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錦波
(安徽大學哲學系,安徽合肥230039)
中國哲學重踐行,這不僅表現(xiàn)在哲學家的諸多概念、命題乃至于其哲學思想本身始終蘊涵著對現(xiàn)實生活世界和現(xiàn)實人生的深切關懷和深刻洞見,都試圖通過自己的哲學之“思”為現(xiàn)實生活世界“去遮”,從而更好地為現(xiàn)實生活中飽受苦難的現(xiàn)實人生找尋某種踐行之路,還表現(xiàn)在這些哲學家的諸多概念、命題及其哲學思想往往會超出“個人思想”的樊籬,不再是哲學家“私己”的“思”或“孤獨”的思想獨白,而是包括哲學家本人在內(nèi)的,由其門人弟子及“后學”組成的學術共同體所有成員共同分享、共同參與建構的事業(yè),甚至是為全體社會成員都可以參與其中的公共資源和共同的事業(yè),從而理論從“個人的事業(yè)”衍化為所有人都可參與其中的、具有最為寬泛的踐行意蘊的“思潮”或思想運動。中國哲學的這一特質(zhì)在《朱子語類》(以下《朱子語類》,均簡稱《語類》。)這類哲學著作得到了很好的詮釋。在《語類》中,由于“話頭”的預設、情境的設定和公共空間的給予,“忠實地”被記錄的朱子思想朱子的哲學思想走出“封閉”的小天地,不再僅僅是朱子個人的、私己的思想主張,而是可資眾人去“學”、去“思”、去“行”、乃至可供商榷的公共資源,從而哲學之“思”向現(xiàn)實生活世界和現(xiàn)實人生開放,并在現(xiàn)實之“行”中綻現(xiàn)其意義,也在此意義上,《語類》為我們展現(xiàn)了朱子哲學乃至于整個中國哲學的踐行性或?qū)嵺`品格。
以往關于《語類》的諸多研究,多關注于兩點:一是《語類》的語言學研究,尤其是俗語、語言結構等方面;另一方面則是《語類》之于朱熹理學思想的文獻價值。如林志剛先生指出的,“在現(xiàn)代學術研究中,大家對該書的關注一直不多,在這較少的研究中,又大都是將《語類》作為研究朱熹理學或宋學的資料參與,如錢穆先生的《新學案》就是這方面的典型代表。專門對《語類》一書進行的研究直到最近幾年才有著作出現(xiàn),但是這些著作也都集中在對《語類》一書的語言學方面,對該書思想內(nèi)容的集中探究一直都處于空白狀態(tài)”[1]207。而厘定《語類》在朱熹理學乃至宋明理學中的文獻價值以及分析《語類》的語言學價值固然重要,這并不足以彰顯《語類》的價值。這是因為這兩種研究思路并沒有將《語類》視之為整體性的“文本”來加以考察,尤其是獨立的哲學文本來加以解讀。而《語類》的學術價值事實上真正就體現(xiàn)在它本身就是以語錄體形式被書寫的、具有獨立意義的哲學文本。
作為獨立的哲學文本,今本《語類》匯集了朱子自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年)開始到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朱熹逝世前的近30年間的論學言論,朱子的這些論學言論“忠實地”為門人弟子所記,朱子門人黃幹說:“晦庵朱先生所與門人問答,門人退而私竊記之。先生沒,其書始出。記錄之語,未必盡得師傳之本旨,而更相傳寫,又多失其本真;甚或輒自刪改,雜亂訛舛,幾不可讀”[2]1后經(jīng)由編纂者遺者收之,語者正之??计洚愅髌鋸驼?,并按黃士毅編輯的《語類》所用的主題類別加以編排,最后形成了通行的南宋黎靖德本《語類》,共計一百四十卷,一千四百二十余條目。以往我們直接將這些“實錄”性質(zhì)的條目直接等同于朱子思想的直接材料,進而也會引發(fā)關于《語類》材料失真等諸多爭議。事實上,除非是有意作偽或誤記,這些條目的確可視為朱子論學的“實錄”,但它仍與朱子思想的直接文獻有所不同,這是因為《語類》的這些條目融合了記錄者和編纂者的“主觀”意識于其中的,或者更為直接地說,若無記錄者和編纂者的“主觀”意識,這些條目也不會被記錄下來,更不會為編纂者加以編纂成書。在此意義上,每條看似“實錄”的有關朱子思想的條目,事實上都是關于朱子思想的具體的“解釋”,而非簡單地描述或復述,而且這每條“解釋”也都是具體的,它以記錄者和編纂者的“主觀”意識為“前見”,記錄者和編纂者關注的問題、他們對于“準確的”朱子思想的界定以及他們對于“準確的”朱子思想的認識程度等等,都直接導致某條條目最終是否被記錄、被收錄。而最終被收錄于《語類》之中的每條條目,它既融合了朱子關于某一問題的諸多思考,同時也融合了朱子門人弟子關于某一問題的思考,也融合了記錄者和編纂者的諸多考量等,從而每條條目都是朱子及其門人弟子共同參與、且共同完成的理論結果。
因此,我們不能僅僅將這些條目簡單地視為朱子思想的“實錄”,而應該將之界定為因一個個“話頭”而形成的“提問結構”或“對話模式”。這些“話頭”因朱子門人弟子的“有所疑”而來,這些“有所疑”構成了每一條條目的“話頭”,由這些“話頭”牽引出朱子的“有所答”,而朱子的“有所答”在當時又能夠讓“有所疑”的門人弟子“有所悟”、“有所解”,從而門人弟子鄭重地記錄下該條條目,而《語類》的編纂者又認為該條條目能夠?qū)ζ渌T人弟子乃至全體社會成員“準確地”理解朱子思想“有所助”,從而“忠實地”編錄到相應的主題類別之下。因此,在《語類》中,每一條條目都蘊涵著一個由“話頭”而來的完整的“提問結構”,《語類》也正是由這樣一個個“提問結構”組成的。
在《語類》中,這些“話頭”先于眾條目所反映的朱子思想而存在,這些“話頭”發(fā)動了朱子與其門人弟子關于某一問題于此時此刻的某些思考,與此同時,這些“話頭”也規(guī)范著、引導著朱子與其門人弟子關于這一問題于此時此刻的走向、關注點等,從而我們在《語類》往往在同一問題那里看到朱子有著諸多說法,這些說法也可能相近,也有可能有所區(qū)別,更有可能相差甚多,除非可能是門人弟子記錄有誤,不然的話,這種差異和多樣正是由這些“話頭”的存在而發(fā)生的。而“話頭”的先在,也規(guī)范著、引導著記錄者和編纂者的“主觀”活動,即“話頭”的先在,使得朱子關于某一問題的討論往往更加針對門人弟子具體的“有所疑”而來,從而更為具體,因此,出于“忠實地”記錄和編纂之“客觀”目的,記錄者和編纂者則不能僅僅取舍某一門人弟子的說法,而需要匯集同一個問題或同一類問題的諸多“話頭”或諸多條目加以匯編、整理,從而才能更好地表現(xiàn)朱子思想。
而“話頭”的預設,使得朱子思想不再只是朱子個人的“思”,而成為包括朱子及其門人弟子組成的學術共同體可以共享的學術資源。這是因為我們看到的每一個“話頭”無疑是圍繞著“朱子理學思想正確地理解、使用”這一主題而展開的,即:每一個“話頭”都是由門人沒有完全或不能準確地理解朱子思想才有所疑問,進而有所發(fā)問,而朱子也是針對著門人的疑問試圖以其“準確的”義理思想加以解答,而解答的結果則是“準確的”朱子思想。朱子思想在這一過程中既是前提,又是結論,既是工具,又是目的。
同時“話頭”的預設,也使得朱子思想也不僅僅是“思”,而是“行”,表現(xiàn)出鮮明的“應用”特征來。而事實上,朱子關于朱子思想的“解釋”本身就是“應用”。伽達默爾曾指出,“應用不是理解現(xiàn)象的一個隨后的和偶然的成份,而是一開始就整個地規(guī)定了理解活動”[3]399。在這里,“話頭”自始至終導引著朱子與門人弟子的活動的展開,并且規(guī)范著他們的論學活動本身。每一個“話頭”都是門人弟子的特定問題,是具體的門人弟子對于朱子理學思想的特定方面的具體疑惑,每一個“話頭”又是“獨己的”,它是以自己對朱子理學思想的特定理解為前提,又是因這些特定理解而對朱子理學思想有些具體疑惑,又因這些具體疑惑而向朱子具體地發(fā)問,并且希冀朱子給予這些具體疑惑或具體問題能夠加以具體的回答,或者說,這些“話頭”展現(xiàn)的更多地是朱子門人其自身對朱子理學思想的理解以及其自身運用理學思想解決問題時遇到的困難,這些困難更多來自于朱子門人本身,而非朱子理學思想。因此,朱子在每一個“話頭”中將自己的“獨己的”理學思想向門人弟子開放,從而使之成為其門人弟子也可共同分享的理論資源和實踐指征。而在“話頭”的導引下,朱子門人弟子在理解了自己“有所疑”的朱子思想的同時也證成了自己之存在本身,這是因為這些“話頭”乃是源自于自己對于現(xiàn)實生活世界和現(xiàn)實人生的困惑,最終朱子門人也在朱子哲學之“思”的普照下有所思、有所行,哲學向其整個人生開放。
《語類》由眾多“話頭”構成,而每一條目,都在“話頭”的導引與規(guī)范下形成一個完整的“提問結構”,即:門人弟子對朱子思想“有所疑”或某些方面感興趣,向朱子“發(fā)問”(有的帶著問題向朱子發(fā)問,有的是帶著問題到朱子的教誨中找答案),朱子予以回答。而這一“提問結構”在作為哲學文本的《語類》中更為升華為一個個具體情境,一個個由朱子、門人弟子和朱子思想三者交織而形成的具體情境或文本空間。而具體情境的創(chuàng)設,也使得這些“實錄”性質(zhì)的師生問答超出了一般意義的對話,也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文獻價值,進而上升到哲學層面,進入“哲學踐行”或“哲學咨詢”視域,進而彰顯出朱子思想的實踐意蘊。
在《語類》中,每一條目正是一個個具體情境的綻現(xiàn)。在這些具體情境中,朱子與其門人弟子不再只是一般意義上的師生關系,而是哲學意義上的“對話”雙方。在“對話”中,門人弟子不再只是簡單意義上的“耳提面命式”的學生,而是“對話”的此方,擁有發(fā)問權的“發(fā)問者”,若無他們,則這一具體情境無法構建出來;而朱子在此不再是“風清云淡”的老師,而是“對話”的彼方,必須回答發(fā)問者的問題的“回答者”,而且必須回答的是發(fā)問者的問題。因此,這種“對話”雖然存在于師生之間,但對于“對話”本身來說,二者地位是“平等”的,都只是對話的一方;同時,對于“對話”雙方來說,作為將“對話”雙方聯(lián)系起來的“朱子思想”雖然是作為老師的思想,作為門人弟子的老師的思想,但是,在整個“對話”活動中,它是中立的,或者說超然的,門人弟子“有權”向“對話”的另一方就“朱子思想”發(fā)問,而“對話”一方的朱子也“必須”向“對話”的另一方門人弟子做出回答,而且朱子的答案必須回答的是門人弟子提出的問題,而非其他。因此,具體情境的創(chuàng)設,使原本“不平等的”師生關系轉換為“平等的”對話關系。而這一轉換,也使得活動主體在保證活動的有效性的同時也始終保持著主體自身的獨立性,而活動主體自身的獨立性的保持,也進而更好地促進了朱子思想的“應用”,即:朱子思想不再只是老師傳授的某種知識,而是可供“對話”彼方更好地“做哲學”的參照物或坐標。而這也是哲學本身所具有的實踐本質(zhì)的具體彰顯,這是因為哲學不是知識,而是智慧。
與此同時,因為具體情境的創(chuàng)設,朱子思想不再只是思想家個人的“孤獨的”思想獨白,而是“這個”思想,“這個”讓門人弟子有所疑惑或感興趣、而朱子也必須將之清楚且明白地“解釋”出來的朱子思想,它或許作為整體性的朱子思想的一部分,但在這一具體情境中,它卻是“完整”的“這個”思想。這既是為可以供門人弟子思考的“這個”思想,又是可以供朱子來“應用”的“這個”思想,同時它也是可供朱子和門人弟子共同使用、共同分享的“這個”思想。而這正是具體情境的創(chuàng)設,使得朱子思想成為了“這個”,也正因為如此,《語類》的每一條條目也不再僅僅是“實錄”性質(zhì)的朱子思想之文獻,而是一個個“文本”,也正在意義上,我們說《語類》是一部由一個個相對獨立的“話頭”構成的哲學作品。
而在具體情境中,朱子、門人弟子和朱子思想三者既相互區(qū)別,在一個具體情境中有著不同的地位的運用;又相互聯(lián)系、相互交織,缺一不可,這也是一次完整的“哲學對話”或“哲學咨詢”必不可少的三個基本要素。若無“發(fā)問者”(門人弟子),則“對話”無法展開,即使有著“話頭”也無法具體實現(xiàn);若無“回答者”(朱子),尤其是對“話頭”有著深刻理解的“回答者”,則“對話”也無法正常開展,甚至無意義;而若無可供雙方(朱子、門人弟子)達到“對話”的公共資源(朱子思想),則二者間的對話本身則無法成立,而只會各說各話,自說自話,這本身就不是對話,因為它們沒有形成對話的基礎。
因此,我們固然無法一一還原或復述《語類》每一條目所蘊涵的具體情境,但是,通過對《語類》所蘊涵的具體情境的哲學考察,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具體情境的創(chuàng)設,《語類》每一條“實錄”性質(zhì)的文獻已然成為“哲學文本”,它是朱子思想的“解釋”,也是朱子思想的“應用”,同時也是朱子與其門人弟子共同參與的事業(yè),而在這一過程中,朱子思想向朱子及其門人弟子開放,并且引導著對話雙方的實踐活動,并且也在這一實踐活動中綻現(xiàn)著自己的實踐價值。
在《語類》中,通過“話頭”的預設、具體情境的創(chuàng)設,具體“實錄”性質(zhì)的條目上升為哲學意義上的“對話”或“文本”,而這些“對話”或“文本”又相互交織在一起,共同形成了整個《語類》的文本空間。而這一文本空間不僅僅是理論性的,即整體性的、準確的朱子思想,還是實踐性的,這是因為,與一般意義上的哲學作品不同,它是以“對話”形式將朱子思想“做出來”的,通過朱子與其門人弟子的一次次“對話”,在“話頭”的引導和規(guī)范下、通過具體情境的創(chuàng)設,使朱子思想一次次得以言說自己、表達自己,朱子思想在“解釋”的同時也彰顯出“應用”的面向。
但是,無論對于朱子與門人弟子的“對話”來說,還是對于朱子思想的“運用”來說,這些之所以能夠在諸多條目中得以成立,也有賴于朱子與門人弟子之間的公共空間的給予,即:他們是以朱子思想為紐帶和公共基礎的學術共同體,以朱子思想為紐帶和公共基礎,他們形成了師生關系,進而在《語類》的文本空間中形成了對話關系。而公共空間的給予,使得《語類》在“忠實地”記錄朱子若干論學言論的同時,而具有“哲學咨詢”或“哲學踐行”的意蘊,這是因為,在這一公共空間里,哲學不再只是“思”,而是“行”,誠如維特根斯坦所說“哲學不是一門學說,而是一項活動”[4]48,也如當代哲學踐行運動的口號所說“哲學是做哲學的活動”,而朱子思想正是在這一次次對話中被“做出來”,同時朱子思想也在這一次次“做出來”的實踐活動中將自己升華為實踐性資源,包括朱子門人弟子在內(nèi)的所有社會成員共同分享的學術資源,或者說可以指導所有社會成員現(xiàn)實生活和現(xiàn)實人生的公共資源。事實上,在現(xiàn)實生活和現(xiàn)實人生中,我們也經(jīng)常去《語類》等哲學著作中汲取人生的營養(yǎng),同時也經(jīng)常以“對話”的方式去向先哲尋求擺脫苦難的途徑與方法,也在此意義上,包括《語類》在內(nèi)的哲學著作之存在本身就是實踐的,而我們的學習也如朱子門人一般并非只是為了學習哲學知識,而是有著“應用”的基本導向。
[1]林志剛.我國第一部系統(tǒng)研究《朱子語類》經(jīng)學思想的學術專著——《〈朱子語類〉經(jīng)學思想研究》紹介[J].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12(5):207-208.
[2]朱子語類[M].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
[3]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上卷[M].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譯文出版社,2004.
[4]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