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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廊橋遺夢”

      2014-11-15 20:11:45王澤群
      江南 2014年6期
      關(guān)鍵詞:廊橋遺夢廊橋母親

      王澤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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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故事,是從那個初夏的清早開始的。

      我想不出更好的故事名字,所以,決定還是把那部經(jīng)典的小說名字“抄襲”過來,用作我的故事的名字吧。但是,我的故事里,沒有一星星點(diǎn)兒的抄襲。全是真的。全是我自己的故事。

      我叫素怡。沒有姓。所以沒有姓,只有名,是因為我從小就仇恨那個把我和母親拋棄了的男人。拋棄是從我不到三歲開始的,當(dāng)然,也是我被確診為“小兒麻痹癥”以后開始的。

      小孩子的記憶大約都是因為尖銳的疼痛而清晰了的吧?別人不知道。但我是。

      我甚至不記得三歲以前,我是怎樣“活蹦亂跳”的了。母親說,哎呀,那時候我都管不住你,只要一松手,你就跑了。跑得又快又急,我和你姥姥根本就攆不上你。把你姥姥恨得牙都癢癢,說:“這妮子,再大一大,還不一下子就跑到了北京去!……”

      一下子就跑到了北京去!……多好呀??墒牵乙稽c(diǎn)兒也不記得我能跑的感覺了。

      我也不記得我發(fā)高燒的情況了。

      我更不記得那是在春季,還是在冬季。

      我只記得,當(dāng)我的記憶開始清晰的時候,是母親的一雙流淚的眼睛,是姥姥的一雙流淚的眼睛,是我們家的那一片用報紙糊起來的天棚,和我枕頭邊上一只姥姥為我做的玩具,也是我小時候唯一的玩具:花布老虎。

      我不記得那個男人。

      母親和姥姥在我面前也從來不提那個男人。

      是七歲吧?我深夜在母親的懷抱里醒來——是被母親的淚滴在我臉上醒了的——聽見了母親和姥姥的對話——

      母親說:離不離的吧。對我來說,就沒有這個人。我愁的是怡怡,這孩子,怎么辦?她也該上學(xué)了。

      姥姥說:你能放下這塊事兒,娘也就放心了。

      母親說:俺早放下了。從他跑了,我就沒指望過他。他就不是個男人。離了,倒輕快了??赡铩抑皇浅?,怡怡這上學(xué)……

      姥姥說:愁什么?怡怡這么聰明這么懂事兒,她上學(xué),保準(zhǔn)考第一。

      母親說:這我信。但是……她不能走啊。

      姥姥說:我背著。娘天天背著她上學(xué)、放學(xué),你娘就是怡怡的腿。

      母親說:俺知道。俺謝謝娘。我怕的是這孩子心勁兒高,同學(xué)一笑話,她保準(zhǔn)就不上了。娘,你沒看出她的拗?

      姥姥說:我勸。我勸她聽的。她要再不上學(xué),將來可怎么辦?

      母親說:不用說將來。我就怕她現(xiàn)在不會去上學(xué)……

      母親的淚滴在我的臉上,我的淚也就涌出來了。

      知女莫若母。

      是的。姥姥背著我去學(xué)校報了到,背著我進(jìn)了教室,我看見了那些眼睛,老師的,同學(xué)的……我看見這些眼睛之后,我就決定了:我——不——去——上——學(xué)——。

      母親哭。姥姥哭。母親求。姥姥求。都沒有用。

      如果說,我三歲就殘疾了——我是用兩只小板凳學(xué)會走路的——?dú)埣驳氖巧眢w;我三歲開始就知道我不殘疾的,卻是我的這顆心。這顆脆弱、也無比堅強(qiáng)的心。

      姥姥說:怡怡,那你怎么辦?

      我說:姥姥您教我。

      姥姥說:姥姥只讀了個小學(xué)。小學(xué)剛畢業(yè)。

      我說:姥姥,你教我到小學(xué)畢業(yè)就行了。

      母親聽了,說:娘,您不是說“沒有辦法就是辦法么”。就這個辦法吧。

      姥姥說:嗯。就是這個辦法吧。俺怡怡聰明……

      我以為我就是很聰明。不到九歲,姥姥把她認(rèn)得的字,懂得的算術(shù),都給我教完了。但姥姥用她的退休工資,給我買了《新華字典》,買了毛筆、顏料和那種很貴很貴的宣紙,還有,姥姥每年都會為我,換一副新拐杖。

      我一生只有一個玩具,姥姥為我做的花布老虎。這只花布老虎,是看著我在姥姥和母親的愛中長大的。姥姥會剪紙,剪得一手花草山水、龍飛鳳舞、麒麟獻(xiàn)子、喜鵲登枝、鐘馗捉鬼。姥姥想教我。她說這是一門手藝,將來可以吃飯。我不學(xué)。我不愿意動剪子??晌蚁矚g顏色,喜歡美女,喜歡用顏色畫我心中的小美女。

      姥姥最愛看我畫小美女。姥姥夸我畫得好。好極了。

      我就是在姥姥的夸獎中長大的……

      十七歲上,我用我的花布老虎做模特兒,寫成了我的第一本書《跳跳虎》。中國少兒出版社出版了,首印三萬,加印三萬,再加印十萬。然后,應(yīng)少兒出版社之約,我寫了《跳跳虎的夢》、《跳跳虎的疼》、《跳跳虎的笑》、《跳跳虎的哭》、《跳跳虎的恨》之系列……

      十七歲上,我用姥姥給我買的顏料和毛筆,畫成了工筆仕女畫《貂蟬望月》,獲得市第三屆畫展的一等獎。誠如姥姥和母親希望的,我有了一門手藝,好手藝,養(yǎng)活我自己已綽綽有余的手藝。

      姥姥是在親自去銀行取回我的那第一筆厚重的稿費(fèi),親自陪著我拄著雙拐領(lǐng)回那尊第一名的水晶獎杯之后,也是有生以來,在我的記憶里她第一次親吻了我光潔的額頭之后,含著微笑在夢中無疾而逝。

      姥姥放心了。

      姥姥知道她的還不滿十八歲的外孫女兒能夠自己挺立地活在這個紅塵人世上了。她知道她的怡怡自己可以頂戴這一片藍(lán)天的時候,姥姥她撒手了。

      送別姥姥的時候我沒有哭。母親也沒有哭。姥姥走得這樣放心,安心,順心,我們?yōu)槭裁匆弈兀克寄钏先思?,疼的是心,而不是淚?。?/p>

      回來的路上,母親說:怡怡,我們相依為命吧。媽媽陪你,直到你出嫁。

      出嫁?我笑了,我為什么要出嫁?我嫁給哪個男人?找一個像您找的那種男人嗎?我不。

      母親打了一個愣。無言。

      相依為命。沒有了姥姥,我和母親相依為命已經(jīng)整整二十年。今年我三十七歲。

      好了。我要開始我的故事了……

      A·1

      我的故事,是從那個夏天的清早開始的。當(dāng)然,是去年那個夏天的清早。初夏。

      搬到青島開發(fā)區(qū)——現(xiàn)在叫黃島區(qū)——唐島灣的這間公寓,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時候,唐島灣已初具“美景”的規(guī)模了,我是在網(wǎng)上看到一位博友的照片,心上一動,與母親商量,我們是不是找一個更安靜、更美麗的地方相依為命地“養(yǎng)老”?

      母親欣然同意。

      我們搬到這間公寓的時候,唐島灣的所有道路都已修好。寬闊,平坦,美麗。

      一路之隔,當(dāng)然,到我們家還要走進(jìn)一個丁字路口,就是唐島灣那一線綿延了十幾公里的海邊風(fēng)景。

      每天清早,是那種天有微曦的清早,母親就會推著輪椅,輪椅上是我,和我的雙拐,偶爾,還會有一本書。我們?nèi)ヌ茘u灣的木棧道上遛彎,去看海,去等日出。用母親后來學(xué)會的科學(xué)的話:“去呼吸負(fù)氧離子。”“去接受紫外線。”

      我的殘疾決定了我是個柔弱多病的胚子。春天咳嗽,夏天多汗,秋天感冒,冬天怕冷。

      相依為命。母親一直就是我的護(hù)士,保姆,廚師,聽差……當(dāng)然,最主要的:她是母親。我的母親。

      早先,住在青島仲家洼的時候,母親是從來不讓我早晨出門的,清晨炊火的煤煙,匆匆趕路的車馬攪起的塵埃,污濁的空氣,都讓母親害怕惹起我的病。搬到唐島灣就不同了,空間大好,空氣大好,心情大好,清晨即起,去海邊呼吸新鮮的“負(fù)氧離子”就成了我們的一門功課。我們總是起得比黎明還早,母親推著輪椅、我和我的雙拐,到了木棧道上,母親會扶著我下了輪椅,我拄起雙拐,自己嗵嗵嗵地走上一段或遠(yuǎn)或近的路。

      看著遠(yuǎn)處的天和海,看著近處的木欄桿,還有那些幾何圖形的木桌,木椅,樹的短墻,艷的花壇……我的心情和呼吸都變得通暢快樂起來。母親總會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我,用她的目光扶住我,任我前行。這真是相依為命??!……是的,我憑著我的手藝賺了一些錢,我們早已衣食無虞;但因為一直有姥姥、有母親,我的自理能力一直很差。母親就是我的扶手,我的欄桿,我的腿我的腳,我的天使。

      那天清早,我自己走得比較遠(yuǎn),我的心情相當(dāng)好。遠(yuǎn)天,近海,因為太陽的升起,都閃耀著一種動人的光輝;有喜鵲,好幾只,在樹的短墻和艷的花壇間一邊跳著覓食一邊喳喳地叫。我還想走,但母親不讓了。母親一定要我坐上輪椅,在我腿上蓋了大披巾,她要推我回家。母親說,她用小火燜著的“金銀粥”早就好了。她要我們趕回去,讓我吃了早飯,休息一會兒,好做我的功課。

      母親推著我匆匆地走著,突然,“嘎噔”一聲,輪椅陷進(jìn)了木棧道的一條縫隙里。陷得很深。我的身體有些傾斜,雙拐也掉在了木棧道上。母親嚇了一跳,我也嚇了一跳,我要下來,母親不讓。她說她可以推出我來,母親在推,可是,輪椅不動;我要下來,母親仍然不讓;我一定要下來,母親一定不讓。我們正爭執(zhí)的時候,那雙手和那個聲音一齊到了:

      “阿姨,您讓我來。您讓一讓……”

      他推了推我的輪椅,試了試,然后對我說:

      “請坐好。坐穩(wěn)了。抓住扶手。”

      他就連輪椅,連我,似乎是輕輕地一提,就抬出了木板縫,然后,輕輕地放下來。輕輕地說:

      “好了。平安無事了?!?/p>

      我不知道他是誰,也沒有想說一聲謝謝。因為母親正千恩萬謝地向他表示感謝……有母親表示了,足矣。

      我對男人,有一種天生的拒絕。當(dāng)然是因為那個戕害了母親的人,也因為我自己。

      殘疾如斯的我,那種自卑,別人很難懂得。這是我從有了人世感覺就開始了的。那時候,大人、小孩、男人、女人,甚至老爺爺、老奶奶,他們看我的眼光里,都有一種詭異的好奇與憐憫。這種詭異的眼光,像無數(shù)支冷的錐子,直扎在我脆弱的心上,讓我疼痛難抑,而這種難抑的疼痛將伴我一生。連想都不用想,這有多么殘酷。殘酷一生。

      嚴(yán)肅地說,我長得并不難看,甚至可以說算是漂亮。此一生,我沒照過幾張照片。不想照,不敢照,不愿照。照得再漂亮,我也只有一半兒。一半兒是美麗的、健康的、正常的,甚至我知道,我的胸脯發(fā)育得結(jié)實(shí)且豐滿;另一半兒是病態(tài)的、丑陋的、脆弱的,莫說示人,連我自己都悲愴地厭惡。少女時代,豆蔻花開,又讀過那么多的書,我也有過許多許多美好的夢,甚至期冀有一個我心儀的男孩子跑過來愛我。我會用我全部的身心回報給他我熱烈的愛??墒恰抑灰媒】档氖?,撫摸一下我不健康的腿,還有那變了形的腳,我的心就冰涼冰涼,涼得我分外靜冷。我知道,我必須靜冷。當(dāng)上蒼已經(jīng)毫不憐憫地?fù)糁辛四?,你若不靜冷,錯的,就是你自己。

      此刻,我第一個想法就是趕快逃離。我又一次狼狽地、被動地、無奈地接受了他人的憐憫的幫助,我的自卑而又孤傲的心,再一次被錐疼。

      不知道為什么,母親推著我離開的時候,我看見了支在木棧道上的三腳架、三腳架上的照相機(jī),那個男人高大,陽光,很像我喜歡的歌手林依輪。他穿的攝影馬甲上有許多口袋,許多口袋都鼓鼓的,裝滿了他的事業(yè)。他正笑著朝我們招呼:“阿姨,我為你們拍張照片吧,這風(fēng)景多好……”

      “不?!蔽疫^敏似的反應(yīng)出我的意見,“媽媽,快走?!?/p>

      母親好像對這個男人的印象挺好。也是,人家剛剛無私地幫助了我們呢,母親歉然地說:“不麻煩您了。她……她不大喜歡照相的……”

      那個男人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我回敬了他一眼——

      他還是個孩子呢。一個陽光大男孩。我心里有些些的謝意了……

      B·1

      從天色微曦開始,到日上三竿,曲非開著他的越野鐵馬,邊走邊停、邊停邊拍、邊拍邊走地沿著那一條讓他驚嘆無比的曲曲折折的風(fēng)景線,走了大約還不到十公里。

      之所以走得這么慢,只有一個原因:哪一處都是風(fēng)景,哪一點(diǎn)都有絕色,哪一地兒都令他留戀,哪一景都讓他不舍。青島,還有這黃島,盡管早聞,卻不如親見。他邊拍邊在心里嘲笑自己:自以為自己是個“行攝族”,憑著一架照相機(jī),走過了四十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出過幾十本畫冊,走過了中國的大小河山,遠(yuǎn)自“三江源”,近至“黃河出??凇?,偏偏是沒有想過,一座百年新城、甚至只是十年的新城,會有這么美的風(fēng)景,這么旖旎多彩的風(fēng)景線。他把他的徠卡M9、卡西歐傻瓜、甚至手機(jī)全用上了。手機(jī)主要是拍那些微距的花兒,那些花兒美得、顫得讓他心動;徠卡M9則是支起三腳架來拍全景,拍大風(fēng)景。南莎總是笑話他“有魚沒魚都撒上一網(wǎng)”,其實(shí)南莎心里也全明白,好的照片,是要在好的感覺里“萬里才能挑一”的。若不是,她也不會每一部新戲最后彩排時,都要千里萬里地把他找回去,讓他給她的戲拍劇照的。

      曲非是應(yīng)威海海關(guān)之邀,為他們的海關(guān)三十周年做一部“紀(jì)念冊”的。在威海,與海關(guān)的幾位負(fù)責(zé)人討論了創(chuàng)意,搜集了資料,又緊趕慢趕地拍了六天,才算把這“三十年”的畫冊基本敲定。是那位副關(guān)長,一直陪他拍攝的孫副關(guān)長的一句話,讓他動了來青島看看的心思。

      孫副關(guān)長說:“您是走遍世界的人物。我說句話你信不信?我也去過好幾個大洲了,見過許多外國的大城市了。但是,像我的家鄉(xiāng)青島這么美、這么宜居、這么適合上鏡頭、出風(fēng)景的城市,更別說她的四季分明、緯度合適、傍山依海、天海一色的絕佳特色了,這世界上,我以為,真的不多?!?/p>

      曲非笑了,問:“真的?”

      孫副關(guān)長嚴(yán)肅了,說:“當(dāng)然是真的。你沒去過青島?沒看看我老家黃島?嘖。哪有你這樣的攝影家?趕緊,趕緊。趁上了咱威海,您繞個道,去青島看看。您若是不喜歡青島這座城市,不迷戀青島的風(fēng)景,不叫好,我這個關(guān)長不做了。專給您提拎著三腳架,陪你走……”

      果然,孫副關(guān)長沒有妄言,曲非也真正地感到“不虛此行”。而他的“此行”,正在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的彳亍之間非??鞓?,非??旎?。

      在收了機(jī)器之后,曲非看見了那棟離海邊不遠(yuǎn)的建筑——名家美術(shù)館。他心里一動,這是他已養(yǎng)成的習(xí)慣,每到一地,只要有博物館、美術(shù)館,他必然要拜謁頂禮。經(jīng)驗讓他知道,在中國,這些并不為中國旅游者非常重視的地兒,才是真正地貯藏了寶物與文化的圣地。而在國外,這些地方從來就不缺游人。這才叫文化的差異。

      當(dāng)曲非知道這是一座民間企業(yè)的美術(shù)館,坐落于這樣漂亮的唐島灣,而它的建筑又如此有文化特色的時候,他從他的大背包里取出一冊剛剛出版的畫冊《北歐的雪》,問了這美術(shù)館老板的名字,簽上字,要求直接見見這位敢于做“美術(shù)館”的先生。

      不是一個發(fā)了財?shù)霓r(nóng)民就會想去做文化的。更難的是做一間現(xiàn)在在中國很難賺錢的“美術(shù)館”。而讓他完全震驚的是他在“名家美術(shù)館”的畫廊里,看見了從他童年時期就喜歡 、就崇拜的《跳跳虎》傳奇系列的兒童文學(xué)作家:素怡老師。而且,更讓他震驚的是,素怡老師還是一位畫家,專攻工筆仕女畫的畫家。而且,她畫得那么那么地好。“名家美術(shù)館”為她開辟了“長年展廳”的專欄。更讓他震驚的是,素怡老師就是今天上午他曾幫助抬出輪椅的、拒絕讓他拍照的那位殘疾女子……

      一切,都太不可思議了!

      要知道,他還在讀小學(xué)四年級,從南莎把那本《跳跳虎》的書借給他開始,他就在讀《跳跳虎》的系列讀本了——《跳跳虎的夢》、《跳跳虎的疼》、《跳跳虎的笑》、《跳跳虎的哭》、《跳跳虎的愛》……那一只“跳跳虎”,跳跳著伴隨他度過了整個少年時代。要知道,他就是上高三準(zhǔn)備考大學(xué)的時候,在書店里看見了《跳跳虎在印度》,他也是毫不猶豫地掏錢買下了這本讓他始終難忘的“跳跳虎”,并且在一夜之間就讀完了它呢。甚至,是他讀完了這本書,他才有了一個印度夢。

      他注視著畫廊里素怡老師的肖像——這就是他上午才剛剛邂逅過的女子:冷艷,抑郁,不帶一絲兒笑容。

      他甚至不能理解,那個寫出那么一只生動,活潑,佻達(dá),快活;千奇百怪,上天入地,充滿靈動與幻想,讓他讀了自己都想做一只跳跳虎的素怡老師,竟然是這樣一個……冷峻、抑郁、面無表情的殘疾人?……而她居然還是這樣一位高超的工筆畫畫家?……她的這一幅幅精致、精妙、精到的古代仕女,西施、貂蟬、王昭君、楊玉環(huán)、卓文君、李清照……她們的一動、一顰、一愁、一怨、一凝、一靜,竟然讓她把握得這么準(zhǔn)確,這么到位,這么好。他的心情有些激動了……

      他問陪他看畫的小許:這真是那位寫《跳跳虎》的素怡?

      小許肯定地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啦。百分之百。

      他再問:她不是個兒童暢銷書作家嗎?……

      小許說:對呀??伤彩莻€畫家。專攻工筆仕女。曲老師,您認(rèn)識她?素怡老師?她就在我們黃島區(qū)呀?她是我們這里的名人呀!

      曲非有些焦急了。他問:你有她的聯(lián)系電話?

      有。當(dāng)然有。

      她的住址?

      也有。也當(dāng)然有。我常常去她們家拜訪她呀。她畫好了畫,都是我去取的呀。

      曲非拿出了手機(jī):你告訴我她的電話,她的住址。我從小就是讀她的書長大的。我是她的鐵桿粉絲。他一邊用手機(jī)記一邊想:我一定要去拜訪她。一定。一定。

      小許從手機(jī)上調(diào)出備忘錄,一一地告訴了曲非電話、住址,然后說:不過曲老師,素怡老師可不一定會見您。她……她太有性格啦……

      曲非笑了,說:是。我知道。但是,我也太有性格了呀!……

      他們哈哈大笑。

      A·2

      我的責(zé)編,中國少兒出版社的蕭蓉姐姐來青島旅游的時候,特別繞道到家里來看我。

      通過信,掛過電話,要過我的照片做扉頁的“裝飾”,她知道我是個殘疾人,但不知道我殘疾得比較“厲害”;她知道我是因為姥姥做的這只花布老虎而產(chǎn)生靈感,開始寫《跳跳虎》的,但不知道竟然只是這樣一只普通極了的已經(jīng)褪色的花布老虎。

      在家里招待她吃過母親做的蔥油餅、金銀粥,我用母親自己磨出的咖啡和她邊品邊聊的時候,蕭蓉姐姐說:素怡,你很兩極。

      我心上一動,笑了,問:怎么兩極?

      蕭蓉說:你看,你吃的飯是最典型的中國飯,又簡單,又好吃……

      我打斷她,問:香不香,我媽媽做的飯?

      香啊。簡直是難得的香呢。我從來沒一頓吃過這么多的飯耶。

      我們就都笑了。

      她說:可是你看你喝的這咖啡。一道道的工序。復(fù)雜。還有這喝咖啡的道具。多講究耶。看著,都是一種享受,一種美。

      我說:我從小是喝白開水長大的。甚至是只有、只喝自來水。當(dāng)然是因為窮。貧窮。而后來,有了你們的稿費(fèi),闊了,我想,我總得有一點(diǎn)點(diǎn)愛好吧?于是,決定,喝咖啡。既然要喝,就一定要喝最正宗,最好的,最正確的?,F(xiàn)在,我媽媽是最好的“操盤手”,她會煮出最美味的咖啡。把我養(yǎng)成了“咖啡控”。

      她也喜歡喝嗎?

      不。她從來不喝。她只喝白開水。但我媽媽懂咖啡,非常非常地懂。對于咖啡,她真的是內(nèi)行。為了我,她懂世界上所有的咖啡。我和媽媽,相依為命。

      蕭蓉姐姐聽了,沒有再說話。后來,她問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梢詥??

      當(dāng)然可以。

      你是怎么想起來要寫《跳跳虎》的?

      我笑了,說:小時候,在床上玩這只花布老虎,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我就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了……于是,我就想:小老虎,小老虎,你跳啊。你自己跳上來呀。你跳到我的床上來,跳進(jìn)我的手心里呀……它當(dāng)然也不會自己跳上來,于是,我便想,它應(yīng)該是一只跳跳虎……就是現(xiàn)在,在電腦桌前,它被我一不小心弄到了地上去,我也很難從地上把它撿起來。你看看我的腿……

      蕭蓉姐姐眼睛里有淚了。她嘆了一口氣,說:是的。這才是你的兩極。每次我讀你的稿子,心里都在想:這個素怡,太有才了。太棒了。她怎么能想出這樣的故事,這樣的情節(jié),這樣的細(xì)節(jié),這樣的結(jié)果?寫出這樣一只生動,活潑,佻達(dá),快活;千奇百怪,上天入地,充滿靈動與幻想的跳跳虎?……第一次,二十年了吧?那時候我也是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剛剛做編輯,第一次讀你的稿子,我以為你是一個非常健康、非常陽光的男孩子呢。像鄭淵潔那種。后來,特別是你寄我的那幅工筆仕女,《清夢》。畫李清照的。畫得那樣抑郁,悲涼,詩意。我那時候才突然感覺到,你是非常兩極的。非常兩極。

      蕭蓉姐姐說得很肯定。但是,我卻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兩極嗎?……

      B·2

      是在小珠山山頂?shù)膽已律希墙拥搅四仙碾娫挕运麄円回灥娘L(fēng)格,開始了認(rèn)真的調(diào)侃與說事兒——曲非和南莎,才真正是“青梅竹馬”的發(fā)小呢。從懵懂記事兒開始,用南莎的話說,“他們就在一個大院里活著了”。幼兒園,小學(xué),初中,高中,他們都在一個班,有幾次,他們還是同桌呢。不過,初二的時候,南莎的爸爸就升官了,一步一步,升到總政治部里擔(dān)任一個要職。南莎也搬離了大院。但南莎常常跑回來,在曲媽媽家里住、家里吃。南莎大曲非一個月,非要曲非叫她姐姐。小時候,她力氣大,擰著曲非的胳膊、壓著曲非的腿逼他叫。曲非卻咬牙,就是不叫。恨得南莎找了塊端硯要砸死曲非。若不是曲媽媽聽見曲非的嚎叫,緊急地處置了這個任性、要強(qiáng)的小姑娘,真可能會出人命呢。

      高中了,看出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區(qū)別了。曲非好靜,愛琢磨事兒,那時候就瘋狂地愛上攝影;南莎好動,在校話劇團(tuán)里已經(jīng)成了“編導(dǎo)”,是一位風(fēng)云人物了。大學(xué),他們學(xué)了完全不同的專業(yè)。南莎是中央戲劇學(xué)院導(dǎo)演系——那可是千里挑一的競爭;曲非玩相機(jī)玩得差點(diǎn)兒沒考上大學(xué),上了一間遠(yuǎn)離北京的師范學(xué)院歷史系。他們就這樣疏遠(yuǎn)了,以為不會再走近。卻不想,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南莎以她的畢業(yè)作品《兩家都不是人》獲了青年導(dǎo)演新人獎,直接進(jìn)了中國話劇院,成了中國戲劇界新銳,青年菁英,還做了中國青聯(lián)委員。曲非畢了業(yè),什么崗位也不要,背著一套攝影裝備進(jìn)了西藏,爾后尼泊爾,不丹,巴基斯坦,阿富汗……他一邊攝影一邊掙自己的飯錢。餓也餓過,沒有餓死;險也驚過,驚后更堅韌。不說是九死一生吧,也是一生九死。等南莎在《中國攝影》、《人民畫報》、《民族畫報》上發(fā)現(xiàn)曲非的大名,她立刻找了來,死活要讓他做自己的戲劇專職攝影師。曲非哪里會干?這會兒她可是打不過,也擰不著了。但她有辦法,她去找曲媽媽、曲爸爸,直來直去的甜言蜜語,送禮送票,讓他們看她的戲。這一招,立刻打動了兩位老人的心,他們一致支持南莎的要求,曲非也只好答應(yīng):凡有南莎新戲,他一定再忙、再遠(yuǎn),也趕回北京給她拍劇照。這一次,也是這樣。

      曲非聽了郭總的介紹,當(dāng)日趕到了小珠山,這里的石頭,讓新加坡雕塑藝術(shù)家陳瑞獻(xiàn)借就石相石紋,雕刻出一處處大寫意的文化意象,別有一種詩意石韻。他見了大喜,一個人在山間林中,到處亂竄,選著一處處的石頭雕塑,邊看邊拍……

      他拍得很認(rèn)真,也很愜意。有時候,一處雕塑,他要選好幾個角度支起三腳架拍照;有時候,他又攀上石雕,搞自拍。漸漸地他就攀上了小珠山頂。曲非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登頂,非??鞓贰K餍缘巧弦粔K巨石,放眼遠(yuǎn)眺,海天一片蒼茫,大片彤云正壓了過來,但他的心情卻十分敞亮。他忍不住把手指含進(jìn)嘴里,打出了一個悠長且嘹亮的唿哨……他覺得,他似乎愛上了這一片天海大地。

      正這時候,他的手機(jī)響了鈴,他取出來一看,就笑了——他知道,南莎找他,準(zhǔn)是有事兒——他的這位發(fā)小,名氣越來越大,脾氣也越來越躁。他心情極好,便有意惹她:

      “哎。豬八戒,又找我???我知道,您一找我,準(zhǔn)沒好事?!?/p>

      南莎卻不理睬,直接發(fā)問:“孫猴子,你這一個跟斗又翻到哪兒去了?”

      “在山上。一座非常美麗的山。山上有許多純粹的石頭雕塑。美極了。雕塑邊是樹。樹外面是海。大海。大海上面是天。哦,天上,許多烏云正在聚集……”

      “別在那兒寫詩了。我沒功夫聽。你到底在哪兒?我怎么老是找不著你?”

      曲非笑了:“找不著我就對了。我在青島。小珠山?!?/p>

      “小珠山?在青島?小珠山是座什么山?是青島的山嗎?”

      曲非有意要逗她:“是啊。一座美麗的山。海上仙山?!?/p>

      “個孫猴子。你又上了仙山了?……你哪天回來?”

      “怎么的?豬八戒又排出新戲了?”

      “當(dāng)然。倍兒棒!絕對的國家大獎!”

      “嗨,你就吹吧。國家大劇院那‘蛋殼質(zhì)量還行,經(jīng)得起你吹。吹不破?!?/p>

      南莎卻認(rèn)了真:“真的哎!在國家大劇院的小劇場首演??!……《一個人的公司》。一共仨演員。諷刺喜劇,很鬧。很給力呢?!嬖V你,效果極好。我找的李宏季演一號,這兄弟現(xiàn)在正火哪。他的感覺還真不錯,那一口臺詞也漂亮……”

      曲非知道南莎,別和她談戲,一談戲,九頭牛拉不住。他打斷她:“大導(dǎo)演,我沒功夫聽。我看了看這天,這地兒,恐怕得鬧雨了。是暴雨。海上的暴風(fēng)雨。我得趕快逃……”

      南莎聽了,說:“好。簡言之:我的戲23號首演。你還得回來給我負(fù)責(zé)劇照?!闭@時候,南莎聽見話筒里,一個霹靂炸響了!她一愣,看看手機(jī),再問:“怎么了啊你?……”

      曲非卻并未介意那響雷,他在想著他的行程安排,順口就說:“雷來了!雨也就要到了!你23號?可23號我到印度了呢……”

      南莎卻急了,趕快說:“孫猴子。23號你哪兒也不準(zhǔn)去。只準(zhǔn)到我的《一個人的公司》的現(xiàn)場來!”正這時候,話筒里,又一個霹靂炸響了!南莎嚇得一哆嗦!喊:“這么響的雷呀?你在個山頂上,你找死呀!趕快逃命耶!真能要人命哇!……”

      大顆粒子的雨點(diǎn)已經(jīng)砸下來了,曲非趕快護(hù)住他的相機(jī),邊護(hù)相機(jī)邊說:“知道這暴風(fēng)雨的厲害了吧。雷、電、閃、雨一塊兒來嘍!” 曲非把攝影器材全都包進(jìn)背包里,自己縮著脖子尋路朝山下跑去……

      遠(yuǎn)在北京的南莎卻急了:“你找死??!……你還不趕快朝山下跑?……你想讓雷炸死你呀!……你趕快跑吧。下山。下山。山頂上太危險。尤其是打電話。我收線了。23號,我讓朋子去接你。”

      小珠山上,暴雨已跟著雷聲潑下來了。曲非剛剛收了線,一個雷,幾乎就是在頭頂上炸了開來。曲非本能地就地一蹲,感覺雷與閃是一齊打下來的,知道自己還活著,那雷那閃沒有劈在自己身上,他這才站起身來回頭看了一眼,在他身后,山上,他剛剛跑過不到二十米的一棵橡樹,已被剛才的雷與閃,劈毀了半邊!他在心里驚呼一聲:好險耶!趕快朝山下跑……他這也才知道,海邊的暴風(fēng)雨,真的不同于北京城。

      A·3

      緣分。緣是天意,分是人為。

      我怎么也不會想到,那個陽光大男孩——現(xiàn)在我知道了,他叫曲非——會在一天里兩次“搭救”了我。

      每周三的下午,去少年宮給孩子們輔導(dǎo)畫畫,是我多年鐵打不動的功課。三公里,有點(diǎn)兒遠(yuǎn)。我跟母親建議,現(xiàn)在不缺錢了,買個電動輪椅,我自己開著就可以去上課了,母親卻堅決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有三:一是浪費(fèi),沒必要,現(xiàn)在這個輪椅就挺好的;二是我獨(dú)自一人出門,她不放心,已經(jīng)是大半輩子了,不能讓我一個人獨(dú)自出門;三是習(xí)慣了,不想改。母親說:不是相依為命嗎?相依為命,媽媽手上有輪椅,輪椅上有怡怡,就是相依為命。我說:三公里,太遠(yuǎn)了啊。母親說:遠(yuǎn)什么?快樂就是一邊走一邊看風(fēng)景一邊說說話,你在家里,不是電腦就是畫筆,我還不愿意打攪你呢;再說,看你教那些孩子,我這當(dāng)媽的,都有一份責(zé)任感,一份尊嚴(yán),多有面子啊……

      母親的話,總是一絲一絲的溫泉水,在我的心上輕輕流淌。

      今天上完輔導(dǎo)課,和那些可愛的小精靈們說了再見,母親就推著我朝家里走。

      可這天,說變就變,剛剛還是響晴的藍(lán)天白云,一上了濱海大道,突然就彤云密布,風(fēng)也起了,閃也亮了,雷也響了,豆子大的雨點(diǎn)子稀里嘩啦地就砸下來了!……

      濱海大道是個最沒有地兒躲雨的海邊大路,人也少,車也少,母親把大披巾似的薄毛毯嚴(yán)嚴(yán)地蓋住我的腿,撂起大步就推著我朝前跑。雨好大。風(fēng)、雷、閃也一齊趕來湊熱鬧。我笑了,跟母親說:媽,您別跑。這雨把咱澆透了是肯定的啦。您一跑,我心疼。您再跑,我就下來自己拄拐走。

      母親說:你傻呀!個傻妮子!你看這天陰的?這雷打的?再加上風(fēng),加上雨。就你那個身子?回家給我病上一場?……那才叫我心疼呢。

      我哈哈哈地大笑……

      我其實(shí)非常喜歡雨。下雨的時候,總是讓我心情舒暢,特別是下大雨、下暴雨,從窗口看出去,大雨就是一場植物的盛宴。那些闊大的綠的葉子,被雨點(diǎn)擊打得像在婆娑起舞;而那些艷麗的花兒們,張開她嘟嘟的小口,像要與冥想中的愛人接吻卻又接不上,害羞似的,顫顫怯怯的,讓人心動。而短墻邊的那一棵松樹,這時候就真正顯示出男子漢大丈夫的精氣神兒,真是雨越打越精神,風(fēng)越吹身越堅,讓人感嘆。滿園的青草,似乎也不怕這大雨,貪婪地伸展抖動著小小的身姿,盡情地享受這雨的淋漓與澆灌……也許,只有這些小小的青青草,才真正知道雨水對它們的關(guān)照與恩賜?……但母親從小就絕對不讓我在雨天里出門的。她怕。她知道我的這病胚子身體,怕我風(fēng)吹雨淋出故障。今天,可讓我碰上了,雖然這雨、這雷、這閃,讓我有些恐懼;但能夠享受一次雨淋漓、閃霹靂,于我,真是太難、太難了。但是看到母親在雨中的焦急與匆忙,我心里又充滿了歉疚與心疼的糾結(jié)。

      和母親正匆匆地在風(fēng)雨中走著,我要母親別太急著趕路,母親根本不聽,走得更急更匆忙了。突然,對面,一輛越野吉普車從雨中沖了出來,只見它一個急轉(zhuǎn)彎掉頭繞了過來,又一個緊急剎車,停在我們前邊的路上,門開處,上午幫我們解急的那個大男孩跳了出來,喊了一聲:“快點(diǎn)。上來。上我的車?!?/p>

      他并不等我和母親的反應(yīng),一下子就把我從輪椅里抱了起來,像抱一個嬰兒一樣毫不費(fèi)力地抱上了副駕駛座,追了一句:“您坐好?!本o接著拉開了后車門,催一句母親:“阿姨,您趕快上車。其他的,有我。”

      他攙了母親一把,把母親在后座上安頓好,極利索地在雨中折好了輪椅,先把我的雙拐放進(jìn)后備箱,再一提,把輪椅也裝了進(jìn)去,這才從那一側(cè)進(jìn)了駕駛座,回頭沖母親一笑說:“阿姨,你指路吧?!?/p>

      母親沒聽懂他的這句話,問他:“指路?指什么路?”

      大男孩笑了:“你們的家呀。井崗山路15號,樂園小區(qū)一棟103室。”

      我心里一動,這人,怎么會知道我的家,且知道得這么精準(zhǔn)?可是我沒應(yīng)聲。母親卻奇怪了,問他:“哎。這青年,你怎么知道我們的家呀?”

      那大男孩這才看了我一眼,笑著說:“素怡老師,我是您的‘粉絲啊。我上小學(xué)就讀過你的《跳跳虎奇遇記》了……不但讀過,而且,我當(dāng)時就想做一只‘跳跳虎呢?!?/p>

      我的心再一動,感覺挺復(fù)雜。噢,原來他是我的讀者,《跳跳虎奇遇記》是我的第一部習(xí)作。他讀過?那可是二十年前了……難得的是他還記得。這個人,他怎么一天里兩次都是在我有難處時從天而降?他到底是個干什么的呀?……

      母親聽了,喜笑顏開,說:“怪不得呢。我還在想,你怎么知道我們家呀。青年,你貴姓?”

      那大男孩說:“我的名好記。曲非。曲,是曲曲折折的曲;非,就是非常的非。黃島,我是第一次來。路不熟。阿姨,您說?!?/p>

      母親高興地說:“好走。你直走。到第二個紅綠燈,右拐……”

      夏天,衣服少,我已全部濕身。這才想到,趕快扯住衣裳抖擻。想起我這一生,從來沒有被一個異性這樣輕易地、甚至是不經(jīng)意地濕身抱過,心里就一百個不得勁兒。這個人,也忒自來熟了吧,什么也不說,就把我抱上了車。可再一想,他若不是這樣把我抱上車,這大雨中,我這樣的人,又能如何上車呢?心里的怨與恨,就一齊浮了起來——既怨他就這樣抱起了我——他沒有錯;也恨自己的身子,永遠(yuǎn)沒法子爭氣——我也沒有錯。卻只能更恨我自己。神思恍惚間,他的車也就開到了我家的門口了。曲非從他那邊跳出去,打開我的車門,準(zhǔn)備再抱我下車,我卻極冷地對他說:“謝謝。我自己能行?!笨匆膊豢此蛽巫∩碜?,挪出了我那一雙不爭氣的腿。母親是最懂我的,她已將雙拐遞到了我手上,笑著對曲非說:“她行。她從來都是自己走進(jìn)去的……”

      我真的不愿意聽見母親的解釋,更不愿意和這個幫助了我的大男孩曲非說話,雖然沒看他一眼,但我感覺到了他眼中的詫異,也許……還有憐憫。這正是我最反感的。我低著頭,一步一步走進(jìn)公寓走廊。

      應(yīng)該謝他。我沒謝。

      母親懂得,我不“歡迎”曲非進(jìn)我的家,母親只

      好有些尷尬地說:“她、她從小就是這么個脾氣……您、您不進(jìn)來洗洗?……”

      曲非卻敞亮,他極利索地將輪椅取出來,打開,對母親說:“阿姨,你快回去換換衣服。我也得趕快朝回趕了……”

      母親再沒有挽留人家,卻一直看著曲非將車啟動,開走,遠(yuǎn)去……

      母親第一次對我發(fā)了脾氣,她一邊把熱毛巾遞給我一邊說:“哪有你這樣做人的?人家是你的讀者,人家心里欽敬著你,人家在幫助咱。一天,幫了咱兩次。你連句客氣話都不會說?……多大的雨??!……你沒看見?人家是已經(jīng)開過去了,看見咱,又繞回來專門接咱們的。人家憑什么呀?人家不吃咱的,不喝咱的,不欠咱的……你看看你這張臉,冷得……”

      我用熱毛巾敷在臉上。

      我不能說,也不想說,更不愿說……我心上的疼痛。

      B·3

      南朋子是奉南莎之命在北京機(jī)場一號航站樓區(qū)的三號門前接曲非的。但他看著所有的出港人都走完了,也沒見曲非。

      他知道南莎不會錯,但就是不見這個人呢。正琢磨著下一步應(yīng)該怎么辦,電話卻響了,他以為是曲非的,卻是南莎追過來的,問他接到了沒有?說她的電話聯(lián)系不上曲非。

      他回應(yīng)道:“大導(dǎo)演,你有沒有搞錯?他是這一航班嗎?現(xiàn)在,連提行李的都走光了哎。是啊。是啊??墒俏覓焖氖謾C(jī),沒開機(jī)呀!……對對。對。你等等……”他打開另一部手機(jī),看了看,再接著對這部手機(jī)說,“沒錯。你轉(zhuǎn)給我的短信也是這一個航班呀。可沒人?。 趺??再等等?……再等也沒人了。這小子,他要是到了,總應(yīng)該開開手機(jī)么。手機(jī)不開,就是還在天上,沒下飛機(jī)呢……什么?什么意思?進(jìn)去找?……哦。哦。我明白了。我這就進(jìn)去找……我明白。我全明白?,F(xiàn)在不是我急于找到他,是你南大導(dǎo)演急于見到他……沒錯。沒錯。是有點(diǎn)點(diǎn)兒酸??赡撬玖钗沂潜翱诹钗覜_鋒!……對對對對對……大導(dǎo)演永遠(yuǎn)是對的?!闭@時候,他卻看見了曲非推了一大車的重磅行李,正陪著一對外國老夫婦向出租車等候處走去,他忙對著手機(jī)喊:“著了。我看見了。這小子。您的那孫悟空又在助人為樂耶……”

      南朋子收了線,快步趕上去,邊趕邊喊:“曲非。阿非。你怎么跑這兒來了?不是說好了在三號門等你么?”

      曲非見了南朋子,笑了,指著車上行李說:“兩位老人。美國。取行李線上剛剛認(rèn)識。女兒沒來接,需要幫助。我正要送他們?nèi)コ顺鲎廛嚹亍!?/p>

      “我說我等了半天不見人呢。你又當(dāng)‘中國先生呀。絕對好品德?!蹦吓笞訉η钦f完,立刻用流利的英語與兩位老人家聊開了,“嗨。我是南朋子。歡迎到北京來。怎么樣?這位中國先生很熱情周到吧?他是個典型的北京人呢……”

      那一對白發(fā)的老夫婦聽到南朋子很標(biāo)準(zhǔn)的英語,非常高興,那老先生連忙說:“我是史伯特。非常高興。非常高興。你們的英語說得非常好啊。他是倫敦英語;您是標(biāo)準(zhǔn)的得克薩斯口音?!?/p>

      南朋子哈哈大笑,說:“我一直在把得州牛肉引到中國來呀!半個北京都在吃我引進(jìn)的得州牛肉呢……不過,您的口音卻是俄勒岡州,我從那兒引進(jìn)過你們的草種子呢……”

      老人家大喜過望,說:“哎呀。對對。我就是俄勒岡州。女兒沒來接我們,我們卻遇到了兩位‘美國通呀。這位,曲非,大攝影師啊……”

      南朋子應(yīng)道:“沒錯。他把你們的美國跑了個遍。拍了好多好多美麗的照片?!彼又鴮η菗Q了漢語說,“你小子,做慈善事業(yè)?……那你好歹也先報個平安。開開手機(jī)啊!”

      曲非奇怪:“我沒開嗎?”他取出手機(jī)看了看,“喲嗬,還真沒開。對不起對不起。”他對那對美國夫婦,用英語說:“我忘記開手機(jī)了。他著急了。”

      大家都笑了……

      顯然,這對美國老夫婦對一下飛機(jī)就遇到了這樣熱情的中國青年很高興。那位老太太說:“我知道,聽他一說我就知道,他是位大攝影師,去過我們美利堅。他在美國走過的地方,比我還要多呢。我這是第一次出遠(yuǎn)門,來中國。中國很美麗?!?/p>

      南朋子應(yīng)道:“哦。是的。是的。您在中國要多住一些日子。歡迎你們到中國來?!?/p>

      老太太仍然很興奮:“是的。是的。中國很美麗。我的女兒來中國六年了。她不回去。她說她喜歡中國。我想她啊想她啊想她啊……所以,決定來看看她……哦,她可能要嫁給你們中國小伙子。要是嫁給他,”她指著曲非,“我向上帝祈福?!?/p>

      大家再一次哈哈大笑……

      到了出租車站,曲非和南朋子幫助老夫婦把行李裝好箱,他們互相熱情道別,史伯特一定要留他們的電話,彼此都記下了,才看著老夫婦上了車,駛遠(yuǎn)……

      曲非還在搖手,南朋子卻急了:“走吧。走吧。你的那位豬八戒小姐就差沒掄起她的九齒鈀子砸我啦!……”

      兩人向南朋子的凱迪拉克走去,曲非問:“怎么樣?朋哥,最近的攻勢?有起色嗎?”

      南朋子認(rèn)真地說:“沒有。絕對地沒有。她使喚我,像使喚一頭驢??墒莿e說料,就連草,她也懶得喂呢?!?/p>

      曲非哈哈大笑:“哎呀,朋哥,你也忒有才了?。∧氵@個譬喻,道出了愛情的真諦?!?/p>

      南朋子愣了:“真諦?愛情的真諦?……你什么意思?”

      曲非說:“豬八戒愿意使喚你,那就是對你有意思。她若是對你沒意思,她連使喚都不使喚呢。不給你添草添料,那就叫作‘真誠信任。”

      南朋子想了想,看了曲非一眼,說:“嗯。挺哲學(xué)呢。”他拉開車門,示意曲非上車,才說:“這么好的個莎莎,你怎么不喜歡她呢?……你要是喜歡,我就不追了?!?/p>

      曲非趕快說:“別價。朋哥。一筆寫不出倆南字兒。你們就該是一家子。”

      曲非、南莎、南朋子,從小就玩在一塊兒,后來南朋子跟著爹媽去了蘇州,彼此很多年沒見了。南朋子下海做生意,做得很大,專營進(jìn)出口,為了業(yè)務(wù)方便,再轉(zhuǎn)戰(zhàn)回北京,找到了南莎,一看她成了風(fēng)姿綽約的大導(dǎo)演,就展開了愛情大攻勢,但效果似乎并不理想。他知道南莎喜歡的是曲非,可曲非這邊不開和。南朋子直接問過曲非,為什么不接南莎的招?曲非說,從小長大的,和親哥們一樣。沒感覺。再說,她還比我大一個月呢。南朋子這才有了信心,準(zhǔn)備一追到底。偏偏是南莎對南朋子也沒“感覺”,說:“哪有一個姓談戀愛的,還是這稀缺姓?您問問全中國,有多少姓‘南的……”南朋子回答說:“你這就不懂了,‘南姓分五源,你和我,家族離得遠(yuǎn)著呢。將來有了孩子,也是遠(yuǎn)緣雜交優(yōu)勢。是兒子,就叫南北;若是女兒,就叫南南。一準(zhǔn)是咱國家的菁英……”

      他們?nèi)齻€發(fā)小,就總是這么攪著,親著,鐵著,知心著,什么話都敢說,什么情也沒著落。但又都在認(rèn)真做他們各自的事業(yè)。

      曲非、南朋子抵達(dá)小劇場的時候,南莎正在給演員們說戲,三十歲的南莎雖然真的沒正兒八經(jīng)地談過戀愛,但她對愛情、感情、人物心理的分析卻絲絲入扣、絕對到位,正因為這一點(diǎn),她才能這么年輕就在首都的戲劇舞臺上成了名導(dǎo)。

      《一個人的公司》剛剛又順了一遍,也又順出了她的許多感覺與評論。演員們也都懂她,你演得越好,她越有意見、有說詞兒;當(dāng)然,她批得越厲害,說明你已經(jīng)演得不錯了。A角、B角六個人,加上舞美、燈光、效果,全圍住南莎聽她說道。當(dāng)然,她的說道確有高明之處,對他們多有裨益。南莎正說得興奮,瞥見曲非進(jìn)來了,她立刻話鋒一轉(zhuǎn),“好了好了。都是能人,都是天才。我就不多說了。大家都努力吧。明天下午三點(diǎn),準(zhǔn)時到現(xiàn)場,再過一遍。晚上準(zhǔn)備彩排。就這樣。散。”

      演職員們也有經(jīng)驗,知道曲非一到,南導(dǎo)必然剎車解散。那個叫羅小樂的女演員特意走過曲非身邊,做了個鬼臉:“謝謝阿非哥。關(guān)鍵時刻您又救了我們一把。您若不來,導(dǎo)演不再折騰我們翻五個‘個兒,她就不叫難導(dǎo)!……”她有意把南念成難,曲非和南朋子聽了,哈哈大笑??戳_小樂她們走遠(yuǎn),曲非才說:“朋哥,我以為你最怕莎莎,沒想到,還有比你更怕豬八戒的呢?!?/p>

      南朋子應(yīng)道:“兩回事兒。她們怕,那是真怕;我這個怕,是愛怕?!?/p>

      曲非不明白:“愛怕?愛怕是什么意思?”

      南朋子回他:“因愛而怕,不就是叫愛怕?”

      曲非哈哈大笑,說:“哲學(xué)。朋哥,太哲學(xué)了。高。實(shí)在是高?!?/p>

      南莎已走了過來,看他們興高采烈,便問:“說什么哪?準(zhǔn)又是在算計我?!彼龑η钦f,“阿非,我告訴你,這朋子,特壞。他整天凈哄我,沒有一句實(shí)話?!?/p>

      曲非道:“他今天可真是說了句實(shí)話。”

      南莎問:“什么實(shí)話?”

      曲非笑著說:“朋哥說,那些演員是真怕你。他們要靠你上戲,出名,成功,所以怕你。朋哥也怕你,但是是假怕你。他之所以怕你,是因為他太愛你了……”

      南莎阿呸一聲,才說:“他這才是句假話呢。這兩年他生意場上順風(fēng)順?biāo)?,美女如云;左顧右盼、前擁后抱的。他會愛我?……走走走,去‘星星座給孫悟空接風(fēng)?!彼龑δ吓笞诱f,“哎,兩件事。一是你再叫個美女過來,得能喝酒的,我可不想一對二。二是你埋單。誰叫你說你愛我哪!……”

      三個人都笑了。南朋子說:“埋單。埋單。當(dāng)然是我埋單。”他邊說邊拿出手機(jī),對南莎說,“說。你要幾個美女?我召她們來……”

      南朋子確實(shí)有這個能力,他的生意做得不錯,想攀附他的女孩子有的是,偏偏是他就看上了南莎,且矢志不渝。

      南莎笑了,說:“一個就成。對了,就叫那個寧寧吧。她會說話,又能喝,對你又盡心盡意。我看你娶她就行?!?/p>

      南朋子正了色,問:“你什么意思?”

      南莎說:“我沒有什么意思?!?/p>

      南朋子仍正色,道:“沒有什么意思你就別說。”

      南莎再說:“沒有什么意思我才要說?!?/p>

      大家就嘻嘻哈哈地上了車……

      “星星座”說是間咖啡店,其實(shí)就是西化了的酒店。除了咖啡、西餐、甜點(diǎn),中國的各式酒菜應(yīng)有盡有。也設(shè)有中國才有的雅座間。裝修也是中西兼顧,文化色彩比較濃。所以,這里頗受時尚的潮男潮女青睞,南莎更是常客,這里的大大小小、從總經(jīng)理到服務(wù)生都認(rèn)識她。再忙再滿的時候,只要有她的電話掛過來,“星星座”總能給她留出一個“座”。

      寧寧趕過來的時候,他們?nèi)齻€菜都點(diǎn)好了。四個人,卻要喝三種酒,曲非和南朋子是“二鍋頭”,寧寧是“燕京啤酒”,南莎卻是她一貫的“寧夏紅”。大家碰了一下,然后就是各人隨心隨意邊喝邊吃邊說。

      主題當(dāng)然是《一個人的公司》的劇照。

      南莎對這部新戲比較滿意,她哇啦哇啦地說了不少,曲非卻擎起酒,對南莎說:“南導(dǎo),你看看我們這幾位,哪個像是您的演員?特別是我,拍劇照的事兒也需要您說這么多嗎?”

      南莎被噎得直翻白眼,匆匆地嗆了一口“寧夏紅”才緩過氣來,直喊:“阿非你丫的。我怎么非得高看你呀!……”

      喜得曲非、南朋子、寧寧哈哈大笑……

      南莎看他們都在笑,自己也就笑了,說:“我發(fā)現(xiàn)了。我他媽的和他一輩子說的都是廢話。好好好。我不說,你給我好好拍,拍出帶響的就成了?!?/p>

      曲非說:“你不說了,我說。我說出來就把你們震得一跳一跳的?!?/p>

      南朋子說:“別吹。別吹。你說就是?!彼蝗幌肫鹆耸裁?,對南莎說:“你的這位‘中國先生,絕對是個新雷鋒。你知道我為什么沒接上他?他去為美國老同志服務(wù)去了……”

      南莎擺擺手,說:“這我知道。早就知道了。你別白話。聽阿非白話?!?/p>

      于是,曲非就把他這次意外地去了青島,意外地邂逅素怡,意外地知道了她是個殘疾人,意外地知道她大不了他們多少歲,意外地知道素怡還是位工筆畫家一股腦兒倒了出來……

      南莎有些驚訝,問:“她那么年輕?我們小時候就讀她的《跳跳虎》了?。 ?/p>

      曲非說:“正因為如此,我才特別驚訝,特別佩服她呢。”

      “你有她的電話?”

      “有?!?/p>

      “趕快。趕快。掛一個。表達(dá)我對她的敬意。我們……對她的敬意?!?/p>

      寧寧也說:“對。對。我也是讀《跳跳虎》長大的呢……”

      曲非拿出手機(jī),看看時間,有點(diǎn)兒猶豫:“都九點(diǎn)多了……”

      南莎卻不管:“九點(diǎn)多了正好么。我們都是她的粉絲,粉絲表示敬意,半夜兩點(diǎn)的電話我都接。你快掛吧!”

      曲非掛了電話,鈴響后,是素怡的媽媽接的,原先想推辭,一聽是曲非從北京掛來的,老人家很高興,趕快把電話交給了素怡,素怡這一次才在電話里向曲非表示了友好。聽曲非說一位大導(dǎo)演也是她的粉絲,有些意外,但很痛快地接了南莎、南朋子、寧寧的電話……但她也只是聽著,說謝謝。謝謝。謝謝。沒有其他的客套話。

      收了線,南莎說,這位作家挺冷?

      曲非說,是。沒大有話。是位冷美人。

      南莎問:冷美人?美人?很漂亮嗎?

      曲非說,是。我感覺她非常漂亮。

      曲非說完這話,才朦朦朧朧地想到,是的,素怡真的非常漂亮,她的眼睛,她的憂郁,她的靜冷,還有她的工筆仕女畫,還有她被大雨淋得透濕的模樣,都有一種、蘊(yùn)藏著一種他能感覺、卻說不清楚的美。

      A·4

      我這個晚上,全讓這個叫曲非的大男孩給攪了。攪得我既沒緣由發(fā)脾氣,也沒緣由說人家不對。心里卻……真的是五味雜陳。

      我的生活,在母親的培養(yǎng)下,基本是很有規(guī)律的。晚上九點(diǎn)以后,無論是作畫,無論是寫字,都一定收工。洗漱后上床,讀兩個小時的書,手機(jī)也是九點(diǎn)鐘母親就收走了的,她替我接所有的電話,沒有重要事兒的電話,她都會替我擋了。母親說過,只有有規(guī)律的生活,才利于我的健康。我是她的寶貝,她要好好看護(hù)。這世界上最偉大的愛就是母愛了,對于我來說,母親的愛尤其偉大。因為她一直要愛我這個殘疾女兒的一切一切,我也想要報答她的一切一切。但我的報答,常常錯位。

      就在今天,我還惹得母親好不愉快呢。

      原因很簡單,《江南》雜志的主編給我發(fā)來一個邀請函,是參加“走讀江南”活動的。這個活動所有的資金、行程、食宿,都由《江南》負(fù)責(zé),主編考慮到我的情況特殊,特意附言,我可以帶一位幫助我的朋友,費(fèi)用也全部由他們負(fù)責(zé)。

      母親接了邀請函,非常高興。她一直建議我要出去走走,看看這個世界。雖然我曾經(jīng)為了領(lǐng)獎去過北京、濟(jì)南,但我深知,我的出現(xiàn),不過是給別人添了一道殘缺的風(fēng)景,也許還會有些許的贊嘆與憐憫、抑或同情。這恰恰是我最不能接受的。所以,后來的獲獎,我一律婉謝“親領(lǐng)”,寧可讓他們收回頒獎令,我也不去遭這份洋罪。所以,對于《江南》主編的真誠邀請,我心存感謝,仍然婉拒。不去。

      我的不去讓母親很不快樂,她見勸不動我,就電話了我的好友也是學(xué)生英英,讓她來勸我,英英歡歡喜喜地來了,讀過邀請函,她當(dāng)然高興和喜歡,當(dāng)下這種好事不多了。她力勸我,且愿意陪我去。我仍然是不去。

      母親有些焦急了,對英英說,你看見過滿天下有像怡怡這樣拗的嗎?

      于是,我大喊:我就是這樣拗了。一拗到底。拗這一輩子。我如果不這樣拗,我就不是我,不是你的怡怡了!……

      母親聽了,再無話。也不勸我了?;氐剿奈葑釉撟鍪裁慈匀蛔鍪裁戳恕?/p>

      這時候我心里很歉疚,覺得太傷了母親的一份愛心。但我要堅持。一下午,我和母親都沒有話。不是不想說,只是沒有話可說。

      卻不想這個晚上,母親卻喜滋滋地披著衣裳,匆匆把手機(jī)送過來了:“怡怡。怡怡??旖印?旖?。是那個會照相的曲非掛來的。從北京呢……”

      我有些意外,甚至不知所措。曲非?電話?從北京掛了過來?他有什么要緊的事嗎?而母親竟這么高興?

      接了電話,曲非先是“道歉”、“對不起”、“打擾了”地說了好幾句,然后才告訴我他回到北京,要為他的好朋友、中國話劇院的導(dǎo)演南莎拍她新戲的劇照。朋友們聚在一起,聽他說在青島見過了我,大家都很興奮,因為他們都是《跳跳虎》的讀者,聽他褒獎了我的工筆畫兒,一個一個都紛紛要求和我通話,說說話……然后,他就把電話給了他的朋友、我的粉絲們,他們一個一個、男男女女地全都和我說了一通熱烈的話。甚至他們在電話里還有爭論、討論,希望他們?nèi)羰悄軌虻角鄭u,我一定要接見他們云云……

      我聽著,應(yīng)著,支吾著,直到曲非再次接過電話,再次向我表示歉意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心,真的熱了一下,有一種溫情飄浮起來——這個陌生的大男孩,這個熱情的曲非,他真的是個好人——我很真誠地對他說:謝謝。謝謝你。歡迎你再來黃島。

      我知道我自己。今天晚上,我說了不知道多少個“謝謝”,但只有最后,對曲非,對這個陌生、善良的大男孩,我的“謝謝。謝謝你。歡迎……”是從心底里發(fā)出的。有一種情緣,它是直通心底,直通靈魂的。

      母親一直在房間門口的那把椅子上坐著,聽我和北京的通話。見我收了線,母親起身,接過我的手機(jī),說:“我關(guān)機(jī)了。你好好睡?!?/p>

      母親悄悄地走了。我卻不能“好好睡”了……

      我真的知道我自己。真的知道。

      三十七年的人生,異性的男子,從沒有在我的心底里停留。一是因為父親,二是因為自己。父親對我的傷害是一生的,是我永遠(yuǎn)不能理解、更不能原諒的;而我自己……當(dāng)我懂得了人間的目光,知道了我是一個殘疾得相當(dāng)厲害的女孩子那一時刻起,我就懂得了命運(yùn)在什么路上、什么地方、什么點(diǎn)處為我豎起了一面屏障。那是一道又大又高又嚴(yán)密的屏障。屏障一半兒是社會筑起,一半兒是我自己筑起,而隨著我的閱歷與知識的積累與豐富,它的強(qiáng)度與高度是越來越不可逾越了……

      從用兩個小板凳學(xué)著用“手”走路,到拄起雙拐能夠用“腳”走路,我感悟最深的詞匯就是“完美”,而“健康”,即是完美。

      讀《白雪公主》,我懂得了七個小矮人對白雪公主的愛情;讀《紅與黑》,我懂得了德瑞那夫人對于連的愛情;阿蘭·德隆飾演的《佐羅》,我買回碟來一天里看過七遍,第二天還看。那種男性的美與剛強(qiáng)、佻達(dá)、瀟灑,深深地震動著我的心靈……除了母親,我拒絕所有的擁抱。因為。連一個擁抱,對于我來說,也永遠(yuǎn)沒有“公平”。我不能和任何人,無論男人或女人,平等地站著擁抱。而讓他或是她,照顧著我地小心地?fù)肀?,能夠是真正地?fù)肀幔俊伊w慕那些清早就開始工作的環(huán)衛(wèi)工人,他們有健壯的雙腿和雙手;我羨慕那些跑來跑去的流浪狗,稍有動靜,它就可以撒開四足,迅速跑遠(yuǎn)了;它的空間是自由的,它不知道一種沒有自由空間的痛苦;我更羨慕那些飛鳥,它們想上哪兒就上哪兒,想飛多高就飛多高!……

      殘疾,使我自卑;自卑,使我敏感;敏感,讓我拒絕;拒絕,給我一絲絲兒的小小的尊嚴(yán)。為了這一絲絲兒小小的尊嚴(yán),我必須學(xué)會好好地保護(hù)我自己。

      我永遠(yuǎn)記得姥姥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告訴我的話:“怡怡,只要咱心上沒有灰,沒有臟,咱就永遠(yuǎn)不怕外面的灰,外面的臟。管它有多少灰,多少臟,也抹不到咱的臉上?!?/p>

      所以,我一直極小心地保護(hù)著我的心,我不能讓它臟,讓它有灰。

      B·4

      曲非向父親借車的時候,父親笑了,問他:“兒子,你現(xiàn)在幾輛車了,還跟我借車?那你的車都放在哪兒?”

      曲非知道父親是明知故問,但也只能老實(shí)地答:“爸爸。三輛。大理一輛,成都一輛,這一輛我暫時放在青島。但是爸爸您知道,我都是放在租車公司的。我不用的時候,它們?nèi)珵槲耶a(chǎn)生資本效益……”

      曲步陽今天是約好了和釣友們?nèi)メ烎~的,原來就是拼車。但他想調(diào)侃調(diào)侃他的這個“行攝族”兒子,便說:“噢,你的車不用都產(chǎn)生資本效益?那么,你用你老爹的車,也付點(diǎn)租金、產(chǎn)生點(diǎn)效益吧……”

      沒等他把話全說完,老伴劉一萍就嗆出來了:“好好好。非非用你一天車,你還想要租金。我伺候了你一輩子啦,你給個養(yǎng)老金吧?說個數(shù)兒,三十萬、五十萬的,我也不嫌少;一百萬、一千萬,我絕不說多。今個這早上的早餐,我也不多要了,您給二十五塊吧……”

      一家人就全都笑了……

      曲非說:“老爸,您知道我為什么要把車放在青島?我昨天說的可都是實(shí)話哎。您知道薩馬蘭奇吧,奧委會主席?”

      曲步陽答:“嗯。知道。已經(jīng)過世了。”

      曲非說:“他活著的時候去過青島。他說,他去過世界上許多著名的城市,但沒有一座城市,像青島這么風(fēng)景秀美,山海相連,那么干凈整潔,人又少的呢?!?/p>

      曲步陽答:“這話我早聽過了。你知道馬歇里奇嗎?”

      曲非愣了,問:“馬歇里奇?哪國的?”

      曲步陽說:“不知道吧?法國人,世界釣魚協(xié)會主席,I.P.S的頭兒。他說過,要想好好釣魚,絕對不能等在城市里。你這三輛車,都停在城市里……”

      劉一萍正在倒豆?jié){,她偏袒著曲非:“你聽聽。你聽聽。有這樣的老子嗎?專找事兒和兒子抬杠?!?/p>

      曲步陽不屑地:“你甭護(hù)著他。我這是給他講哲學(xué)?!?/p>

      劉一萍說:“哲學(xué)?你這也叫哲學(xué)?那你說來我也聽聽。哎哎。你們爺倆先坐下來吃飯。坐下說。坐下說哲學(xué)?!?/p>

      曲步陽坐在餐桌前,對曲非說:“你既然要做一個‘行攝者,就不能老往城市里鉆,得去別人沒去過的地兒。得有自己的發(fā)現(xiàn)。得找文化,深層的文化積淀?,F(xiàn)在有個時髦的詞兒,叫什么……世界非遺產(chǎn)?……”

      曲非糾正他:“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p>

      曲步陽說:“對。對。是這個詞兒。你得朝深山老林里走,朝原始狀態(tài)走……你不是已經(jīng)獲得了‘民間文化交流大使的榮譽(yù)了嗎?注意,兒子,民間文化……”

      劉一萍仍在強(qiáng)調(diào):“人家非非是和外國人交流。”

      曲步陽說:“你少打岔。”他對曲非說,“外國、中國都一樣。都得朝民間走。朝深處里走。你那個鏡頭,才能發(fā)現(xiàn),才能探索,才有追求,才有深度?!?/p>

      曲非聽了,說:“有道理。真哲學(xué)。確實(shí)哲學(xué)。來,老爸,”他舉豆?jié){,“兒子敬你一杯?!?/p>

      曲步陽笑了,說:“我說你昨晚上喝大了吧。這是豆?jié){?!?/p>

      曲非說:“以漿代酒。心誠則靈。”

      爺倆碰杯,喝了一口豆?jié){,曲非干了杯,背上包,取了鑰匙,打聲招呼就走了。曲步陽這才對劉一萍說:“也就今天,這會兒,咱能和非非交流交流。雖然家是在咱這兒,可人家是來看看咱的。你不信?這兩天,恐怕你連他個影子也難見呢……”

      曲步陽說的也是實(shí)話。

      曲非開了父親的車,一天里就是在北京城里瘋轉(zhuǎn)。作為一個“行攝者”的自由人,他必須全憑自己的努力保證“行攝”資金的來源,所以,接畫冊,做畫冊,是他生存的一大“業(yè)務(wù)”。當(dāng)然,他既高效,又美質(zhì),口碑也越來越好。還有給各大刊物、旅行雜志提供美輪美奐的圖片文字,也是他的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在爹媽都以為他會“入不敷出”,準(zhǔn)備給他提供一些幫助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不但置備了昂貴的拍攝器材,居然還添置了好幾輛車,都是越野吉普,放在好幾座城市,建成了他的“動力網(wǎng)”。這也是曲步陽指點(diǎn)他要往下走、往深處走的原因。

      這幾天里,他先是給南莎拍了兩百多張劇照,選出四十張,存了U盤,給她,由她選出十五張,他再幫她做些特效處理,交給他的哥們放大裝框,然后,南莎就找不著他了。手機(jī)、微信,一律不通。把個南莎氣得給南朋子下了死命令,只要曲非在北京,死的、活的,你都要給我找到。南朋子笑話她:你不就是想人家了嗎?急什么呀?南莎卻把眼睛一橫,說我就是想他了。我就是愛他了。你怎么的?你還有什么想法?你若有什么想法,你就給我滾。你沒看電視,你也看看《北京晚報》吧,他昨天還去領(lǐng)了一個東城區(qū)的什么什么“見義勇為”獎呢。他能去領(lǐng)獎,他就在北京,他就不能來見我?見見這些哥們?南朋子說,那你打電話呀。南莎說,阿呸!他要是接了我的電話,我還用得著找你?找你,就是信任你。你干不干?南朋子連連應(yīng)諾:干。干。干?!?/p>

      于是,南朋子就拿了戲票,直奔劉阿姨家。先是說莎莎這戲不錯,可能會火,兩位老人家一定得看看,這才問曲非怎么沒了動靜。劉一萍告訴他,曲非忙死了,整天待在印刷廠里盯畫冊,我們也見不著他。然后問他,曲非和南莎還有戲沒戲了?南朋子回答得很痛快:沒戲。劉一萍一驚,問:為什么?南朋子說:若是有戲,還用我來找阿非呀?他倆早就聯(lián)系了么……劉一萍想想,也對,再問:為什么呀?我看莎莎就挺好。非常好。南朋子笑了,說:劉姨,這您老還不知道么?莎莎拿阿非當(dāng)愛人,阿非把莎莎當(dāng)哥們。他用兩只手比劃著說,兩個平面。呶。劉姨,兩個平行的平面。看著挺近乎,好像還交錯來往,其實(shí)碰不上呢。

      劉一萍愣了一下,卻懂了。她心里,其實(shí)是很希望兒子和南莎成一家子的。一是從小看他們一起長大,個性、脾氣她都了解,而且,莎莎也做了大導(dǎo)演了,她一直怕莎莎看不上兒子呢;二是莎莎的父親現(xiàn)在是軍內(nèi)高干,而曲步陽一直沒有升上去,她也有些擔(dān)心他們算是高攀呢,卻不想,經(jīng)南朋子這么一說,竟然是兒子沒把莎莎當(dāng)愛人!她倒是放下心了,但她心里,實(shí)在是非常同意這門子親事的,不由得心里又有些遺憾。

      南朋子看出了劉一萍的心事,他大包大攬地說:“劉姨,您放心。莎莎跑不了。阿非不娶她,我娶她。阿非不要她當(dāng)老婆,我也得叫她當(dāng)阿非的嫂子。還得算您的兒媳婦兒。”

      劉一萍聽了,笑得肚子痛。她擂了南朋子一拳說:“你們這幫子小崽子。什么事兒也敢胡說八道!……”

      南朋子卻瞪大了一雙并不怎么大的眼睛,認(rèn)真地說:“劉姨,天地良心。我說的都是實(shí)話。阿非要把莎莎當(dāng)哥們那是阿非的事兒;我要把莎莎追到手做老婆是我的事兒。我是要一追到底的。”

      劉一萍聽了,笑得直不起腰,還笑得直咳嗽,她邊咳嗽邊說:“朋朋你小時候就是個直腸子,沒想到你長大了也沒改。我倒奇怪,你是怎么做生意做得這么火呢?……”

      南朋子聽了也笑了,說:“奸商。奸商。無奸不商。劉姨你是不是看我不像個奸商怎么也能做生意?這您就不明白了劉姨。我主要是做外貿(mào),而且主要是和美國人做。美國人都是直腸子,你拐個彎他就不明白了。可是,你要是騙了他,得。他永遠(yuǎn)不再和你打交道了。所以,我的生意,做的是實(shí)話生意。劉姨,不和您聊了,我得去抓阿非,莎莎想他呢……”

      劉一萍直到送走了南朋子腦子也沒轉(zhuǎn)過彎來。這三個孩子,她是從小看大的,知道他們脾性的,但她不明白,非非為什么沒看好莎莎,他也三十歲了,從來就沒聽他說起過有女朋友,但是看他拍的照片里面,可有的是漂亮女孩子。就沒有一個他中意的嗎?

      南朋子押著捧著一大摞畫冊的曲非到了“星星座”,南莎的臉上就笑開了花。

      南朋子不樂意了,說:哦。你見了阿非就笑成這樣兒。我為你跑了這么些腿,也不見你一個笑臉。

      南莎說:你活該。

      曲非和寧寧全笑得嘎嘎的。寧寧邊笑邊說:朋哥您又虧了吧?告訴你,南導(dǎo)是因為非哥給她拍的劇照太棒了。上午南導(dǎo)才剛剛看見,她才這樣高興呢。

      南莎對曲非說:實(shí)話。絕對好。阿非,我真服了你了。幾個演員看了,直蹦高。

      曲非也不謙虛,直接說:我早告訴過你了。召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戰(zhàn)之必勝。

      南朋子說,劇照算什么?我剛剛看了阿非的畫冊。靠。真有他的本事,這才真叫作棒呢。

      南莎立刻說:臥槽。你也夸他的照片啦?你不是最瞧不起他的攝影技術(shù)嗎?

      南朋子說: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我和他別了三十天都多了,豈止是刮目相看?我得刮心相看才行呢……

      南莎聽了,不再聽他白話,拿起一冊就看,邊看邊說:真他媽的漂亮!小哥,你賊棒!眼賊亮!角度賊好!……

      曲非正在專心調(diào)他的相機(jī),頭也不抬地說:謝謝吹捧。

      南莎認(rèn)真了:誰吹捧啦。這是實(shí)話。實(shí)話實(shí)說。

      曲非答:嗯。這話我愛聽。

      南莎又火了:尼瑪。我哪句你不愛聽?

      曲非調(diào)好了相機(jī),才說:得。得。別又撩你的九齒釘耙。來來,朋子哥哥,站了大導(dǎo)演身后頭,我給你們拍幾張合影。

      南朋子趕快站到了南莎身后,一只手放在她的肩頭,擺了一個很親熱的范兒……

      南莎警惕了,問:干什么?干什么?你們倆鬧什么妖???

      曲非說:給你們拍幾張親密合影,將來結(jié)婚的時候,也別說“婚紗照”以前,沒有過曖昧紀(jì)念。

      南莎撂開南朋子放在她肩上的手,問:阿非,你知道我現(xiàn)在想什么?

      曲非問:想什么?

      南莎說:有一根小繩,細(xì)細(xì)的,結(jié)實(shí)的,不用很長,能繞你的脖頸子一圈。繞上,我狠狠地一勒!她還做了一個吐舌頭翻白眼的丑樣兒。

      曲非和南朋子、寧寧全都哈哈大笑……

      寧寧說:南導(dǎo),那今天晚上,就不是《一個人的公司》的彩排版了,變成了“一個人的謀殺”現(xiàn)實(shí)版。

      南莎拿著畫冊做氣得發(fā)瘋狀:嗯嗯嗯嗯嗯!……啪!我想砸了他頭上。突然,她看到了盧塞恩廊橋夜景的照片,咦,這么美?這么夢幻?這是哪兒?

      曲非看了,說:盧塞恩廊橋。世界名橋。

      南莎:“廊橋遺夢”?弗朗西絲卡?

      曲非:大導(dǎo)演,暈頭了吧?這是瑞士的盧塞恩廊橋。不是美國的羅斯曼廊橋。羅斯曼廊橋在我的那本《行走美國》中也有它的照片。它可沒有這座盧塞恩廊橋漂亮。

      南莎說:可這橋,也忒漂亮了點(diǎn)呀!

      寧寧、南朋子聽了,便也擠上前來,一邊看一邊贊嘆。

      曲非卻擺弄好了他的自拍程序,支好了三腳架說:哎。你們拍不拍?不拍,我可就收家伙了。

      南朋子趕緊說:拍。拍。你說怎么拍咱就怎么拍。

      南莎卻橫他一眼,說:拍。拍。拍全家福。四個人一個不準(zhǔn)漏。

      寧寧說:成。導(dǎo)演說了算。

      于是,四個人一會兒顛倒成新郎新娘伴郎伴娘、一會兒顛倒成伴郎伴娘新郎新娘地拍了一大串……

      直拍得他們嘻嘻哈哈地?zé)狒[非凡。

      A·5

      我真的有些震動……

      我甚至不知所措……

      如果說,我從小就相信命運(yùn)的話,這一次,我只能說,這是一種“緣”了。但是,我以為,不會有“分”……

      他就這么來了。按了電鈴,母親去開了門,他就笑嘻嘻地站在門外,身后,竟然是一大片陽光!……

      而我家的門外是走廊?。?/p>

      但他的身后,確實(shí)是一片陽光!……

      我緩緩地放下正在畫《浣紗》的畫筆,扶住了畫案,顫顫地站了起來——我覺得,我一定要站起來,雖然我站得很難看。但我必須站起來——我就這樣站著看著他,心里涌起一片苦澀酸楚:你……你……你怎么又來了?……你……你……為什么還要來呀?……

      我們就這樣默默地互相注視,他一臉笑容,我一臉……驚詫。我不知道我們對視了多久,我的耳畔有電閃雷鳴!……

      母親卻高興,欣喜地迎他進(jìn)來,讓他請坐,給他沏茶。

      他仍然是那樣笑嘻嘻地一臉陽光,眼眸明澈得如秋日的蒼穹。這一次,我看清楚他了,一個比林依輪還要俊朗的大男孩,不,一個大男人。他的笑容,令我心動。而他的一雙美目,就是我夢中夢見過多少次的男人的眼睛哦!

      我的耳畔,依然有電閃雷鳴!……

      他和母親說了些什么,母親和他說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沒聽清……只是當(dāng)他的眼睛再一次明澈溫和地盯住我的時候,從那一片電閃雷鳴中,似乎很遙遠(yuǎn)地傳來了他的聲音:

      “我是來看看素怡老師的。她的《跳跳虎》伴著我走過了快樂的童年和少年時光哎。在北京,我的幾個好朋友,都讓我一定要再來看看她……”

      一種幸福使我暈眩——我孤寂的生活中的那些幻想、夢想、狂想,甚至是荒誕的妄想,竟讓我有了這樣的一些知音?——我這一生,沒有白活了。上蒼。上帝。上天。我陡然地有了勇氣,我要和他好好地放懷一聊。哪怕命運(yùn)只給了我這一次機(jī)會。

      在我的客廳落地窗前。一壺清茗,兩杯咖啡。

      他看了我的幾近完成的《浣紗》,贊不絕口;我翻著他送來的一大摞畫冊,感嘆有加。

      他說:……我那時候啊,就想做一只跳跳虎,一會兒跳到深山密林里,一會兒跳進(jìn)大海里,一會兒變成一個英俊少年,一會變回那個隱形人……那時候,只要能給老師搗亂、添亂,就是我最大的樂趣……

      我說:我理解。被限制的時候,就特別想反限制。

      他說:我那時候就想,這個寫跳跳虎的人,太偉大了。我要是能見到他就好了。

      我說:結(jié)果一見,原來是這么一個沒特色、沒出息的人呀。

      他說:不不。素怡老師……

      我再次打斷他:我說過兩遍啦。別叫我老師。我不是你的老師。

      他為難了,問:可……可是……那我叫您什么啊?

      我說:叫我素怡。直呼就是。

      他說:那可不行。我叫……叫不出來……

      母親來給我們續(xù)開水,隨口就說:對對。不能叫老師。叫她素怡姐。怡姐就行。她比你大么。是姐姐呢。

      我樂了,說:對。叫素怡姐。論年齡,我可真是你的大姐姐呢。

      他非常干脆:行。我就叫你怡姐。怡姐,你真的使我很驚訝。

      我問:驚訝?為什么?

      他說:在名家美術(shù)館,我看到您的工筆仕女畫展;當(dāng)我確認(rèn)您就是那位作家素怡的時候……他好像在回憶,也好像在思想,他的側(cè)面極美,眉骨,鼻準(zhǔn),艷的紅唇,硬的下巴,都使我心動。世上竟有這樣酷的男人?而他正坐在我的面前,他突然又那樣溫和明澈地看著我說:怡姐……您讓我驚訝,更讓我震動。你的書,你的畫,你的堅強(qiáng),堅韌,堅持。

      我再一次回到現(xiàn)實(shí)的“現(xiàn)實(shí)”里,我們,真正是有緣無分的。這一個落差,就是命運(yùn)、生命的落差?。 ?/p>

      我想了想,才說:那是因為,我沒有。

      他不大理解我的這句話:沒有?……

      我點(diǎn)點(diǎn)頭說:是的。沒有。沒有你們那么些空間與自由。

      他啞然。

      我卻想敞開心懷了。我并不看著他,只盯著眼前杯中漂浮的茶葉說:從我一懂事,我就知道了,我和別人不一樣。為了我,爸爸和媽媽離了婚。他不愿意承載這份苦難。我九歲才上一年級,在班上,受到那些不省事的同學(xué)的譏諷挖苦、嘲笑作弄……我知道了,我沒有空間。我的空間,只剩了想象,還有姥姥送我的那只布老虎……所以,失學(xué)之后,我就寫了跳跳虎……

      他急了:素怡姐,怡姐??赡愕奶?,可是影響了多少人啊……我,我就是看著你的《跳跳虎》長大的呀!

      我笑了,看著他說:這是我可沒想到的??墒?,寫了跳跳虎,我才找到了一條路,一條很窄很窄的路。我不想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了,恰好,我對他的這一幀照片也非常有興趣:好了,不說這些了。今天都高興,還是說你的這個畫冊吧。拍得真漂亮。我特別喜歡這一幅,這是?……

      他說:盧塞恩廊橋。世界名橋。

      我驚訝了:“廊橋遺夢”?弗朗西絲卡?

      他大笑:哈哈。你們都忘不了弗朗西絲卡,那個美麗的夢。可那是美國的羅斯曼廊橋。我去過羅斯曼廊橋,在我的那本《行走美國》中也有它的照片。它可沒有這座盧塞恩廊橋漂亮。

      這就是他的絕對優(yōu)勢了。他有一雙長腿,他有一副健碩的身材。這一米八的大個子,這寬厚的肩膀,他想去哪兒就可以去哪兒??!他讓我羨慕嫉妒,卻沒有恨。我只能低頭,細(xì)細(xì)地看他拍攝的盧塞恩廊橋。

      他卻沉默了。他的沉默逼得我只好再說話——

      我問:你去過多少國家了?

      他答:嗯,加上這就要去的印度,四十三個了。

      這一次,是我被震動了:你?四十三個國家了?你才多大?。?/p>

      他溫柔地笑了:怡姐,您感動了?

      我答:沒有。我沒感動,是震動。嗯。這是一個男人,一個健康的、有志氣的男人應(yīng)該做的事情。

      他突然激動起來:素怡老師,不,素怡姐,怡姐,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他就用他的這個想法建立了我們這一生的聯(lián)系——

      他說,現(xiàn)在的互聯(lián)網(wǎng),可以讓我們想到我們想去的任何一個地方。我想,我可以用這個現(xiàn)代方式,這種現(xiàn)代方式,讓您,怡姐,和我一樣,在第一時間里看到我看到的第一片新鮮的風(fēng)景……

      于是,我的命運(yùn)在這里發(fā)生了一個大轉(zhuǎn)折。我?guī)缀鹾退?,最多晚幾個小時、或是幾分鐘,就被他引領(lǐng)著看到了很真很真的泰姬陵,很近很近的新德里,很亂很亂的孟買,很窮很窮的貧民窟、印度低層、底層眾生的鮮活的貧窮生活……

      而在這些圖片的后面,常常有曲非自己的感悟與哲思。他的文字也很好,他的思想確有獨(dú)到之處。他愛生活,愛自然,愛生命,有強(qiáng)烈的好奇心……這一切,充實(shí)了我孤寂的、單調(diào)的、在有限空間的生活。

      他把他的那幅我最喜歡的“盧塞恩廊橋”,托北京的那位叫南朋子的朋友,制作了幾近一米五長的大幅照片,鑲在鎦金的相框里寄了過來。我讓英英幫助母親,懸掛在我們聊天的落地窗上面。當(dāng)我寫字累了、倦了,搖著輪椅,從窗前的茶幾看外面的風(fēng)景,再向上看去的時候,就看見了美麗絕倫的“盧塞恩廊橋”。

      這是他的作品。

      B·5

      曲非是應(yīng)印度駐華大使蘇杰生先生轉(zhuǎn)交的國家旅游局邀請函游走印度的。

      走了四十多個國家,出了幾十本書與畫冊,年紀(jì)輕輕,他的知名度卻不是凡人可比的。

      許多國家都授予他“×中民間友好大使”的稱號。印度國家旅游局和AKFQ畫報,也是慕名才邀請他走訪印度的。他們期望用他的圖片與經(jīng)歷和他的報道,做一次成本很低的國家廣告。

      印度給了曲非極大的沖擊。正如他在給素怡的電子郵件中仿元曲“一半兒”的說法:“一半兒是山,一半兒是水;一半兒是綠,一半兒是紅;一半兒是富,一半兒是窮;一半兒是華美、高貴、奢侈,一半兒是暗淡、低賤、困窘;一半兒是不解、疑惑、茫然,一半兒是思索、頓悟、深省;一半兒是牛車與奔馳并轡,一半兒是塵土與污垢齊飛……”

      印度是個有著古老文化的國家,更是一個五味雜陳的國家。它的飲食、它的宗教、它的音樂、它的舞蹈、它的蛇文化、喻伽文化、它的圣河、它的神秘圖騰崇拜……它的多彩多元、活色生香,強(qiáng)烈地吸引著曲非,刺激著曲非。此前,他搜集了大量的資料,也知道“四大文明古國”的文明,只有中國延續(xù)且保持了下來;古巴比倫、古埃及、古印度的文明不僅中斷且異化了其本質(zhì),與今天的敘利亞、埃及、印度已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古印度文明是指四千多年前的印度河文明(今巴基斯坦境內(nèi)),因3000多年前雅利安人從中亞入侵印巴次大陸而毀滅。雅利安人與土著混合后發(fā)展起新的文明,婆羅門教、種姓制度等,這才是后來印度文明的起源。而今天的印度人、埃及人、兩河流域人與數(shù)千年前生活于這些地區(qū)的人們及其文化已沒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們之間的差別甚至遠(yuǎn)遠(yuǎn)大于今天這個歐洲人的美洲和那個歷史上曾經(jīng)的印第安人的美洲。但印度仍然是非常吸引人的,特別是它幾近印度國語的英語,遍及各階層,這就為曲非的采訪與交流帶來了極大的方便。按他的好奇心、陶醉感、思想力的采訪風(fēng)格,在印度游走兩三個月是極正常的;但他這一次僅僅是一個月里緊張、匆匆地采訪拍攝就完成了“印度之行”。

      當(dāng)南朋子在北京機(jī)場接他的時候,也奇怪這么大的一個印度,最癡迷于游走的曲非竟在一個月里就走完了。

      南朋子接過他的行李,看了他一眼,說:這次怎么這么神速???并不等他回答就又說:也該這么神速,看看你這顏色,也快成印度人了呢。

      曲非笑了:熱。無法想象的熱。

      南朋子說:這我知道。那年印度的AUKYN公司請我去參觀,他們想和我聯(lián)手做中國的市場,到了孟買,就那一份兒熱,我是堅決不合作了。你想么,一到他們那兒,熱得我昏頭昏腦,還不得算錯了賬,讓他們把銀子都騙了去?……

      曲非大笑:這世界上有幾個能把賬算過你,把你的銀子騙了去的?就是有,現(xiàn)在也還沒出生。

      南朋子也笑了:謝謝表揚(yáng)。哎哎,這邊走,莎莎也來了。

      曲非一愣:莎莎來了?這小子,她怎么不來接我?

      南朋子便道:今天人家是親自開車來接你啊。怎么?就你這點(diǎn)兒行李,還得我們兩個都親臨大門口?

      曲非忙說:不是。不是。倒不是這個意思。是這個豬八戒,讓我很感動……

      曲非并沒有深說他這次歸來這么快的主要原因。再說,也不好說。他是在與素怡的電子郵件中得知,中國也有一個“廊橋之都”慶元的消息,才決定加速在印度的游走的。不知道為什么,在他看到素怡細(xì)讀他拍攝的“盧塞恩廊橋”畫面時的那種神情,那是一種神思飛揚(yáng)或是迷惘的神情,那是一種夢魂飄搖或是飛升的神情。也就是那一剎那,他才仔細(xì)地看了看素怡,這個給了他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時代許多夢想的“跳跳虎”的作家,竟然是這樣一個孱弱、殘疾的小女人。在她的《跳跳虎》中,洋溢著多么潑辣、大膽的想法,多么勇敢、不屈的斗志,多么荒誕、美妙的情思呀!而生活中,她竟然是一個畫得一手好工筆、說話柔聲細(xì)氣、幾乎自己不能行走的“弱者”。但她的冷竣,冷竣中的溫柔;她的漠然,漠然中的熱烈;她的細(xì)致,細(xì)致中的深情;都悄悄地扯動了他心上的一根弦,一根只在有溫柔的手指能夠夠到它、撥動它,就會發(fā)出轟鳴震響的心弦。也正是在那一剎那,曲非心里想:我要給她創(chuàng)造幸?!劣谠鯓觿?chuàng)造,他并沒有想得很明白。他記得素怡在電子郵件中的話——

      ……謝謝你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發(fā)來的郵件和照片。雖然我是囿于斗室,幾乎沒有離開過青島的寡聞少見的人,這一次,卻因為你而大開眼界,和你一起游走了另一個令我很小就向往的文明古國。我的世界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豐富、絢麗、充滿神奇與激情……僅僅這一點(diǎn),我就要深深地感謝你。曲非,謝你。謝謝你?!?/p>

      當(dāng)素怡告訴他,中國也有一個“廊橋之都”慶元的時候,他突然就決定了,他要早早地趕回去,去慶元,用他的眼睛代替她的眼睛,好好地替她看看中國廊橋。

      南莎接到曲非的時候心情很好。當(dāng)她見曲非曬得棕黑的膚色時“撲哧”就笑了:哎呀阿非,一個那么白凈的人能走一趟印度就黑成這個樣兒,你真是百變的孫猴子呀。

      曲非也就笑了:我就知道豬八戒沒有好話。不過,聽朋子哥說大導(dǎo)演百忙中還來接我,我很感動哎。

      南朋子趕緊作證:是。是。阿非剛才就跟我說了,他很感動。

      南莎邊開車邊說:你很感動?……孫猴子還會感動?……我從來沒覺得你會感動。讓我感動的是我干媽,干媽一聽我要接你,千叮嚀萬囑咐(學(xué)劉一萍):哎莎莎,哎莎莎,接了非非,哪個彎也不敢拐啊,直接把他全須全尾地拉回家來啊!……

      南莎學(xué)得極像。大家都笑了……

      曲非笑過說:我媽才不會這么說呢。

      南莎說:向老天爺保證。

      曲非說:不用保證。至少,你這個導(dǎo)演添加了許多水分。

      南莎說:不可能。

      曲非說:絕對可能。比方說“全須全尾”絕對是你這個豬八戒導(dǎo)演加的。

      南莎笑了,說:我看你這個孫猴子,就是全須全尾地回來了么。

      南莎想親自接曲非的想法不是一次兩次了。但她忒忙,沒時間;曲非又是來去無蹤,沒有定數(shù)。就是約定他回來給她拍劇照的情況下,也總是因為她的忙,他的無蹤,難有機(jī)會接他。這一次,《一個人的公司》風(fēng)靡京都,大大出彩。劇組休息一兩天就準(zhǔn)備南下巡演,掙一份大銀子。恰好得知曲非提前回來的消息,她遂決定親自接他。用她的導(dǎo)演術(shù)語“心理暗示”來說,她真的非常想第一個看到他,接到他。

      南莎早已“破處”。破她“處”的正是她做導(dǎo)演助理時的那位德高望重、白發(fā)蒼蒼的導(dǎo)演。他喜歡她的年輕,她需要他的名利。后來,她做了導(dǎo)演,想“上”她的更是大有人在。監(jiān)制、領(lǐng)導(dǎo)、投資人、想上她的戲的漂亮的男演員……沒有什么“潛規(guī)則”,這就是“規(guī)則”,“人生的規(guī)則”。她全懂得,且深解其中三昧。偶爾,她也會出出軌,消解她的工作壓力或是抵不住的情色誘惑,甚至,有一段時間她都有過一個固定的“性伴”,但她還是甩了那個俊男。她心里真愛的只有一個曲非。她太了解他了。一個三十歲的男人仍然能夠這樣純凈,仍然能夠不摻一點(diǎn)假地活著,聯(lián)系六方人脈,奉迎八面應(yīng)召,活躍于紅塵而不染紅塵,忙碌于人間而靜對人間,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能游走這么多的國家與地區(qū),能掙夠自己花銷的大把銀子。他又特別樂于助人、熱心助人,還領(lǐng)過一個還是兩個的什么什么“助人為樂”的獎項呢。

      她真的喜歡曲非。認(rèn)定了他的“安全值”,認(rèn)定了他的事業(yè)、他的努力、他的純凈。這個一米八高的充滿陽光的忙碌大男人,他的心,卻是一塊透明澄澈的“大水晶”。

      今天接到他,她的心里很爽,有一種排出了一出好戲的快樂。但南莎的好心情沒有保持多久,在劉媽媽、曲爸爸為曲非接風(fēng)的家宴上,就被曲非破壞殆凈。

      在只有五個人的家宴上,開始一切都好。

      他們還在討論著“全須全尾”——

      劉一萍端著一盤炸蝦仁,放在布滿菜的餐桌上說:我說不出來這個詞,可是,莎莎把我的意思表達(dá)清楚了。她對南莎說,來,來這個,可是專為你做的。知道你最喜歡這個菜啦。趁熱,快嘗嘗吧。

      南莎高興地對劉一萍說:謝謝干媽。

      劉一萍這才對曲非說:你想想么,你一個人,單槍匹馬、人生地不熟地跑到那么個地方去,萬一有點(diǎn)兒意外,我這顆心再大,也受不了?。 ?/p>

      南莎正在挑挑揀揀地吃蝦仁,聽了這話說:干媽放心。阿非是個孫猴子,靈著哪。何況回了他的老家——孫悟空就是印度人。您放心。就是我莎莎,在北京好端端地都能出個事兒,他在那大野天邊胡竄亂跳地也出不了事兒。

      曲步陽笑了:莎莎這話我愛聽。他對劉一萍說,“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但你的擔(dān)憂,都是白擔(dān)憂。

      大家都笑了……

      劉一萍不愿意了:老頭子,你什么意思???

      曲步陽:我早就告訴過你啦。放飛。一個兒子長大了,你若要愛他,只有一個詞兒:放他飛。他愿意飛到哪兒就飛到哪兒。

      曲非聽了,端杯:老爸,敬您一個。知子莫如父?。?/p>

      劉一萍急了:哎哎。那我哪?

      曲非對劉一萍說:媽,兒子也敬你。愛子莫如母啊。

      南朋子也端起了杯子:得。我跟著吧。阿非這兩句,太經(jīng)典了。

      南莎也端起了杯子:我也跟著。孫猴子去了趟印度,更會說話了呢。

      大家哈哈著高興地都碰了杯,一飲而盡——

      劉一萍干了,才問:好。說吧兒子,這一次能在家里待幾天?

      曲非卻很不好意思了:媽……媽……今天人全和了,我都見了。明天,我明天就走……

      劉一萍和南莎同時驚訝了。

      南莎問:你?明天就走?

      曲非答:是?!莻€我跟你說過的寫“跳跳虎”的作家……她們找到了中國的廊橋,非常非常多的廊橋……

      南朋子問:廊橋遺夢?

      曲非說:只有廊橋,沒有遺夢。

      南莎的情緒一下子就壞了。她責(zé)問:怎么又是青島?你和青島結(jié)了緣了?連你的野馬也老是放在青島!

      曲非答:沒結(jié)緣。只是湊巧。

      南莎把心里的火壓了壓,她懂得曲非急于去青島的意思,她說:行。明天我送你,直達(dá)青島。

      曲非說:那可不敢。豬八戒一點(diǎn)兒也不比孫悟空清閑呢。

      大家都笑了……

      南莎卻沒笑,她愣愣地說:既然能接了你。就能送走你。明天,我送站。

      曲步陽看出些門道,他打岔對劉一萍說:怎么樣?老太太,知道這兒子不是你家的兒子了吧?

      劉一萍卻不睬:你錯了。老爺爺。非非就是走到天邊,走到南非,走到阿根廷,走到南極,他也是我的兒子。這就是他永遠(yuǎn)的家。

      南莎對他們的話聽也不聽,接也不接,直對著曲非:說吧。明天幾點(diǎn)的飛機(jī)。我送你。

      曲非有些怯了:不麻煩了吧。

      南莎強(qiáng)硬地:非麻煩不可。我一定要送。我等你的短信。她站起來,對著劉一萍和曲步陽說:干媽,干爸,我可有點(diǎn)兒事,得先走了。謝謝您的炸蝦仁。

      劉一萍急了:怎么這么著急?米飯還沒吃哪!……

      南莎硬硬地說:飯不吃了。我真有事。

      南朋子也感覺到一些不妥,忙說:那?……我們一塊兒走?

      南莎對他道:你這個牛魔王,就陪著孫猴子慢慢吃吧……

      南朋子還想問:那……那你?……

      南莎忽然就火了,沖著南朋子:你管得著嗎?我要去找白骨精!……

      劉一萍終于也感覺到些什么了,她打圓場:好了。好了。就讓莎莎去辦她的事兒。別攔她。她又對南莎說,你呀,從小就這樣,一陣風(fēng)一陣雨一陣?yán)滓魂囬W的,一會兒,又出個大太陽。

      南莎勉強(qiáng)干笑了:干媽說得對。我是給點(diǎn)兒陽光就燦爛。謝謝了啊……

      南莎出門上了車,掛上擋就走,她把車開得飛一樣快。直竄出十幾二十公里,才在一座立交橋的暗影里停下來。停下來,她更覺得茫然無措。她的心,仿佛被撕扯得千絲萬縷,尖銳疼痛。痛得她幾乎要把方向盤拍爛。她真想像小時候一樣,把曲非的胳膊反擰起來,再用手把他的頭按下去,讓他討?zhàn)?。但曲非從來沒有討過饒。何況,感情不是身體,感情是擰不住、抓不著的,若有,它會悄悄走近;若無,它就飄渺無蹤。她想,也許是上蒼就要這么懲罰她,誰讓她不尊重自己心底的這一份真情,隨隨便便就把自己的身體交付出去了呢??扇舨皇墙桓冻鋈?,她怎么會懂得這世上的真與假、美與丑、善與惡呢?她怎么能透徹地給演員說戲呢?可若是交付出去又需要如此的代價,讓自己的愛心碎如粉齏!她的心里充滿了怨懟、充滿了恨!她想立刻去找一個男人,不管是什么樣的男人,和他做愛,瘋狂地做愛,報復(fù)曲非,以泄她心頭的愛之恨!……她已經(jīng)想這么做了,她掏出手機(jī),開始在通訊錄里尋找可以招之即來的男人了,卻忽然心里一動:她只是猜忌,如果她錯了呢?……豈不是自己把自己送進(jìn)深淵,萬劫不復(fù)?何況,若是這個曲非根本不懂她,不理解她,不愛她,她這樣做,又能報復(fù)誰呢?……他對她,不一直都是這樣一副有心無肝的樣子嗎?……導(dǎo)過那么些戲,閱過那么多的人,唯獨(dú)她讀不懂的,竟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曲非!……

      她合了手機(jī),趴在方向盤上,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

      A·6

      曲非再一次讓我震動。當(dāng)然,也是再一次感動。

      他說來就來了。一點(diǎn)兒都沒有耽擱,也沒有其他的啰嗦。

      應(yīng)約——其實(shí)是他自己的約。

      踐諾——其實(shí)也是他自己的諾。

      遠(yuǎn)在印度,當(dāng)我告訴他中國也有自己的廊橋,而且是“廊橋之都”,很美,大大小小有200多座廊橋的時候,他立刻回復(fù)我說,他會抓緊在印度的游走拍攝,盡快趕回來,去尋找和拍攝中國的廊橋。我以為,這只是他的一個計劃,表示了支持。卻不想他這么快就真的回來了……

      他曬出了一種不是人們常常形容的“古銅色”皮膚,而是一種?……我不會形容的、很動人的男人的皮膚。依然是那種陽光微笑,依然是那種明亮卻溫和的聲音??匆娝淖畛跻凰?,我的心頭浮上一個念頭:這樣的男人,不知道將來哪個有福的女人能夠做他的妻子?當(dāng)然我也深悟了一個中國詞匯:“可望而不可即”。

      央求母親,辛苦了。我想留他在家里吃頓飯。母親高興地答應(yīng)了。

      而我的支持,就是把能夠搜集到的所有關(guān)于中國廊橋的資料,都給他分類、整理、打印、裝訂好,給他節(jié)約一點(diǎn)兒查找的時間。

      看他坐在圈椅里,全神貫注地翻著我給他裝訂好的資料,那種專心,那種認(rèn)真,那一臉的稚氣。我的心上,涌起了一片溫柔……他又成了一個大男孩了。

      突然,他像自言自語,又像是問我:哦。他們有230多座廊橋啊?

      我告訴他:是啊。不過現(xiàn)在,只保存下來93座了。可就是93座,也了不起呢。這只是一個縣啊。現(xiàn)在也不過才20萬人口呀。你想么,20萬人口的小縣,卻修建過230座廊橋,是不是一種驚人的“中國現(xiàn)象”呀?還有,他們是“中國環(huán)境生態(tài)第一縣”。

      他邊看邊答:是的。很驚人。哦,空氣質(zhì)量全國第一?哦,“麗水,是浙江的西藏;慶元,是麗水的西藏?!彼鹧劬粗遥@慶元縣,很遠(yuǎn)呢。可真漂亮。怡姐,謝謝你的指教。

      我笑了:說什么呀。什么指教?只是我在想,應(yīng)該把中國的文化遺產(chǎn),用我們自己的手和眼睛,介紹到世界上去。我想起了一句格言:“白云從不向藍(lán)天許諾,卻朝夕相伴;風(fēng)景從不向眼睛許諾,卻直入心底?!薄?/p>

      他好像被觸動了,拿出了手機(jī),說:等等怡姐,你再說一遍……

      我復(fù)述了一遍,他用手機(jī)快速地記錄著。我問他怎么用手機(jī)記錄。

      他邊用手機(jī)記錄邊念:“白云從不向藍(lán)天許諾,卻朝夕相伴;風(fēng)景從不向眼睛許諾,卻直入心底?!睂??太棒了。然后才回答我,怡姐,手機(jī)就是我的采訪本。又簡單,又快捷。野外拍照,哪有時間寫字啊。有碑文的,我就照下來,回來再整理;沒碑文的,我就用手機(jī)記錄……

      他真是個聰明人。

      母親做了她拿手的幾個小菜,做了蔥花餅,熬了金銀粥,又從清早就煲了她的獨(dú)門絕技“鱸魚湯”。曲非吃得很愜意,也很痛快。我吃得很少,一直在看他吃;母親吃得更少,一直在看我們兩個吃。這個家,因為他,因為他吃得爽且自然,突然就有了一種我從來沒有感覺到的溫馨。男人的溫馨。

      看得出母親的欣慰與興奮。她的動作輕快且麻利。她用心地煮了手磨咖啡,推開了茶幾前的落地窗扉,院子里的那株黑松樹后面的天宇,被夕陽鍍出了滿天云錦。她又選了一套質(zhì)地特別明澈的云玉咖啡具,將煉乳、砂糖、咖啡壺在茶幾上放好,才自己去廚房里洗刷鍋碗瓢盆去了。

      我和曲非在茶幾前對坐,聽他講他的印度故事。

      曲非看我仍然坐在輪椅里,說:怡姐,我給你搬個藤圈椅過來。

      我說:不用。除了寫字和畫畫,在家里,我也都是坐在輪椅上的。輪椅就是我的腿。

      他一愣,沒有再堅持,卻沉默了。

      這一刻,我忽然感覺我們的心靠得很近很近。他不說話,卻懂得了我的窘困與逼仄。

      他沒有說話,卻去擺弄自己的照相機(jī),擺弄好了他說:怡姐,你別動,我給你拍幾張照片。我保證,比你在名家畫展上的那張好。

      我真的就沒動。

      他嫻熟地坐在對面拍了幾張,又移動了圈椅再拍了幾張。然后,他端著相機(jī),走到我的身邊,一張一張地回放給我看——

      他真是一位大攝影師,就這幾秒鐘里,他抓住了我的一切優(yōu)點(diǎn)與美好,把我拍得比真人要漂亮多了。就是面對鏡子,一個女人獨(dú)自擺POSE,我也顯不出這么些優(yōu)點(diǎn)呢。我只能連聲說好好好。他似乎受到了鼓勵,繼續(xù)端著相機(jī),在屏上指點(diǎn)著教我,若是以后拍照,應(yīng)該選個什么角度表現(xiàn)自己的美好。他離我太近了,他的呼吸,甚至身體的溫度,都迫近了我,讓我顫顫地緊張、膽怯。我裝作瀟灑地將輪椅后撤,笑著說:我哪會拍那么多照片?誰會要給我拍照片?。俊?/p>

      曲非卻認(rèn)真,他說:當(dāng)然會有許多人,許多機(jī)會你要拍照啊。你再出新書,就用我給你拍的這些照片。

      我應(yīng)道:這一定。

      他還在擺弄他的相機(jī),說:我一會兒,就把你的照片發(fā)到你的郵箱里。另外再做兩個鏡框,給你放大兩張。

      我還沒應(yīng)哪。突然他的眼睛亮亮地看著我說:怡姐,我有一個想法。

      我問:噢?……

      他激動了,說:怡姐,你其實(shí)……可以和我一起去看廊橋的。慶元的廊橋……

      我一驚:怎么可能?

      他說:怎么不可能?這一路上,你坐在車上;下了車,我用輪椅推著你;遇到小河小溪,我,我背著你過去……

      我笑了:曲非老弟,你在講童話。要知道我這一輩子,只去過一次北京,去領(lǐng)獎。那一次的折騰,讓我發(fā)了誓,下次就是領(lǐng)一個一百斤重的金獎杯,我也不出門了。

      他問:為什么?

      我說: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我沒有。這世界上有許多東西,都是我不能有的。

      他說:可是,你是那么喜歡廊橋!

      我說:喜歡,不等于就一定能夠擁有。好了,不說這個話題了。明天你就上路了,早點(diǎn)兒回去休息吧。我也……你看……我也不能送你……

      他卻堅持:怡姐……你可以去的。我開我的野馬。慶元,對我來說只是個短途。有一次,我從北京一直開到哈薩克斯坦的首都阿斯塔納。那可才真是一個人的長途。

      我說:阿斯塔納?不是阿拉木圖嗎?

      他說:改了。早就改了。

      我說:知道我的孤陋寡聞了吧?看他還想勸我,我用手指做了一個“噓”字,不說。不。給我發(fā)郵件,像你在印度時一樣,讓我看你的廊橋……

      窗外,月華已如水。勾勒出黑松的強(qiáng)勁,短墻的柵欄——當(dāng)他用他溫?zé)岬拇笫治兆∥依w弱的手悵悵告別的時候,我的心疼了一下。多么好的一個大男孩、大男人?。〉怯谖?,“可望而不可即”。有過今晚這樣一個美好的夜,已是上蒼對于我的恩賜。

      我知道我自己。

      B·6

      三十歲的曲非心上涌動起一種溫柔的感覺,是在“名家美術(shù)館”里發(fā)現(xiàn)他少年的偶像“跳跳虎”的作者素怡那一刻開始的。

      他是個走過世界的男人。走南闖北,漂洋越海。很多國家,甚至總統(tǒng)、總理、酋長,都接見過他,和他握過手,聊過天,合過影,甚至拍過肩膀。也嚴(yán)肅。也認(rèn)真。也莊嚴(yán)。但沒有給他心頭涌動起一種情絲,一種溫柔的情絲的這種感覺。見素怡卻不同,當(dāng)他知道那個一天里曾經(jīng)兩次被他“幫助”過的嬌弱、冷漠的年輕女人,竟然就是他從小喜歡、膜拜過的“跳跳虎”的作者的時候,特別是他看過那些和“跳跳虎”在性格、氣勢、環(huán)境完全不一樣的仕女工筆畫的時候,他的心頭突然就涌起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激動,抑或可以稱之為“激情”。特別是在暴雨中,他無意識地抱起渾身淋濕、淋透的她的時候,他覺得她是那么輕那么輕,輕得如一片帶雨的云,輕得像一個溫潤的夢……而她,又是那么冷那么冷,冷得像一片堅硬卻又脆弱的冰,冷得像一個他永遠(yuǎn)不可觸摸的……什么呢?……這些復(fù)雜的感覺與印象交錯重疊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心里,竟涌起了一種莫名的溫柔和深深的感動。

      從此以后,曲非的心上就永遠(yuǎn)抹不掉這個叫素怡的女人的影像了。在青島,在北京,在印度;在路上,在車上,在飛機(jī)上……他記得他和她在一起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細(xì)節(jié),他感覺得到他和她在一起的絲絲縷縷的氣氛。一切都那么遠(yuǎn),又那么近;一切都那么如夢,又那么真切。他不知道這種感覺叫什么,但他珍貴著、珍惜著這種感覺。所以,在印度的時候,他的郵件中幾次都寫到“如果你來了就好了”、“如果你能來就太棒了”。而這一次,到慶元拍廊橋,他下意識地就邀請了素怡。當(dāng)然,他也被素怡溫婉卻決絕地謝辭了。然而,到慶元,看到蘭溪橋之后,他的這種想法更強(qiáng)烈了。他想,他一定要動員素怡姐放棄她自己堅持的原則,她應(yīng)該到更闊大的空間、更美麗的山水間,吸納自然元?dú)猓惺苌鞓?,使自己的心情、身體、感情,都有一個更好的、更大的釋放空間。

      看到蘭溪橋,曲非有些愣怔。他有些不可思議地想,五百年前,在這千山萬澗阻隔的慶元人,何以能夠修建這樣一座美麗、偉大的橋呢?……他溪上、溪下、橋邊、橋里,一口氣拍了幾十張照片——全景、橋墩、橋梁、橋碑、橋內(nèi)景、橋外景、檐梁、檐頭、雕塑、神龕、雕像、對聯(lián)、雕刻……

      他甚至就直接坐在他的越野車座上,取出筆記本,給素怡發(fā)去了第一封郵件。郵件里寫滿了他對慶元和蘭溪的感悟,附件了十幾張他選出的照片。他想要和素怡同步的心情,比在印度還強(qiáng)烈。

      發(fā)了郵件,他取出了素怡為他準(zhǔn)備的“資料本”,找到了正在重建的黃榕橋工地地址,毫不猶疑地發(fā)動了車,向黃榕橋工地奔去……

      一個意外的事件,一下子拉近了曲非和慶元造橋的農(nóng)民間的距離。

      事情很突然,也很偶然。曲非在黃榕橋工地不遠(yuǎn)處停了車,他左手拎三腳架,右手提設(shè)備箱,正大步向工地上走去。他看見的現(xiàn)場讓他很激動——這真是原始的造橋工地啊。也許五百年前,慶元的祖宗們就是使用的這種辦法,沒有任何電力,也沒有任何現(xiàn)代工具,全靠造橋的農(nóng)民們手拉肩扛,他們正在為木橋上桁梁。橋下,是一排用木杈支住桁梁的農(nóng)民;橋上廊架上,幾個藝高膽大的年輕人演雜技似的站在高高的廊架上,把繩子放下來,由橋面上的人套住桁梁。一個精干的中年人站在橋頭的巖畔上,口吹著哨子,手里揮動著紅綠旗指揮著整個“隊伍”的行動。他的身后,兩個年輕人立起了一根好高好高的木柱,不知道準(zhǔn)備做什么。

      曲非選了一個角度。支起了三腳架,準(zhǔn)備固定相機(jī)……

      正在這時候,他看見那兩個扶木柱的年輕人,一個閃失,前邊的摔倒了,后面的那一個緊抱著木柱,他大喊著與木柱一起傾斜,木柱正要砸向吹哨子的指揮者頭上。曲非心上一緊,扔掉相機(jī),飛身幾步,一把推開吹哨子的指揮者,同時用雙手墊了一下那根砸下來的木柱!指揮者被推出好遠(yuǎn),跌倒了;曲非這一墊,也讓木柱緩沖了幾許,沒有硬硬地砸在地上。但曲非感到他的右小臂木然一撞,然后就是疼痛難忍。他抱著右臂跳了起來,工地上,異口同聲地發(fā)出了驚叫!……

      指揮者爬起來,懵懂地知道,若不是這個城里來的“記者”,他的老命可能就在這一刻交待了。他朝那兩個滾在地上的青年吼了一句粗話,趕快跑到曲非眼前,忙問:“斷掉了嗎?斷掉了嗎?……”

      曲非這才想到問題很嚴(yán)重。他試了試,又甩了甩,長吁一口氣說:“還好。我很結(jié)實(shí)呢?!彼α似饋?,指揮者看他笑了,也就笑著說:“個小子。你有種!”

      曲非眼看著被砸中的右小臂倏倏地凸起了一塊紅紅的“山嶺”,早有一位農(nóng)民,從溪邊坡上采了一把什么綠葉子,雙手揉了揉,又放在嘴里使勁地咀嚼了,連唾沫帶綠葉地糊在他的手臂上,嘴里還念念有詞地說了些什么咒語……

      就這樣,曲非到達(dá)慶元的當(dāng)天,在黃榕橋工地,與造橋世家的吳其強(qiáng)、吳有志叔侄成了知心朋友。

      當(dāng)夜,他和守橋的吳氏叔侄露宿在黃榕溪畔。

      吳其強(qiáng)告訴他,無論造橋、修橋,晚上是要有人守在工地的。

      “這是和山神、溪仙、橋神做伴呢。”吳其強(qiáng)認(rèn)真地說,“老輩子傳下來的規(guī)矩。山有山神,水有水仙。你在河上造橋,既動了山神的土地,也亂了水仙的風(fēng)水。雖然動工前已經(jīng)燒了紙錢,敬了香火,但是,你干活的時候,還是要有人留下守夜。橋一建,橋神就來了。你若不好好陪著他,他會生氣的。他一生氣,山神、水仙也要生氣。你這橋就造不安寧。橋是要人走車過的,不安寧怎么能行。這是規(guī)矩。你信不?”

      曲非連連稱是。說我相信。一地有一地的規(guī)矩么。

      他們用一只大的鋁鍋,架在柴火上,一塊木板上,放著慶元的山菜、香菇、臘肉、魚干,一壇米酒,三只海碗,還有曲非帶來的方便面和青島大紅腸。

      吳其強(qiáng)告訴曲非,這叫“朝天三下鍋”,只要水開了,什么都可朝鍋里下,菜翻上來就可以吃了。

      “不過這酒是自己釀的,后勁大。你要慢慢地喝。喝急了,會頭痛?!眳瞧鋸?qiáng)說。

      他們把住海碗,就著“三下鍋”,從慶元的遠(yuǎn)古,一直說到曲非去過的國家……

      吳有志聽說曲非走過四十多個國家,心里羨慕死了,直喊:“哎呀。哎呀。我這一輩子是白活了呀!……”

      吳其強(qiáng)斥他:“你知道個雞雞。人是各有命的。你能跟著我學(xué)造橋,吃香的喝辣的,在慶元就是好命了。這世上,當(dāng)皇帝的都有。輪得著你嗎?……”

      吳有志一點(diǎn)兒氣也不生,反倒應(yīng)和著說:“那是,那是。今天若不是這曲老師救了小叔你,恐怕山神爺早把你叫去做鬼了呢……”

      吳其強(qiáng)也笑了,說:“正是。你看曲老師,真是一條漢子。多高的個子耶。我當(dāng)時一看,完了,他的這只胳膊是要廢了。哪知人家……沒事情呢?!彼艘幌虑堑募珙^,說:“硬哉來開。曲老師,你若來造橋,也是一把好手。”

      曲非應(yīng)道:“我真的想和你們造橋耶。”

      吳其強(qiáng)擺擺手說:“哪里是說說就當(dāng)真的事情。明天我們上大梁。你好好給我們照幾個相就感謝了……”

      三個人把一壇米酒全喝了,微微有些醉。他們就地就睡了。曲非看他們叔侄只是墊著一個草墊子,要把自己的睡袋讓給他們;他們哪里會答應(yīng)。推推讓讓間,吳有志對睡袋這東西發(fā)生了興趣。

      曲非說,我下次來,給你們一人帶一個過來。

      吳有志問:“你還會來?”

      曲非答:“我一定再來。”

      A·7

      我忽然開始多夢。而且是些春夢。朦朦朧朧卻非常放肆的春夢。是我懂得自己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壓抑了二十多年的夢。

      當(dāng)我知道“我不能夠……”的時候,我很理智地放棄了許多夢想。

      佛說:舍得。

      可是最近,這些夢自己悄悄地復(fù)活了。而且,復(fù)活得強(qiáng)烈。

      我知道個中緣由,是因為他,因為他的出現(xiàn),頑強(qiáng)地進(jìn)攻式的出現(xiàn)。然而,在我的夢里夢見的,從來都不是他。從來都沒有他。沒有他,我卻依然做著那些美麗的、讓我潮濕的夢。春夢。

      我是自然而然地懂得并學(xué)會“自慰”的。那是在我青春勃發(fā)的年紀(jì)里。雖然殘疾讓我自卑、自悲,但青春并不因為我的殘疾而忽略了我。那個年紀(jì)里,我曾瘋狂地用自慰發(fā)泄我的憤懣與怨懟,也用自慰滿足我的美麗夢想。甚至,自慰之后,我會寫出更好的童話、畫出更美的美女。但是后來,當(dāng)我以“絕望”做了生命的底座之后,我完全地摒棄、甚至厭惡了這種青春方式。因為我知道,像我這樣的“半截人”,必須異常地、理智地、勇敢地面對我可能的、漫長的、寂寞的一生。既然上蒼已經(jīng)告訴我,我不可能有那樣的一種幸福的話,我干什么還要用那么美的幻夢、那么激動的高潮、那么悲涼的結(jié)束……來糊弄我自己呢?我可以忘記一切地寫“跳跳虎”??;我可以靜冷地描摹那些古代的美麗的女子啊。不正是這兩條逼仄但通達(dá)的路,讓我和母親活得很安穩(wěn)、很快樂嗎?

      可是我忽然開始多夢。而且是些春夢。

      曲非的慶元行讓我牽腸掛肚柔腸九曲。比他去印度的時候牽掛得厲害。厲害得多。

      蕭蓉姐姐來郵件,問我的《跳跳虎的天空大戰(zhàn)》什么時候可以交稿,我推托說正在籌備畫展;“名家”的小許來電話,問我有何新作,她隨時來取,我告訴她我在趕出版社的稿子。

      其實(shí),我什么都沒做。

      我就這樣在輪椅里推著自己在屋子里轉(zhuǎn)呀轉(zhuǎn)呀地心神不安。在等著、盼著曲非的短信或是郵件。

      感謝曲非,他懂我的心思。他理解我。

      一天里,我總會如約收到他的一個郵件,有時,甚至是兩個或者三個;而短信的鈴聲更像天使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撥響了我思念的心弦。當(dāng)他用視頻錄像發(fā)來了慶元農(nóng)民造橋上梁的同期聲時,我感覺我竟然是和他一起在當(dāng)時的現(xiàn)場。他特別告訴我,他交了兩位真正的橋工朋友,那個結(jié)實(shí)、清瘦的中年人叫吳其強(qiáng),是世襲的傳承人;那個高一些、眉清目秀的青年人叫吳有志,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呢,但他下決心回到老家,要把這聯(lián)合國認(rèn)定的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手藝,扎扎實(shí)實(shí)地掌握住。

      曲非說,在那么僻遠(yuǎn)的山鄉(xiāng),有這么堅強(qiáng)的男人,有些文化,中國的文化,才得以傳承與發(fā)展。曲非說,我家的老爺子說得很對,他要我朝深山老林里走,朝原始狀態(tài)走。這樣,我的鏡頭,才能發(fā)現(xiàn),才能探索,才有追求,才有深度。

      母親當(dāng)然懂得我的心事,她看我總在讀曲非的郵件,總在看那個造橋的視頻,她小心翼翼地說,這個曲老師真是個好心、有心的人啊……你聽聽他錄的這歌,多結(jié)實(shí)、好聽啊……

      是的,他視頻里的民歌,我想,是“勞動號子”吧,確有一種別樣的味道——

      太白金星云頭走,

      黃榕溪上起橋樓,

      好時好日挑今日,

      今日后頭是錦繡。

      溪上造出上天橋,

      腳踏云梯上云霄,

      肩扛喜梁腳踩穩(wěn),

      一步更比一步高。

      在這歌聲里,畫面是一群光著膀子的造橋漢子,他們抬起掛了紅綢的大梁,蹬著木梯邊唱邊一級一級攀上去。吳其強(qiáng)唱一句,漢子們應(yīng)一句;那個叫吳有志的年輕人,也光著膀子在指揮著舉丫杈的幫手們邊前后移動支撐邊應(yīng)著吳其強(qiáng)的歌聲……

      曲非也光著膀子,也舉著丫杈,也在喊著“號子”,他那在印度曬出來的膚色,一點(diǎn)兒也不輸慶元的橋工們。只是他太高大了,在一群南方的農(nóng)民中,這個北方男人有些突出,再說,他也不在行,干得不那么協(xié)調(diào)。但他那一臉的燦爛,他的那種開心的笑,仍然使我心動——這個陽光大男孩。這個真正的“男人”啊……

      我邊看邊想起了他寫來的那些字:

      ……準(zhǔn)備在睡袋里露天睡覺,好好地再接接“地氣兒”,好好體味享受一下這天地之間的靈蘊(yùn)。吳家叔侄仍然和我相伴,吃“朝天三下鍋”,喝米酒,聽他們講造橋的故事,睡他們的草墊子。怡姐,慶元的空氣太好了,我能夠感覺到它的負(fù)氧離子超棒。仰望夜空,月半彎,星迷蒙,突然又想起了在鳳凰島和您一起度過的那個夜晚,想起了我的建議。怡姐,人生苦短,有夢如花啊!……關(guān)于廊橋,我現(xiàn)在也才讀懂了一半兒。我真的很想、非常想,讓您也來這里看看,看看慶元,看看廊橋……

      “人生苦短,有夢如花”?

      這話真的說得我心動,心慟。……真想有一雙翅膀,一下子就飛到慶元,去看看那里的山,那里的水,看看那些造橋人,真實(shí)地看看像橋工一樣的曲非;當(dāng)然,還有那些令人驚訝、訝異的美麗廊橋。特別是那座蘭溪橋,太美了。真是太美了。我有一種感覺,那是我的蘭溪橋。我從小的夢里,就有一座這樣的橋呢……

      但是,曲非,曲非弟弟,我知道,這絕無可能。

      B·7

      讀著這厚厚的一大摞慶元廊橋的照片,南莎的心里酸酸的、澀澀的。這酸酸澀澀的感覺凝一塊冰,堵在她心頭。

      照片當(dāng)然沒說的。若不,他也不是、不能叫曲非了。

      那些特寫,那些局部,那些全景,那些橋墩、橋梁、橋碑、橋內(nèi)景、橋外景、檐梁、檐頭、雕塑、神龕、雕像、對聯(lián)、雕刻,那些山,溪,花,草,人……當(dāng)然,主要是曲非他自己發(fā)現(xiàn)的入視角度與對藝術(shù)的吸納深度。這本畫冊肯定成功。她想。

      聚會仍然是在“星星座”星老板給她特留的房間。仍然是他們這幾個鐵哥們,不過,今天增加了兩個人,圖片出版社的老總周天嘯,周總的助手、那個叫陳平平的漂亮女人。南莎“職業(yè)病”似的把六個人、包括她自己打量了一下,她立刻選出了男一號曲非和女一號陳平平,甚至,她感覺他們兩個“相當(dāng)般配”。其實(shí),周總和平平她也都熟,也知道他們兩個的曖昧關(guān)系;他們是曲非的“鐵幫”,他們綁在一起做畫冊,曲非的畫冊。一年里她也總會和他們聚上一兩次的。平平本身就是學(xué)平面設(shè)計的,也是個攝影發(fā)燒友,對曲非更是崇拜至致。曲非的畫冊幾乎全是她負(fù)責(zé)設(shè)計,哪一本都讓人眼前一亮,嘆為觀止。

      這不,昨天曲非才從慶元飛回北京,今天晚上,這一大摞精心選出的照片就已經(jīng)洗印好了。這讓曲非和他的“鐵幫”們大有話題。

      “我容易嗎?一千三百多張里頭,我精挑細(xì)揀地選了八十八張?!标惼狡接行┛鋸埖卣f,“八十八張還得想好了怎么做出六十個頁子。”

      “一千三百多張?”南朋子聽了,問曲非,“你待了幾天就拍了一千三百多張?那印度哪?印度你拍了多少張?”

      “三千七百多張。”沒等曲非說話,陳平平就搶答了,“那一次,我選了一個星期,選了他一百六十三張。他怎么拍的我不知道,可是我選的時候,選得我頭昏腦漲暈天黑地!”

      周天嘯笑了:“又在那顯擺自己了吧?平平我告訴你,這就是你的工作。別說三千七百張,就是三萬七千張。該你選樣,你照樣得選。一張也不能少!”

      曲非趕快舉杯子:“絕對同意周總的指示。希望平平繼續(xù)努力工作?!?/p>

      大家全都笑了,紛紛舉杯。只有南莎動也不動,更沒有舉杯。

      周天嘯見了,故意問:“大導(dǎo)演,不支持我們圖片社的工作?”

      南莎說:“哪敢?”她站起來舉起了杯子,“我的劇照都是你們打折給做的。就憑這一點(diǎn)兒,我也不敢不支持啊……”她話鋒一轉(zhuǎn)朝著曲非,“只是想問問你:印度的畫冊沒問題,光印度大使館就能包圓了??赡氵@廊橋?準(zhǔn)備自費(fèi)出版嗎?……”

      周天嘯搶著回答:“用不著。我給他包圓了?!?/p>

      “你包圓?你怎么包?”

      周天嘯呵呵地笑了:“‘小雞不尿尿,自有它道道。南導(dǎo)這您就不懂了。出畫冊,包圓是一種,推銷也是一種。中國旅行社,國際航空——這不是放機(jī)艙座位里的,這是他們做禮品的——浙江旅行社,還有慶元政府,我估計一萬五千冊都打不住。這是曲非啊。曲非的作品啊。這是攝影藝術(shù)啊。……”

      南莎啞然了。但她按捺不住心里的酸澀勁兒,撇嘴一笑,問周天嘯:“周老板,你可知道誰讓他去拍廊橋的?”

      “我當(dāng)然知道。”周天嘯答。

      “我也知道哎?!标惼狡綋屩f,“為了那個‘跳跳虎么?!?/p>

      “嘩啦”一聲。南莎聽見堵塞在她心頭的那一塊冰,驚天動地地碎了。碎成一些冰屑,那些冰屑針一樣地刺透了她的全身,全身都冰涼、冰冰涼。

      曲非似乎并沒有感到南莎今天的情緒,更沒感覺到她此刻的感覺。他對南莎說:“是的。是素怡姐建議我去拍的。她的這個建議,我到了慶元才有了真正的感覺。哎,莎莎,你一定要認(rèn)識她。”

      “我為什么一定要認(rèn)識她?”

      “她是素怡呀。”

      “哦。她是素怡,我就一定要認(rèn)識她?”

      南莎的情緒和聲調(diào)都不對。全場的人都有些吃驚,也就啞然。

      南莎也感覺到了,有些后悔,話逼到這個地兒,她知道自己說錯了,有些失態(tài),但已經(jīng)無法收回來了……

      曲非卻突然冷靜了,他緩了一霎霎,才定定地看著南莎緩緩地說:“因為她是‘跳跳虎的母親?!⒅?。她十七歲上就誕生了‘跳跳虎,這個‘跳跳虎立刻就影響了十歲的你和我……我見了她本人,才知道她是個殘疾人。殘疾,但非常健康。冷漠,卻非常高貴。她不但能寫‘跳跳虎,還畫得一筆非常好的工筆畫。她告訴我,她這一輩子只去過一次濟(jì)南,一次北京,都是為了領(lǐng)獎。但是,她自己不能獨(dú)自行走,時時都需要有人幫忙。她說,下次,再就是有一百公斤的金獎杯,她也絕對不會親自去領(lǐng)了?!?/p>

      全場都啞靜了。

      曲非不再定定地看著南莎,他轉(zhuǎn)向了寧寧和南朋子:“她喜歡廊橋。中國的廊橋。記得上次和素怡姐通電話后我跟你們說過,我愿意做她的眼睛,做她的腿,讓她像我們一樣,可以在第一時間里,看到她想看見的風(fēng)景、人物、民俗?!彼俎D(zhuǎn)向南莎,“在我去印度之前,我就答應(yīng)了她,我一定讓她和我一樣地在第一時間里感受到印度。所以,天嘯和平平知道,我在印度拍攝的所有風(fēng)景、人物、民俗,無論是照片,還是視頻,我都是第一時間電子郵件給她的,然后,才電郵給平平他們編輯。我希望她和我們一樣擁有對于這個世界的觀察與欣賞的最大空間。讓她‘完全。這一次,到慶元,我也是這樣做的……”

      南朋子開車的時候,一句話也不說。他了解南莎,不是了解,而是太知道她了。作為從小就喜歡、后來熱戀著莎莎的他,作為曲非和南莎的鐵桿朋友,他知道南莎對曲非和曲非對南莎的友情與感覺,不在一個平面上運(yùn)轉(zhuǎn)。南莎不知道,曲非也不知道。但他們倆的不知道是在兩個“二維空間”里的不知道。他卻清醒地知道。他不知道曲非將來會選擇一個什么樣的女人;但他卻知道,他一定要選擇這個莎莎做他的終身伴侶。他愛她的一切。沒有什么理由,他就是愛,就是愛她。愛得不能自拔。他一直在等,在等她的幡然醒悟。

      記得就是前幾天,曲非去了青島再轉(zhuǎn)慶元之后,南莎在鬧情緒,他找了寧寧一起陪著她。

      也是在星星座,也是在這間雅座間,南莎突然堅持要喝“小二”,而且是一瓶一杯,用那種喝茶用的玻璃杯。并不等菜上齊,南莎一口就把自己的干了。這讓他和寧寧大吃一驚。緊接著,南莎蠻橫地再一次斟滿,舉起杯說:“你們不是說陪我喝酒嗎?來,你們都干了這第一杯。寧寧不用。你,南朋子,朋哥,你必須干?!?/p>

      他笑了,他說:“莎莎,你這樣喝,非大醉不可?!?/p>

      南莎卻不聽,舉著杯子蠻橫地問:“你喝不喝?”

      他趕快說:“我喝。我喝。我一定喝。我只是想問問……”

      南莎依然蠻橫:“不許問。你喝。你喝了再問?!?/p>

      寧寧想勸阻一下,她剛剛喊了莎莎姐……南莎就對著寧寧也極蠻橫地:“你給我閉嘴。要不然,你陪著你的朋哥哥一塊兒喝?!?/p>

      寧寧看看他,他示意寧寧啞靜,然后說:“那好。我也一口干。不就是醉一場么,誰怕誰呀!寧寧,你也陪著……”

      他和寧寧都把杯中酒干了,又慢慢斟滿,才說——

      “我知道你。你在鬧情緒。昨天,你聽說曲非……”

      南莎立刻堵他:“不許說他?!?/p>

      他也激動了,也火了:“今天我偏要說他!……你那位曲非,一個孫悟空,一個跟斗十萬八千里,你這個豬八戒,跟不上。跟不上你就鬧情緒……”

      他話還沒說完,南莎就把一杯酒潑到了他的臉上!

      寧寧大驚!喊了一聲:“哎呀!你們倆兒這是怎么啦?”就忙著用餐巾紙給南朋子揩臉、揩衣服……他擋了寧寧的手,抹了一下眼睛笑著對南莎說:“被我說到痛處啦?……你也會惱羞成怒啊?”他舉起了手中滿杯的酒,遞給南莎,“潑!你再潑一杯??!……還可以掀桌子!掀翻了它!……大不了你賠償,我出錢!……你還可以再排一場戲《大導(dǎo)演南莎酒店發(fā)瘋記》。你潑呀!……”

      南莎卻笑了,自己拿紙巾要給他擦拭:“哈哈哈……南朋子,你真是個哥們兒?!?/p>

      他卻把南莎的手狠狠一撥:“我告訴你南莎,南導(dǎo)演。我不是你哥們。我是這個世界上最疼你的那個男人。時時刻刻,點(diǎn)點(diǎn)滴滴,絲絲縷縷地疼你!……你是個大導(dǎo)演,卻是個小女人。你那點(diǎn)兒小心事兒,我全知道?!?

      南莎聽了,不為他擦拭了。平靜地問:“哎,朋子。你知道什么???……”

      他卻仍然不平靜:“我知道你!……你說你和曲非是哥們,從小一起長大。你們什么都談,就是不談愛情……”

      南莎說:“是啊。這又怎么啦?”

      他狠狠地說:“說不談的,正在談。說不想的,正在想?!?/p>

      南莎更平靜了:“喲,挺哲學(xué)哪!那你成天向我表白愛情表白愛情,不正說明,你根本不愛我嗎?”

      他忽然就被南莎給堵住了。堵在這兒,無從解釋。

      寧寧一看,真急了。她不管不顧地朝著南莎說:“莎莎姐,我看你可真是個傻逼。別看你是個大導(dǎo)演,你也夠二的了。就這,你可大錯特錯了。要說哥們,我和朋子哥才是真哥們哪。我就是盛他廢話的簍子,是他電腦里的那個回收箱。你看我和他膩在一起,那都是我支耳朵他張嘴,他天天跟我說的全都是你。都是南莎。都是南大導(dǎo)演。他買了那么好的房子,裝修得那么漂亮,他等誰呀?他說啦:只要這南莎莎不結(jié)婚,不到和人家領(lǐng)結(jié)婚證的那一天,朋子哥他就要死追到底!追到??菔癄€天傾地陷!……他可是真的。真這么說,真這么做。真這么想。你,你說你傻不傻,你二不二呀!……”

      那一刻,他真是感謝這個寧寧小妹子。她把他想說的話全說出來了。他也感覺到,那一刻,這些話,南莎聽進(jìn)去了。也聽懂了。

      今天這個聚會,南朋子心里早有準(zhǔn)備。他是準(zhǔn)備南莎發(fā)火、發(fā)飆的。

      果然,從來都談笑風(fēng)生的南莎,從來都自嘲自諷的南導(dǎo),一入席就不大正常,終于忍不住了,發(fā)了脾氣。但是,她哪里知道,哪里懂得,局外人的南朋子,早就感覺到曲非的心里確實(shí)不曾裝了南莎,不懂這位南大導(dǎo)演對他的那份“愛情”呢;曲非對她,真的只有一種“哥們”的感覺、“哥們”的意思呢。偏偏是這位“癡女”癡心不改,以為他會對她有愛情呢……

      這讓南朋子感覺到好笑。同時,也對自己有了些信心。

      愛與不愛,關(guān)鍵在“關(guān)心”和“不關(guān)心”上。特別是在那些絕對的小事、俗事、瑣事上。他知道,在這些小事、俗事、瑣事上,他關(guān)心著南莎的一切,南莎關(guān)心著曲非的一切,而曲非卻從不關(guān)心南莎的任何事兒。但他能感覺到,曲非對那個素怡,卻非常非常地關(guān)心,甚至心甘情愿地俯首聽命??墒牵菚勰俏粴埣驳摹疤ⅰ敝竼??

      他不知道。

      南莎心里大懊大悔。

      導(dǎo)過那么多的戲,閱過那么多的人,偏偏是在一個曲非面前,她過不去這個“坎兒”了。不但過不去這個“坎兒”,還大有在這個“坎兒”前面一頭撞死的意思。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為什么非要愛這個曲非?莫不是他從來只把她當(dāng)哥們而不當(dāng)女人,她有了一種要讓他認(rèn)識她是個漂亮女人的征服欲?不對。不完全是。莫不是他對她從來都陽光萬里卻不帶一點(diǎn)兒曖昧狎昵?讓她感覺到自己的被忽視、被不尊重、被“不女人”?也是。也不完全是。那么,到底是因為什么呢?……她不解。因為不解,她更希望得到他的重視,得到他的關(guān)注、他的愛??墒?,偏偏沒有。

      而這位“素怡”,這位從小就影響了他們的、偏偏又是大他們七八歲且殘疾的老女人,卻一下子就擄走了曲非的心,甚至,他對她有了“愛情”?……她不想信??墒撬钟X得她必須信。她的直覺告訴她,曲非對素怡有了非常的感情,也許就是非常的愛情?她不愿意信。但是她又必須信。當(dāng)她知道,幾乎所有的朋友、曲非的朋友都知道他在為素怡奔忙的時候,唯有她,不知道曲非是在為素怡忙碌。這讓她恨。讓她惱火。其實(shí)她知道。只是她不想知道。

      但是今天,今夜,她知道了:曲非的心里,沒有她。她不要空作遐想,更不必僥存希望。但她卻覺得更不懂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們了。用她今天“導(dǎo)演”的眼光,曲非心里沒有她,但配個陳平平也蠻不錯的。陳平平年輕、漂亮,又是他的絕對崇拜者,兩個人站在那里、坐在那里,都讓人順眼可心。但是她能夠感覺到,曲非對陳平平,還不如對她呢。這么多年來,她唯一感覺讓曲非那么上心、那么用心、那么真心的人,就是一個素怡。一個殘疾到生活幾乎不能自理、基本不能走路的老女人。她甚至摹擬地想象,若是曲非和素怡結(jié)婚,那婚禮會是什么情景、什么樣子呢?……

      這簡直讓她無法想象。想起如果真是這樣的婚姻,她只有絕望。

      絕望。絕望卻讓她一下子輕松了。

      她注意到天天在她身邊、耳畔饒舌的南朋子一直不說話。她回味起這些年里南朋子對她的“好”,那是真正的“好”。她忽然想起了那句哲言:幸福是不要和你愛的人結(jié)婚,而要和愛你的人結(jié)婚。

      TMD!她突然就下了決心——

      她看了南朋子一眼,感覺這個人真夠厚道、純真、堅韌的了。其實(shí),南朋子一點(diǎn)兒也不丑,就是胖一點(diǎn)點(diǎn)兒,沒有曲非那么酷。她想,朋子生意做得夠精明的了,他手里也撲克牌似的一把子美女,盡他挑,盡他揀。偏偏他就是看上了我……為什么?……其實(shí),他對她的好,她心里非常清楚,也很享受。難道就因為一個不愛她的曲非,她要讓人生這放在眼前的幸福溜走嗎?……

      不。我南莎莎可不是這樣沒主意的人。她突然就說:朋子。你停車。我得下車走走。

      南朋子嗯了一聲,緩緩地、穩(wěn)穩(wěn)地把車停在了路肩上。

      南莎推門下車,見南朋子安坐未動,就吼了一嗓子:怎么?你讓我一個人走?

      南朋子忙說:哪能?。∥疫@不是找煙嗎?

      南莎心里一暖,只有這個朋子知道,她煩,她悶,她苦思苦想這戲怎么導(dǎo)、這事怎么做的時候,她想抽煙。她要抽煙,準(zhǔn)有南朋子的一支煙,遞到她眼前。

      這次也是。南朋子跳下車,遞一支軟“中華”給她,又打著了火機(jī),湊到她臉前,幫她點(diǎn)著了,這才自己叼了一支,點(diǎn)上。他其實(shí)不抽煙,但南莎煩的時候,他一定和她一起抽。

      南莎挽了他的胳膊,引他朝林蔭樹下走,路燈一晃一晃地拉長了他倆的影子。南莎看著這影子,覺得倒也般配。她說:朋子,和你說個事兒。嚴(yán)肅的事兒。

      南朋子應(yīng)了一聲:嗯。說。嗯。我聽著。

      朋子,你說,我算不算個大導(dǎo)演?

      南朋子應(yīng):當(dāng)然算。你算。你在北京也算個大腕兒了。

      那么,我算不算是個漂亮女人?

      南朋子再應(yīng):當(dāng)然,豈止是漂亮?你是一位迷人的智慧的漂亮女人。

      那我,是不是個剩女?

      南朋子站住了,伸手試了試南莎的額頭:我就知道你病了。

      南莎一下子撥開了南朋子的手:問你哪!……

      南朋子笑了:你若要是算剩女,鞏俐,章子怡,都是剩女。

      南莎哈哈大笑了:我就知道,你朋子就是個會討女人喜歡的男人。

      南朋子卻說:真的?你明白?這全世界我就只想討你喜歡。只要你喜歡,我怎么樣都行。

      南莎認(rèn)了真:真的。這我信。但我問你,你南朋子是真愛我,還是假愛我?

      南朋子急了,用夾著煙的手指向夜天:??菔癄€。天傾地陷。我說過,只要你沒和別人扯了證,我就一直追你,等你,等到??菔癄€!天傾地陷!

      南莎說:好了。好了。一百遍了。我信。我信。朋子,明天去扯證。我嫁給你了!

      南朋子一驚,旋又大喜,他一把抱住南莎,愛撫著她的頭發(fā):莎莎,莎莎,我等你這句話,等了整整十九年。從我懂得愛情開始……

      南莎心里一動,早已淚奔……她從南朋子懷里掙出來,不管滿臉是淚,抬起頭,猛獸一般地咬住了南朋子的嘴唇,咬得南朋子生疼生疼……

      地上,兩支煙頭仍然燒著。恰似兩顆灼灼紅豆。

      A·8

      曲非的車開得又快又穩(wěn)。

      我坐在他身旁。右手是窗外的風(fēng)景,左手是窗內(nèi)的曲非。

      七天七夜就這樣閃也似的過去了。走過麗水,走過杭州,走過連云港,已近日照,最后是青島。我的心上,滿溢著一片溫馨的波浪,但我仍然感覺自己是在做夢……

      這不可能。但這也絕對可能。

      深自檢點(diǎn),曲非能夠說服我去慶元、去看蘭溪橋,心底最深處的那一根絲弦,是我舍不得讓他離開我的視線。是的。是真的舍不得。我總是希望我的眼睛里有他的影子,只要有他,哪怕是再遠(yuǎn)再遠(yuǎn),他在忙他的,他在和別人忙,但是我能看見他,我就心滿意足,心底里一片陽光。

      盡管曲非去慶元拍攝的所有關(guān)于廊橋的照片與視頻,我的電腦里都有,但他到青島的時候,仍然帶了一本慶元廊橋的相簿和一件也是一米五長的蘭溪橋的相框。他像個“跳跳虎”似的輕盈跳上椅子,拿了釘錘,咚咚兩聲,就把它掛在了與“盧塞恩廊橋”相映的對面墻上。于是,一座“盧塞恩廊橋”、一座“慶元蘭溪橋”就這樣在我的客廳里“相看兩不厭”。

      那一刻,我坐在輪椅上,看他輕快、快樂地為我忙碌著,我心里再一次升起疑問: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男人?

      我知道我在“愛”了。但我能夠“愛”嗎?只怕我的“愛”仍然是一場春夢。可是他,實(shí)實(shí)在在地又離我的“愛”這么近,這么近,這么近。讓我難抑心中溫馨的波濤。

      那天,母親是要留他吃飯的。但他說:阿姨,我今天想請您和怡姐出去吃飯。我在你們這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叫“高朋小店”的海鮮館。那可真的是“海鮮”的海鮮呢。

      母親沒等我表態(tài),一口就答應(yīng)了。

      曲非推著輪椅把我停在他的野馬前,他打開車門,說:來,怡姐,我抱你上車。他就那樣把我的手臂搭在他的脖頸上,像我抱那只布花老虎一樣輕盈地抱我起來,輕輕地安穩(wěn)地放在他的車座上,為我系好了安全帶。他那結(jié)實(shí)的手臂,男人的透著微汗的氣息,一下子就讓我暈眩。

      在那間建在海邊懸崖、叫作“高朋小店”的海鮮館里,吃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我都不記得了。唯一讓我記得的是:我答應(yīng)和曲非一起去慶元,去看蘭溪橋的時候,母親眼睛里那明澈的光輝。

      慶元七日,于我,真的是一個夢,一個美麗的夢。

      曲非在我身旁。母親在我身旁。

      我驚訝曲非和那些造橋工建立的真誠友誼,他們嘻嘻哈哈稱兄道弟,非逼著曲非脫光了膀子和他們一起扛木料;曲非如約給吳其強(qiáng)和吳有志帶來了睡袋,他們高興得呀,死活都要曲非也和他們鉆進(jìn)睡袋里過夜。曲非只好對我說,怡姐,你看,我只能把你和阿姨送到旅館里好好休息了。我得和他們一起鉆在睡袋里聊天露宿呢……

      曲非讓我坐在地席椅墊上,給我腿上蓋了薄毛毯,和他們一起吃“三下鍋”。

      那可真是奇妙的夜,奇妙的夜宴。紅紅的炭火,映得他們的臉龐也是紅紅的;滿天的星星月亮,都在他們的鍋里煮著;甚至那夜影里的青山,青山頂上我看得見的白云,甚至那溫馨的風(fēng),山風(fēng),都在這一只大鍋里煮著……他們把青菜、野菜、臘肉、還有像我的拳頭那么大的香菇,全都那么囫圇著下到鍋里,用特別長的竹筷子,在鍋里撕碎,夾出來,蘸上用慶元獨(dú)有的辣椒香菌醬和醋汁調(diào)出的調(diào)料,就著米酒,快快樂樂地吃喝。吳其強(qiáng)還給我斟了一碗米酒,說喝了我們的米酒,您就接了慶元的地氣兒。我保你在慶元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走好,玩好,看好。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酒,居然喝的就是慶元農(nóng)家自釀的米酒,很甜,很怪,很香,但我只喝了一口,就已經(jīng)暈眩,但在吳其強(qiáng)叔侄的鼓勵下,我喝了將近半碗,剩下的,都讓曲非搶著替我喝了……

      特別讓我奇怪的是,曲非居然在這里邂逅了美國的史伯特夫婦。那對老夫婦見到了曲非,興奮得大喊大叫,握著曲非的手搖了又搖。我自學(xué)的英語只夠小學(xué)六年級,曲非一邊和他們聊天一邊給我翻譯,我這才知道,他第一次從青島回北京的時候,在機(jī)場幫助過這對美國夫婦,把他們又多又大的行李一直送上了出租車。因為他們在中國已工作了六年、并且準(zhǔn)備嫁給中國男人的女兒錯過了接站的時間。史伯特太太向我伸出了大拇指說:“Your husband is too good.”這句話我聽懂了,卻讓我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頸下。我想解釋,曲非卻輕輕地按住了我,向史伯特太太說了一大串我沒有聽懂的英語。

      后來的幾天,史伯特夫婦一直和我們游走,他們甚至搬到我們住的旅館里和我們做鄰居,并“非常堅持”地請我們吃了一頓“慶元西餐”。

      當(dāng)然,最讓我心動的就是那座蘭溪橋——慶元的廊橋。

      當(dāng)我一看見這座橋的時候,我立刻就決定,我一定要自己走過去,走過這座中國的廊橋。

      當(dāng)曲非把我從野馬車上抱下來,抱進(jìn)輪椅的時候,我說:“非弟,請你給我我的拐杖?!?/p>

      曲非大訝異。他用疑問的眼神看著我,說:“怡姐……”

      母親卻知道我,她已經(jīng)把拐杖遞給了我,向曲非說:“曲老師,讓怡怡自己。她能行的。她常常都是自己。”

      于是,我獨(dú)自,在曲非和母親的注視下,一步一步拄著拐杖走上了蘭溪橋。我很小心,也很堅決。但是,非常慚愧且非常沮喪,因為上橋的斜坡路是用鵝卵石鑲嵌的,我還沒進(jìn)廊橋呢,就一下子摔倒了。

      曲非“啊”的一聲準(zhǔn)備搶上來幫助我,又是母親平靜地阻止了他:“曲老師!讓怡怡自己起來。她能行的。讓她自己,走……”

      感謝母親。世界上最懂我的是母親。

      我跪坐在地上,把兩支拐杖支成一個角度,一遞一換地支撐起我自己,站起來,歇了一口氣,然后,一步,一步,一步,我走進(jìn)了蘭溪橋。

      多么美麗的一座中國的橋呀。她的長廊,她的曲線,她的雕梁畫棟,她的神龕壁畫,她的橋內(nèi)景致、橋外風(fēng)光,那些從橋廊窗扉擠進(jìn)來的遠(yuǎn)山、白云、竹林、高樹、清清的溪水、疾飛而過的美麗小鳥的翅膀……

      拐杖的拄地聲在橋廊里回響,一聲一聲,我一步一步地向橋的那一方走去。我知道,曲非和母親都沒有跟著我,他們?nèi)匀徽驹诶葮虻臉蛲饪粗?,直到我走出了蘭溪橋,走下了向“西洋殿”方向的六級石階,坐在了浸入溪水中的那塊大石頭上,朝他們揮了揮手,曲非才大步流星地穿過橋來。而母親仍然站在那里,扶著我的輪椅。

      曲非一下子就坐在了我身邊,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他的大手好暖好暖哦——他匆匆地對我說:怡姐,你行。你真的行。這正是我想向你講的話:你一定行。怡姐,我知道你對沃勒的《廊橋遺夢》的那種感覺,也知道你對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和梅麗爾·斯特里普主演的這部電影的深深震撼……若不,你也不會對我們中國的廊橋一往情深,有著那么些你的感悟。上次來慶元,我在那些廊橋間奔走的時刻,特別是夜深時我一個人給你寫郵件的時候,我就下了決心:一定要動員你來看看這些廊橋,聽聽這些建橋的號子;還有,慶元的這種山、這種水、這種天地,你真的見過了、聽過了,一輩子都不后悔!……是不是啊,怡姐姐?

      他突然把怡姐加了一個字兒:叫我怡姐姐。這讓我的心里好暖好暖……

      我笑著說:我知道我自己。我有勇氣??墒沁@次的勇氣,卻是你給我的。

      曲非說:不對。不是我給的。是你自己給你的。你有勇氣。你真的有勇氣。你的勇氣,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鼓舞了我。你在《跳跳虎奇遇記》中就寫了,跳跳虎第一次獨(dú)立跳過仙人澗的時候,它不是說了嗎:“拼。我要拼一次。我就不信我拼不過這仙人澗,拼不過我自己!……”

      我已淚奔,我握著他溫?zé)岬拇笫终f:非弟。弟弟。謝謝你……謝謝你還記得我二十年前寫下的故事……我那是在做夢……

      曲非卻豪壯地說:有夢,才有人生。才有大人生。

      他半跪在我的面前,用他的手帕給我拭淚。怡姐。怡姐姐。你哭吧,哭吧。你應(yīng)該好好地痛快地哭一場??!……你看見了嗎?沒有什么可以局限住你,阻擋住你,障礙住你。沒有。真的沒有。你的跳跳虎就是這樣跳過仙人澗的……

      我閉上了眼睛,任他拭……那個時刻,我真想親親他。親吻他??墒?,我不敢。就是這么近這么近的時候,對于我,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即……我沒有這種勇氣。

      慶元七日。真好。真好。

      車已經(jīng)快要到青島,即將到我的家了。

      他的車開得又快又穩(wěn)。

      我感到幸福。因為我坐在他身旁,右手是窗外的風(fēng)景,左手是窗內(nèi)的曲非。而我的母親,親愛的母親,一直默默地坐在我們的身后。

      B·8

      誰也沒有想到,曲非就這樣“走”了。

      “走”在他正感覺到生活美麗、希望明亮的時候。

      事情突然到再也不能的突然。簡單到再也不能的簡單。

      天安門廣場西端。與長安街交界的六部口。斑馬線前。紅燈。

      曲非背著一大摞周天嘯他們剛剛為他印刷出版的《走進(jìn)印度》和《中國廊橋》的畫冊,準(zhǔn)備去乘地鐵回家。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在北京,無論多么忙,多么需要速度,地鐵也比小轎車快。

      周天嘯他們準(zhǔn)備留他吃飯,但他沒有答應(yīng)。多年來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每當(dāng)一本畫冊出來,他總會第一時間送給爸爸媽媽,而現(xiàn)在他又多了一個“第一時間”,那就是送給素怡。何況,這本印刷、設(shè)計都非常精美的《中國廊橋》,是他和素怡愛情的見證。是真正的永遠(yuǎn)的紀(jì)念。用陳平平的話來說,“這本‘廊橋我是把心、肝、肺連胰腺、連苦膽都奉獻(xiàn)出來了。非哥您要是不滿意,我立刻就從這樓上跳下去!……”滿意。滿意。真是忒滿意了!就是在等著過馬路的這一點(diǎn)兒時間里,曲非仍然把《中國廊橋》拿在手里把玩翻看,他對他自己也是忒滿意了!不僅是對這本畫冊,他的作品,還有他對自己的人生,他的愛情,他都忒滿意了!這本《中國廊橋》的每一頁、每一幅畫面,都能勾起他對素怡的情感。拍攝在前,游走在后,但曲非是和素怡、還有素怡的媽媽一起去重走了這些畫面的啊。完全地重走,一幅畫也沒漏,一個地兒也沒漏。

      紅燈99秒。99秒里他一直在翻看這本畫冊。所以,他忽視了他的身邊有一對外地的母子,也忽視了那個小男孩手里擎著的彩色氣球。那個氣球突然“飛”掉了,掉在斑馬線的中央,小男孩不管不顧地跑過去,要拾起他的氣球。正在這時候,紅燈滅了,黃燈亮起,小男孩不管不顧地跑了過去,一輛豪華的奔馳也不管不顧地?fù)屃诉^來……

      一種靈動。一種本能。曲非扔掉了《中國廊橋》,沖過去,把那個拾氣球的小男孩推了一把,讓他像個球也似的滾出了危險,而曲非、這個一米八一的大男人被那輛瘋狂的奔馳撞成一只鳥,“飛”起三米多高!而他背包里的《走進(jìn)印度》和《中國廊橋》像翎羽一樣“飛”滿天空,又零亂地撒滿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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