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發(fā)
(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四川成都 610041)
·蜀學研究·
莊學大師王叔岷
李映發(fā)
(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四川成都 610041)
莊子研究,是我國先秦諸子研究的重要領(lǐng)域之一。王叔岷治莊子之學數(shù)十年,從斠讎學入手,對《莊子》文句、版本源流進行了細致深入的??焙褪崂?,從而對莊子的故里、生平及學問旨義進行了探究,多有新的見解以別前人之說,并立新體系,自成一家之言。
王叔岷;莊子;斠讎學;先秦諸子
先秦諸子,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源頭。源頭活水,流淌三千余年,澆灌著中華文明。先秦諸子中,孔孟儒家之學、老莊道家之學、韓非法家之學、孫子兵家之學都是“顯學”。尤其是孔孟、老莊的學問,不僅在國家治理與人心收拾上作用巨大,影響深遠,而且在數(shù)千年的學術(shù)文化源流中也一直浩浩蕩蕩,艷采繽紛。僅以莊子而論,為其???、注釋、正誤、集解、疏正的近二百家。時代在前進,文化在發(fā)展,歷史固可垂鑒,前人可為后人之師,可是“覺今是而昨非”,也是事物發(fā)展的必然。王叔岷先生的國學,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集眾家之說,比對斠正,探究發(fā)微,奉獻出許多使人耳目一新之說,為國內(nèi)外學人所贊譽。
王叔岷,號慕廬,1914年生于今成都市龍泉驛區(qū)洛帶鎮(zhèn)(當年屬簡陽縣)。自幼愛國學,尤喜讀《莊子》、《史記》、《陶淵明集》。他21歲就讀于四川大學中文系。1941年考入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傅斯年為指導教師,湯用彤為副指導教師。此時是抗戰(zhàn)期間,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附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傅斯年任所長。地址已遷到四川南溪縣李莊(今屬宜賓市)。那時,年輕的王叔岷頗有傳統(tǒng)文人風流倜儻的才子氣,時時吟詩作賦,不時哼曲撫琴。王叔岷在李莊板栗坳(栗峰)第一次見到傅斯年先生就呈上自己從家鄉(xiāng)赴李莊一路上吟成的一首五言古詩:“宿讀李莊書,今向李莊行。行行八百里,山水路縱橫。秋色淡無際,秋興轉(zhuǎn)凄清。適然居得所,山坳屋數(shù)楹。奇書十萬卷,隨我啖其精。素琴常在壁,信手陶吾情……?!备迪壬春笮σ恍?,問:“你將研究何書?”王叔岷回答:“《莊子》?!备迪壬堄信d趣地背頌了《莊子·齊物論》中莊周夢蝶一大段文章,然后嚴肅地對這位學生說:“研究莊子當從??庇栐b入手,才切實?!庇终f:“要把才子氣洗干凈,下苦工,三年之內(nèi)不許發(fā)表文章?!备敝笇Ы處煖猛壬舱f,研究學問必須“痛下功夫”。
王叔岷對嚴師的教導“乍聽很不自在”,但還是“不違如愚”,硬是“獨坐三年板凳冷”。從對《莊子》全文的???、訓詁入手,博覽群書,搜集相關(guān)的資料,于1944年完成《莊子校釋》一書,凡20萬言。這是王叔岷第一部學術(shù)著作。在李莊三年的嚴格訓練、實踐,開啟和奠定了王叔岷今后一生的學術(shù)路子、治學作風,甚至對他立人處世人生修養(yǎng)也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
先秦諸子之書,秦漢史籍,凡古代流傳至今的文獻,在研究時首先遇到的問題是所據(jù)版本(資料)的正確性、可信度。這是因為史籍在流傳歷程中,或是篇章殘缺,字句模糊難辨,或是傳抄、轉(zhuǎn)刻而錯漏、訛誤,或因古今字體相同相異,古文、籀文、篆文、隸書、草書、楷書、俗寫字體相混,而引起的誤判。亂改字句,或因古今人句讀的不當而引起文句文義的相異,等等。要澄清諸如此類的歷史塵埃,就得潛心進行???、辨?zhèn)?,滌誤存真,這就是斠讎學。中國是文明古國,古典文獻十分豐富,文獻斠讎也就成為了國學中的一個頗為顯著的學術(shù)領(lǐng)域。魏晉以降,尤其是唐宋以后出現(xiàn)了不少的斠讎著作和斠讎大師;清代斠讎學是乾嘉考據(jù)學的主要成就。王叔岷在前賢的肩上站立起來,在撰寫《莊子校詮》的年月,培養(yǎng)起以斠讎學研究古代經(jīng)籍、古代文獻的學術(shù)興趣和學術(shù)風格。他回憶說,在李莊,“勉強接受傅先生的教訓,初由愛好文學轉(zhuǎn)向考據(jù),頗感枯燥乏味。繼而參考前賢及近人研究《莊子》的成果……校釋古籍的方法,更收輯直接、間接的相關(guān)資料,漸漸領(lǐng)會到研究《莊子》,甚至研究一切古書,從??庇栐b入手,是最切實的基礎(chǔ)工作”。這是清冷枯燥的治學,他牢記湯用彤先生“研究學問,只有痛下功夫!” 的教導。他說:“‘痛下功夫’這四個字,影響我一生,我大致是辦到了的?!盵1]3、4
抗戰(zhàn)勝利后,王叔岷在南京史語所,發(fā)表《莊子通論》一文。1948年,他隨史語所、故宮博物院、中央圖書館遷臺。傅斯年任臺灣大學校長,王叔岷受聘于該校講授“國文”、“斠讎學”、“莊子”等課。1959年,去哈佛大學任訪問學者,時間一年。1963—1980年先后受聘于吉隆坡馬來西亞大學、新加坡南洋大學、新加坡大學等任客座教授、講座教授及中文系主任。1981年回臺大中文系任教。1984年在史語所退休。王叔岷在臺大或新加坡,除教學之外,仍然全身心地投入古典史籍斠讎和《莊子》研究,退休后仍筆耕不輟。他說:“岷讎理故籍垂三十年,檢驗類書二十余種。解決鉤棘疑難之問題,創(chuàng)獲殘缺之資料常引以為快?!盵1]561據(jù)統(tǒng)計,王叔岷著述共有19種30冊。那時期,大陸還未改革開放,王叔岷的著述主要在臺灣發(fā)表,影響在海外。鑒于價值高,影響大,于是中華書局將其整理薈編成《王叔岷著作集》共14種19冊,于2007年夏開始以精裝本出版發(fā)行。其書目為:《諸子斠正》、《莊子校詮》、《莊學管闚》、《左傳考?!?、《史記斠正》、《列仙傳校箋》、《陶淵明詩箋證稿》、《鐘嶸詩品箋證稿》、《列子集證》、《先秦道法思想講稿》、《斠讎學(補訂本) 斠讎別錄》、《古籍虛字廣義》、《慕廬論學集》(一、二)等。王叔岷的學問成就,主要在莊學研究。眾多成果“皆以莊子之旨為依歸”。這不僅表明王叔岷先生是當今考據(jù)學、斠讎學的大師,也表明他從斠讎入手研究《莊子》的深厚基礎(chǔ)和精深造詣。
古代史籍研究,第一是研究其版本、文句的原始性、真實性,方可為依據(jù);第二是在認定其可為依據(jù)的基礎(chǔ)上,若是史料記載文獻,就分析其發(fā)生的前因后果;若是思想或文藝典籍,就闡發(fā)思想旨義或文采。這是我國學術(shù)界治國學的傳統(tǒng)遺風?!肚f子》是古代哲學名著,也是文學的重要源頭之一。王叔岷先生研究莊子,十分重視可信的“底本”。以此為據(jù)而后廣泛涉獵,旁征博采。在李莊讀書時,傅斯年先生用重金購得宋代版本的《莊子》,并供給他使用,在南京又讀到舊鈔卷子本《莊子》七卷。在數(shù)十年的斠讎研究中,除了歷代前賢關(guān)于莊子的著述,僅就流傳國內(nèi)外的《莊子》盡力搜羅閱讀考究。
王叔岷所研究過的《莊子》版本有兩類:古寫本和古刻本。古寫本有:日本高山寺藏古寫本7卷,巴黎圖書館藏、倫敦博物館藏、莫斯科亞細亞人民研究所藏、羅振玉貞松堂藏的敦煌唐代寫本殘卷。歷代流傳的各類刻本有:道藏本《莊子》,這又包括唐成玄英疏本、宋王元澤新傳本,林希逸國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明羅勉道循本、白文本;古逸叢書《莊子》覆宋本;續(xù)古逸叢書《莊子》景北本、南宋合刊本;南宋蜀刻本《莊子》;元嘉纂圖互注本《莊子》;明世德堂本。
王叔岷面對如此多的古寫本、古刻本,殘卷殘書,不同朝代文人的傳抄、注疏,硬是舍去數(shù)十年歲月,下苦功夫考證求真,從而求得自己的見解。這是十分細心而繁巨的勞動。例如:
(1)《莊子·天地篇》有句:“方且尊知而火馳?!庇捎趥鲗?、古刻有的“火”字形狀象兩個“八”字重疊。清代孫詒讓說這是個“分”字。在《莊子·外物篇》有句“火馳而不顧”,其“火”字也作兩個“八”字重疊之形,若以分字解,上下文義不順。王叔岷認定這是“北”字形之誤?!氨瘪Y”,就是“背馳”,即背道而馳。他引《史記·太史公自序》句子“北正黎以司隸”,唐朝司馬貞索隱“北正”就是“火正”之例,以旁證“火”與“北”古時互借相用的作法。[1]282
(2)《莊子·天地篇》有句:“且若是,則其自為遽,危其觀臺。”晉郭象注為“此皆自處高顯,若臺觀之可觀也”,其意為居高位,可登高望遠。唐成玄英疏曰:“既高危,必遭隳敗,猶如臺觀峻聳,處置??h(懸)”。王叔岷據(jù)趙諫議本、覆宋本、世德堂本、道藏本皆作“則其自為處,危其觀臺”,指出“遽”是“處”字的古俗字之誤而易了字,從而使注疏者異議。王叔岷指出,在謝靈運《離合詩》中也存在把俗字“處”誤為“遽”的錯誤。[1]303
(3)《莊子·達生篇》有句:“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蓖跏遽簱?jù)宋釋慧寶《北山錄》所引“不幸遇餓虎殺而食之”,還列其他旁證,指出今本此句重疊了“餓虎”二字。[1]321
(4)《莊子·達生篇》有句:“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王叔岷指出“凝”字為“疑”字之誤,此句出于《列子》?!读凶印分袨椤叭f疑為神”。蘇東坡說,蜀本《莊子》是“乃疑為神”。明焦竑《莊子翼本》也為“乃疑于神”,均證今本此字錯誤。[1]351
(5)《莊子·德充篇》有句:“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边@句是錯的。郭象據(jù)此議論:“以是非為情,則無是無非,無好無惡者?!背尚?jù)此說:“吾所言情者,是非彼我,好惡,憎嫌等也。”王叔岷指出,此句應(yīng)為“是非吾所謂無情也”,掉了一個“無”字。此句下文就有“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申解其無情之義。[1]241
(6)《莊子·在宥篇》有句:“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蓖跏遽褐赋?,《白帖》十三、《初學記》二十引此句,均為“理”字,這是唐朝人避唐高宗李治的諱而改的字。[1]363
上述6例,因字形、俗字、互借、誤疊、脫字、避諱等引起的錯誤。王叔岷在??薄肚f子》和其他古籍中發(fā)現(xiàn)的錯誤情況,還有因古書均為豎行而引起的上下文一字分為二字、二字合為一字,還有涉偏傍之誤、聯(lián)想之誤,后人將前人注、批、抄入正文之誤等等124種情況。斠讎時,他不輕下結(jié)論,不穿鑿附會,不迷信古本、古注,集相關(guān)群書、注疏、比較求證,擇其合史事、合情理、合文字與行文規(guī)范者而從之。
王叔岷在考據(jù)斠讎的堅實基礎(chǔ)上,對莊子及其學說進行了全面深入地研究。
1.《莊子》及其研究源流。王叔岷說,莊子之書原為多少篇,現(xiàn)不可考。后漢班固、高誘等人見到的《莊子》有52篇,晉司馬彪、孟氏的注本亦為52篇(可能不是班固見到的本子)。以后李頤集解本30篇(有的本子作35篇)。晉郭象注《莊子》為33篇。前人研究認為,《莊子》分內(nèi)篇、外篇、雜篇,內(nèi)篇為莊子本人作品,外篇、雜篇中多有后學之作。對于郭象《莊子》注本,也以此眼光視之,并認為郭象注本為流傳至今最好的本子。
王叔岷深入研究后指出:“郭本內(nèi)、外、雜篇的區(qū)劃,蓋由私意所定?!逼淝闆r是:外篇合入內(nèi)篇;外篇移入內(nèi)篇;內(nèi)篇移為外篇;兩篇合為一篇;一篇分為兩篇。于是產(chǎn)生了“真?zhèn)坞s揉”的狀況,這是以郭象本研究莊子必須得注意的。①
在莊學流傳研究中,王叔岷認為:“晉郭象本(中)向秀說,參以己見,而注《莊子》,其了解莊子之深,誠足成一家之言。然非即符合莊子之本旨。自晉以降,至于晚近,中外學人,注釋論說莊子甚眾,能會莊子之旨者,誠不易得?!盵2]3
對于當今注釋《莊子》的情況,王叔岷指出:“晚近注釋莊子,收集資料最備者,當推錢穆先生之《莊子纂箋》,次則王孝魚校補之《莊子集釋》亦差可觀?!盵3]錢穆書以清末馬其昶《莊子故》為藍本,摘錄了前人158家之說,其行文亦簡要、明暢。王孝魚書據(jù)清末郭慶藩《莊子集釋》整理、補充,詳引諸家之說,此書優(yōu)點在于諸說詳備,頗便于初學。
2.莊子學問淵源。司馬遷《史記》卷64《老子韓非列傳》中,老子傳后附莊子傳曰:“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為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闚,然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故其書十余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毀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shù)?!盵4]莊子故里“蒙”,司馬遷未詳指,自古以來爭論不一。王叔岷認為是戰(zhàn)國時的宋國地,后為梁國,在今河南商丘南。②莊子生卒年大約為公元前368—前288年,終年81歲(此備一說??季空叨啵猩谇?69—前286年,83歲之說)。關(guān)于學問,一直流傳的“老莊之學”、“黃老之學”的說法,似乎莊子的學問宗于老子,濫觴于皇帝。王叔岷指出,“莊子之學不為老子所限”[5]6,不能說莊子的老師是老子,老子早已死百余年,在學問立論重點上,老子重人事,莊子重天道;老子重外王,莊子重內(nèi)圣;老子重生,莊子講外生死。莊子之學,“乃超學派之學,其要歸于老子之言,又不為老子之言所限……老子為道家,不得已,強稱莊子為超道家之道家耳”[5]27。另外,“莊子稱黃帝,乃出于假托。莊子之學本于老子,與黃帝無關(guān)”[5]54。
莊子學問,有人說不僅宗于老子,而且還深受當惠施的影響?;菔┦乔f子的好朋友,時常在一起相互爭辯問題,比莊子早亡。對此,王叔岷指出“近人多以為莊周之學受惠施影響”,這不對?!盎菔┡c莊周同時,且同為宋人,嘗相遇而辯難?;菔┏阎牵f周全德;惠施逐末,莊周返本;莊周知惠施,惠施不足知莊周也”?!扒f周之學圓融無間,何致受惠施之影響!惠施與莊周辯難,皆為莊周所屈而不復言”。王叔岷還指出,實際上在二人爭辯中,惠施還全了自己的學問。如莊子說“兼懷萬物”、“萬物與我為一”,惠施提煉為“氾愛萬物,天地一體”③?;菔┳分鹈?,為爭梁國相位,遭渡河墜水,居相位后,還擔心莊周奪其職;莊周淡泊塵世,心游大千,不僅不與惠施的無禮計較,而且認定惠施是辯論學問的至友。莊子過惠施之墓嘆曰:“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zhì)矣!吾無與言之矣!”[6]338由此可見,惠施是莊周成就學問的一塊“磨刀石”,焉能言莊學傳承于他。
3.莊學的旨義?!肚f子》問世以來,關(guān)于該書所言之旨義,歷代學者各有不同議論。司馬遷說《莊子》是寓言,“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4]3144?!皼惭蟆奔础巴粞蟆保酥阜趴v。其意為,莊周以放縱大話編寓言故事以圖自己適情快意,所以沒有治世價值,王公大人因之而不予以重視。司馬遷評語影響著后人。漢代的揚雄、王充、晉郭象、唐成玄英、宋朱熹等認為《莊子》是“揚蕩而不法”之語,“謬然之說,荒唐之語”是“為我之學”。上世紀,錢穆、馮友蘭也認為是“為我之學”[5]11-17。當今還有人說是“狂人狂語”。對此,王叔岷不同于流傳已久的舊說,指出四點:
(1)非為我。不是如楊朱一樣的“為我”學問,“楊朱取為我,莊子重忘我,其學廻異”,并以《逍遙篇》“至人無己”,《秋水篇》“大人無己”,《在宥篇》“大同而無己”為據(jù)。④
(2)非放任。不是放蕩不羈的狂言囈語?!啊肚f子》全書,凡論養(yǎng)生、處世、齊物、全德、內(nèi)圣、外王(六大系統(tǒng)),咸歸之自然……莊子之言,說高而不亢,其為人清而不容物,決非放任也”。他引據(jù)以證:《應(yīng)帝王篇》中講圣人治世,“正而后行”;《膳性篇》中講,古之有名的君子,“正己而已矣”;《間世篇》告誠,“戒之慎之,正女身哉!”女字,即汝稱。同時亦指出:“凡莊書記載莊子,如有過激之詞,或過激之行,皆莊學之徒所附,未足據(jù)以論莊子也?!?/p>
(3)非避世。不是超凡脫俗的妄語。王叔岷曰:“棄人世之事而不為,則避世矣?!薄肚f子·天下篇》明寫著:“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者為友。”“外死生無終者”即得道之人。莊子所言,“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不道引而孝。無忘也,無不有也。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這就是莊子立人處世的真實態(tài)度和修養(yǎng)。
(4)非空談。不是不切實際、無補于社會人心的空話。王叔岷指出:“莊子陳義甚高,皆有體驗而來,與空談?wù)邚h異!”《齊物論》中言“莊周夢蝶”而悟出“物化之理,即生死之理。在生適于生,在死適于死,則無所謂生死”,成為莊子“養(yǎng)生的最高境界”。這是從體驗中獲得的,并非空談所能致。
王叔岷對于現(xiàn)存的《莊子》33篇文,按內(nèi)容新立“六大系統(tǒng)”,即養(yǎng)生、處世、齊物、全德、內(nèi)圣、外王。如此分類,便于當今初學者。他在《莊子通論》中講,莊子大義一個字——“游”?!皩彺擞巫?,義殊鴻洞”,莊子“一切議論譬喻似皆本此字發(fā)揮”?!八^游者,即無待之意……唯無所待,乃能無入而不自得”,無掛礙而心游萬物。
王叔岷言《莊子》文的新分類,旨義新說,均有一反歷史舊說潮流的意義,是“莊子之我見”的獨到之說。
王叔岷在斠讎和研究莊學中有如此多著述,如此多卓見,是他數(shù)十年“勤志服知”攻治的成果。
1974年8月8日,王叔岷在新加坡南洋大學吟成一絕句:“斠證遷書年復年,服知勤志毫毛顛。及時領(lǐng)略生生意,喜看秋湖出紅蓮?!痹娭小胺谥尽?,就是《莊子》寓言篇中的“勤志服知”。王叔岷說:“我斠證《史記》十七年,不過是勤志服知而已”[1]627他一生勤奮酬志,斠讎古籍經(jīng)典,折服于莊子學問、莊子精神,并奉為自己修身立人的圭臬。
王叔岷有《獨愛》詩一首:“紛紛戰(zhàn)國競兵戎,諸子爭鳴各自雄。獨愛莊周名利外,怡然長住性情中?!雹荨栋簿印吩娫唬骸斑B朝梅雨潤圖書,一卷南華味有余。無用如能明大用,人間何世不安居?!薄堕e情》詩曰:“愛讀南華數(shù)十春,至言至味淡而醇。忘年忘義寓無竟,剩有閑情未去身?!边@三首詩,王叔岷自白了為何喜研《莊子》及由年輕至耄耋不同境遇下研讀《莊子》的情形。
王叔岷自幼好讀《莊子》。他曾說:“岷年十三四時,隨先君耀卿公寓成都,日承庭訓,廣讀經(jīng)傳子史,于諸子中,最好《莊子》。生性魯鈍,久不開悟,一讀《莊子》,襟懷豁然,朗沏通明,喜不自勝!自是之后,博學泛覽,日求進益,皆以《莊子》之旨為依歸,所謂不期然而然者矣。”[2]為研究莊子而斠讎,為深切領(lǐng)悟、正確評議莊子而斠讎相關(guān)的史籍、文獻;著述中論莊學者最多,教學和演說中論述和評議莊學的時間最長。他一生“勤志服知”的學問成就,主要在于此。
在李莊三年,學術(shù)路徑起步,他以此態(tài)度研讀《莊子》,另有了一番心得,作《寂寂》詩曰:“吾愛蒙莊子,處世得環(huán)中。無用為大用,以此應(yīng)無窮。并立使人化,至異而能同。眾鳥唏靈鳳,萬木仰孤松。誰能達此境,寂寂春山中。”他還說:“莊周生于亂世,入俗而超俗,至清而容物,為岷一生最景仰先哲?!盵5]序在后來幾十年的研究中,他曾深情地說:“《莊子》一書之義蘊,循環(huán)無端,著而不著,最難了解;然亦不難了解,性情與莊子近,則展卷一讀,必獲我心;性情與莊子不近,雖誦之終生,亦桿格不入。”[2]
王叔岷認為,他的“性情與莊子近”,一讀《莊子》“必獲我心”,一生最景仰莊子。如此虔誠地景仰人物,迷戀學問,穿越歷史時空與莊子神交,莊子精神默化了王叔岷的精神世界?!叭胨锥?,與世無爭,容物”。表現(xiàn)出來的修養(yǎng)是:偏愛自然之道,恬靜自得,與世無爭,不慕名利。莊子不應(yīng)楚懷王高位之聘,王叔岷一生不參加任何社會團體,專心學術(shù)研究與教書育人。
他抱定莊周的“無待”,社會生活中不期待浮名虛榮,學術(shù)研究中求實求真,不迷信權(quán)威,不受舊說羈縛。有《論莊》詩曰:“自視詮莊亦等閑,敢將糟粨炫人間。任何盛業(yè)齊推舉,欲閉浮名且閉關(guān)?!薄独锨f》詩有句:“今古紛紛恣毀譽,幾人曾識老莊來?!边@是科學治學態(tài)度,對學術(shù)研究能作出貢獻,亦有益于扶正學術(shù)風氣。
王叔岷一生主要生活在臺灣和新加坡。面對所處的社會生活,他說:“君子居之世,憮然憶莊子”(《多思》),“矧人最靈旨,立身自亦方……順人不失己,旦復效蒙莊”(《效蒙莊》)。他在《俗物》詩中,蔑視社會亂象:“莊周與陶潛、高操不可攀。大智而忘智,至賢而忘賢。今之儒者流,大言不智慚,圣賢為己任,名利亦所貪;黨同而伐異,曲說誇真詮。俗中一物耳,古道慨難傳!”
王叔岷早年在四川李莊校釋《莊子》,晚年在臺北南港舊莊校詮《莊子》,居住地與學問都與“莊”有緣,他十分高興這“宿緣”。但他一生大部分時間的生活環(huán)境,不是莊周所處的鄉(xiāng)野,也不是自己的川西鄉(xiāng)里,而是在炫彩斑爛的工商社會,喧鬧中,他抱定莊周的“入俗而超俗”的信念。他的《舊夢》詩曰:“茫茫滄海一孤舟,萬里隨風任去留,花雨翩翩縈舊夢,誰知忍淚說莊周?!?948年,他去了臺灣,1963年至1981年他又在臺灣與新加坡之間大洋中往返。他的《高風》詩句:“既愛幽人隱在丘,亦從城市任浮游。莊周入俗而超俗,萬方高風絕匹儔!”他沒有被“紅塵”玷污,在學術(shù)界高風亮節(jié),在社會生活中潔身自好,適情自得。他堅信,“能保其真性,何往而非吾”(《明權(quán)》)!
王叔岷一生以研究學問為最大興趣,除了授課,就閉門讀書。在新加坡、吉隆坡18年間,不是上課,就是著述,假期也不去旅游。學生請教,問他有沒有時間,他說:“你來我就有時間,你不來,我就沒有時間?!彼麩崆閷Υ龑W生,誨人不倦。他長期超負荷勞動,影響了健康,生了病,他卻在《傷生》中樂觀地說:“為探玄旨耗形精,重釋南華義益明。夢里莊周應(yīng)笑我,養(yǎng)生未得已傷生?!彼€說:“莊周垂至巧,巧至無勞累”,“我愛莊周智,卓然異諸子?!?《智慧》)
王叔岷的夫人去世后,有朋友、同仁勸他續(xù)弦。他謝絕曰:“莊周妻既卒,不聞復續(xù)弦。陶潛有繼室,乃由助耕田。我今無舊業(yè),何庸締新緣?”“但得琴書趣,足以樂余年?!?《謝續(xù)弦》)
凡熱愛傳統(tǒng)文化的中國人,都是認定根,熱愛故土的。王叔岷“萬里隨風任去留”,常?!叭虦I說莊周”,2002年終于回到闊別了半個多世紀的故里成都市龍泉驛。2008年8月,他于睡夢中去逝,享年94歲。他在晚年仍忙于讀書和著述,有《自笑》詩曰:“晚歲詮莊子,轉(zhuǎn)覺味愈厚。自笑一何愚,行罷甘長守,既不為浮名,亦非惜敝帚。何當競此業(yè),逍遙外塵垢。”
王叔岷曾有詩句曰:“可憐舉世誇紅學,不見紅樓夢里人?!?《不見》)其意是“紅學”研究在海內(nèi)外十分熱鬧,有幾個紅學家像《紅樓夢》里的人,像曹雪芹?以此自表心跡,他熱愛“莊學”,卻像《莊子》里的人,像莊周:“真情與真知,難與流俗伍”(《答靜農(nóng)兄》),“猶幸此生歸我有,行藏語默尚隨心”(《隨心》)。莊子精神穿透了王叔岷的靈魂,鑄就了他的人生修養(yǎng)。王叔岷依歸莊子精神,活出了“自我”。如此做學問的大家,古今少見。
1994年,王叔岷80歲,馬來西亞、新加坡和在香港曾受教于先生而成名的學者聚會為先生祝壽,盛贊先生的為人師表和道德文章,“給新、馬漢學界影響深”,“為新、馬樹立起新的楷模”[7]。
1998年5月,他應(yīng)邀參加北京大學100周年校慶,并作學術(shù)報告。2000年,他獲臺灣“行政院”文化獎,將其獎金捐給臺大中文系作獎學金。2008年8月,臺大文學院舉行“王叔岷教授追思會”,所撰的《王叔岷先生行述》中寫道:“先生之學術(shù),兼及四部,著述豐宏,而皆淵博精深,成一家之言;古籍之斠讎箋證,尤為當世推重?!薄缎惺觥愤€指出,先生治學“更融???、訓釋、義理為一體,開啟‘由實入虛’的治學途徑”⑥。這對他的學術(shù)地位作了如實的肯定。
1990年9月,王叔岷在《校讎學與中國學術(shù)》一文中指出,清代樸學中校讎名家是阮元、盧文弨、陸心源、胡克家、俞樾、錢大昕、王念孫、王引之、孫詒讓;訓詁名家是郭懿行、段玉裁、王念孫、朱駿聲、吳昌瑩?!拔逅摹币詠淼男聵銓W名家是胡樸安、蔣元卿、陳垣、余嘉錫、蔣伯潛、向宗魯、張舜徽、陳鐘凡、吳孟復、王欣夫等人[1]508。清代至上世紀的樸學是一脈傳承的,王叔岷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
從上世紀的國學一脈而論,王叔岷是傅斯年、湯用彤、陳垣、錢穆等名家的學問傳承人。
從治莊學一脈而論,王叔岷是清王先謙、茆泮林、郭慶藩、馬其昶等及其以前先賢學問的傳人,而且更有創(chuàng)新,發(fā)展弘揚。至于上世紀初及后五十年“近人”治莊者的學問,王叔岷多有揶揄。同時代的臺灣治莊學者不多,其他人的成果遠不及王叔岷。
在大陸,上世紀后五十年,“莊學”未獨立成為一門學問受人鉆研,而是納入“中國思想史”中進行論述。其視角,其路子全不同于王叔岷,而是在馬列主義觀點指導下,以“唯心”、“唯物”、“階級觀點”進行分析,以“厚今薄古”、“古為今用”方法進行取舍;指其為“十足的沒落奴隸主思想意識”、“主觀唯心主義”。馮友蘭、任繼愈、張岱年、楊榮國等人相關(guān)的著述都是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產(chǎn)生的成果。
王叔岷在李莊學習《莊子》時的副指導教師湯用彤先生是任繼愈的指導教師。1973年,任繼愈主編《中國哲學史簡編》出版,書中論戰(zhàn)國哲學一章設(shè)了“莊子唯心主義和相對主義”一節(jié),其內(nèi)容包括:對唯心主義與宿命論、相對主義、無條件的精神自由等三個問題進行批判論述[8]141-154。此書名噪一時。如此論述莊子大概可為代表,是當時的一種模式和路子。關(guān)鋒也是研究莊子的著名文人,他說:“莊子把‘相對’和‘絕對’分割開來……一邊是排斥‘絕對’的‘相對’,另一邊是排斥‘相對’的獨立自在‘絕對’。”⑦湯一介先生也說:“莊子抓住了事物相對性一面,加以夸大,把事物的相對性絕對化,得出其無是非、大小、生死等相對主義的結(jié)論……抹殺事物質(zhì)的區(qū)別。”⑧
由此可見,大陸學者治莊與王叔岷“廻異”。改革開放后,海峽兩岸及海外相互和平交往,文化交流,大陸治莊有了新發(fā)展。不過,多數(shù)成果是注釋《莊子》,或者隨著旅游業(yè)發(fā)展,爭論莊子故里何處的討論會和論文集。由于王叔岷不慕名利,未參加社會集團,他的名聲與學術(shù)成果罕為大陸同行學者所了解,直到當前大陸學者關(guān)于莊子的著述,幾乎無人引用王叔岷的成果。
大陸開放了,中華書局發(fā)現(xiàn)了王叔岷治莊的學術(shù)成果,2007年編印發(fā)行“王叔岷著作集”14種19冊,廣布海內(nèi)外。每種書都附有一個同樣的“出版說明”,其中明告世人,王叔岷“是海內(nèi)外廣受推崇的斠讎大家”。我們相信,隨著王叔岷著述的大量廣泛發(fā)行,必將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和發(fā)揚,對莊學研究的推進將大有助益。
注釋:
① 王叔岷《莊學管闚》中華書局2007年8月,第17-20頁。所言諸種情況,皆有例證,此不贅列。
② 莊子故里“蒙”,有河南商丘說、安徽蒙城說、山東荷澤市說。參見潘建榮主編《莊子故里考辨》中國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③ 王叔岷《惠施與莊周》,載《莊學管闚》中華書局2007年8月第33、39、43頁。
④ 王叔岷《莊學管闚》中華書局2007年第11頁。以下所言三點的引文均見本書11-17頁,恕不贅注。
⑤ 王叔岷《讀莊余韻》載《莊學管闚·附錄》中華書局,2007年8月第253-272頁。本文所引詩,未另注出處者,皆出于此。
⑥ 轉(zhuǎn)引自胡開全《洛帶出了一位國學大師》。
⑦ 關(guān)鋒《莊子哲學批判》,轉(zhuǎn)引自李錦全、曹智頌著《莊子》,貴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74頁。
⑧ 湯一介《關(guān)于莊子哲學思想的幾個問題》,轉(zhuǎn)引自李錦全、曹智頌《莊子》貴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75頁。
[1] 王叔岷.斠讎學 斠讎別錄[M].北京:中華書局,2007.
[2] 王叔岷.莊學管闚·引言[M].北京:中華書局,2007.
[3] 王叔岷.莊子校詮序論[M]//斠讎學 斠讎別錄.北京:中華書局,2007:629.
[4] 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75:2143、2144.
[5] 王叔岷.莊學管闚[M].北京:中華書局,2007.
[6] 王世舜.莊子注釋[M].濟南:齊魯書社,1998.
[7] 鄭樹良.百年漢學論集[M].臺北:臺灣學生書局印行,2007:543、544.
[8] 任繼愈.中國哲學史簡編[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
[責任編輯 陳玉蘭]
Zhuang-ology Master Wang Shumin
LI Ying-fa
(CollegeofHistoryandCulture,SichuanUniversity,Chengdu,Sichuan, 610041,China)
The study on Zhuangzi is one of the major fields for pre-Qin Dynasty scholars in our country. Wang Shumin, who studied Zhuangzi for decades, had a sufficient emendation and sorting forZhuangzi’s diction and version from the point of proofreading. And then he made a thorough inquiry about zhuangzi’s hometown, lifetime and learning gist, and produced some new understandings which were different from the previous viewpoints, hence setting up a new system to establish his own school of thought.
Wang Shumin; Zhuangzi; proofreading; scholars of pre-Qin Dynasty
2014-11-20
李映發(fā)(1940—),男,教授,研究方向:中國文化史、科學技術(shù)史。
K825.5
A
1672-8505(2015)05-005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