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斯童
“底層文學”的崛起是新世紀以來中國文學的重要創(chuàng)獲。盡管目前關于“底層文學”的命名、“底層文學”的道德立場及其“文學性”問題,還存在頗多的爭議,甚至還有人從根本上質疑“底層文學”的寫作和表述方式,但毋庸置疑的是,在新世紀中國文學格局中,“底層文學”是一種不容忽視的存在——若從歷史的“長時段”進行考察,我們會發(fā)現,“底層文學”所面臨的困境和指摘便會迎刃而解,而其特有的歷史價值也會顯現得更加清晰。本文擬從分析“底層文學”所招致的批評和質疑入手,討論其在社會、歷史層面的價值和意義所在。
一、“代言”的可能性
作家或知識分子能否為底層代言?從根本上說,這是一種社會學的提問方式,它所指向的是作家、知識分子與底層之間的關系問題,而不僅僅是文學意義上的“擬代”,因而關于它的回答所顯露出的也就更多的是討論者們對當下中國社會狀況的思考。
拋開底層自身的寫作,就作家與知識分子的底層表述而言,頗具代表性的答案主要有兩種:一是認為“在表述的意義上”,底層無法言說自己的境遇和經驗,無法“發(fā)出聲音”,因而作家與知識分子的底層表述是一種迫切的現實需求。與之相對,有學者認為知識分子的底層表述存在著難以突破的困境,無法表達真實的底層經驗,只能造成對真正底層的扭曲和遮蔽。
不論肯定與否,這兩種回答都透露出一個重要的信息,那就是在當下的社會格局和文化語境中,知識分子與底層之間存在顯在的區(qū)隔與界限,肯定的信息所流露的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樂觀,而否定和質疑的聲音則彰顯出更為強烈的變革意識。其實,從歷史上看,作家與知識分子為底層“代言”的事例不勝枚舉,甚至成為中國文學一種強大的關懷民生的固有寫作傳統(tǒng),最顯著的例子莫過于杜甫的“三吏”“三別”與白居易、元稹等的“新樂府”。在傳統(tǒng)詩學批評中,杜甫因其“民胞物與”的民生情懷及其詩歌對黎民疾苦的表現而被尊奉為“詩圣”;元白的“新樂府”寫作雖然經常招致俚俗、淺白的非難,但其“指斥時弊,哀嘆民生”的底層關懷精神,卻從未遭到質疑,白居易的《新樂府》五十首甚至還被譽為有唐一代的《詩經》。即使在當下的文學批評和研究中,杜甫、白居易、元稹等人的“代言”也很少受到指摘。這暴露出的不僅是“厚古薄今”的批評觀念,更深層的問題在于我們的思維方式和社會機制層面。清代學者劉熙載在《藝概》中評價杜甫和元白時也提到了“代言”問題,且頗具啟發(fā)意義:
代匹夫匹婦語最難,蓋饑寒勞困之苦,雖告人人且不知,知之必物我無間也。杜少陵、元次山、白香山不但如身入閭閻,目擊其事,直與疾病之在身無異。
與當前質疑“底層文學”“代言”的出發(fā)點類似,劉熙載也注意到“代言”尤其是為底層(“匹夫匹婦”)“代言”的難處在于切身生活經驗體驗與傳達的困境。但他并沒有因此而得出否定的結論,而是主張通過“物我無間”的方式克服這一困境。這就不僅僅是“深入”和“體驗”生活的意味了,更揭示出一種內在思維方式上的方法,即逾越“他者”(物)與“主體”(我)之間的界限、消弭社會區(qū)隔所帶來的感受和理解差異。而這種連續(xù)性的思維方式,正是傳統(tǒng)社會與現代社會的重要差異之一。在傳統(tǒng)時代,雖然“士農工商”的社會等級與區(qū)隔是明顯的,但是人們理解世界、表述生活經驗的思維方式卻是連續(xù)性的:就世界觀而言,“天一地一人”構成了古人理解和把握世界的一個基本的整體性語境,且不論“天人合一”“天人感應”在科學上有無依據,這種貫通于宇宙、自然萬物和人之間的連續(xù)性使人們相信在物與我之間并不存在絕對的差異;就社會層面而言,人們雖然認為“士農工商”的社會秩序不可打破,但生活在這一秩序中的個體卻具有內在的同一性,這就是古人通常所說的“性命”——“性”是指人共通的本性,“命”則指向人生際遇、身份差異和社會等級等。也就是說,盡管人們的命運、身份有所不同,但因其本性一致,故而可以“推己及人”,在認識和理解世界、感受和表述生活經驗時達成共識。因而能做到“物我無間”。而現代性與傳統(tǒng)的顯著差異就是斬斷了物與我、他者與主體之間的連續(xù)性,因而形成一種斷裂性的思維方式和社會秩序。這種“斷裂”強調主體的自我意識、經驗的不可復制性和社會區(qū)隔的絕對性。因而一方面就個人而言,主體意識不斷被強化;另一方面就社會而言,主體的身份和等級顯得愈加重要。正是在這種斷裂性思維方式和社會秩序作用下,“代言”的合法性被消解——作家、知識分子以及底層人民被貼上顯著的標簽,主體間生活經驗的感受和傳達被視為不可能;如果再附加上知識分子對文化趣味、話語權力的掌控,那么底層經驗顯然是不可傳達、不可表述的。正是在這種意義上,“底層文學”的“代言”問題被不斷強化、受到不斷質疑。
然而,相反的角度來說,作家、知識分子關注底層、為底層代言正表明他們對于當前日益加深的社會區(qū)隔的警覺和反駁。正如李云雷所言:“作家與知識分子當然不能完全代表底層發(fā)言,他們之間有諸多差異……盡管這樣,作家與知識分子對底層苦難的關注與表現仍是值得尊重的,至少比對底層漠不關心或持一種蔑視的態(tài)度要強。”更進一步說,“底層文學”的興起與繁盛,是以一種文學的方式來表達消弭社會區(qū)隔、修復主體之間斷裂關系的愿景。眾所周知,關于現代性的反思與批判最先在西方興起,并于20世紀80年代以來被介紹到國內,并掀起了持續(xù)至今的“反思現代性”思潮。然而,我們的“反思”往往是沿襲西方的話題或套用西方理論成果來闡釋中國現象,雖然成果豐富,但時有削足適履或隔靴搔癢之嫌,原因就在于理論的生成和實踐化必須根植于一定的社會和文化土壤,接續(xù)西方的現象、話題往往只能在小眾范圍內引起有限反響,甚至生成一些沒有現實指向性的偽命題。
“底層文學”所傳達的生活經驗和思想實質,不論是曹征路筆下的底層工人、陳應松作品中的貧苦農民、還是劉醒龍小說里的底層知識分子,抑或是底層寫作者依據自身經驗所塑造的打工者,均是中國社會現代性進程中飽經苦難、被壓抑和隔絕與社會邊緣的弱勢群體,對于他們生活狀態(tài)的考察和前途命運的擔憂,可以說是具有真正現實指向性的“現代性反思”?!暗讓游膶W”的兩種寫作力量——底層寫作者本身和作家、知識分子們不約而同的選擇,預示著一種整體性的彌合社會區(qū)隔、重構文化秩序和社會格局的訴求和可能性。因而,盡管作家、知識分子“代言”可能存在著底層經驗完整性、真實性的缺失,盡管底層自身的寫作和表述可能不得不適應既定的社會文化機制,但這種變革的訴求和實踐的沖動卻是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的。正如懷海德所言:“生命有要求原創(chuàng)的沖動,但社會與文化必須穩(wěn)定到能夠使追求原創(chuàng)的冒險得到滋養(yǎng);如此,這種冒險才能開花結果而不至于變成沒有導向的混亂。”也就是說,我們所面臨的問題,并不是糾纏于判定“代言”合法性,也不是苛求它應對現實問題的實際效用,而是在實踐的細微處滋養(yǎng)它所開創(chuàng)的可能性。endprint
二、苦難敘事的歷史價值
“底層文學”招致的責難另一原因是它對底層民眾生活苦難的鋪陳和渲染。的確,與90年代文學在新寫實、新狀態(tài)、女性主義、都市文化等旗幟下,偏重于傳達個體在商品大潮和后現代思潮沖擊下的彷徨、困惑、價值虛無和欲望張揚相比,“底層文學”對生活經驗的呈現顯然更偏重于傳達底層苦難,并且在寫作手法、敘事風格上顯得沉滯、凝重。
如果從將視野擴展到整個20世紀,“苦難”無疑構成了中國文學的顯在主題之一。需要注意的是,不論是現代文學中對現實苦難的控訴,還是十七年文學對歷史苦難的確證,抑或是新時期文學中的“傷痕”敘述,“苦難”都是作為一種宏大敘事中的“民族寓言”而被鋪陳渲染的,與之相對應的是一種“崇高”的美學風貌。借用李澤厚的概括,“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實為20世紀中國文學苦難敘事的內在動機,而其基本訴求也是明確而強烈的,那就是宏觀的、整體性的現代化:獨立、富強、民主、科學……而先鋒文學興起后,“苦難”則被征用以探索敘事的形式技巧或開掘“人性”“存在”的深度,它所指向的是一種超拔了世俗生活體驗的存在論意義上的“真實”。比如余華說自己希望通過一種“虛偽的形式”背離“現狀世界提供給我的秩序和邏輯”,從而“自由地”接近真實。他在《活著》《許三觀賣血記》所建構的正是這樣一種穿透苦難的生存真實。與崇高的苦難敘事類似,在先鋒的苦難鋪陳中,讀者所體驗到的是一種超越了生活現場、過濾了生活實感的“真實”。
而在“底層文學”中,苦難的象征化寓意被相對削弱,它所呈現的是一種生活意義上的真實,是具體生活實況的呈現而非抽象的終極追索?,F實生活世界的運行法則是堅硬和冰冷的,它不會因為高妙的文學技巧的粉飾而變得柔軟和溫情脈脈;現實社會的體制是固化而漸變的,也不會因為作家的反思而迅疾改觀。因而,在形式技巧和思想能力上對“底層文學”作家責備求全未免有失公允。況且,文學是多樣性的,我們不可能要求所有的作家都去揭露現實生活的殘酷,也并不期待整個文學都凌空蹈虛幻化為追問“人性”深度的演練場。從這種意義上說,“底層文學”的苦難敘事,恰恰在于它的當代性和現實性。因此“現實主義”成為“底層文學”的重要旗幟?!暗讓游膶W代表作家陳應松在回應“現實主義”問題時,特別推崇高爾基所作定義:“對人類和人類的各種情況作真實的赤裸裸的描寫的,謂之現實主義?!辈苷髀芬舱劦叫≌f寫作要“回到常識”,寫出“大多數人能會心會意的生活認同感”。就此而言,“底層文學”的首要目的在于展示底層民眾庸常生活的人情冷暖和悲歡離合,真實記錄當代中國弱勢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活經驗。而這對于當代尤其是三十年來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經驗的回顧與總結來說,是具有重要意義的。
近年來,三十年改革開放的成就日漸凸顯,中國的經濟、政治、軍事實力較之往昔有了巨大改觀,中國人的生活水平有了整體性的提升,中國在國際政治經濟格局中的影響力也前所未有地提高。因此總結改革開放三十年和新中國成立六十年的“中國經驗”成為一個重要的議題。新中國成立以來,尤其是改革開放三十年來,中國的“和平崛起”基本立足于“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宏觀國策的確定和執(zhí)政黨強有力的領導,以及改革先鋒的積極引領。但任何宏大目標的實現都必須轉化為具體而微的社會和生活實踐,當我們從整體性的視野去考量“中國經驗”的時候,一些細節(jié)的問題也就浮現出來,比如財富分配不均衡、貧富分化加劇、城鄉(xiāng)發(fā)展不平衡、社會階層的固化、教育公平問題……而此類問題正是“底層”凸顯的根源所在??梢哉f,當前有關“中國經驗”的表述中壓抑和邊緣化了“底層”的隱忍與犧牲對改革開放歷史所做出的貢獻。舉例而言,在2008年底舉辦于北京大學的“人民共和國六十年與中國模式”研討會上,與會學者們所總結的“中國經驗”如“政府主導”“國民經濟”“民本政治”“社稷體制”、“鯤鵬模式”“和諧社會”……無可非議,這些經驗構成了當代中國生存與發(fā)展的基本動力。但真實的、完整的“中國經驗”不應忽略普通民眾的生存與奮斗,不應無視底層人民為民族復興、國家發(fā)展所做的犧牲和貢獻。不讀鄭小瓊的“打工詩歌”,我們就很難想象快速運行的流水線上既寄托著一代青年人的夢想,也吞噬過他們稚嫩的手指;不讀曹征路的《那兒》和《問蒼茫》,我們就難以發(fā)現企業(yè)改制在利潤成倍增長的同時工人階層失去經濟保障和身份認同所體驗到的惶惑和不安;不讀陳應松的《馬嘶嶺血案》,我們何以體會被“發(fā)展”拋在身后的農民生活的貧困和內心的怨憤;不讀劉繼明的《我們夫婦之間》,我們怎會看到底層生活的倫理潰變已經超乎了我們的想象……
“底層文學”的苦難敘事揭示了“中國經驗”隱秘的傷痛,使我們有可能更全面、完整地認識和理解當代史??嚯y敘事記錄了“底層”粗糲、貧乏的生活史,隱忍、堅毅的奮斗史,痛苦、迷茫甚至是怨憤的情感心靈史。若干年后,當“今天俄為歷史和過去之時,能夠映射出我們這個時代社會和大眾的普遍生活經驗、情感和心靈實錄的,恐怕不是那些鑲嵌在文學桂冠上對“人性”和“存在”孜孜以求的明珠,而是不入純文學法眼的“底層文學”、草根文學。當然,這并不是否認純文學的價值,事實上,從“文學”的層面看,它們代表了我們這個時代在文學的語言、形式和審美開拓上所能達到的高度,是當下文明最為精致、優(yōu)雅、華彩的一面。然而,正如古人在描述孔子時所做的精妙比喻“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腰——引者注)以下不及禹三寸”,我們不會因為孔子“然自要(腰)以下”的不可寓目就將他攔腰斬斷,我們也不應該嫌棄殊無華彩卻實實在在行走在時代生活大地上的“底層文學”。從這種意義上說,“補正史之闕”,正是“底層文學”的歷史價值所在。
以上從社會、歷史兩個方面討論了“底層文學”的價值和意義。從中不難看出,“底層文學”實際上已經溢出了“文學”的邊界,具有更直接、明確的現實指向性,因而“底層文學”不應被視為單純的文學命題加以觀照。雖然“底層文學”創(chuàng)作還存在著諸多的困境,但從另一個方面來說,所謂“文學”也不是一成不變的,以“文學性”為指標來衡量文學的“純度”也不過是現代以來的觀念而已。況且,文學批評也不應該持雙重標準,一方面殫精竭慮地賦予博客、手機短信、微博乃至日常生活“文學性”,另一方面卻急于架設“文學性”的防火墻來過濾“底層文學”。本文的初衷并不在于為“底層文學”辯護,而是想借助于對批評和質疑的反思,以期將思考進一步拓展和深化。
(責任編輯:李明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