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萍［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 鄭州 450000］

馮至研究系列（二）

馮至詩學與《十四行集》

⊙王淑萍［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 鄭州 450000］

《十四行集》是對馮至精神重塑意義的彰顯。詩人超越浪漫，面對宇宙，沉思生命，耐心等待，擺脫情感泛濫，把經(jīng)驗凝定意象；詩意自然選擇的十四行體，把主觀的生活體驗升華為客觀的理性，實現(xiàn)了其詩學靈魂與宇宙的交響。

十四行 生命體驗 經(jīng)驗 凝定

馮至對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重大貢獻就是他的十四行詩。詩人翻譯了里爾克《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中的許多作品，從中不僅領會了存在主義的精神，而且習得了十四行體的創(chuàng)作形式。馮至之所以要寫《十四行集》，“一方面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要求，另一方面是受到里爾克《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的啟迪?！雹俚?941年秋，詩人已寫出十四行詩共27首，在中國新詩史上對于情思的處理手法是前所未有的。

首先受到里爾克經(jīng)驗物象化原則影響。1930—1935年馮至留學德國，受到存在主義哲學與文學的影響。馮至晚年說“：在留學期間，喜讀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作品，欣賞荷蘭畫家梵訶的繪畫，聽雅斯培斯講課，受存在主義哲學的影響?！雹诶餇柨说摹镀矶\書》《新詩》《布里格隨筆》及晚年詩作，在詩與雕塑中間擺脫了情感泛濫之路，馮至則從中體味出里爾克從青春步入中年的路程中“有一種新的意志產(chǎn)生”：從音樂的轉(zhuǎn)向雕刻的。這是使詩走向現(xiàn)代化的一個標志。

在寫于1936年的《里爾克——為十周年祭日作》中，馮至先生這樣總結(jié)里爾克的詩歌美學：“他使音樂的變?yōu)榈窨痰模鲃拥淖優(yōu)榻Y(jié)晶的，從毫無涯的海洋轉(zhuǎn)向凝重的山岳?！雹墼娙艘砸环N“定形”的方法，將自己的感情、所思、所想，均凝定在具體的可把握的形象里。里爾克將羅丹的雕塑方法引進詩的創(chuàng)造，冷靜地處理自己的情緒，被馮至稱為里爾克所擁有的“新的意志”。為此“他開始觀看，他懷著純潔的愛觀看宇宙間的萬物……赤裸裸地脫去文化的衣裳，用原始的眼睛來觀看”④?！傲_丹怎樣從生硬的石中雕刻出他生動的雕塑，里爾克便怎樣從文字中提煉他的《新詩集》里邊的詩?！@集子里多半是詠物詩，其中再也看不見詩人在敘述他自己，書寫個人的哀愁；只見萬物各自有他的世界，共同組成一個真實、嚴肅、生存著的共和國。”⑤

里爾克時常將詩的經(jīng)驗物象化，隱藏在自己主觀而追求深沉的雕塑美的創(chuàng)造中，“詠物詩”集中體現(xiàn)了這一創(chuàng)作思想?！缎略娂芳词瞧浯碜?。

20世紀40年代是馮至一生中文學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代表性作品《十四行集》就是在這一時期完成的，最初由桂林明日社1942年5月出版，收十四行詩27首，附錄6首雜詩，詩人說：“它出版后，在昆明引起友人們的注意，朱自清、李廣田都為此寫了評論。我也認為比20年代的那兩部詩集思想上深沉了一些，藝術上更成熟一些。我寫十四行，并沒有嚴格遵守這種詩體的傳統(tǒng)格律，而是在里爾克的影響下采用變體，利用十四行結(jié)構(gòu)上的特點保持語調(diào)的自然?！雹迣τ隈T至的《十四行集》，朱自清說：“這集子可以說建立了中國十四行的基礎，使得向來懷疑這詩體的人也相信它可以在中國詩里活下去。”⑦李廣田認為馮至是在“平凡中發(fā)現(xiàn)了最深的東西，是最好的詩人?！雹?/p>

馮至采納十四行體是情感表達的需要，因為該詩體具有表情達意的優(yōu)勢：“沉痛也好，明凈也好，我漸漸感覺到十四行與一般抒情詩不同，它自成一格，具有其他詩體不能代替的特點，它的結(jié)構(gòu)大都有起有落，有張有弛，有期待，有回答，有前題有后果，有穿梭般的韻腳，有一定數(shù)目的音步，它便于作者把主觀的生活體驗升華為客觀的理性，而理性里蘊蓄著深厚的感情?！雹狁T至不止一次在文章中闡述他創(chuàng)作十四行詩是出于表達自己情感的需要，而不是為著學習某種新詩體的需要?！妒男屑吠耆遣蛔杂X的行為?！妒男屑穼懹?940年冬至1941年秋，詩人那時在西南聯(lián)大任教，住在昆明郊區(qū)山區(qū)，“每星期要進城兩次，十五里的路程，走去走回，是很好的散步。一人在山徑上、田埂間，總不免要看、要想，看的好像比往日看的格外多，想的也比往日想的格外豐富。……在一個冬天的下午，望著幾架銀色的飛機在藍得像結(jié)晶體一般的天空里飛翔，想到古人的鵬鳥夢，我就隨著腳步的節(jié)奏，信口說出一首有韻的詩，回家寫在紙上，正巧是一首變體的十四行。這是詩集里的第八首，是最早也是最生澀的一首?！雹庠凇妒男屑分?，無論是一棵樹、一株小草、太陽下的幾只小狗、無名原野上的一條小路，還是一個親密而生疏的夜晚、一片神秘的田野、一湖的閃光、一個思念和崇敬的人物，都是個人靈魂與大宇宙交響的聲音。

其次，詩是生命的體驗。說到《十四行集》對馮至精神重塑的意義，我們理應看到自然與精神的類比。馮至超越浪漫主義，獨自在戰(zhàn)爭的氛圍中“對著和風麗日，尤其是對著風中日光中閃爍的樹葉，使人感到——一個人面對著一種宇宙”?。自然給了馮至寶貴的滋養(yǎng)，同時也使他得以超越社會歷史的限制獲得天啟般的感悟，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他寫作了《十四行集》；同時也正是《十四行集》使他的這種精神處境尋找到了語言的載體?！妒男屑肥刮覀兛吹搅笋T至“一個人面對著一個宇宙的精神側(cè)面，詩人已不像20世紀二三十年代那樣無奈、無助而又無所適從，而盡管在‘一個宇宙’面前可能依然顯得寂寞、孤獨，但已不再是無依無傍的單獨的個體，而與外在世界產(chǎn)生了密切聯(lián)系乃至交融”?。當然我們?nèi)匀荒芤老】吹?0年代中期馮至在諾瓦利斯的哲學和詩歌中尋求內(nèi)在精神與外在世界的溝通時留下的探尋軌跡。這是馮至閱讀《里爾克全集》所獲得的認識，從中了解到里爾克是在“已經(jīng)觀察遍世上的真實，體味盡人與物的悲歡，后來竟達到與天地精靈相往返的境地”的神秘詩人。里爾克在《給青年人的信》中第一封信里說：“探索那叫你寫的緣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盤在你心的深處；你要坦白承認，萬一你寫不出來，是不是必須因此而死去。這是最重要的：在你夜深最寂靜的時刻問問自己：我必須寫嗎？你要在自身內(nèi)挖掘一個深的答復。若是這個答復表示同意，而你也能以一種堅強的、單純的‘我必須’來對答那個嚴肅的問題，那么，你就根據(jù)這個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尋常最細瑣的時刻，都必須是這個創(chuàng)造沖動的標志和證明。然后你接近自然……練習去說你所見、所體驗、所愛，以及所遺失的事物……歸依于自己日常生活呈現(xiàn)給你的事物?！?這里顯然涉及“作詩”與“寫詩”的問題，但又將這一問題深入下去，那就是“必須”寫，揭示了生命體驗與詩歌創(chuàng)作的關系。為追求生命的充盈，那就默默地“工作而等待”吧。

再次，詩是經(jīng)驗的“凝定”。注重日常性的里爾克型詩學對馮至詩學觀的形成起了決定性作用。里爾克在馮至的藝術生命中具有決定性意義。馮至更注重的是如何與外物融合，以期在客觀世界中找到自己心靈的對應物，由內(nèi)至外甚至以內(nèi)就外，達到物我之間的溝通。馮至的經(jīng)驗性的自我，使我們看到的是人類精神光譜由情感之維向經(jīng)驗之維轉(zhuǎn)變的奇特景象。正如他在詩里所說：“我們身邊的許多事物/在向我們要求新的發(fā)現(xiàn)”。

對此，1936年馮至在紀念里爾克逝世10周年時，曾有過類似的概括：“‘選擇和拒絕’是許多詩人的態(tài)度，我們常聽人說，這不是詩的材料，這不能入詩，但是里爾克回答，沒有一事一物不能入詩，只要它是真實的存在者；一般人說，詩需要的是情感，但是里爾克說，情感是我們早已有了的，我們需要的是經(jīng)驗。”?而這一經(jīng)驗則需要大量嚴肅而困難的工作。這種對詩的認識的改變，其實是一種世界觀的改變。馮至如此贊賞羅丹對里爾克的深遠影響：“羅丹怎樣從生硬的石中雕琢出他生動的雕像，里爾克便怎樣從文字中鍛煉他的《新詩集》里邊的詩……只見萬物各自有它自己的世界，共同組成一個真實、嚴肅、生存著的共和國。”?這里的“經(jīng)驗”非同尋常，它是一種深廣的生命體驗，當它經(jīng)詩人的藝術轉(zhuǎn)化“凝結(jié)成屹然不動的形體”時，也就是最美最好的詩章。

《十四行集》中的第27首，是詩中之詩，詩中清新別致的意象與頗富張力的語境，顯示了馮至的沉思由人生的哲理轉(zhuǎn)向了藝術的辯證法。一方面是“泛濫無形的水”“遠方的光，遠方的黑夜”和“奔向遠方的心意”等“把不住的事件”，另一方則是橢圓的水瓶和飄揚的風旗等具有凝定性和規(guī)范性功能的事物；有意味的是深入將這兩種對立的事項放在一個統(tǒng)一體中，讓它們發(fā)生聯(lián)系并形成對照。詩的一開頭就用水瓶與泛濫無形的水，暗喻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表現(xiàn)形式與被表現(xiàn)對象，同時也喻指日常生活中經(jīng)驗經(jīng)過沉淀必須物化凝定為具體的事物。優(yōu)秀的詩篇，是經(jīng)過耐心等待也許“終其一生盡可能長久地搜集意蘊和甜美”最后寫成幾行好詩，也恰是通過表現(xiàn)形式對表現(xiàn)對象的征服和規(guī)范才得以實現(xiàn)。結(jié)尾：“向何處安排我們的思，想？/但愿這些詩像一面風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經(jīng)驗最后完成凝定而成為傳情達意的嶄新意象。

①⑨ 馮至：《我和十四行的因緣》，《世界文學》1989年第1期。

② 馮至：《馮至學術精華錄》，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

③④⑤???? 馮至：《里爾克——為十周年祭日作》，轉(zhuǎn)引自：里爾克《給青年詩人的信》，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10月版，第79頁，第79頁，第81頁，第79頁，第79頁，第82頁，第81頁。

⑥ 《馮至選集·詩文自選瑣記》（第1卷），四川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14頁。

⑦ 朱自清：《新詩雜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第102頁。

⑧ 李廣田：《沉思的詩——論馮至的〈十四行集〉》，《中國新文學大系》（1937—1949）理論卷（第1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11月版，第627頁。

⑩ 馮至：《十四行集·序》，《馮至全集》（第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13頁。

? 馮至：《昆明日記》（1942年5月24日），見《新聞學史料》2001年第4期，第47頁。

作 者：王淑萍，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