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甜
徽商作為傳統(tǒng)中國不容忽視的商業(yè)群體,在明清史研究中占有一席之地。隨著近年來相關學術資料發(fā)掘與利用的深化,民國以后的徽商變遷也開始為學者所矚目。張朝勝較早關注民國時期旅滬徽州茶商的活動,借此反思所謂徽商衰落的問題①張朝勝:《民國時期的旅滬徽州茶商——兼談徽商衰落問題》,《安徽史學》1996年第2期。。此后,不少論著進一步以民國徽州茶商為分析對象②鄒怡:《產(chǎn)業(yè)集聚與城市區(qū)位鞏固:徽州茶務都會屯溪發(fā)展史(1577—1949)》,《“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66期,2009年;劉芳正:《民國時期上海徽州茶商與社會變遷》,上海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年;周筱華、程秉國:《民國時期徽商與茶葉對外貿(mào)易》,《黃山學院學報》2009年第4期;蔡玲存:《徽商的近代發(fā)展與式微——以其在上海的活動為例》,華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年。。沈樹永、唐力行、徐松如依托上海檔案館資料,對旅滬徽寧同鄉(xiāng)會、旅滬徽州人作了研究③沈樹永:《徽寧同鄉(xiāng)會研究》,上海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8年;唐力行:《徽州旅滬同鄉(xiāng)會與社會變遷(1923—1953)》,《歷史研究》2011年第3期;徐松如:《都市文化視野下的旅滬徽州人(1843—1953)》,上海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王振忠利用收集到的學徒書信,揭示民國旅滬徽商的社會生活④王振忠:《徽州商業(yè)文化的一個側(cè)面——反映民國時期上?;罩輰W徒生活的十封書信》,《復旦學報》1999年第4期。。唐力行以抗戰(zhàn)前夕杭州汪王廟為例,分析旅杭徽商與宗族組織的互動⑤唐力行:《從杭州的徽商看商人組織向血緣化的回歸——以抗戰(zhàn)前夕杭州汪王廟為例論國家、民間社團、商人的互動與社會變遷》,《學術月刊》2004年第5期。。此外,何建木、馮劍輝的研究結(jié)合了民國徽商文獻和現(xiàn)代訪談資料⑥俞昌泰口述,何建木、張啟祥整理:《一個徽商后代的回憶》,《史林》2006年口述史增刊;馮劍輝:《近代徽商研究》,合肥:合肥工業(yè)大學出版社,2009年。。關于1949年以后的現(xiàn)代徽州商人,相關研究屈指可數(shù),除了唐力行和其弟子對徽州旅滬同鄉(xiāng)會的研究有所涉及外,筆者曾以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編《徽州文書》的“黟縣十都豐登江氏文書”為中心,分析1955年旅外徽商江新昌的11封家信,其中涉及現(xiàn)代徽州商人生活變遷的細節(jié)①李甜:《1955年,旅外徽人的家信》,《徽州社會科學》2009年第3期。。
總體而言,學界對于現(xiàn)代徽州商人的研究才剛剛起步,這主要基于以下幾點局限:一是由于文獻發(fā)掘與使用的限制,目前對公藏檔案的利用率較低;二是相關研究的地域分布不均衡,大多集中于上海、杭州等大城市的徽商;三是將1949年視為分水嶺,較少關注徽商在此后的社會變遷歷程;四是對徽州小商小販之日常生活與商業(yè)經(jīng)營的發(fā)掘還不夠。由此,學界對現(xiàn)代徽州商人的背景、職業(yè)、生活及其特征,無論在整體還是細節(jié)上皆缺乏理解和把握。事實上,現(xiàn)代徽州商人與傳統(tǒng)徽商一脈相承,理清他們是如何應對1949年之后的歷史轉(zhuǎn)折的,他們在經(jīng)營、生活、交際、觀念等方面發(fā)生了何種變化,對于理解當時的社會轉(zhuǎn)型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本文作為現(xiàn)代徽州商人研究的粗淺嘗試,主要基于對一個建國初期徽州商人案例的發(fā)掘和分析②筆者供職的復旦大學社會發(fā)展與公共政策學院當代中國社會生活資料中心,陸續(xù)收集到一些現(xiàn)代徽州商人文獻,本文的個案即取自中心收藏的《江西贛州新安茶社徽商文書(1952—1955)》(文獻名稱是筆者所擬)。筆者對文中所涉人物的姓名作了技術處理,引文內(nèi)容未作任何改動。引文標注方式如下:□為辨識不清者,[]內(nèi)系推測、修正或合并字,〔〕內(nèi)系補缺字。。
從長江中下游至嶺南,自鄱陽湖沿贛江南下翻越大庾嶺,是一條傳統(tǒng)的古商道。位于這一商道中間的贛州,作為江西南部的區(qū)域中心城市,溝通了嶺南、閩南與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的商貿(mào)往來,并發(fā)展為徽州與廣東茶葉貿(mào)易的必經(jīng)之路。明清時期,徽商在贛州的商貿(mào)活動頻繁,由徽商編寫的商編路程中收錄了不少贛州地名③王振忠:《清代徽州與廣東的商路及商業(yè)——歙縣茶商抄本〈萬里云程〉研究》,《歷史地理》第17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王振忠:《瓷商之路:跋徽州商編路程〈水陸平安〉抄本》,《歷史地理》第25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除了茶葉貿(mào)易,贛州及周遭區(qū)域盛產(chǎn)優(yōu)質(zhì)木材,擅長經(jīng)營大宗貿(mào)易的徽州商人在贛州木材貿(mào)易中也據(jù)有一席之地④王振忠考察過徽州木商在贛州的活動,參見王振忠《太平天國前后徽商在江西的木業(yè)經(jīng)營》,《歷史地理》第28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與其他地區(qū)類似,不少僑寓贛州的徽商,陸續(xù)完成了土著化進程⑤王振忠:《從祖籍地緣到新的社會圈——關于明清時期僑寓徽商土著化的三個問題》,陳少峰主編:《原學》第二輯,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年,第217~233頁。。值得一提的是,流行于贛南地區(qū)的采茶戲,其著名劇目《茶童哥》由贛南民間燈彩《九龍山摘茶》改編創(chuàng)作,講述了贛州府茶商朝奉上山收購茶葉與采茶女糾纏的故事。劇中的“朝奉”作為反面角色受盡捉弄,表明了徽州茶商在贛南地域文化中的負面形象,同時也暗示徽商活動對于當?shù)厣鐣?jīng)濟的重要性⑥中國戲曲志編輯委員會、《中國戲曲志·江西卷》編輯委員會:《中國戲曲志·江西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1998年,第238~239頁。有關徽州朝奉的研究參見王振忠《“徽州朝奉”的俗語學考證》,《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1996年第4期。。
汪德溥,號心泉,光緒十六年(1890)六月三十日生,原籍安徽歙縣⑦汪直廬:《無標題》,1955年8月24日。本文引用的不少資料無標題,文中一律以《無標題》表示。。簡歷中沒有介紹出生地,但結(jié)合他的個人經(jīng)歷,基本可斷定生于贛州城內(nèi)。汪德溥年少時在當?shù)亟邮芰怂桔?、學徒訓練,青年時期出任地方公職,步入中年后拾起經(jīng)商本業(yè)。新中國建立初期,他家人口眾多,有妻子、五個兒子、三個兒媳、三個孫兒、四個孫女,長子在全南縣大吉山鎢礦工作,次子做小販,三子和四子處于失業(yè)狀態(tài),五子遠在東北鞍鋼⑧姚保文:《專題調(diào)查材料單》,1955年5月28日。。在1952年以前,他“對二媳婦經(jīng)常發(fā)態(tài)度,稍微有不如意的地方就破口大罵”⑨龔志祥:《無標題》,1955年8月27日。,其時還維持較大的家庭規(guī)模。在1953年以后,發(fā)放救濟時稱“沒有分家”多拿多要,繳納消防和清潔費時則稱已經(jīng)分家,“兒子的事情我不管”⑩姚保文:《同善社汪德溥的材料》,1955年11月25日。。由于維系龐大的家庭需要較多的財力,隨著建國初期經(jīng)商收入的減少,推測他在1952—1953年間完成了分家。
由于汪德溥出身商人家庭,從事“剝削”行業(yè),且人緣不佳,在1952—1955年的“三反”“五反”、肅反等社會運動中皆不能獨善其身,充當著階級斗爭的對立面,從而留下大量的個人履歷、自述、報告、檢查、登記表等第一手文書資料。這些烙著濃郁時代印記的文字,大多出自管理部門或他人之手,其真實性由于各人的識字與表達能力、階級立場等差異而無法完全確定,與汪德溥本人的立場和思想肯定也有所區(qū)別。不過,透過這些文本分析其背后的意涵,亦足以勾勒出汪德溥的部分特質(zhì)?;诖耍鶕?jù)汪德溥從事的行業(yè)和工作性質(zhì),可以將其一生分為三個大致相等的階段:①佚名:《應調(diào)查分子單行材料表》,1952年;姚保文:《同善社汪德溥的材料》,1955年11月25日。。
(1)1890—1911年為學習期(0~21歲)。12歲以前,汪德溥完成了近5年的私塾教育,具備當學徒的基本要求。自12歲起,他開始了10年的學徒生涯,先后在贛州塘江米店和陽明路口大興當學徒。結(jié)合他本人開過米號的經(jīng)歷,“大興”或許是米店。
(2)1911—1932年為公職期(21~42歲)。在朝代鼎革之際的1911年,汪德溥進入贛縣警察局當學生,畢業(yè)后先后擔任巡警、警長、巡官、檢查員等職。1923年,轉(zhuǎn)業(yè)到贛州東北路光華電燈公司擔任經(jīng)收員。當然,也有資料稱他早在1920年就進入電燈公司。亦有人稱,他在1926年任大庾小梅關稅務所主任,然后出任光華電廠經(jīng)收員。這段時期的履歷較為矛盾,但他一直游走于各個公職機構,這為日后被人批判“官僚作風”埋下了伏筆。
(3)1932—1955年為經(jīng)商期(42~65歲)。這一時期的經(jīng)歷較為復雜,其中既有年齡、人際網(wǎng)絡的因素,更與國家大環(huán)境息息相關。汪德溥在42歲丟掉公職,進入職業(yè)調(diào)整階段,先做了一年的肥皂生意,隨后在龍南、信豐兩縣禁煙局短暫工作過,1934年赴南昌哥哥那里要錢做生意,這是他一生離家最遠的旅行。1935回到贛州后,汪德溥正式步入經(jīng)商領域,逐漸成為一名標準的商人。他最早涉足的是清茶業(yè),中間有一段時間在贛州、泰和兩地做蚊香,后來與人合伙經(jīng)營酒店。他在1946年開設新安茶社,生意規(guī)模開始膨脹起來。1947年,兒子在茶社旁邊開了香煙店。1948年,他本人到東郊開設米號。大概是擴張過度、經(jīng)營不善,且遭遇幣制改革、通貨膨脹,他的生意一蹶不振,從此再無法從事對資金要求較高的行業(yè),只能重拾清茶、蚊香等舊業(yè)。此外,汪德溥自1945年開始做二房東,1948—1950年間出任贛州新安小學事務員、董事長,1951—1952年間在軍烈屬合作社當會計。
汪德溥作為徽商后裔,涉足過多個行業(yè),家庭氛圍和學徒經(jīng)歷使他展現(xiàn)出一定的經(jīng)商能力。其商業(yè)經(jīng)營活動及主要的收入來源,可歸納為以下幾方面:
1932年,汪德溥首次進入經(jīng)商行業(yè)。他從小商小販做起,經(jīng)過十多年的積累,開始與人合伙做一些規(guī)模稍大的買賣,涉及以下兩個行業(yè):
酒店業(yè)。汪德溥的履歷顯示,1945年日寇入侵贛州前,他仍在泰和做蚊香。不過,做蚊香是季節(jié)性行業(yè),他大概利用天涼的季節(jié)返回贛州,與沈發(fā)松、胡元福、涼發(fā)榮在西安路新街上口合伙開設酒店,酒店招牌“前是元隆,后是恒豐(新豐)”。曾經(jīng)的合伙人涼發(fā)榮稱,酒店的經(jīng)營權由汪德溥父子、沈發(fā)松夫婦操縱,導致他被架空,“并且到店中連飯都得不到吃”,日寇撤退時放火將店燒毀,更是血本無歸。據(jù)沈發(fā)松的妻子孫群英稱,日本人投降后,汪德溥重起爐灶,和沈發(fā)松等五人合伙開裕隆酒店②涼發(fā)榮:《收字第1638號》,無時間;孫群英:《收字第2026號》,1952年2月10日。。
米業(yè)。1948年7月間,汪德溥與龍盛輪在贛州城東郊合伙開合豐米號,約定每股二十擔稻谷。在實際運營時,連帶影響汪德溥兒子與合伙人的生意。據(jù)涌金門外沈姓稱,汪德溥三子在1947年6月與人合伙,利用新安茶社店面一半之地開香煙店。他常以米號的名義向店中借錢買谷,“但是那時幣制貶值,每每總是店中吃虧”。香煙店開張時貨值哈德門香煙105條、小大英香煙2條,次年倒店時只值哈德門香煙30條③戴禮淦、邵炳輝:《收字第1696號》,1952年3月2日。。米號在營業(yè)半年后,汪德溥“說店虧本,仍需補出稻谷十余擔”,將合伙人排擠出店。龍盛輪之母托人交涉,僅退給銀洋八元④龍周氏:《收字第1639號》,無時間。。
贛州人素有飲茶習慣,有“客來茶當酒”之說,茶樓十分盛行⑤江西省贛州地區(qū)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贛州地區(qū)志》,北京:新華出版社,1994年,第2181頁。。清茶業(yè)是汪德溥經(jīng)營時間最長的行業(yè),1935年首次進入該行業(yè),1946年開設新安茶社后,營業(yè)規(guī)模逐漸穩(wěn)定。1951年,為進入軍烈屬合作社,他將新安茶社轉(zhuǎn)到妻子名下繼續(xù)經(jīng)營。
新安茶社下設香煙瓜子部,除了出售清茶,瓜子、香煙也是重要的收入來源。多元化的經(jīng)營模式,使新安茶社獲利不菲。然而,汪德溥在同行面前叫苦連天,也向政府抱怨生意不好,“每天只能賣77碗茶”。但鄰居彭蘭琴并不認可這一說法,經(jīng)過一番調(diào)查,她詳細記錄了新安茶社四天的生意情況(表1),認為“實際每天賣一百七十八碗茶”⑥彭蘭琴:《檢舉汪德溥》,1955年8月24日;《無標題》,1955年11月11日?!耙话倨呤恕笨赡転椤耙话倨甙耸钡墓P誤。。這一說法還算保守,新安茶社的實際經(jīng)營狀況可能更好一些。僅就這四天的調(diào)查來看,周五、周六皆售出超過200碗的清茶,顯然屬于生意高峰期。
表1 新安茶社1954年10月的商品售賣數(shù)量
汪德溥為新安茶社傾注大量的心血,對該行業(yè)的經(jīng)營可謂得心應手。除了提供香煙、瓜子等消閑物品,他還進一步拓展服務項目,利用說書、唱戲等娛樂活動吸引茶客。1954年10月間,新安茶社請民間演員唱采茶戲①彭蘭琴:《無標題》,1955年11月11日;周宗贛、周俊相:《報告》,1955年11月13日。。在舊時,贛南采茶戲被禁止進入宗祠演唱,這與其包含一些過于俚俗的內(nèi)容有關②中國戲曲志編輯委員會、《中國戲曲志·江西卷》編輯委員會:《中國戲曲志·江西卷》,第238頁。。新政權重視對民間戲曲的改造,一些與新時代精神不符的曲目受到限制。政府人員出面干預,“要他不要唱下流戲”③溫世樑:《無標題》,1955年11月15日。,這也間接表明了新安茶社顧客們的品位。他們先采取較委婉的說法,私下到汪德溥家里說:“你是等[登]記清茶葉[業(yè)],不能掛牌唱采茶。”但他并不領情,于是政府人員又兩次直接去新安茶社,要求他發(fā)揮軍屬的帶頭作用,卻遭到反駁:“我是自己勞動,你們能干涉我的自由?”④彭蘭琴:《檢舉汪德溥》,1955年8月24日;周宗贛、周俊相:《報告》,1955年11月13日。最終,在有關方面的壓力下,他停止了這一營銷手段,但鼓動演員去政府申訴:“你們自己去政府要求繼續(xù)到我店來唱,維持生活。我自己不能到政府去要求,你們有是□□□,到政府去吵不要緊的,好講話。”⑤彭蘭琴:《無標題》,1955年11月11日。此事終究不了了之。
采茶戲被禁演后,“好向[像]對葉[業(yè)]務受到了一點損失”,于是汪德溥又請了說書先生。不久,管理部門再度介入,“要他說的小說,多講對國家有益的書刊,不要說那些武俠、反動出版的書刊”。隨后說書先生辭職,他干脆自己開講。鄰居溫世樑某晚到茶社廁所小便,正在講書的汪德溥發(fā)覺有人進大門,“就把一本新出的解放歷使[史]書,放在那本老書上面,待我走到他面前時,知道是本街的人,又把那本新書拿開,記速[繼續(xù)]講下面那本武俠書了”⑥溫世樑:《無標題》,1955年11月15日。??梢娝蛑鴮W習新歷史書的旗號,私下依然給茶客們講述舊故事。
汪德溥承租的房間甚多,新安茶社不僅僅是茶館,還兼住宿功能,汪直廬就直接稱為“新安旅社”⑦汪直廬:《無標題》,1955年8月24日。。正因為如此,1949年有三人從南昌來到贛州,入住汪德溥家,臨走前還留下輪胎、汽油臺燈、床、椅等物⑧姚保文:《同善社汪德溥的材料》,1955年11月25日。。這些物品一度被認為是國民黨第三編練司令部的官僚資產(chǎn),其中有部分被他出售⑨佚名:《應調(diào)查分子單行材料表》,1952年。。
汪德溥在1945年包租北京路的一幢大房子,并陸續(xù)將部分房屋分租給房客,一直擔任二房東至1952年。房屋產(chǎn)權屬于地主史仁壽(又名史伯仁),實際的租賃情況比較復雜,調(diào)查顯示:“史伯仁的房子是由賀起嵩給他建筑的,訂了若干年后再交回史伯仁。但賀起嵩與汪德溥是親戚,汪德溥是向賀起嵩處租得的,與史伯仁沒有什么手續(xù)。”⑩姚保文:《專題調(diào)查材料單》,1955年5月28日。換言之,汪德溥的親戚賀起嵩在其中起了關鍵作用。不過,他還是與房主建立起直接的聯(lián)系。房主史仁壽于1952年2月23日向主管部門提供了一則證明,內(nèi)容如下:
證明汪德溥租賃北平路□□號,自一九四九年三月一日起租,言明每月二機米四石正。至一九四九年年底,共付租米十三石正(并押租在內(nèi)),計欠租米二十七石。
一九五〇年一月起,汪德溥說生意清淡,要減租米。自此后,每月實納租米二石五斗。本年租米,陸續(xù)付清無欠(至一九五一年底無欠)。
一九五二年一、二兩月租米,至今未付。計欠租米五石。此證。?史仁壽:《收字第2465號》,1952年2月23日。北平路在建國后改名為北京路。
此處提示這份合同起于1949年3月,距離贛州解放不到五個月。房租的支付方式以機米即秈米計算,“二機米”的品質(zhì)介于一機米(糙米)與精米之間,是市場上流通較廣的稻米?胡先骕編著:《經(jīng)濟植物學》,上海:中華書局,1953年,第46~50頁。。民國末年至新中國初期,幣制極為紊亂,物價屢屢暴漲,不少地方實行薪米制,二機米成為一種支付工資、衡量物價的參考體系?《江西省工會志》編纂委員會編:《江西省志·江西省工會志》,北京:方志出版社,2003年,第277~283頁。。譬如贛州的中學教師周仲玙,1946年月工資是二擔多二機上白米。物價沸騰影響到普通民眾的觀感,贛州中學生魯鸝在1949年4月22日的家信中寫道:“也真奇怪贛州商人的可惡,將來總要遭雷公打死的?!雹亵斝l(wèi):《那些傷過痛過的往事:1946-1956中國最后一個秀才家庭的千封家書》,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第12頁、72頁。這些年份的民生市場遭到遏制,這大概是汪德溥所謂“生意清淡”的原因。
汪德溥選定了四間房屋居住,一間店面賣清茶,將其余十間房屋出租獲利,至于每月獲利多少則有爭議。據(jù)鄧心棟統(tǒng)計,每間月租為二斗米,店門口以每月六斗米的價格租給賣燒餅攤主熊鶴亭,總共收得二擔六斗米,而汪德溥的租米才二擔五斗。換而言之,經(jīng)過一番轉(zhuǎn)租,除了免費使用房屋、店面外,他還順帶“剝削”一斗米②龔志祥:《無標題》,1955年8月27日;姚保文:《同善社汪德溥的材料》,1955年11月25日。。龔志祥推算他每月租米要收四石左右,扣除二石五斗房租,多出一石多米③龔志祥:《無標題》,1955年8月27日。。這種數(shù)字的差異,可能與不同時期的房客數(shù)量增減、房租價格變動有關。房客們的報告證明了房租的差異,反映出汪德溥對房屋出租市場變化的敏感性:
諶家婆:我住的房子是向新安汪老板轉(zhuǎn)租的,每月租米二機米三斗正。先付后住,至今并不欠他的租米,最多延遲一二個星期。
董昌華:我住的房子是向汪老板轉(zhuǎn)租的,每月租米二機米四斗兩間,先付后住,至今并不欠他的,最多延遲一二三天就要罵我的。
熊鶴亭:我租他的房間,每月三機晚米二斗。在去年,因我生意不好,欠了他房租三個月,計米六斗,他就要我搬去。④諶家婆:《收字第2145號》,1952年2月24日;董昌華:《收字第2152號》,1952年2月24日;熊鶴亭:《收字第2145號》,無日期。
三位租客的房租各有不同,諶家婆每月交三斗米,董昌華和熊鶴亭為每間房租二斗,但熊鶴亭繳納的是品質(zhì)更高的三機米。汪德溥以其商人本性,喜歡在租金參考價上花心思:“收房租的時候,要居民按照奸商賣黑市的價目來收,居民要是依照糧食局的牌價來給他,他就不高興。”⑤鄧心棟:《檢舉剝削者汪德普[溥]》,11月20日,無年份。這實際上是當?shù)厣倘瞬倏v市場、增加盤剝的慣常手法,贛縣魯望巖一家1946-1949年的家信中屢屢提及此等商界積習⑥魯衛(wèi):《那些傷過痛過的往事:1946-1956中國最后一個秀才家庭的千封家書》,第25頁、50~51頁、71~72頁。。
二房東的特殊地位,給汪德溥帶來不少附屬性收入。其一是出租攤位。燒餅攤主熊鶴亭原來在白玫瑰門口擺攤,后因整頓交通市容不準在騎樓下擺,就向他租在門內(nèi)擺,每月租金六斗米,還需要額外拿三十萬元(舊幣,下同)作為附加補償,于是熊鶴亭在1951年12月湊了二十萬元送交⑦姚保文:《同善社汪德溥的材料》,1955年11月25日。。二是別人寄存物品附帶的饋贈品。算命先生賈醒世的桌子在夜間存放于他家,每月或隔兩個月就要贈送雞、鴨等物,否則就要發(fā)脾氣。三是在克扣房客的日常開支方面下工夫,最典型的是多收電費。董昌華稱:“對我們的電燈度數(shù),也是很苛刻的對我們的。我十五枝光的燈泡,就要一度電。戴如新家人家要去住院,只點了半個月(只有一盞),就要人家十度電?!雹喽A:《收字第2152號》,1952年2月24日。四是利用租客資金周轉(zhuǎn)不便勒索錢財。熊鶴亭在1952年欠汪德溥五萬元,拿一床蚊帳抵賬,不久拿錢贖回則要六萬元才行⑨姚保文:《同善社汪德溥的材料》,1955年11月25日。。
根據(jù)房主史仁壽的證明可知,汪德溥在1950年要求減免了五斗米的房租。房客們受此啟發(fā),也要求他每月相應減五升米,遭到他的拒絕:“你們愿住就住,不愿就滾蛋?!北姺靠驮诩嵵?,于1952年團結(jié)起來向法院訴告,才革除他的二房東資格,并壓縮他承租的房屋數(shù)量,二房東的生意至此結(jié)束⑩沈耀鴻:《報告》,1955年11月12日;鄧心棟:《檢舉剝削者汪德普[溥]》,11月20日,無年份;龔志祥:《無標題》,1955年8月27日。。
據(jù)汪德溥自供,1940年購買制作蚊香的工具,此后在贛州、泰和兩地做蚊香。1952年被合作社開除,1953年重拾此業(yè),當年做蚊香三個月,至八、九月間停止。1954年3月做蚊香,三四天后被工商局官員發(fā)現(xiàn),責令其補辦理手續(xù)?汪德溥:《調(diào)查材料》,1955年11月10日。。但管理機關的介入,似乎沒有影響到他的生意。
贛州地形是南高北低、依山傍水,夏季氣溫高,“溝水不通又很臭”,為蚊蟲、臭蟲、老鼠提供了滋生環(huán)境,但使用“滴滴涕”滅蟲的手段,對普通平民而言有些昂貴?魯衛(wèi):《那些傷過痛過的往事:1946-1956中國最后一個秀才家庭的千封家書》,第174頁。。賈舍元交代購買蚊香的原因:“實因天熱,蚊子太多之故?!饼徶鞠榈钠拮釉谕舻落呒屹I過八九次蚊香,包括白天到新安茶社里買過三四次,晚上在白玫瑰里廚房窗旁買過四五次,其中在汪德溥本人手上買過兩次,其余是在他妻子手上買的。龔志祥作了表態(tài):“今后我們買了一只滴滴涕筒子用,就再沒有向他買了?!雹儋Z舍元:《無標題》,12月11日,推測為1955年;龔志祥:《無標題》,1955年11月11日。
平民百姓的剛性需求,刺激了汪德溥的蚊香生意,于1953年購買“香粉七百多斤”,囤積大量制作蚊香的原料。他在1953-1955年零售的蚊香統(tǒng)計見表2②汪德溥:《調(diào)查材料》,1955年11月10日;龔志祥:《無標題》,1955年11月11日;周宗贛、周俊相:《報告》,1955年11月13日;姚保文:《同善社汪德溥的材料》,1955年11月25日;賈舍元:《無標題》,12月11日,推測為1955年。資料中的蚊香交易價以舊幣表示,表2均經(jīng)過折算。。
需要指出的是,由于蚊香屬夏日必需品,一般人很難記清購買的數(shù)量,各人的記憶差異和坦白程度也存在差異,因而上述統(tǒng)計有重復、遺漏之處。關于蚊香的價格,龔志祥妻子的購買價格為“每千元六盤(舊幣)”,折合價為0.0167元/盤;賈舍元1953年6月按0.015元/瓶的價格購買了50瓶;出售給牛桂林、呂忠祥等人的則為0.015元/支。零售交易的總額不到30元,但汪德溥自供稱截止到1954年已偷漏稅款40元③汪德溥:《調(diào)查材料》,1955年11月10日。,可見上述統(tǒng)計僅為冰山一角。東北面館為此與他交涉,要求開發(fā)票來拿錢,而汪德溥就賒購東北面館的豬腳來抵賬,并說:“我賣了這么多蚊香,都沒有發(fā)票,還不是這樣嗎?”④周宗贛、周俊相:《報告》,1955年11月13日。他除了將蚊香零售給商店、本街居民,還大量批發(fā)給鄉(xiāng)村小販,并且都沒有提供發(fā)票。
表2 汪德溥的蚊香零售記錄
汪德溥的體貌特征是“近視眼、八字胡”,嗜好煙、酒。據(jù)稱,他在贛州電燈公司工作時曾經(jīng)吸過大煙,禁毒后戒掉。當然,亦有人看到他在1945年仍抽大煙,并參與賭博⑤佚名:《八種分子調(diào)查登記表》,1954年5月;姚保文:《同善社汪德溥的材料》,1955年11月25日;孫群英:《收字第2026號》,1952年2月10日。。房客注意到,他每天早上吃雞蛋和酒、香煙,每餐吃飯還有幾樣葷菜,“我們過年過節(jié)都沒有他吃的[得]好”。算命先生賈醒世因桌子寄存在他家,需要經(jīng)常給他送雞、鴨⑥熊鶴亭:《收字第2145號》,無日期;董昌華:《收字第2152號》,1952年2月24日。。
汪德溥的幼子在東北鞍鋼工作,他讓三子寫信叫幼子到沈陽買鹿茸⑦彭蘭琴:《無標題》,1955年11月11日。。鹿茸是當時流行于贛州的一種珍稀補品,贛州周仲玙的家信提及:“中醫(yī)要我吃鹿茸,茸價太貴,還不知有沒有用,有人拿了一兩鹿茸來,要二十五萬元,我不敢要。誰知第二天就被別人買去了,因為這是從北方帶來的,這里沒有零賣?!雹圄斝l(wèi):《那些傷過痛過的往事:1946—1956中國最后一個秀才家庭的千封家書》,第223頁??梢娡舻落叩纳钯|(zhì)量非同一般。
值得一提的是汪德溥對豬肉供應的抱怨,他到市場買豬肉未果,回來后就發(fā)牢騷說:“人人都說解放了,我們生活得改善,連豬肉都買不到吃,這還算改善生活呀?”⑨龔志祥:《無標題》,1955年8月27日;姚保文:《同善社汪德溥的材料》,1955年11月25日。實際上,建國初期贛州的豬肉供應長期緊張,可從魯望巖家人書信中反映出來。周仲玙1953年9月14日的信中寫道:“現(xiàn)在贛州最缺是豬,合作社雖然每天有一條豬買,但要在半夜去排隊,等到天亮肉方來,還要等上幾小時,才能買到,所以我們很久沒有吃肉了?!濒敪[同年9月8日的家信也提到:“有的人從早上四點鐘去買,都沒有買到,油也漲了?!边@種局面在秋冬之際才得到緩解,該年11月26日周仲玙信中提到“現(xiàn)在有豬肉了”。但到了1954年,豬肉供應緊張的狀態(tài)再度重演,可見豬肉供應長期成為當?shù)厝岁P注的焦點①魯衛(wèi):《那些傷過痛過的往事:1946—1956中國最后一個秀才家庭的千封家書》,第202頁、213頁、205頁、228~235頁。。
汪德溥一生主要有擔任公職、經(jīng)商等兩大經(jīng)歷。以當時的情境來看,商人需要承受兵燹戰(zhàn)亂、通貨膨脹、合伙人內(nèi)訌等各種不可預測的風險,經(jīng)商是一種次優(yōu)的職業(yè)選擇。如果有可能的話,他還是希望擔任公職,譬如在1951年將新安茶社轉(zhuǎn)到妻子名下,以便進入軍烈屬合作社。在他出任公職的經(jīng)歷中,可以發(fā)現(xiàn)不少徽州同鄉(xiāng)、親戚的影子。
其一為大庾小梅關稅務辦事處。汪德溥離開電廠后,得到其親戚大庾稅務局長胡某的照顧,被委任為小梅關稅務辦事處主任,在那里發(fā)了一點財②汪直廬:《收字第1641號》,1952年2月28日。。后來,胡局長因貪污過多伏法,他受此牽連而離崗。
其二為新安小學。在贛州經(jīng)營的徽商醵金建設的新安書院,于乾隆五十一年(1786)遷建梁屋巷,嘉慶六年(1801)續(xù)建,占地面積約1500平方米。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旅居贛州的徽商利用新安書院及其公積金創(chuàng)辦新安小學③本會文史辦:《解放前贛州小學教育簡述》,政協(xié)贛州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贛州文史資料選輯》第二輯,內(nèi)部資料,1986年,第110頁;贛州市地名委員會辦公室編:《江西省贛州市地名志》,內(nèi)部資料,1988年,第300頁;龔文瑞:《暖冬》,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278頁。。汪直廬曾聽人談起過汪德溥:“他是安徽人,與新安書院的人很熟悉。據(jù)說他在新安會館當過首事,他在里面很可以說得話起。新安學校的情況與學校籌募款子,都要經(jīng)過他們這一伙人開會討論,汪德溥也是其中的一個。”④汪直廬:《無標題》,1955年8月24日。點明了他與新安會館、新安小學的密切關系。
新安小學校長卜家楠是汪德溥的徽州同鄉(xiāng),兩人關系極為密切,與愛善茶社經(jīng)理戴世教一并列入汪德溥的“社會關系”⑤佚名:《應調(diào)查分子單行材料表》,1952年;呂榮華:《報告》,1952年8月18日。。汪德溥在1948年就任新安小學事務員兼董事長,負責收租和發(fā)放薪金。他時常采取一些手段克扣教職員的薪金:“來的是二機米,發(fā)出去就是一機米給教員?;?qū)iT給米與教員,而不付與現(xiàn)金。若付現(xiàn)金,就要比市價更低。”據(jù)稱此舉得到卜家楠的授意,克扣所得由二人共分,來往賬目也無人監(jiān)督查賬⑥黎忠君:《收字第1973號》,1952年3月1日。。卜家楠被抓后,他隨即離職。
由此可見,汪德溥在梅關稅務辦事處、新安小學擔任公職的經(jīng)歷,與徽州同鄉(xiāng)、親戚的提攜密不可分。此外,他租賃房屋也得益于賀起嵩的幫助,其次媳賀潤瑜應是賀起嵩的家人或族人,所以兩人可能是姻親⑦姚保文:《專題調(diào)查材料單》,1955年5月28日。。正是基于汪德溥的人際網(wǎng)絡,盡管其生活方式已經(jīng)高度土著化,但他在贛州當?shù)厝诵闹型灰暈榘不杖恕?/p>
與同鄉(xiāng)、親戚不同,汪德溥在街坊鄰居、同行與合伙人、街道干部心中的形象則是另外一番模樣。房客和街坊眼中的汪德溥,可用“居民無不痛恨他”這句話來概括⑧佚名:《八種分子調(diào)查登記表》,1954年5月。。如果房客不能按時支付房租,他就會發(fā)脾氣,甚至牽連到無辜的小孩,“小孩走路也不能走快和走重,要是走快走重,他就罵”⑨鄧心棟:《檢舉剝削者汪德普[溥]》,11月20日,無年份;龔志祥:《無標題》,1955年8月27日。。在針對汪德溥的個人意見中,“官僚作風”這個詞被反復使用,街坊鄰居的檢舉稱:“汪德溥同志的官僚作風甚是嚴重”,“他的官僚作風很重,自傲自大,應當改造改造”⑩佚名:《收字第2347號》,無時間;鄧心棟:《收字第2342號》,無時間。。這既契合“三反”“五反”運動中“反官僚主義”的關鍵字眼,又呼應了他在舊式公職任上沾染的習氣。
汪德溥參加了贛州清茶業(yè)公會,同行對他的印象也不佳。清茶公會主委賈云輝檢舉稱,他在“三反”運動中坦白不徹底,平日為人也甚是狡猾,并且擔任清茶公會主委時“操縱公會一切,使各會員受到損失不少”,包括如下的手段:拉攏非會員孫石初到公會當委員,便于操縱公會;在購買公債時,別人購買數(shù)份,他只認購一份;評稅時有意避稅,1951年月捐調(diào)整時,他的五斤米變?yōu)槲迩г?,別人一斤半米卻折成三千五百元;貪污寒衣費三萬元,浪費四萬三千元,在移交會務時,還有一部分沒有發(fā)票。總而言之,他常常在同行面前叫苦,并拿軍屬名義做擋箭牌?賈云輝:《收字第2337號》,1952年3月29日;龔志祥:《無標題》,1955年8月27日。。他在此前的商業(yè)合伙者心中的形象則更為不堪,涼發(fā)榮認為“汪德溥與其子甚是狡猾”,戴禮淦等也稱“汪德溥的一家人,都是狡猾陰謀毒辣”?涼發(fā)榮:《收字第1638號》,無時間;戴禮淦、邵炳輝:《收字第1696號》,1952年3月2日。。這些土著商人在與他的合作中,或多或少受到了損失。
汪德溥與基層街道的關系也很緊張。一方面,“開會學習都不參加”,在開展“三反”“五反”運動時,他自認為“我的問題在肅反都交待了,以后我對稅收和儲稅、消防、清潔,都提前完成了,遵守國家法令?,F(xiàn)在這個運動,我也沒有什么來交待了”①周宗贛、周俊相:《報告》,1955年11月13日;石管松:《反映》,4月21日,推測為1952—1953年。。另一方面,在糧食統(tǒng)購統(tǒng)銷,繳納衛(wèi)生清潔費、稅費等實際生活中,又與街道干部對抗。1953年11月19日,政務院通過《關于實行糧食的計劃收購和計劃供應的命令》,開始實施糧食統(tǒng)購統(tǒng)銷②中央人民政府法制委員會編:《中央人民政府法令匯編(1953)》,北京:法律出版社,1982年,第177~179頁。。同月26日贛州周仲玙的信中提到:“因為糧食漲各樣都漲,好在最近實行糧食供應,以后可以取締私商操縱。”③魯衛(wèi):《那些傷過痛過的往事:1946-1956中國最后一個秀才家庭的千封家書》,第205頁。街道組長董采祥調(diào)查購糧情況,發(fā)現(xiàn)汪德溥家超標而作了核減,汪頓時大發(fā)牢騷:“要減就一下減掉去,我寧愿餓死去。”④沈耀鴻:《報告》,1955年8月31日。同年五六月間,董采祥前來收取清潔、消防費時,他宣稱已與兒子分家,不愿分擔費用,又以軍屬的名義要求免除⑤彭蘭琴:《無標題》,1955年11月11日;姚保文:《同善社汪德溥的材料》,1955年11月25日。。事實上,這是贛州城內(nèi)極平常的公共事業(yè)收費⑥魯衛(wèi):《那些傷過痛過的往事:1946-1956中國最后一個秀才家庭的千封家書》,第235頁。。他在家做蚊香,工商局責令補辦理手續(xù),他反駁道:“我是軍屬,你們把我怎樣。我兒子在前線流血,我做這點子〔事〕,你們還要管我及干涉我?!雹咭ΡN模骸锻粕缤舻落叩牟牧稀?,1955年11月25日。
總之,汪德溥“對群眾基本上是不夠聯(lián)系”,只有與愛善茶社經(jīng)理戴世教等少數(shù)人走得近,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某老板因酒醉與汪德溥吵架,他懷恨準備上告,由該老板請菜館公會主委等人出面喝酒講情,花了三萬多元才了結(jié)此事。調(diào)解人戴禮淦認為:“他好像人家不請他吃酒,他就要告人家,請他吃了就算了?!雹噘Z云輝:《介紹情況》,1955年11月18日;戴禮淦:《收字第1645號》,無時間。這也反映出汪德溥的部分性格特征。
就汪德溥的職業(yè)選擇而言,首選是依靠同鄉(xiāng)、親戚等人際網(wǎng)絡進入公職單位,他萬不得已才會考慮經(jīng)商,畢竟經(jīng)商需要承擔兵燹戰(zhàn)亂、通貨膨脹、合伙人內(nèi)訌等各種不可預測的社會風險。從他中年以來的經(jīng)商經(jīng)歷可以看出,以“行商”小生意起家,商業(yè)資本和經(jīng)商能力積累到一定的程度,就向酒店、米號等中等規(guī)模的“坐賈”發(fā)展,遇到挫折后又退為“行商”。如此循環(huán)往復,非常符合普通商販的經(jīng)營方式和商業(yè)軌跡。特別需要指出的是,汪德溥對于合伙人的選擇頗有講究,他的商業(yè)合作對象是土著商人并非徽州同鄉(xiāng),此舉有助于分擔贛州的地方性風險,這是他作為徽商后裔的有利條件,在某種程度上也說明傳統(tǒng)商幫之畛域特性的弱化。
與汪德溥的人際網(wǎng)絡相比,他的社會交往幾乎完全失敗。他以小商人的精明狡黠和斂財手段,得罪了街坊鄰居、同行與合伙人、街道干部等周遭人群,與徽商之慳吝、好色和好訟的社會形象大體符合⑨王振忠:《明清時期徽商社會形象的文化透視》,《復旦學報》1993年第6期。。他作為出身底層的徽州商販,經(jīng)濟上未必相當富有,政治上卻容易受人打壓。當?shù)厝罕娬J為:“解放后他經(jīng)過一系列的社會改造運動,不但不痛〔改〕前非,反而變本加厲,藐視政府法令。現(xiàn)國〔家〕正展開肅反運動,這樣的壞人,不把他懲處教育,人民必遭其害?!倍霞壒芾聿块T的意見卻正好相反:“據(jù)政策界限夠不上五種敵人,不須上報告?!雹馍蛞櫍骸秷蟾妗?,1955年11月12日;佚名:《五種敵人調(diào)查登記表》,1955年11月24日。這也許是基于他年事已高,而且與他有關的事情多屬經(jīng)濟糾紛。因此,他雖然變成群眾的對立面,卻沒有完全成為政權的對立面。
1950年代初期的中國社會正處于轉(zhuǎn)型與變革的關鍵節(jié)點,帶著舊式商業(yè)思維的徽州商人汪德溥,在新時期遭遇到一生中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并被迅速淹沒于時代變遷的潮流之中。透過他的個人履歷、報告、檢查等資料中散發(fā)出來的歷史信息,對比他在商業(yè)經(jīng)營、人際交往、日常生活、思想觀念等方面的種種變化,可以管窺徽州商人一步一步走向消亡的具體過程。由此可以明確的是,隨著近現(xiàn)代以來的社會變遷,傳統(tǒng)商人也在緩慢轉(zhuǎn)型,并沒有完全退出歷史舞臺,直到新中國初期開展的一系列改革,才最終瓦解了包括徽商在內(nèi)的傳統(tǒng)商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