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紅賢
?
一位被忽略的公安派愛國詩人——丘坦生平三考
戴紅賢
摘要:丘坦是一位被忽略的公安派愛國詩人。他的《南游稿》《北游稿》是公安派早期詩歌的代表作,愛情悲劇詩《百六詩》體現(xiàn)了晚明性靈文學尊重普通小人物存在價值的新人文精神,軍旅詩集《度遼集》抒發(fā)了丘坦赤膽忠心的愛國情操和淡然名利的閑適情懷。
關(guān)鍵詞:丘坦; 公安派; 《南游稿》; 《百六詩》; 《度遼集》
丘坦(1564-?),又名坦之,字長孺,明代湖廣麻城人。他是公安派的重要成員,也是晚明時期活躍在遼東邊境的一名卓越戰(zhàn)將。遺憾的是,迄今為止,學界對這位民族英雄的事跡及文學創(chuàng)作的了解仍十分有限,相關(guān)研究基本闕如。丘坦的生平經(jīng)歷至今還塵封在域外漢籍之中。筆者訪學韓國期間,有幸獲得了記載丘坦英雄事跡甚詳?shù)墓懦r漢籍*在此我們要特別感謝韓國嶺南大學圖書館古文獻室郭海永先生。本文的韓國文獻搜集工作得到了郭先生的大力贊助。。通過對其生平經(jīng)歷及其殘存詩歌的綜合分析,發(fā)現(xiàn)作為公安派愛國詩人,丘坦的詩歌創(chuàng)作至少有三個方面內(nèi)容值得關(guān)注:一是他的早期詩集《南游稿》《北游稿》,二是他的愛情詩《百六詩》,三是他的軍旅詩集《度遼集》。本文擬探究這三個方面的問題。
一、 《南游稿》《北游稿》與公安派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
丘坦是晚明公安派的重要成員。萬歷二十一年初夏,“公安三袁”麻城訪學李贄,丘坦與袁氏兄弟訂交。萬歷二十一年冬,丘坦和袁中道結(jié)伴從武昌出發(fā),沿長江東游金陵、虎丘、錢塘、嘉興等吳越勝地,各自創(chuàng)作了不少具有革新意義的詩歌,分別結(jié)集為《南游稿》。丘坦還將北游詩歌結(jié)集為《北游稿》。萬歷二十四年冬,袁宗道為《北游稿》作序。同年,袁宏道寫給丘坦的信中也談及《北游稿》*錢伯城:《袁宏道集箋?!肪砹肚痖L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錢伯城箋曰:“丘坦本年有《北游稿》,分寄袁氏兄弟?!?。宗道《北游稿小序》和宏道《丘長孺》是公安派形成期間有關(guān)性靈學說的兩篇重要著述。雖然丘坦《南游稿》《北游稿》已亡佚,但袁氏兄弟的相關(guān)詩評對于我們認識丘坦詩歌藝術(shù)提供了線索。宗道云:“其詩非漢、魏人詩,非六朝人詩,亦非唐初盛中晚人詩,而丘長孺氏之詩也。非丘長孺之詩,丘長孺也?!?孟祥榮:《袁宗道集箋校》卷十《北游稿小序》,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宏道說:“大抵物真則貴,真則我面不能同君面,而況古人之面貌乎?……古有不盡之情,今無不寫之景。然則古何必高,今何必卑哉?不知此者,決不可觀丘郎詩,丘郎亦不須與觀之。”*錢伯城:《袁宏道集箋?!肪砹肚痖L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宏道還說丘坦詩歌“五言七言信手成,刻霧裁風好肌骨。筇根處處覓糟丘,逸思迸如春草發(fā)?!?錢伯城:《袁宏道集箋?!肪硎濉逗颓痖L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袁氏兄弟欣賞丘坦詩歌不蹈襲古人,不模仿他人,獨抒自我性情,贊嘆丘坦詩歌具有信手而成,描繪真切,清新自然等藝術(shù)特征,而這正是公安派文學創(chuàng)作的核心精神。由此可見,丘坦早期詩集《南游稿》《北游稿》與袁中道《南游稿》《小修詩》等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共同的藝術(shù)趣味。丘坦和袁中道的這些詩歌開公安派“獨抒性靈,不拘格套”詩歌創(chuàng)作之先河,為袁宏道性靈說理論提供了較有說服力的樣本*戴紅賢:《袁中道早期詩集〈南游稿〉〈小修詩〉考論》,載《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0年第5期。。
綜觀“三袁”文集,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丘坦與袁氏兄弟的親密關(guān)系,也很容易推導出丘坦其人其詩與公安派同調(diào)這一說法。不過,丘坦能迅速與“三袁”聲應氣求,打成一片,與他的出生及黃安、麻城一帶的文化環(huán)境當有較大關(guān)系。丘坦出生在麻城世家,父親丘齊云(1541-1589),字汝謙,又名謙之,是嘉靖乙丑進士,出為潮州知府;祖父是萬歷名臣張居正的知交。丘坦父親謙之宦情淡薄,曾在潮州署中建立一亭曰“吾兼”,寄興詩酒,耽情游覽,38歲即致仕回麻城*余晉芳:《麻城縣志前編》卷九《耆舊·文學》,(臺灣)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5年。。謙之工詞賦,著《吾兼亭集》《粵中稿》,其詩歌本色通俗,描寫日常生活,描繪自然山水。如《詠揭陽景》寫道:“登高不盡翠微懸,海色真堪睥睨前。桑浦關(guān)門來急峽,藍田削壁掛飛泉。城中竹樹多依水,市上人家半系船??墒呛雨柵肆钤?,于今五嶺凈風煙?!?陳樹芝:《揭陽縣志》,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公安派所倡導的詩歌創(chuàng)作藝術(shù)倒是與丘坦父謙之詩藝相近。關(guān)于丘坦祖父,汪道昆云:“時謙之父自別駕守忠州,上故相書論時政得失。江陵恚甚,立罷之?!?汪道昆:《太函集》卷之五十六《明二千石麻城丘謙之墓志銘》,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17冊,齊魯書社1997年。本段引文未標注者,均同此。丘坦祖父雖是張居正老友,可他信守諍友古道,不計個人得失而敢于直言張氏執(zhí)政失誤。
值得指出的是,萬歷十三年,李贄由黃安移居麻城,謙之父子開始交往李贄。李贄當年就給丘坦父親寫過信*張建業(yè)、張岱:《焚書注》卷一《復丘若泰》,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丘坦也可能于此時開始了與李贄的交往。袁中道說:“公遂至麻城龍?zhí)逗?,與僧無念、周友山、丘坦之、楊定見聚。”*袁中道:《珂雪齋集》卷之十七《李溫陵傳》,錢伯城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小和尚懷林說:“九月十三夜,大人患氣急,獨坐更深,向某輩言曰:‘丘坦之此去不來矣。’言未竟,淚如雨下?!?張建業(yè)、張岱:《焚書注》卷四《寒燈小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該文作于萬歷二十一年,其時李贄與丘坦的忘年交情已相當深厚。丘坦為人率性真誠,不拘禮教,屢被李贄首肯*李贄《寒燈小話》記載:“十五夜,復聞人道有一老先生特地往丘家拜訪荊州袁生,且親下請書以邀之。袁生拜既不答,召又不應;丘生又系一老先生通家子,亦竟不與袁生商之。而人相視,莫不驚駭,以為此皆人世所未有者?!崩钯棥栋宋铩吩疲骸叭缜痖L孺、周友山、梅衡湘者,固一見而遂定終身之交,不待再試也。”(張建業(yè)、張岱:《焚書注》卷四《八物》)。
綜上可知,丘氏家風和李贄學說奠定了丘坦性靈人學和文學思想基礎(chǔ)。萬歷二十一年,丘坦與“公安三袁”在麻城相見恨晚,志同道合,彼此唱和,互相激發(fā),共同探索“致良知,作新詩”的性靈文學發(fā)展道路。
二、 愛情詩《百六詩》與丘坦的俠骨柔情
《百六詩》是公安派難得的愛情詩,與丘坦的愛情悲劇有關(guān)*與《百六詩》及丘坦愛情故事相關(guān)的晚明詩文主要有四種,即袁宏道《百六詩,為丘大賦》,江盈科《百六詩引》,潘之恒《紀百六詩》,馮夢龍《情史·丘長孺》。。該故事涉及文學史上《金瓶梅》的早期收藏者劉金吾的事跡?,F(xiàn)代《金瓶梅》研究論著探究此段故事甚多。不過,時人在解讀丘坦和白六愛情故事時還存在一些模糊的地方。
首先是“百六詩”題名及其含義的問題。由于“百六”和“白六”音、形皆似,故有學者提出“百六詩”乃“白六詩”之誤。其中,丘坦好友潘之恒《紀百六詩》對“百六詩”題名的記敘就存在一些令后人模糊之處,主要有二:(1)“百六詩”為一百零六個字之詩。(2)“百六”或為“白六”。潘之恒說“余詩政得百六字”,意為“百六詩”當為一百零六個字??墒牵耸纤鳌都o百六詩》只有96字*潘之恒:《亙史鈔·紀百六詩》,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93冊,齊魯書社1995年,第615頁。潘之恒詩如下:殺人不持刃,妒者計太深。無端毒人腸,非關(guān)陌上金。(一解)一夕即離夕,歡邊即憾邊。持此博郎憐。(二解)相思不可見,一見歡成變。生前白玉環(huán),是儂情所戀。(三解)奈何許,可憐金閶兒,化作西陵土。(四解)相思結(jié),九死情不移,一寸心常熱。(五解)嘖嘖復爾爾,編膺百六言,縈腸千萬縷。(六解),所錄丘坦《百六詩》乃三首七言絕句,也只有84字*《亙史鈔》保存丘長孺《百六詩》七言絕三首如下:扁舟江上偶來歸,八月樓頭月正輝。金屋簾中聞絕唱,人間天上會應稀。歡娛何意重成悲,一別今生未可知。涕淚相看留不住,斷腸何必聽猿時。腸斷侯門那得知,去珠寧復有還時。莫言河鼓相思苦,猶有明年七夕時。,皆非106個字。潘文自述《紀百六詩》文章寫作旨趣在于保存丘坦和白六的詩文,所謂“余以是知文之不可已也。彼無文者,如聚鹿孳尾等爾,烏知情哉?”故《紀百六詩》所錄丘、白詩歌當是盡量存其菁華,汰其繁蕪。可見,“百六詩”非一百零六個字之詩。又一誤會,“百六”或為“白六”。潘氏《紀百六詩》寫“丘長孺懷百六詩云”,“懷百六”很容易讓人把“百六”理解為“白六”,當代學者正是將其標點為《懷百六詩》*凌禮潮《馮夢龍〈情史·丘長孺〉考實》,載《北京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當然,丘坦以“百六”諧音并暗喻“白六”亦并非不可能。不過,“百六”非“白六”之誤,毋庸置疑,因為《紀百六詩》明言:“丘長孺自作詩百六首悼之,中有云:千愁萬憾竟成空……”
實際上,所謂“百六”之數(shù),古代多以其與厄運關(guān)聯(lián)?!稘h書》云:“遭無妄之卦運,直百六之災厄。”*《漢書》卷八十五《谷永杜鄴傳》第五十五,中華書局2000年。漢代《三統(tǒng)歷》以4617年為一元,當時人認為,在一元的頭106年中,有9個災年,故稱“百六之災”?!鞍倭边€與寒食日緊密相關(guān)。寒食節(jié)在夏歷冬至后第105日,寒食第二天就是百六日了。如元人趙善慶《慶東原·晚春雜興》曲云:“百六楚風酸,三月吳姬瘦?!?《薛昂夫趙善慶散曲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中國的傳統(tǒng),寒食節(jié)是紀念無端遭遇厄運的介子推。丘坦把傷悼白六的詩歌稱為“百六詩”,旨在痛惜白六無端遭受厄運的不幸人生,而事實上他也寫了106首悼詩來懷念白六。
其次是對丘、白悲劇發(fā)生的時間、原因等問題的認識還不太清晰。袁宏道《百六詩,為丘大賦》被系年在萬歷二十五年,這沒有問題。不過,丘、白的愛情悲劇當發(fā)生在萬歷二十四年下半年。據(jù)《紀百六詩》收錄丘長孺“扁舟江上偶來歸,八月樓頭月正輝”和白六“記得金風八月秋,拜郎燈下閣東頭”等詩句,丘、白結(jié)琴瑟之好當在萬歷二十四年八月。然而好景不長,丘、白悲劇很快就發(fā)生了。對悲劇發(fā)生的原因,潘之恒和馮夢龍的講述頗有差異?!都o百六詩》寫道:
越夕而悔,曰:“適彼何艷,則辭我為鄙我矣。鄙我,我得制其命?!甭曋概c妹。母,故威福人也;妹,即生之妻,巧于妒。嗾群媵虜以歸。
馮夢龍《情史·丘長孺》寫道*馮夢龍:《情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
居無何,客或言此兩人先有私者。劉怒氣勃發(fā),疾呼六生來訊。
馮文敘述劉氏搶走白六是受了第三方的蠱惑,潘文則強調(diào)了劉氏揣測白六鄙視自己,于是決定嚴懲白六,爭取到母親和妹妹(即丘長孺之妻)的支持后,搶回了白六。綜合考察潘文和馮文,丘、白愛情悲劇故事如下:萬歷二十四年八月,丘長孺花費巨金從劉氏手中替白六贖身。丘、白二人情投意合。沒多久劉氏因各種原因反悔,趁丘長孺不在家時搶走了白六,拷問丘、白私情。白六寧死不服,以死酬答長孺的知遇之情。俠骨柔情的丘長孺再次不惜重金從劉氏那里贖回奄奄一息的白六。丘、白生離死別的場景,馮夢龍的敘述十分動人:“(白六)面如生,惟右手握固。長孺親擘之乃開。掌中有小犀盒,盒內(nèi)藏兩人生甲及發(fā)一縷。蓋向與長孺情誓之物也。長孺痛恨,如刳肝肺。乃抱尸臥,凡三宿,始就殮。殮殯俱極厚。事畢,哀思不已?!敝劣谇稹锥嘶ベ浀膼矍樵娖?,則保留在潘氏《紀百六詩》中*今錄其中兩首如下。1、白六《臨終寄丘郎詩》:女身生命不自由,況復飄零離故丘。一朝失路墮虎口,同舟共濟皆仇讎。念我十一十二時,學書學字兼學詩。十三十四善歌舞,名擅教坊天下知。自傷微賤倡家苦,躑躅不如階下土。忍心讬身事貴人,貴人難事如馴虎。朝來歡笑掌上珍,日未旁午如路人。白衣蒼狗日萬狀,慘毒酷烈何酸辛!自分沉淪無出期,何意得郎顧眄之!譬如解網(wǎng)肉白骨,再見枯樹重榮時。人心險惡不可測,未得事君先永別。今生歡聚無復期,留取別時衣淚血。人生有生必有死,彭殤修短空復爾。妾今身得死郎君,萬憾千愁不虛矣。佩郎所贈環(huán),生死不相棄。報郎以此詩,知妾死時意。不知遺骨棄何所,一片精魂逐君去。2、丘坦《悼詩》:千愁萬憾竟成空,患難生同死不同。留取衣襟雙淚血,今生端不再相逢。眼底風波見世情,舊時環(huán)玦死生盟。君能不惜千金骨,我卻何顏更復生?。丘、白愛情悲劇哀婉動人,長孺所為與劉氏的粗鄙殘暴形成鮮明對照,充分展示出丘坦真誠善良的美好性情。
需要大書特書的是,在丘、白的愛情悲劇中,丘長孺的所作所為很好地展示了晚明性靈派詩人的新人文精神。長孺外表英俊,氣宇軒昂,多才多藝*袁宏道說他“鳳目美髯,魁梧長姣,往時客吳,吳姬呼為‘白描關(guān)公’”(《墨畦》),長孺又精通音樂,懂吳語新聲,潘之恒說他“能和其聲”(《紀百六詩》),馮夢龍說“楚人不操吳音,惟長孺能”(《情史》)。,這些固然能使他贏得白六的芳心,不過,這都還不是讓白六以生死報答他的關(guān)鍵。贏得白六生死相許的根本原因在于,丘坦雖為貴游公子,可對像白六這樣出生卑微的歌伎,不僅能欣賞白六的才藝,成為白六歌藝的知音,而且尊重白六,平等相待。丘坦這種尊重對方并與其平等相處的人生態(tài)度,源自晚明具有啟蒙意義的性靈人學思想,即充分肯定那些被單一的仕宦富貴人生價值評判標準淘汰出局的普通小人物(包括婦女)。公安派朋友圈對白六的歌頌與稱贊也出自性靈文學精神,即讓普通小人物的生命和生活由文學藝術(shù)而進入社會歷史的視野。潘文和馮文的敘事旨趣正在于傳揚白六這樣一個卑微弱女子的美好情操。丘長孺對白六平等尊重的態(tài)度不禁讓我們聯(lián)想到《紅樓夢》中賈寶玉對大觀園女孩子的種種多情的言行。曹雪芹的審美情趣當與晚明性靈文學精神有一定的淵源關(guān)系。
三、 軍旅詩《度遼集》與丘坦的文韜武略
丘坦能文善武,是公安派中唯一的武將。軍旅詩集《度遼集》抒發(fā)了丘坦赤膽忠心的愛國情操和淡然名利的閑適情懷。萬歷末期,丘坦在東亞文化交流史上的經(jīng)歷令人矚目。其中值得書寫的有兩點:一是他與朝鮮著名詩人許筠的交往,他倆是將公安派著作傳播到朝鮮的關(guān)鍵人物;二是丘坦任鎮(zhèn)江游擊將軍近六年,文韜武略,是遼東邊境上一位優(yōu)秀戰(zhàn)將。關(guān)于前者,筆者擬另撰專文,在此僅討論后者。
丘長孺善于騎射*參見袁宏道“七尺身材五尺臂,雕弓往往穿金鐵”“射虎韝鷹一健兒”(《和丘長孺》),袁中道“馬度秋原百鳥藏”(《送丘長孺南還》),江盈科“尤工騎射”(《百六詩引》)等。。他文試不第,遂改武試,萬歷三十四年舉武鄉(xiāng)試第一。萬歷四十一年八月,長孺赴任鎮(zhèn)江游擊將軍。出發(fā)前夕,他在北京辭別諸友,寫下組詩《度遼留別京邑諸知己》。見存詩歌如下:
世事何時不可為,盤根錯節(jié)豈難支。獨憐近日邊疆事,筑室搏沙無米炊。
與其枯骨裹羅紈,何似沙場繡箭瘢。自得先師等死說,不勞馬革與桐棺。
生平知己盡賢豪,推轂勤渠屬望勞。此別無成應永別,不能長負九方皋。
清人廖元度選編《楚風補》保存了這些詩歌*湖北省社會科學研究院文學所古典文獻室:《楚風補校注》,廖元度選編,湖北大學出版社1998年。。鐘惺曾說長孺《度遼留別京邑諸知己》有“諸君蘸筆懸相待,不是鐃歌即挽詩”等詩句*鐘惺:《隱秀軒集》卷第一四《丘長孺將赴遼陽,留詩別友,意欲勿生,壯惋之余,和以送之》(共五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可它們并不在見存詩歌之中,由此看來,長孺這組詩篇當不止《楚風補》中的三首。長孺出任鎮(zhèn)江游擊將軍前期所作詩歌(包括《度遼留別京邑諸知己》)被結(jié)集為《度遼集》?!抖冗|集》由潘之恒主持刊刻,刊印時間當在萬歷四十三年。潘之恒《鸞嘯小品》卷之十二《虞長孺》寫道*潘之恒:《鸞嘯小品》,崇禎二年刻本。:
盟友丘大,亦字長孺,麻城人,齊云公子,劉司隸婿也,生平好為豪舉事,然骯臟不偶,每懷長纓擊虜之志,自比博望、定遠輩而冀有所樹立。囊歲隨敕使頒青宮詔,得一寓目朝鮮,而磊落之懷見諸篇詠,其志亦可哀矣。丘大向弟言:“入朝鮮安得不作倭詩,顧安得海外人豪序之”……今殺青將竟,姑以草木乞一言弁首,以發(fā)舒壯心。
潘之恒擬請虞長孺為《度遼集》作序,不過,據(jù)廖元度丘坦小序“梓其《度遼集》,友人潘景升為之序”云云,或許《度遼集》最終由潘之恒本人作序。萬歷四十四年二月底之前,袁中道已得到《度遼集》,他說“《度遼集》極有奇趣”*袁中道:《珂雪齋集》卷之二十五《答丘長孺》,錢伯城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長孺筆下遼東的自然景色,風土人情,皆迥異于江南,奇特而新穎。
廖氏《楚風補》錄存丘長孺詩歌19首,其中《度遼留別京邑諸知己》(三首)《閱武值雪》《八憶詩》(三首)《感懷謝諸知己》《長至夜飲竇靖宇署中賦贈》《詠野燒》《鳳凰山閑詠》《山中午日》《閑詠》《無題》(又見《明詩紀事》《湖北詩征傳略》)等14首可能出自《度遼集》。另據(jù)凌禮潮先生言,麻城《丘氏宗譜》卷二收錄了丘坦《度遼集》殘存詩詞,如《行香子》詞七首。此外,袁中道《珂雪齋集》保存了長孺七言歌行一首和《長相思》詞一首,它們是萬歷四十四年正月長孺寫給中道的書信所附,不知它們是否收錄在《度遼集》中。筆者共搜集到長孺佚詩近40首,《度遼集》詩歌占多數(shù)。這里選錄三首,以見一斑:
繡旗沖曉雪,羯鼓引鳴笳。鹵部兼胡漢,風云護纛牙。箭同飛白羽,槍共舞梨花。望入天山外,茫茫殆一家。(《閱武值雪》)
瓦上階前一寸霜,曉寒怪地沁衣裳。滿墀積雪明庭燎,一派荒雞出塞墻。晝角聲殘星月下,竹爐火暖甕醅香。故人長至天涯酒,只覺今宵夜不長。(《長至夜飲竇靖宇署中賦贈》)
亂山深處且停驂,村酒雖渾亦共酣。日落棠梨花樹下,一聲布谷似江南。(《無題》)
與《南游稿》《北游稿》《百六詩》相近,《度遼集》詩歌語言通俗本色,自然真切描繪塞外天寒地凍的景色。詩歌表現(xiàn)自我的藝術(shù)風格也一如既往。不過,丘長孺在遼東的詩歌創(chuàng)作只是業(yè)余雅好,他“驅(qū)使兔毫如箭鏃”*錢伯城:《袁宏道集箋校》卷四十六《畢少參舟中見武錄,知丘長孺被落,詩以悲之》。,詩人遼東生涯的主要活動還在作為鎮(zhèn)江游擊將軍防守邊疆。
丘長孺任游擊將軍乃受命于危難之際。萬歷末期,遼東邊境危機日趨嚴重。尤其是萬歷四十四年努爾哈赤建立后金政權(quán),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鴨綠江邊的鎮(zhèn)江邊防正處于明朝、朝鮮與后金多邊復雜關(guān)系的關(guān)鍵之處。那么,長孺在此非常時期赴任非常之地,其文韜武略及其《度遼集》所表達的誓死保衛(wèi)國家民族的赤膽忠心如何?據(jù)韓國古典漢籍記載,長孺在國家危急和民族存亡之際表現(xiàn)出了非凡的軍事才能和膽識,其英勇善謀震撼了朝鮮君臣。令人扼腕的是,四百余年來,民族英雄公安派詩人丘長孺的英勇事跡一直塵封在韓國清冷的故紙堆中。據(jù)《朝天錄》(朝鮮金中清著)《光海君實錄》以及《楚風補》等文獻,我們了解到丘長孺任鎮(zhèn)江游擊將軍時間為萬歷四十一年八月至萬歷四十六年五、六月間。其可書之事主要有如下三點。
其一,六州河大捷。朝鮮金中清《朝天錄》抄錄本次戰(zhàn)捷碑文如下*金中清:《茍全先生文集》及附錄《朝天錄》,韓國歷代文集叢書第2245冊,景仁文化社1997年。:
自嘉靖壬子,虜始跳梁,迄今壬子,俘略民畜,焚我廬舍,殆無虛歲。近雖納款,陽希賞赍,陰懷窺伺,稍隙即逞。癸丑八月二十九日,虜聚數(shù)千,以圖大逞,號稱萬余,翼日遲明,喊噪入境。游擊李公涉六州河,左右進戰(zhàn),少遒,廣寧左翼營游擊高公自東關(guān)至,協(xié)鎮(zhèn)李公自前屯至,鎮(zhèn)江游擊丘公自中右至,戮力并勢,作魚麗陣突入虜營,往來刺擊,折馘二十余顆,賊墮馬驚潰泣嗥,傖儜北竄。李公,名繼功。協(xié)鎮(zhèn)李公,名光榮。高公,名銓。丘公,名坦??と颂ㄅ袇堑缆∽啤?/p>
萬歷四十二年,金中清作為“書狀官”隨同朝鮮“千秋使正使”許筠出使明朝。七月三日,他們一行經(jīng)過六州河時,金氏發(fā)現(xiàn)六州河城外有“全勝碑”。金氏對碑文真實性有所懷疑,通過詢問當?shù)鼐用?,證實碑文所言屬實,他說:“疑其過實,訊諸居民,皆言上年之戰(zhàn)果快云?!苯鹗嫌谑菍⒈某浽谒摹冻熹洝分?。六州河戰(zhàn)役發(fā)生在“癸丑八月二十九日”,“癸丑”年即萬歷四十一年。據(jù)廖元度《楚風補》長孺小序云“出鎮(zhèn)遼左,領(lǐng)偏師備邊,在位九日,即奏六州河之捷”,綜合金氏和廖氏所言可知,長孺抵達遼陽在萬歷四十一年八月二十日。
六州河捷戰(zhàn)表明,赴任鎮(zhèn)江游擊將軍之時,丘長孺不僅早已將個人功名和生死置之度外,正如鐘惺“不須更論及封侯”“看君已斷身家想”*鐘惺:《隱秀軒集》卷第一四《丘長孺將赴遼陽,留詩別友,意欲勿生,壯惋之余,和以送之》(共五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等詩句所言,而且他對遼陽地形、相關(guān)軍事?lián)c以及敵我雙方的對峙多方面情況都非常熟悉,早已充分做好隨時投入戰(zhàn)爭的準備。其《度遼詩》表達的誓死保衛(wèi)國家民族的赤膽忠心絕非文飾之辭。
其二,與朝鮮作家許筠交往(詳情見筆者另篇)。萬歷四十二年六月,長孺與朝鮮許筠、金中清在鎮(zhèn)江會面。他們彼此欣賞,友誼深厚。丘長孺和許筠將公安派著作傳播到了朝鮮,共同開啟了公安派在朝鮮傳播接受的歷史。他們的友好往來譜寫了一支中、朝文學交流的動人樂曲。
其三,萬歷四十六年四月,丘長孺配合抗清主帥汪可受等,三次去函請求朝鮮國王光海君積極備戰(zhàn),做好與明朝共同抗擊后金的準備。具體內(nèi)容如下*《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吳晗輯,中華書局1980年。以下引文未特別標注者皆同。:
“為夷情事,奴酋向來與撫順互市交易,忽于前面四月十日假稱入市,遂襲破撫順。我兵四集,賊即出境。我兵追至境外,遇伏失利。今奉旨議剿,發(fā)兵一十四萬陸續(xù)出關(guān)。昨奉撫院明文,與貴國王操練兵馬七千以備合剿,宜速啟國王,早為預備。奴酋款服一說,未見的報。至于該國鄰酋地方,今宜嚴防。兵馬相期聽調(diào)。”
“查得奴酋自暗襲撫順之后,將所獲財貨牛馬糧食盡搬回巢,燒屋毀城而去,至今未見動靜。奉圣旨調(diào)兵十四萬、餉銀三十萬陸續(xù)出關(guān)。閏四月初三日,總制軍門汪已移住山海關(guān)矣。剿奴日期,尚俟大軍到齊方定出征之期。楊軍門諱鎬,系原東征者,今起用經(jīng)略軍門。杜總兵諱松,原任遼東總兵。貴國軍馬,速宜預備,勿致臨時遲誤?!?/p>
“韃奴西搶犯沙河堡,東搶犯沈陽及青陽堡,皆隨入隨出,毫無所失。惟是奴酋借入市為由,襲破撫順,因人之信己而逞其詐,罪大惡極也。清河、叆陽、寬奠、長奠皆近奴酋巢穴,雖風聞奴酋思圖再逞,而各城戒嚴,添兵防戍,一月以來,酋亦不敢蠢動。天朝大兵陸續(xù)出關(guān),計秋前必可到齊,但發(fā)兵之期,本府難以預料也。貴國軍兵只宜預先速練,勿致臨時誤期為變。杜、劉二位總督尚未見的報,俟再有至以后又票。鎮(zhèn)江距撫順甚遠,民間訛傳,難可憑信,非據(jù)邸報,皆浪傳也。賊原未防清河,我兵因賊自撫順退回,追之失利耳。奴酋計襲撫順,自前月二十五日回巢未出。其犯沈陽、沙河者皆韃虜也。隨入隨出,故無所失。又查杜總兵已見報駐守山海關(guān),亦不度遼。又查劉總兵尚未見報,難以民間訛傳,妄相回復。今新總兵乃鐵嶺李老爺,諱如柏。遼陽副總兵乃賀老爺,諱世賢。本國與貴國,情屬一家,事之真的,相應傳知。”
遺憾的是,光海君對丘坦聯(lián)合抗戰(zhàn)提議不僅一再拖延、推諉,其君臣甚至還屢屢誣告丘坦,所謂“丘參將于我國事事生梗”“丘坦之欲生釁于我國”“傾陷我國,不遺余力”云云,致使某些明朝官員誤以為真,說:“爾國不好的訛言,自鎮(zhèn)江流入北京。”對此,丘坦不無感慨道:“羽檄軍書盡夜馳,可憐文法密如絲。中才不了趨承事,何用龍韜豹略為?!?《閑詠》)可憐丘坦“不是鐃歌即挽詩”報效大明王朝的壯志難酬。防守邊疆多年的丘坦不得不抱恨致仕南歸。
至于丘坦致仕的具體時間,有《光海君實錄》和《明實錄》兩個版本。前者記錄為:“六月,鎮(zhèn)江參將丘坦移充汪軍門贊畫。新參將喬一琦將為上任?!焙笳哂涗洖椋骸氨灸晡逶?,遼東鎮(zhèn)江游擊丘坦以病乞致仕?!?《明神宗實錄》,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上海書店1982年。據(jù)《楚風補》丘序“歷事六年,凡七疏,始解閫寄歸”,或許五月長孺已上疏要求致仕,六月他才正式離開鎮(zhèn)江?!睹鲗嶄洝芬蚤L孺的上疏日期為準,《光海君實錄》以長孺離任鎮(zhèn)江游擊將軍為準,于是出現(xiàn)了上述兩種說法。
萬歷末期,朝鮮政治與明朝一樣處于風雨飄搖之中。萬歷四十六年八月,丘坦好友朝鮮許筠被逮,數(shù)日后即被處死。十一月,攻擊丘坦的朝鮮尹暉,以辱命賣國之罪論處。萬歷四十七年三月,薩爾滸之戰(zhàn)爆發(fā),明朝和朝鮮的聯(lián)軍大敗。當然,丘長孺?zhèn)€人不可能力挽明朝大廈將傾之狂瀾。值得深思的是,在國家民族危難之際,涌現(xiàn)出一批像公安派性靈詩人丘長孺這樣赤膽忠心、文韜武略的愛國民族英雄*嚴迪昌:《清詩史》第一編《風云激蕩中的心靈歷程》(上)《遺民詩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這種現(xiàn)象值得我們反思文學思想史上對晚明士風及性靈詩人的簡單化抨擊。
綜上所述,丘坦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公安派中別具一格?!赌嫌胃濉贰侗庇胃濉肥枪才稍缙谠姼璧拇碜?,在公安派文學中具有探索革新的意義。愛情詩《百六詩》所體現(xiàn)的晚明性靈文學尊重普通小人物(包括婦女)存在價值的新人文精神,在四百年來中國近現(xiàn)代文藝思潮歷史上具有一定的啟蒙意義。軍旅詩《度遼集》拓展了性靈詩派的創(chuàng)作題材,軍旅生活及邊塞風景豐富了公安派詩歌內(nèi)容。俠骨柔情的丘坦正是晚明“獨抒性靈,不拘格套”豐富多樣人才之中鮮活的一員。民族英雄、公安派愛國詩人丘坦值得我們永遠記住。
●作者地址:戴紅賢,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Email:daisy1698@163.com。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基金規(guī)劃項目(14JYA751002)
●責任編輯:何坤翁
DOI:10.14086/j.cnki.wujhs.2015.05.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