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凱
(復旦大學古籍所 上海 200433;棗莊學院文學院 山東 277160)
《玉篇直音》,《鹽邑志林總目》中又稱《玉篇廣韻》,乃《鹽邑志林》中的一種,題為陳顧野王撰,明黃岡樊維城匯編,后學鄭端胤、姚士麟、劉祖鐘訂閱?!尔}邑志林》是明萬歷年間湖北黃岡人樊維城任浙江海鹽知縣時,聚集鄉(xiāng)紳并領(lǐng)銜匯編而成的一部地方性叢書,也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地方性叢書,據(jù)黃卓越等(1994:1246—1247),“其取材范圍很廣,以古海鹽轄境為準,收入三國至明代在該地撰著的經(jīng)、子、雜說計四十種,別附錄一種”?!队衿币簟芬蝾}為顧野王撰,加之顧氏曾居亭林(舊屬海鹽縣)且做過海鹽縣監(jiān),故而該書被列入?yún)矔?。目前能見的《玉篇直音》只有《鹽邑志林》本(明朝天啟三年刻本)傳世,上海涵芬樓據(jù)此影印(以下簡稱“涵芬樓本”),《叢書集成初編》《叢書集成新編》亦據(jù)此影印(以下簡稱“集成本”)。故涵芬樓本與集成本的底本均為《鹽邑志林》本,除了集成本比涵芬樓本少了一篇《顧希馮玉篇廣韻敘》外,二本并無差別。本文使用的是涵芬樓本。
《玉篇直音》共分上、下兩卷,采用以類統(tǒng)部,以部轄字的兩級編排方式。全書首先以門類分部法為綱,即根據(jù)所分部首的語義分別列之于天文、地理、時令、人物、身體、衣服、人事、宮室、珍寶、器用、花木、飲食、鳥獸、文史、聲色、干支、數(shù)目、通用等十八門類之中。接著便以部首為目,將所收的13964 個字分別列入308 個部首(含重出部首)中。字與字之間的排列并無何種明顯的規(guī)律可循,對每一個字則使用直音法(間或使用紐四聲法)注音,但并不釋義,據(jù)此可知該字書主要是供識字之用。
因為該書舊題為顧野王撰,以致給學界帶來了誤導。如顧炳權(quán)等認為顧野王著有包括《玉篇直音》在內(nèi)的10 余種著作;朱聲琦認為《玉篇直音》可作為《玉篇》古音的參考;朱巖將《玉篇直音》視為《玉篇》的一種等。當然學界也有質(zhì)疑該書的聲音,這在清代就已為學者所呼出。清人郭嵩燾對《玉篇直音》有“不經(jīng)見”的困惑,但語焉未詳。[1]四庫館閣大臣則對此有過較為詳細的論證,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經(jīng)部·小學類》言:
其最舛誤者,莫如顧野王之《玉篇廣韻直音》?!队衿纷蕴粕显薪?jīng)孫強增加,宋人又有大廣益會之本,久非原帙。舉今本歸諸野王,已為失考。又《玉篇》自《玉篇》,《廣韻》自《廣韻》,乃并為一書,尤為舛謬。且《玉篇》音用翻切,并無直音之說,忽以直音加以野王,更不知其何說。[2]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從書名混用和直音法兩個角度對此書直接提出質(zhì)疑,認為該書并非顧氏之作。此語可謂觀點明確,切中要害,但給人有種讀罷余韻未盡之感。近人孫海波則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闡發(fā),其為《玉篇直音》撰寫提要時明確指出該書乃后人偽作,詳言如下:
此蓋明人偽書,而托諸顧氏者也。何以言之?考顧氏本傳,及兩唐志,并言顧氏有《玉篇》,而無《玉篇直音》之目。設(shè)顧氏果有《直音》之書,何以唐宋人俱未之見,而明季始著錄耶?且《玉篇》顧氏所撰,南國處士富春孫強增加字,三十卷,凡五百四十部,舊一十五萬八千六百四十一言,新五萬一千一百二十九言,與直篇之書,分別居部,絕不相同。倘使為一人所撰,何以矛盾若是?況顧氏《玉篇》,每字之下,首注音切,次訓字義,既注反切矣,無煩直音可也。隋唐人之字書,皆用反切,無有用直音者,則是書之為后人所偽,而非顧氏之書也明矣??计浞植?,與日本耶穌會版小玉篇略相似,此本蓋即由小玉篇出耶。而樊維城之刻《鹽邑志林》也,不能擇別,而漫以是書冒顧氏之名,抑亦見其陋矣。今為辨正之如此。[3]
較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孫氏之說顯得逐層推進、嚴謹有序,論據(jù)更是確鑿有力、詳實細微,故而其觀點也是值得信服的。至此我們可以確認,《玉篇直音》確非顧氏所作,乃明人托名偽作。然考孫氏之言,仍有未盡之意,如論據(jù)雖是細微確鑿,但卻有失全面充分;因?qū)Α奥韵嗨啤敝靶∮衿蔽丛敿咏榻B,所以我們并不能對《玉篇直音》給出準確的定性。為使學界對《玉篇直音》有一個準確的把握,今筆者不揣陋說,在孫說的基礎(chǔ)上略陳鄙見,權(quán)作狗尾續(xù)貂,愿以此就教于大方之家。
我們認為,《玉篇直音》確實非顧野王之作,其與顧氏《玉篇》無任何關(guān)系。從書中反映的吳音特征來看,該書應成書于明末吳人之手。從編排體例角度來看,該書乃明末的一本“海篇”類正音字書。之所以主此說,是出于以下諸點考慮的。
第一,權(quán)威文獻并無顧氏撰《玉篇直音》之說。
為別于孫說,我們在此使用“權(quán)威文獻”一詞。在歷代的傳記中,最具有權(quán)威性的當屬《陳書》和《海鹽縣圖經(jīng)》。《陳書》乃官修史書,且纂修的時間離顧氏的時代較近,因此所載內(nèi)容最具史實性?!逗{}縣圖經(jīng)》是明海鹽知縣樊維城主修,邑人胡震亨輯著的地理志,與《鹽邑志林》成書的時間最為接近且同出自樊維城之手,故所記內(nèi)容的參考價值最大。二書中前者較易為學者關(guān)注,而后者卻易被忽略。茲錄二書關(guān)于顧氏的部分傳記如下:[4]
其所撰著《玉篇》三十卷,《輿地志》三十卷,《符瑞圖》十卷,《顧氏譜傳》十卷,《分野樞要》一卷,《續(xù)洞冥記》一卷,《玄象表》一卷,并行于世。又撰《通史要略》一百卷,《國史紀傳》二百卷,未就而卒。有文集二十卷。(《陳書·顧野王列傳》)
所撰《玉篇》、《輿地志》各三十卷,《符瑞圖》、《顧氏譜傳》各十卷,《分野樞要》、《續(xù)洞冥記》、《玄象表》各十卷,文集二十卷并行于時。(《海鹽縣圖經(jīng)·人物篇·顧野王》)
對比上述二書的傳記內(nèi)容,盡管關(guān)于顧氏的著述稍有差異,但是在顧氏無撰《玉篇直音》問題方面,二書所載的內(nèi)容是一致的。尤其是《海鹽縣圖經(jīng)》,與《鹽邑志林》同為樊維城所修,但卻彼此不一,前后矛盾。顯然,《玉篇直音》題名為顧野王撰似有無中生有之嫌。
第二,《玉篇直音》的音系性質(zhì)與原本《玉篇》大相徑庭。
就目前存世的《玉篇》系字書中,與顧野王有直接關(guān)系的要數(shù)原本《玉篇》和宋本《玉篇》。宋本《玉篇》在后世的影響力雖大,但是經(jīng)過了唐孫強、宋陳彭年等人的再加工。據(jù)魏現(xiàn)軍(2012),宋本《玉篇》在編纂過程中亦大量借鑒《廣韻》,并注意在注音方面與《廣韻》保持協(xié)調(diào),故其音系特點已然并非顧氏原書全貌,相反其與《廣韻》音系更為近似。而最能反映顧野王語音原貌的當屬原本《玉篇》。如若《玉篇直音》成書于顧氏之手,再加上其專門為《玉篇》釋音之用,則其音系特點整體上應該與原本《玉篇》相同或者相似。但是事實并非如此。為更為直接、有力地說明問題,我們僅將《玉篇直音》中的10 條區(qū)別性語音特征拿來比較,詳見表1:
表1 《玉篇直音》與原本《玉篇》的語音比較[5]
通過表1 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
(1)《玉篇直音》與原本《玉篇》在音系特征方面差異極大。10 項聲韻特征均是《玉篇直音》中較為突出的具有區(qū)別性意義的語音現(xiàn)象,而原本《玉篇》皆不具備,二書反差明顯。尤其是聲母上的非敷合流、知章合流,韻母上的閉口韻尾、入聲韻尾的消失等現(xiàn)象,從漢語語音史(通語史和方音史)角度來講這是近代漢語才發(fā)生的音變現(xiàn)象,是不可能出現(xiàn)于原本《玉篇》所處的中古時期甚至是宋本《玉篇》所處的中古晚期近代早期的。由是觀之,《玉篇直音》的成書年代應在近代中后期,至少是在宋代之后,更絕非于南朝梁陳之際。
(2)《玉篇直音》是一部反映近代吳音的字書。
表1 中較為突出的日禪、疑泥不分以及尚未列入表中的《玉篇直音》和原本《玉篇》均具有的神禪、從邪相混等語音特征在歷代反映吳音的文獻中均有記錄,詳見表2:
表2 歷代吳音文獻的分布情況[6]
表2 并未盡數(shù)列舉歷代所有的吳音文獻,但所選的文獻遍及近代的歷朝歷代,具有較強的代表性。通過表格可以看出,盡管每一部書不一定全部具備這四個聲母特點,但是從歷時的角度來論,其在吳音史中卻有著一以貫之的典型特征。
劉云凱(1989)通過考證認為,歷史上的日禪合流并非是官話音變,可與現(xiàn)代吳語相印證。劉曉南(2009)則進一步指出“以日母讀禪母,則一定是吳音”。日母在當代吳音中有文白讀的差異,白讀音[n]或[],與泥母相混,此乃古音的殘存;而日母的文讀多音[z]或[],與禪母相混。據(jù)歐陽國泰(1986)統(tǒng)計,原本《玉篇》中僅有2 例日泥混切的情況,沒有日禪不分的情形,這表明日禪合流應是晚起的事情。明人張位在《問奇集·各地鄉(xiāng)音》中曾提到吳越人以“上為讓”“辰為人”的現(xiàn)象[7],此乃明末吳人不分日禪的寫照。劉云凱(1989)據(jù)浙江寧海人胡三省《資治通鑒音注》中存在日禪合流的現(xiàn)象,認為吳音的這一音變最早可推至宋末元初之際。然劉曉南(2009)依據(jù)浙江江山人毛晃、毛居正父子《增修互注禮部韻略》中所記的吳音語料,認為日禪不分的方音現(xiàn)象約可前推至北宋。由此看來,日禪不分的現(xiàn)象在吳音史上源遠流長。
疑母讀成泥母的條件是三四等細音字,音[]?!队衿币簟分腥绱耍渌臒o論是古代的還是現(xiàn)、當代的吳音文獻中亦是如此。此乃學界共識,茲不贅言。若從陶宗儀的《射字法》算起,疑泥不分的情況距今也有700 多年的歷史了。近日筆者撰文《〈齊乘釋音〉的聲母特點與元代蘇州吳音》(張凱2014),討論了元初于潛《齊乘釋音》中亦有疑泥不分的情況,此乃元初蘇州吳音的真實寫照。是書完成的時間下限乃元順帝至元五年(公元1339年)前,刊刻于元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早于陶宗儀(1329—約1412年)的《射字法》幾十年,若以之來論,疑泥不分的現(xiàn)象在吳音史上可提前約100年。
從邪不分、神禪不分的情況,劉曉南(2009)認為“是一個古老的南音現(xiàn)象”?!额伿霞矣枴ひ艮o篇》中“南人以錢為涎、以石為射、以賤為羨、以是為舐”乃最早揭示從邪、神禪相混者。劉先生進一步指出此處“南人”所持的“南音”一定包含吳音,“吳語從邪、神禪合流是從唐宋沿貫而下的語音特征”。據(jù)歐陽國泰(1986),原本《玉篇》中既已存在兩組不分的情形,并認為“從邪不分、神禪不分,是隋唐以前南音的特點”。由此看來,這兩種現(xiàn)象的歷史較日禪不分、疑泥不分更為久遠。
此外,聲母中的非敷奉與曉匣合口呼字混同的現(xiàn)象雖不見于上述歷代文獻,但是這卻能在今之吳音中得到印證。據(jù)錢乃榮(1992:6)描寫,今上海寶山區(qū)霜草墩吳音中“王”音“房”,松江則“荒”音“方”,嵊縣乃“還”音“煩”,此外,周浦通攝非組字讀[h]/[f]或[]/[v]。故此條亦可視為吳音的特點。
至于韻方面的支魚混同、歌?;焱忍卣麟m亦見于其他方音,但是在吳音史中也是不可否認的存在。如南宋陸游有言:“吳人訛魚字,則一韻皆開口?!眱H就明代而言,這兩種現(xiàn)象在吳音中更是極為常見。葉盛(1420—1474,昆山人)談到昆山、吳淞江南等地以“歸”呼入虞字韻;張寧(1426—1496,海鹽人)《紀異行》詩中韻腳“雨”葉“水、死”;陸容(1436—1494,太倉人)指出今吳音有訛呼“睢”為“豎”的現(xiàn)象;徐渭(1521—1593,紹興人)曾批評松江人不辨“支、朱、知”;張位(1538—1605,江西人)提到吳越人有以“豬為知”的怪象;沈德符(1578—1642,嘉興人)也有吳人“尿”呼“書”的記錄。[8]張寧《滿江紅·題碧梧翠竹送李陽春》詞中“過和”與“度處數(shù)路誤暮樹”等押韻;陸啟浤(明末清初,浙江平湖人)《大司寇鄭端簡公曉》詩中“過”與“故愫庫互”押韻。我們通過考查發(fā)現(xiàn),描寫400年前常熟、常州吳音的《吳音奇字》中更是有7 例支魚混同、16 條歌?;焱囊糇⒉牧稀<词故窃诋敶鷧钦Z中,兩組混同的現(xiàn)象也普遍見于整個吳語區(qū)。(錢乃榮1992:13)支魚混同、歌?;焱m不具有區(qū)別于其他方音的作用,但其的確是吳音的一個特征,此可從側(cè)面印證《玉篇直音》具有吳音的性質(zhì)。
綜合上述情況來看,《玉篇直音》無疑是一部反映吳音的字書。至于該書含有吳音的原因,我們也是可以推知的。該書的匯編者與訂閱者乃樊維城、鄭端胤、姚士麟、劉祖鐘四人,除樊維城乃湖北黃岡人,劉祖鐘里籍無可考外,鄭端胤和姚士麟二人皆有史可稽:[9]
端允字思孟,海鹽人,鄭曉之曾孫也。是書雜采諸書勸戒之言,至《太上感應篇》亦所不遺。雖意主訓誨,而其言不盡出于儒者,蓋雜家流也。(《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鄭端允,字思孟,天啟丁卯歲貢,家傳藏書甚富,好學老而不倦,所著有《培壘錄》諸書。胡震亨、姚士粦纂修志邑,裨益良多?!际谀宦?,不樂就,年八十而終。(《光緒海鹽縣志》)
士粦,字叔祥,海鹽人,國子監(jiān)生,有《蒙吉堂詩集》。(《孤本明代人物小傳》)
姚士粦,字叔祥,庠生。與胡震亨同學,以奧博相尚。搜羅秦漢以來遺文,撰秘冊匯函跋尾,各為考據(jù),具有原委。南祭酒馮夢禎??棠媳敝T史,多出其手。知縣樊維城聘修邑志,多所考訂,年八十余卒。(《光緒海鹽縣志》)
由上述引文可知,鄭端胤(允)與姚士麟(粦)二人皆為浙江海鹽人。既是如此,經(jīng)由他們訂閱的《玉篇直音》,其中含有吳音的特征也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3)以閉口韻消失的特征來論,《玉篇直音》成書時間上限當為16 世紀后半葉。
近代吳音中閉口韻的消失是一個漸變的過程,但是從歷代反映吳音的文獻中大體可以梳理出一個界限。魯國堯(2003:228)根據(jù)元末陶宗儀《南村輟耕錄》的記錄推知元時松江吳語中仍是[-m]、[-n]、[-]三個陽聲韻鼎立的局面。張竹梅(2007:265)通過歸納成書于明弘治、正德年間(約15 世紀末16 世紀初)記錄北部吳語的《中州音韻》得出在當時吳音中存在尋侵、監(jiān)咸、廉纖三個閉口韻。丁鋒通過研究《寄語略》《六書精蘊》和《同文備考》,認為16 世紀初明代定海吳音中存在雙唇鼻音韻尾,16 世紀上半葉明代昆山吳音中也存在6 個閉口韻。[10]然而到了徐渭《南詞敘錄》,其中便有“吳人不辨清、親、侵三韻”的記錄。[11]《吳音奇字》中存在大量的[-m]、[-n]尾韻字混注的情況,咸、深攝已分別并入山、臻攝,這表明明末清初時的常熟、常州等地吳語中閉口韻已經(jīng)消失。游汝杰(2003:103)綜合考查《白兔記》《聲韻會通》《山歌》等吳音文獻資料,認為至遲在明末之際吳語的三個陽聲韻尾已經(jīng)合流。
《玉篇直音》中有大量的深、咸攝字與臻、山攝字音同,這表明閉口韻尾[-m]處于正在消失或者已經(jīng)消失的階段,參照整個吳音史的音變過程,我們認為《玉篇直音》成書的時間上限乃16 世紀后半葉。
第三,《玉篇直音》實乃“海篇”類字書的一種。
“海篇”,依據(jù)石崎博志(2010:68—81)研究,乃haibien 一詞的音譯,是明末流行的俗字典系列的一種。haibien,源自于葡萄牙耶穌教傳教士曾德昭(1613年來到南京,1658年在湖北去世)的《中國基督教布教史》一書,別名是“大海”。具體指的是哪一部字典,現(xiàn)已無法判斷。但是石崎博志認為,“海篇”類字典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如:
所謂“海篇”系列的字典,是以明朝萬歷年間為中心,陸續(xù)出版的俗字典的總稱。“海篇”系列的諸書之間,在內(nèi)容和題材上極其類似。比如說,作為共同的特征,它們都采用了筆畫檢字法和直接音譯的注音形式。“海篇”系列的字典繼承了最先采用筆畫檢字法的韓道昭著的《五音篇?!?1208年)一書。[12]而且,檢字的分類方法采用了把部首按照不同的語意進行分類的門類分部法(或者稱訓詁類別法)。分有天文門、時令門、地理門、人物門、聲色門、器用門、身體門、花木門、宮室門、飲食門、鳥獸門、干支門、卦名門、文史門、爾寶門、人事門、衣服門、數(shù)目門、通用門等。在各門中,相關(guān)連的部首以“某某部”的形式作為進一步的分類單位。部的下位分類則是根據(jù)其偏旁以外的部分的筆畫數(shù)來進行的。其另外一個特征,便是它采用了直接音譯的注音方式。雖然其中也有一部分使用了反切法,但使用反切的文本也都是與直接音譯注音方式并用,單純只使用反切法的文本,在我目前的研究中,還沒有發(fā)現(xiàn)。
通過上述引文,我們可以把握兩個“海篇”類字書的特征,其一是筆畫檢字法加門類分部法(訓詁類別法),其二就是直接音譯的注音方式,也就是直音法。此處言及的“海篇”類字書究竟指的是哪些字書呢?根據(jù)計翔翔(2002:132—133),“明代以來出版的名稱中含有‘海篇’字樣的字典,至今海內(nèi)外尚能見到的,不下30 種”。石崎博志(2010:70)進一步指出,在傳教士的資料中,被引用的“海篇”類字典主要有以下7 種:《新校經(jīng)史海篇直音》、《翰林重考字義韻律大板海篇心境》、《翰林筆削字義韻律京本大板海篇心境》、《精刻海若湯先生校訂音釋[海篇?]匯》、《陳明卿太史考古詳訂遵韻海篇朝宗》、《篇海類編》、《音韻字?!返龋?jù)此認為《新校經(jīng)史海篇直音》在“海篇”系列字典中是最早把《五音篇?!返姆辞行问礁臑橹苯右糇g形式的版本的。[13]
有明一代,字書使用直音法注音是一種風氣,自明初至明末愈演愈烈。上海嘉定人章黼(1378—1469)的《直音篇》乃明初之際使用直音法注音的典型字書,惜其并未將該法貫徹于全書。至明朝后期,使用直音法注音的字典規(guī)模蔚為壯觀,以“直音”命名的字書以彰顯自身純粹使用或基本使用直音法注音之特點的字書不勝枚舉,如《海篇直音》《經(jīng)史海篇直音》《新校經(jīng)史海篇直音》《重校經(jīng)史海篇直音》《重校全補海篇直音》《重刻經(jīng)史海篇直音》《重校古本五音類聚四聲切韻直音海篇大全》《五韻類聚四聲切韻直音海篇大全》等等。此外還有一些未用“直音”一詞命名的字書,它們一般采用先反切,再直音的方式,如《詳校篇?!贰镀n惥帯返鹊?。即使在《吳音奇字》這樣小卷帙的字書中也是普遍使用直音法,補之以反切注音?!队衿币簟芬浴爸币簟泵瑧撌沁@個時代背景下的產(chǎn)物,而此時期恰巧與該書反映的陽聲韻[-m]尾消失的時間相吻合,均在16 世紀后半葉,甚至是再后一些。
在使用門類分部法方面,《篇海類編》是以上諸類“海篇”類字書中較容易看得到且有突出特點的一種,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篇海類編》,題明宋濂撰,屠隆訂正?!独m(xù)文獻通考》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均斷之為明代坊間書賈偽托宋、屠而作。楊載武(1993)則進一步補證2 條,并斷定該書刊刻于明末。楊說證據(jù)確鑿,結(jié)論可靠。該書共20 卷,將444 個部首統(tǒng)攝于天文、地理、時令、人物、身體、花木、鳥獸、鱗介、宮室、食貨、文史、珍寶、器用、數(shù)目、聲色、衣服、人事、干支、蓍卜、通用等20 門類中,至于每字的注音基本采用先反切,再直音的方式。從門類方面來說,《玉篇直音》分為18 門,較《篇海類編》少了鱗介、蓍卜二門8 個部首,另將食貨改稱飲食,其余17 門名稱均與《篇海類編》相同。為更有效地論證二書的相似性,我們通過表3 加以比較(因受篇幅和排版限制,部名不再盡數(shù)列舉):
表3 《玉篇直音》與《篇海類編》類、部比較表
(續(xù)表)
綜觀表3 可以發(fā)現(xiàn),盡管《玉篇直音》某些部首的門類歸屬與《篇海類編》不相同,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它們在結(jié)構(gòu)上均是以部轄字,以類統(tǒng)部。同時在門類和部名的設(shè)置方面二書也幾乎如出一轍。比如天、光、章三部,宋本《玉篇》轄542 部,盡管部數(shù)遠遠超出二書,但是卻無此三部。這是因為,“天”,字形從一從大,“光”,字形從火,宋本《玉篇》便將之分別歸入一部和火部。而《玉篇直音》《篇海類編》等“海篇”類字書之所以設(shè)立這兩部,是因其編者認為“天”“光”本身皆乃天文現(xiàn)象,有設(shè)立天文類的需要,故而將“天”“光”二字升格為部,以統(tǒng)攝若干從“天”從“光”的字。再如“章”,字從音十,原本、宋本《玉篇》皆入音部。然而,因設(shè)立文史類的需要,《玉篇直音》《篇海類編》則將“章”字升格為部,于是形成了與音部并立的局面。
“海篇”類字書雖然取材于《玉篇》《類篇》及《龍龕手鑒》等字書(計翔翔2002:133),但是據(jù)此處看來,門類分部法將它們歸成一類,與傳統(tǒng)的《玉篇》類字書已不屬于同一種別了。這種編排體例在明末很有影響,上文多次提到的《吳音奇字》也是遵此做法。
“海篇”類字書的兩個突出特征,《玉篇直音》基本上完全具備,稍有不同的是筆畫檢字法并未得到貫徹。此并不足為怪,《篇海類編·天文類·天部》14 個字的排列也沒有依照筆畫順序。鑒于此,我們認為《玉篇直音》實乃“海篇”類字書的一種,因該書以識字為編書動機,故而于字義便無解釋,因此該書的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音韻學和方言學方面。據(jù)此我們還可以推測,孫海波所言的“日本耶穌會版小玉篇”,也應是“海篇”類字書的一種,孫氏所持《玉篇直音》與之“略相似”之說,估計即源于此。
當然,《玉篇直音》也存在若干不足,比如編制粗糙拙劣,文字、部首的重出現(xiàn)象較多;目錄與正文前后不一,目錄中所列部首或在正文中不存在,或形體被肆意篡改;書中訛字、奪文之處甚多,部首名、被注字或者注音字皆有脫漏的情況等等。此等問題實乃??钡姆懂?,我們將另有文章專述,故此處不再贅言。
附 注
[1]分別參見:顧炳權(quán)主編.浦東辭典.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6:449;朱聲琦.《玉篇》在漢語語音史上的地位.辭書研究,1993(5):125;朱巖主編.海鹽文化叢書·著作.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1:11;郭嵩燾(清).郭嵩燾日記(卷二).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224。
[2]紀昀(清).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經(jīng)部·小學類.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3421。
[3]中國科學院圖書館整理.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經(jīng)部·小學類.北京:中華書局,1993:1196。
[4]分見:姚思廉(唐).陳書.中華書局,2011:400;樊維城,胡震亨(明).海鹽縣圖經(jīng).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208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543。
[5]具有某特征用“+”號表示,反之用“-”號表示,全文皆同;原本《玉篇》音系依照周祖謨.萬象名義中之原本玉篇音系.《問學集》.北京:中華書局,1966:270—404。
[6]表2 中部分文獻音系性質(zhì)的論斷可分別參見:劉曉南.毛氏父子吳音補證.山西大學學報,2009(5);魯國堯.《南村輟耕錄》與元代吳方言.魯國堯語言學論文集.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3;丁鋒.《同文備考》音系.[日]福岡:中國書店,2001;寧忌?。疂h語韻書史(明代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李超.周昂增訂中州全韻研究.廈門大學博士論文,2009。
[7]張位(明).問奇集.續(xù)修四庫全書·經(jīng)部·小學類(238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16。
[8]上述筆記材料分見:陸游(宋).老學庵筆記(卷六).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3506;葉盛(明).水東日記(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80:47;陸容(明).菽園雜記(卷九).明清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55;問奇集,第216 頁;徐渭(明).南詞敘錄.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三).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224;沈德符(明).萬歷野獲編.北京:中華書局,1959:856。
[9]引文分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子部·雜家類(卷一百三十二),第3385 頁;王彬(清).光緒海鹽縣志·人物·孝義.中國地方志集成·浙江府縣志輯.上海:上海書店,1993:935;曹溶(清).孤本明代人物小傳(卷三).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中心,2003:195;王彬(清).光緒海鹽縣志·人物·文苑.中國地方志集成·浙江府縣志輯.上海:上海書店,1993:897。
[10]分見丁鋒著作:《日本考略·寄語略》反映的十六世紀吳語音韻.[日]海外事情研究(第32 卷第1 號),2004:199—204;《六書精蘊》字音反映明代吳語音韻——與《同文備考》音系比較.[日]海外事情研究(第30 卷第1 號),2002:211—213;《同文備考音系》.[日]福岡:中國書店,2001:72。
[11]徐渭(明).南詞敘錄.北京: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三).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224。
[12]此說恐難成立,因為在此之前有金人王太的《類玉篇?!?,該書已經(jīng)使用了筆畫檢字法,該書要早于《五音篇?!分辽偃辍T斠娏捍簞伲畯摹额愑衿!返健端穆暺!贰覈值渚幾胧飞系囊粋€轉(zhuǎn)折點.中國典籍與文化,2004(2)。
[13]此說有失嚴謹,《新校經(jīng)史海篇直音》在《經(jīng)史海篇直音》之后,僅此一條此說就難立足。若依據(jù)王進安(詳見:《韻學集成》與《直音篇》比較.福建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4 期)的研究進行推斷,明朝前期章黼的《直音篇》已初具“海篇”類的字典的模型,其使用的便是直音法注音。
[14]《篇海類編·總目》(續(xù)修四庫全書本)中作“寶”部,而正文卷十五作“貝”部,據(jù)此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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