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瑞凱
當(dāng)拉斯柯尼科夫抱住索尼婭痛哭流涕時,他明白只有“愛”才能讓自己復(fù)活,也只有當(dāng)生活代替推理,主動放棄自己,就像陀氏所稱的那樣,自己的“罪”就能得到消解,而“罰”也才能得以執(zhí)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這部小說以頗具爭議性的犯罪議題,細(xì)膩深刻的犯罪心理刻畫,引人入勝。陀氏在貌似客觀陳述案件的同時,道出主人公犯罪前后的迷頓,并從總體層面提出了自己的“救贖”策略。策略的核心是將他人作為自己的投射,在空白和裂縫中,在故事與現(xiàn)實之間,在原有主體的選擇性喪失中,找尋出路,其代價是其他客體的主動退卻和失落。索尼婭、斯維里加洛夫被神圣化,然后作為犧牲品呈上祭壇,在遮蔽了她、他作為女人或者人獨特生存體驗的同時,陀氏為其男主人公鋪就了一條通往“救贖”天堂的小路。對于拉斯柯尼科夫來說,作者的武斷專行,只能導(dǎo)致其主體性的部分喪失,并不能夠使其得到真正救贖,所有的只是心靈與現(xiàn)實、生活與推理的暫時和解。
小說“誘惑”讀者的一個方式是對于女性角色的安排,既包括對于女性文本功能的安排,也包括所謂女性日常生活的“客觀”描繪。日?!翱陀^”描繪主要從自身性別出發(fā),與男主人公社會關(guān)系入手,包括母親、妹妹以及索尼婭,而索尼婭則經(jīng)歷了妓女、被憐憫的對象到戀人的角色變化。從文本功能來說,女性角色的安排僅僅是出于結(jié)構(gòu)安排,服務(wù)于文章發(fā)展需求。女性作為一種媒介物,存在于性、精神上的暴力以及男性想象之中,是男主人公自我對自身之愛的轉(zhuǎn)移,目的是找回失去的整體性。女性以自我身份的顯隱,完成了拉斯柯尼科夫的“救贖”,索尼婭則是女性角色的代表,自我尚未顯現(xiàn),身份早已失落。
索尼婭的角色經(jīng)歷了系列變化,“女兒—妓女—被憐憫的對象—愛的施予者”,角色的變化源于文本結(jié)構(gòu)上的需求,根據(jù)劇情發(fā)展和拉斯柯尼科夫角色塑造的需要而實時做出調(diào)整。而整篇小說的核心角色是索尼婭作為一個妓女,拉斯柯尼科夫作為一個殺人犯,所有的一切調(diào)整都基于這個文本事實?!斑@時候蠟燭頭……,朦朧地照著這貧寒屋子里的殺人犯和賣淫婦,他們兩人是如此奇怪地湊到一起……”。[1]拉斯柯尼科夫因殺人而越界,索尼婭也因賣淫而超越《舊約》所規(guī)定的‘不許奸淫’的界限,兩人是不同意義上的罪人,但都需要同等意義上的“救贖”。
如果說在遇見索尼婭之前,拉斯柯尼科夫已經(jīng)有了殺死發(fā)放高利貸老太婆的打算,那索尼婭迫于家庭悲慘遭遇而把自己作為一口“礦井”的事實,作為誘因,某種程度上堅定了拉斯柯尼科夫殺人的決心。女性出賣肉體作為行動元,得以促進(jìn)情節(jié)的往前推進(jìn)。與其說索尼婭出賣身體是出于家庭窮困的需要,倒不如說是陀氏為了成就拉斯柯尼科夫身份的認(rèn)同,“索尼婭必須讓渡自己的肉體以換取進(jìn)入拉斯柯尼科夫心靈世界的契機(jī)?!保?]早年農(nóng)人打死拉不動劈柴的小黃馬的記憶作為一個隱喻而存在,而索尼婭受侵害存在于事情正在發(fā)生和在人們眼里它已成無法挽回的過去的一部分,陀氏將現(xiàn)在和過去并置,肉體層面的同樣創(chuàng)傷使索尼婭進(jìn)入拉斯柯尼科夫心靈得以實現(xiàn)。
肉體讓渡的同時,索尼婭被塑造成為精神上的圣者,進(jìn)而被呈上祭壇。肉體上的創(chuàng)傷,是索尼婭勇敢地承擔(dān)起撫慰、救贖這樣一些女性的古老功能的部分前提條件。索尼婭像圣母瑪利亞一樣的存在,作為拉斯柯尼科夫“救贖”道路上的指路人,必須時時刻刻承受來自拉斯柯尼科夫的精神索取,這種索取和給予自動屏蔽了兩性之間的生理需求。文章結(jié)尾以“愛情”的名義使得拉斯柯尼科夫得到救贖,這種關(guān)系 ,實際上與“愛情”無關(guān),是在清除了索尼婭個人喜怒哀樂個人情感的基礎(chǔ)上,將個人神圣化的單方面精神給予,其結(jié)果是她作為女性獨特的生存體驗被遮蔽。
在拉斯柯尼科夫獲得索尼婭徹底的“救贖”之前,并不是沒有懷疑其“救贖”道路的合理性,而是在逐步中選擇皈依。斯維里加洛夫作為拉斯柯尼科夫“救贖”路上的另一位導(dǎo)師,同樣具有神圣的作用?!皩τ谒麃碚f,索尼婭好像是一個鐵面無私的判決,一個不能更改的決定?,F(xiàn)在——不是走她的路,就是走他的路。他心中不得不承認(rèn),為了某件事,他好像的確早就需要這個人了?!保?]引文中的“某件事”實際上就是乞求“救贖”。
如果說索尼婭作為一個神圣的存在,讓拉斯柯尼科夫無從選擇和逃避,那么斯維里加洛夫的出現(xiàn),則給予拉斯柯尼科夫的“救贖”以另一種可能。從某種層度意義上來說,斯維里加洛夫比拉斯柯尼科夫更像他自己,在拉斯柯尼科夫眼里,斯維里加洛夫是自由意志的代表,也就是能夠做自己想做的事,“在這個沒有上帝的世界,個人有權(quán)扮演自己的上帝”。斯維里加洛夫所展示的恰恰是拉斯柯尼科夫所缺少的堅定的意志,以及對于愛情的狂熱追求,這些是以往拉斯柯尼科夫所不屑,但是也是獲得“救贖”的必需。在犯罪后的信仰掙扎中,拉斯柯尼科夫更需要一劑強(qiáng)心劑,而不是“用眼淚撫慰一切”的軟弱和無力。
斯維里加洛夫在拉斯柯尼科夫眼里是一位“拿破侖”似的“英雄”人物,是通向索尼婭“救贖”終點前的唯一一個岔路口,是堅持自我意志的一次嘗試。說斯維里加洛夫比拉斯柯尼科夫更像自己,是因為作為所謂的“新人”,斯維里加洛夫更能夠做自己,不管是早年的虐待仆人的事件,還是最近撲朔迷離的彼特羅夫娜的死亡,他都能夠從容應(yīng)對。文中有多處講述斯維里加洛夫與死去鬼魂和平相處的細(xì)節(jié)描寫,良心愧疚感的消失,正是拉斯柯尼科夫所追求和向往的。拉斯柯尼科夫并不缺少信仰和理想,他所缺少的正是斯維里加洛夫身上所凸顯的毫無愧疚感的良心操守,這也正是一直困擾他的問題所在。斯維里加洛夫的出現(xiàn)為拉斯柯尼科夫問題的解決提供了另一種可能。
在兩種“救贖”道路中,陀氏則更傾向于索尼婭的“眼淚”和“愛情”之路。陀氏要想讀者將斯維里加洛夫的所作所為,他所代表的“救贖”之路置于腦后,只有使拉斯柯尼科夫相信,并力圖使讀者相信他是個不可信賴,最終必將失敗的人。與其說斯維里加洛夫死于對杜妮亞毫無希望的“愛情”現(xiàn)實,不如說死于拉斯柯尼科夫的“救贖”需要。斯維里加洛夫的死代表了自由意志的死亡,另一種探索道路的死亡,是拉斯柯尼科夫皈依索尼婭的需要,是躲在文章背后陀氏的和解需要。斯維里加洛夫作為救贖符號,在自殺中以一種主動姿態(tài)完成退卻與身份失落。
在索尼婭和斯維里加洛夫之間,在兩種“救贖”道路之間,拉斯柯尼科夫,即陀氏選擇了前者。與其說是二選一,倒不如說是兩個人、兩條道路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索尼婭、斯維里加洛夫作為拉斯柯尼科夫的投射,先是被神圣化,然后作為犧牲品呈上祭壇,在遮蔽了她、他作為女人或者人獨特生存體驗的同時,陀氏為拉斯柯尼科夫開出了“愛情”救贖的藥方。實際上,拉斯柯尼科夫的人生和所謂的“愛情”存在著一種反向的聯(lián)系,在獲得“愛情”滋潤的同時,在對索尼婭的迷戀治愈中,也就是拉斯柯尼科夫心靈的干枯之時?!皭矍椤本融H的獲取,以主體的喪失為代價,下一個被呈上祭壇的也許就是拉斯柯尼科夫自己。
[1][3]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M].朱海觀,王汶,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3:326,458.
[2]莊敏.《罪與罰》中索尼婭的性與身份問題探討[J].文教資料,2012(3):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