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英譯的形與神——以許淵沖譯本為例

嚴曉江

(南通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江蘇 南通 226019)

摘要：翻譯家許淵沖以達意傳神為基本原則，其《楚辭》英譯文體現(xiàn)了借形傳神、形神兼?zhèn)洹⑸嵝吻笊竦奶攸c。譯者借用英詩的不同詩體在譯文中實現(xiàn)形式與內(nèi)容新的統(tǒng)一；在處理原文的對偶結(jié)構(gòu)、排比句式、長短句時盡量體現(xiàn)出形美；轉(zhuǎn)換、補償或增刪等方法的綜合使用突出了譯文的神韻。

關(guān)鍵詞：《楚辭》英譯；形與神；功能等效

“形”與“神”這對概念在哲學(xué)、美學(xué)、文學(xué)、翻譯等領(lǐng)域都被使用。形是神的載體，神是形的靈魂。漢語和英語在遣詞造句方面有各自的語法規(guī)范和結(jié)構(gòu)形態(tài)，譯文形式不能拘泥于原文形式，但這并不意味著譯文形式不重要，形神兼?zhèn)洳攀欠g的理想狀態(tài)。《楚辭》駢散兼具，托物言志，情景交融，意境深遠。自19世紀以來，不少中外譯者曾選譯過若干篇目。其中，翻譯家許淵沖先生的《楚辭》英譯文在形與神方面風(fēng)格獨特，他充分發(fā)揮譯語優(yōu)勢，以達意傳神為基礎(chǔ)，努力追求譯詩的形美。許淵沖是目前中國唯一能在古典詩詞和英法韻文之間進行互譯的專家。2014年8月2日在柏林舉行的第20屆世界翻譯大會會員代表大會上，國際譯聯(lián)將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之一——2014“北極光”杰出文學(xué)翻譯獎授予了許淵沖，他是第一個獲此殊榮的亞洲翻譯家[1]。

一、借形傳神

“借形傳神”是指借用恰當(dāng)?shù)淖g文形式傳達原文所賦予的意義和功能?！冻o》的韻律與節(jié)奏鮮明，宜于吟頌。韻律與節(jié)奏不僅表現(xiàn)在語音層面，也暗含在語義層面，往往與詩人的情感起伏有關(guān)。當(dāng)屈原將生命的進程與歷史的年輪聯(lián)系起來，其人生歷程就蘊含著時空流轉(zhuǎn)的一種內(nèi)在旋律。詩借形傳神，失其形也就失其神。韻律與節(jié)奏是詩的形式，也是詩的重要構(gòu)成因素。由于漢語詩歌講究“平仄律”，英語詩歌講究“輕重律”，將《楚辭》的韻律、節(jié)奏照搬到英語譯文中就不合適。譯者應(yīng)盡量尋找符合英語詩歌音韻習(xí)慣的方法，以達到功能等效，再現(xiàn)詩人對社會和人生的整體觀照。

原文：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

譯文：I bid the waves, oh! more slowly go / And the river, oh! tranquilly flow. / I wait for you, oh! who have not come; / Playing my flute, oh! with grief I’m numb[2]49.

這幾句詩選自《湘君》，是湘夫人苦苦等待湘君卻未能如愿時的獨白。該例是隔句對偶，“令沅湘兮無波”與“使江水兮安流”相對，“望夫君兮未來”與“吹參差兮誰思”相對，體現(xiàn)出詞語對稱、意義相關(guān)的特點。要使目的語讀者感受音美，就要求譯者在遵循英漢詩歌節(jié)奏與韻律的基礎(chǔ)上發(fā)揮主體性，用英詩常見的形式來表達。四行詩節(jié)是英詩中最常見的傳統(tǒng)詩節(jié)，有abab，aabb，abcb等韻式。許淵沖使用了aabb的韻式，每行都是9個音節(jié)，并未反映出原文的對偶結(jié)構(gòu)。押韻問題，許淵沖倡導(dǎo)以韻體譯詩，但譯文的押韻不要求與原詩押韻的行數(shù)、位置一致。他在用韻文翻譯詩詞時宛如“戴著音韻和節(jié)奏的鐐銬跳舞，跳得靈活自如，令人驚奇”[3]。許淵沖的《楚辭》英譯文基本上是每兩行押韻，同時根據(jù)原文每行的字數(shù)，相應(yīng)地調(diào)整譯詩的音節(jié)數(shù)，每行長度基本相當(dāng)，節(jié)奏明快，體現(xiàn)了整體和諧與細節(jié)變通相結(jié)合的特點?？梢?，譯詩并不在于亦步亦趨地保留原文的形式，而在于反映原文形式的意義和功能，從而在譯文中實現(xiàn)形式與內(nèi)容新的統(tǒng)一。

原文：九天之際，安放安屬？隅隈多有，誰知其數(shù)？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屬？列星安陳？

譯文：How did Nine Spheres divide /And join up side by side? / How many ins and outs / Of Heaven’s whereabouts? / On what rests Heaven wide? / How did twelve hours divide? / And sun and moon shed rays / And stars in fine arrays[2]77？

這幾句詩選自《天問》，是屈原關(guān)于天體和日月情況的詢問?！短靻枴肥且黄錆M積極探索精神和浪漫主義情懷的經(jīng)典作品，詩人對天、地、自然、社會、歷史、人生提出了170多個問題，并以探究其成因的方式來表達對現(xiàn)實的深層思考，行文不僅意境深遠，而且具有視覺美和音樂美的效果。許淵沖善于把中詩講究平仄和押韻的音韻特征淋漓盡致地用英文音韻體現(xiàn)，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4]。雙行偶韻詩節(jié)也是英詩中的常見詩節(jié)，韻律是aabbccdd。許淵沖借用這種形式，divide與side，outs與 whereabouts， wide與 divide， rays與 arrays分別押韻，并且使用了連詞and以及介詞of，on串聯(lián)各句，雖然各詩行沒有保留原文的四言結(jié)構(gòu)，卻通過音美等效傳達了原文的意美。許淵沖認為意美是最重要的，音美是次要的，形美是更次要的。也就是說，要在傳達原文意美的前提下，盡可能傳達原文的音美；要在傳達原文意美和音美的前提下，盡可能傳達原文的形美；要努力做到三美齊備[5]。《楚辭》英譯要再現(xiàn)原文之美，應(yīng)尋求恰當(dāng)?shù)哪康恼Z表達方式，而不是牽強附會地保留原文形式。

二、形神兼?zhèn)?/p>

《楚辭》的形美是通過對偶結(jié)構(gòu)、排比句式、長短句以及詩行之間的內(nèi)在邏輯等因素呈現(xiàn)的。形美與意美、音美相輔相成。由于英漢兩種語言以及文化等方面的差異，翻譯時要達到完全意義上的形神兼?zhèn)涫遣豢赡艿?。傅雷的“神似說”將中國傳統(tǒng)文論、畫論中以“神”為美的觀點引入翻譯領(lǐng)域。其實，“神似說”并非只重神似而輕形似。

原文：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fēng)兮載云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譯文：Wordless you come, oh ! wordless you go / As cloud-flags spread, oh! and whirlwinds blow. / None is so sad, oh! as those who part; / Nor so happy, oh! as new sweetheart[2]61.

這四句詩選自《少司命》，描繪了“少司命”來去無蹤、情感不定的狀態(tài)。《少司命》是屈原借鑒祭祀樂歌的形式創(chuàng)作的，“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是典型的對偶句，意思彼此映襯，暗示了詩人對別離現(xiàn)象的態(tài)度?！冻o》最具代表性的行文風(fēng)格之一就是“兮”字的頻繁使用，不僅具有反復(fù)感嘆的音美效果，而且便于詩人抒發(fā)哀怨之情。許淵沖將“兮”譯成oh，體現(xiàn)了語音象似性特征，也就是發(fā)音與其所表示的意義之間存在著很多自然的相似關(guān)系。這種象似性被譯者以一種同樣直白的方式所重現(xiàn)，并用與原文同樣的形式貫穿全文[6]。此外，None is so sad以及Nor so happy兩個強調(diào)句刻畫了蓀草般的女子與“少司命”眉目傳情，幽會離別，待“少司命”找到新歡后，這位女子盼望“少司命”時的復(fù)雜心情。許淵沖不僅譯出了原文的意思，而且將其形美也盡量體現(xiàn)出來了?！吧瘛笔侵袊诺湓娫~的精髓所在，譯文如果能在遵照譯入語表達習(xí)慣的前提下再現(xiàn)原文的結(jié)構(gòu)特征，就能最大限度地反映原文的精神風(fēng)貌。

原文：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兮，不可以久些！

譯文：O soul, come back, do not go forth! / You can’t stay in the north, er! / Where ice rises pile on pile / And snowflakes fly from mile to mile, eh! / Come back! Do not go forth! / You can’t stay long in the north, er[2]258!

這幾句詩選自《招魂》，描寫巫師引導(dǎo)靈魂返歸家鄉(xiāng)的情景。《楚辭》不僅使用了不少嚴整的對偶結(jié)構(gòu)，而且穿插使用了一些長短不一的句子，使得節(jié)奏時快時慢，句式參差錯落，情感起伏波動。楚國的招魂習(xí)俗主要是呼喚靈魂不要到天南海北那些鬼怪與野獸出沒的地方，要返回故居。語氣詞“些”是楚國方言，許淵沖將其翻譯成oh，起到加強語氣的作用，表示希望靈魂能夠循著聲音歸來。譯文雖然失去了原文方言詞的風(fēng)味，譯者卻積極調(diào)動目的語讀者的審美習(xí)慣來彌補。方言翻譯與標(biāo)準(zhǔn)語翻譯的差別不僅表現(xiàn)在語音和語匯層面，而且表現(xiàn)在句法結(jié)構(gòu)層面。譯者應(yīng)嘗試如何使用口語化的表達來傳遞原文語境，使目的語讀者感受原文的地域特色。此外，譯文還呈現(xiàn)出原文長短句的特征，pile on pile以及mile to mile這對平行結(jié)構(gòu)讀起來瑯瑯上口，頭韻的使用則是譯者充分發(fā)揮譯語優(yōu)勢的具體表現(xiàn)。頭韻在英語詩歌中的大量使用可以追溯到公元8世紀早期英國無名氏創(chuàng)作的傳奇英雄史詩“Beowulf”。直到現(xiàn)在，頭韻依然構(gòu)成英語詩歌的特色之一……在許氏譯詩中，頭韻的使用頻率也是比較高的[7]69。

三、舍形求神

意境美是詩詞音韻美和形式美的歸宿。許淵沖說：“我把意美放在第一位，可見我并不主張犧牲內(nèi)容；我把音美、形美放二、三位，可見我并不過分強調(diào)形式?！盵8]漢語語言表達偏重寫意性與模糊性，英語語言表達偏重邏輯性與客觀性，使得漢英詩歌在語音規(guī)則、句法結(jié)構(gòu)、修辭風(fēng)格等方面各有特色，原詩的形式很難在譯文中保留。在這種情況下，譯者可以運用轉(zhuǎn)換、補償或增刪等方法按照目的語讀者的審美思維模式加以再現(xiàn)。

原文：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桴兮擊鳴鼓。

譯文：Our line is broken through, oh! our position overrun; / My left-hand horse is killed, oh! and wounded my right-hand one. / The corpses block my wheels, oh! my chariot is stayed; / I beat the sounding drum, oh! in vain with rods of jade[2]71.

該詩節(jié)選自《國殤》，意思是：侵我陣地亂我陣列，左驂斃命右驂受刀傷。兩輪深陷絆住四馬，主帥舉槌猛敲戰(zhàn)鼓。這是當(dāng)句對偶的典型例子，“凌余陣”對“躐余行”、“左驂殪”對“右刃傷”、“霾兩輪”對“縶四馬”、援玉桴”對“擊鳴鼓”。對仗詩句的句法與結(jié)構(gòu)相同或相近，字數(shù)相等，平仄相對。一直以來，作者和譯者對語言的選擇取向往往不同：前者重文學(xué)的詩學(xué)價值，可以“語不驚人死不休”；后者重信息的傳遞，得“意”而忘形，為了傳達信息往往犧牲掉意義的有機組成部分——形式[9]。許淵沖立足于傳達原文意思，添加了主語，形成了較為典型的SVO基本句式，譯文詩行的音節(jié)數(shù)并不相等。譯者在展示原文如何言說的形式方面有所欠缺，主要是因為語言特質(zhì)不同造成的。從總體上說，漢語的表達方式比英語更精煉，省略成分遠多于英語。漢詩的信息承載量比英詩大，譯成英語時每行的音節(jié)數(shù)有所限制，因此在行數(shù)方面保持形似有很大難度。譯者要善于理清語義關(guān)系以及上下文語境，將漢語的對偶句譯成英語的散句，做到譯文形不在而神尤存。

原文：吾寧悃悃款款，樸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將游大人以成名乎？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寧超然高舉以保真乎，將哫訾栗斯，喔咿儒兒以事婦人乎？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潔楹乎？寧昂昂若千里之駒乎？將汜汜若水中之鳧，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寧與騏驥亢軛乎？將隨駑馬之跡乎？寧與黃鵠比翼乎？將與雞鶩爭食乎？

譯文：Should I spare no effort to plough and hoe up weeds / Or make a name by singing the great men’s deeds? / Should I risk my life to say frankly what is right / Or save my skin by pleasing the rich and the might? / Should I preserve my purity and lofty stand / Or flatter and curry favor with a woman grand? / Should I be honest, blameless, pure and hold my ground / Or be slippery as leather, lard or pillar round? / Should I hold high my head like a steed running free / Or drift in water up and down like ducks in glee? / Should I with the swiftest stallion keep pace / Or follow a broken hackney’s trace? / Should I fly with the skylark wing to wing / Or dispute with barnyard fowls for trifling thing[2]217-219?

這幾句詩選自《卜居》。原文連續(xù)使用了12個排比句，都是以“寧……乎”與“將……乎”的形式出現(xiàn)，其中交織著對偶句、散句以及長句、短句，將詩人的憤懣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安肪印钡囊馑际钦疾纷约涸撛趺刺幨?。《卜居》記敘了屈原被放逐3年后心灰意冷，但勇敢面對現(xiàn)實，主動求見卜者，訴說心中煩亂的原因，表達了詩人在黑暗世道中對人生道路的堅定選擇，同時也體現(xiàn)出中國文人在面對人生痛苦和彷徨時的精神抗?fàn)帯ＴS淵沖使用了跨行翻譯，譯文的行數(shù)和原文的行數(shù)并不一致。跨行是英詩本色，古代漢詩不講究跨行，也沒有這一概念……英語繁復(fù)，漢語簡練；英語外顯，漢語內(nèi)斂。英詩的跨行正是通過把一個較長的句子斷開，形成兩個甚或兩個以上的詩行[7]69。這種“形斷意連”的翻譯同樣傳達了屈原的茫然不知所措以及錚錚風(fēng)骨，引導(dǎo)目的語讀者感受詩人如何義無返顧地走向崇高境界。

四、結(jié)語

《楚辭》的形與神在翻譯中緊密相關(guān)，詩歌語言形式的獨特功能要求譯者在譯文中將其充分體現(xiàn)，以便更好地反映原詩的精神實質(zhì)。詩境是翻譯的關(guān)鍵所在，它依賴于譯者的直覺與頓悟。詩人譯詩有其自身優(yōu)勢，對語言的音樂美和形式美等更加敏感。徐志摩在論及譯詩的形與神的關(guān)系時指出：“翻譯難不過譯詩，因為詩的難處不單是他的形式，也不單是他的神韻，你得把神韻化進形式去，像顏色化入水，又得把形式表現(xiàn)神韻，像玲瓏的香水瓶子盛香水?！盵10]也就是說，詩人可以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才華運用到翻譯中，使原詩的神韻“化”到譯詩的形式中。許淵沖正是在神思妙悟之中，借用英詩常見的四行詩節(jié)、雙行偶韻詩節(jié)等形式，將原文轉(zhuǎn)化為目的語讀者熟悉的詩歌形式來表達，力求將《楚辭》的藝術(shù)意境在譯詩中再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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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李曉梅)

·語言學(xué)研究·

Form and Artistic Conception of Translation ofElegiesoftheSouthTaking XU Yuanchong’s English Version as an Example

YAN Xiaojiang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Nantong University, Nantong, Jiangsu 226019, China)

Abstract：On the basis of conveying the meaning and transferring artistic conception, XU Yuanchong’s English version of Elegies of the South reflects the features of the following points: transference of artistic conception by borrowing different forms of English poetry in order to achieve a new unity of content and form in translation; harmony of form and artistic conception by keeping the beauty of form in translation of antithesis, parallelism and irregular lengths of the source text; conversion, compensation and deletion are used to pursue artistic conception by neglecting the form.

Key words：translation of Elegies of the South; form and artistic conception; functional equivalence

中圖分類號：H315.9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4-0297(2015)02-0129-04

作者簡介：嚴曉江(1970-)，女，江蘇南通人，南通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教授，文學(xué)博士，碩士生導(dǎo)師，2014年度江蘇省高校“青藍工程”中青年學(xué)術(shù)帶頭人，江蘇省第四期“333高層次人才培養(yǎng)工程”第三層次培養(yǎng)對象，研究方向：翻譯學(xué)。

基金項目：2014年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楚辭》英譯的中國傳統(tǒng)翻譯詩學(xué)觀”(14FYY002)；江蘇省2014年度高校“青藍工程”以及江蘇省第四期“333高層次人才培養(yǎng)工程”資助項目

收稿日期：*2014-08-15；

修訂日期：2014-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