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新福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桐城派是有清一代著名的散文流派,尊崇先秦諸子及唐宋古文,影響甚大。桐城派著名文人有前期的方苞、劉大櫆、姚鼐等人;晚期有吳汝綸、曾國藩、姚瑩、嚴復等人。戴逸說:“清代中葉,文章亦臻于極盛,誕生了桐城文派,它是中國文學史上傳承最久、作者最多、影響最大的文學派別。始創(chuàng)于康乾時的方苞、劉大櫆、姚鼐,下傳到19 世紀的梅曾亮、方東樹、管同、曾國藩、吳敏樹、張裕釗、薛福成、吳汝綸、林紓等,薪火相傳二百年之久……他們不僅有文學創(chuàng)作的實踐,著作如林,精彩紛呈,而且有文學理論。方苞提出‘言有物,言有序’。劉大櫆標榜文章的‘神、氣、音、節(jié)’,姚鼐細化成‘神、理、氣、味、格、律、聲、色’。桐城派聲勢浩大,影響甚廣。”[1]在方苞至姚鼐時段,清朝處于康乾盛世,外來文化雖已進入華夏大地,但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形成的沖擊有限;鴉片戰(zhàn)爭失敗以后,西學東漸,國人開始反思自身的文化積弊,晚清師法桐城派的知識分子,不但繼承了桐城派古文的書寫方式,在介紹、接受外來文化時也用桐城文章法進行翻譯。
晚清翻譯西學的標桿是嚴復和林紓。梁啟超曾經(jīng)評論說:“譯才曠世數(shù)嚴林”,可見二人在中國近代翻譯史上的重要地位。王佐良先生認為:“中國在十九、二十世紀之交醞釀著一個文化上的巨變,也有一個翻譯運動應運而生,只不過,這個運動雖然造成一時聲勢,影響更為深遠,卻只是兩個人的努力結(jié)果?!保?]P22王佐良說的“這兩個人”指的就是嚴復和林紓。其中,嚴復以譯述西方社會科學著稱,林紓則因域外文學轉(zhuǎn)譯名世,二人均具有深厚的古文功底,亦有創(chuàng)作傳世,他們在翻譯和介紹西學時,桐城古文的“義法”對其有潛移默化的影響。著名學者王森然說:“嚴幾道、林畏廬二先生同出吳汝綸門下,世稱林嚴,二公古文,可謂桐城派之嫡傳,尤以先生(林紓)自謂能湛采桐城文法,但二公所以在中國古文界占重要之地位者,乃在其能用古文譯書,將古文應用之范圍推廣,替古文開辟新世界,替古文爭得最后之光榮也。”[3]P88嚴林二人或為桐城派古文的嫡傳,或深受桐城大家的影響,他們的西學翻譯文本,推崇義理,行文雅致,經(jīng)典耐讀,風靡一時,取得了較高的翻譯成就,影響深遠。
桐城古文講究作文之法度,方苞是桐城派古文的立法者。其在文論方面的創(chuàng)見,主要在于提出了以“義法”為核心的散文主張,為桐城派文論規(guī)定了套路。“義法”說也因此成為桐城派文論體系中最重要的理論支點。方氏說:“《春秋》之制義法,自太史公發(fā)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義即《易》之所謂言有物也;法則《易》之所謂合有序也。義以為經(jīng)而法緯之,然后為成體之文。[4]P29”可見,崇“義”是桐城古文的核心創(chuàng)作路數(shù),要求為文者言之有物,敘之有序,規(guī)避空談。在方苞“義法”觀念的基礎上,后繼者劉大櫆和姚鼐加以深化和推進。姚鼐指出:“只以義法論文,則得其一端而已,”于是提出了“義理、考據(jù)、辭章”三者“相濟”和“以能兼長者為貴”的治學為文主張。姚鼐在《述庵文鈔·序》中說:“我曾談到學問之事有三端,即義理、考據(jù)、文章。這三者,如果能善于運用,則足以相互補益;若不善于運用,不免相互損害。”[5]后將桐城古文理論細化為“神”、“理”、“氣”、“味”、“格”、“律”、“聲”、“色”等特定范疇。具體而言,桐城派文論主要有以下幾個理路:其一,語言力求簡明達意,條理清晰,清真雅正;其二,主張言之有物有序;其三,要求內(nèi)容合理,材料確切,文詞精美;其四,要求語言雅潔,反對俚俗。由此,桐城文論文法成為清中葉之后諸多古文家效法的對象,而且其影響一直持續(xù)到五四運動前后。
桐城古文不但影響了傳統(tǒng)作文之法度,在西文譯述方面亦為很多譯者所操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嚴復和林紓。他們作為新舊思想觀念交替時代西學翻譯的楷模,對桐城古文的迷戀卓然見諸于大部分譯文之中。王森然在點評嚴林二人時說:“然當西學未熾,哲理介紹,當推幾道;文學翻譯,功賴先生(林紓)”[6]P88,對二人譯述的時代價值和啟蒙功能給予首肯。
晚清文名顯著的文人,大都受到桐城文論和文風的影響。恰如郭紹虞先生指出的:“清代文論以古文家為中心。而古文家之文論又以桐城派為中堅。有清一代的古文,前前后后殆無不與桐城派發(fā)生關系。在桐城派未立以前的古文家,大都可視為桐城派的前驅(qū),在桐城派方立或既立的時候,一般不入宗派或別立宗派的古文家,又都是桐城派之羽翼與支流。由清代的文學史言,由清代的文學批評言,都不能不以桐城派為中心?!保?]P310嚴林二人作為中西文化交替時代的文化弄潮兒,或受業(yè)于桐城大家,或受影響于桐城文人,繼承了桐城派的文法觀念,在進行語言文字的翻譯轉(zhuǎn)換時,潛移默化地將其貫穿于西文翻譯之中??梢哉f,嚴林二人翻譯的成功和在當時譯界的廣泛影響,一方面當然在于西學進入中國并未像今天這樣渠道多樣,域外知識傳播途徑相對較窄,選擇可能性小的客觀原因;另一方面也有二人譯文吸引力強,能抓住讀者閱讀興趣的主觀原因。而主觀的吸引力就在于嚴林二人的西文翻譯,遵從桐城派的文論和文風,將翻譯從單純語言層面的信息轉(zhuǎn)換提升到再創(chuàng)造的美學層面,使譯文不但能有效傳播信息,亦能帶來審美享受,這在晚清的西文翻譯中是非常少見的現(xiàn)象。
需要提及的是,在嚴復和林紓的時代,翻譯并不是一門獨立的學問,更沒有形成專業(yè)的翻譯家群體,未有翻譯倫理的制約和翻譯理論的指引,翻譯成為很多人茶余飯后的即興活動,在譯文風格上廣受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主要以譯意為主,譯者的主觀性較強。即便譯風謹慎的嚴復,也在譯文中加了很多按語。他一生譯述一百七十多萬字,但這一百七十多萬字中,還有幾百條嚴復自己所寫的按語,以“復案”或“嚴復曰”開頭引起評述,這是西文書籍原文中所沒有的,按語約有十七萬字,即占他所翻譯文字的十分之一。按語包括名物的詮釋,對原書意見的補充甚或指出它的缺點,再是翻譯原書時聯(lián)系到國內(nèi)外特別是當日國內(nèi)實際問題的意見。[8]P17但嚴復的按語優(yōu)雅耐讀,儼然成為比原文更為重要的內(nèi)容,這在后來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與嚴復游學歐陸不同,林紓未出國門,不諳外語,譯文主要是轉(zhuǎn)述,并進行諸多刪減。他在《黑奴吁天錄·例言》中說:“是書為美人著。美人信教至篤,語多以教為宗。顧譯者非教中人,特不能不為傳述,識者諒之……是書言教門事孔多,悉經(jīng)魏君節(jié)去其原文稍煩瑣者,本以取便觀者,幸勿以割裂為責?!保?]P136-137今天我們?nèi)绻袁F(xiàn)代翻譯理論和譯介倫理去審視林紓的譯述,可能會得出完全不同的評價??梢哉f,林譯小說的成功是時代背景使然,不可復制:一方面得益于晚清時代世界格局的巨變,時人對西學的廣泛興趣和急切需求;但另一方面,也得益于林紓深厚的古文功底和桐城文風,使其譯文在失真的基礎上仍然具有可讀性,進而俘獲了眾多讀者的心。林紓從桐城先驅(qū)繼承了“義法”,強調(diào)文章謀篇布局,言物有序,并以此作為優(yōu)秀文學作品的標準,還用其指導自的翻譯實踐,特別在早中期的翻譯文本中,最能體現(xiàn)出這些特征。他翻譯的第一部小說《巴黎茶花女遺事》,就用桐城義法對其進行相關的改動;另之《迦茵小傳》、《黑奴吁天錄》、《塊肉余生述》、《孝女耐兒傳》、《撤克遜劫后英雄略》等小說都通過自己的古文風格進行改寫和轉(zhuǎn)譯。當然,林紓通過桐城古文改譯的這些外國文學作品,符合當時接受者的文化習慣,并成為時人了解外來文學和文化的有效中介。雖然有“琴南說部譯者為多,然非盡人可讀也?!笊∽樱δ茏R丁,令其閱高古之文字,有不昏昏欲睡者乎?”[10]P597的否定評價,但林譯小說在當時受人熱捧足以說明其閱讀障礙并不大,受眾十分廣泛。
晚清的西文翻譯風格蕪雜,并未形成規(guī)范的譯風,譯者不管在內(nèi)容的調(diào)適還是在風格語言的轉(zhuǎn)換上都極具隨意性。而文彩是當時很多譯者刻意看重的首要元素,嚴復和林紓的譯文在當時皆以文彩著稱,實得益于桐城古文遺風。嚴復提出翻譯應做到“信”、“達”、“雅”,這成為后世翻譯界的三大核心詞匯,嚴氏“幼即聰慧,詞采富逸,碩學通儒,湛深文學,冠其同儕,”[11]P99對自己的譯述要求自然就高,他在著名的西文八大代表譯著中,可謂身體力行,盡量達到自己理想的翻譯目標,同時也兼顧了知識背景的傳送,是為晚清社會科學翻譯的標桿。如《天演論·導言一·察變》云:“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面野。檻外諸境,歷歷如在幾下。乃懸想二千年前,當羅馬大將愷徹未到時,此間有何景物。計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借征人境者,不過幾處荒墳,散見坡陀起伏間。而灌木叢林,蒙茸山麓,未經(jīng)刪治如今者,則無疑也。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勢如爭長相雄,各據(jù)一抔壤土,夏與畏日爭,冬與嚴霜爭,四時之內(nèi),飄風怒吹,或西發(fā)西洋,或東起北海,旁午交扇,無時而息。上有鳥獸之踐啄,下有蟻蝝之嚙傷,憔悴孤虛,旋生旋滅,菀枯頃刻,莫可究詳。是離離者亦各盡天能,以自存種族而已。數(shù)畝之內(nèi),戰(zhàn)事熾然,強者后亡,弱者先絕,年年歲歲,偏有留遺,未知始自何年,更不知止于何代。茍人事不施于其間,則莽莽榛榛,長此互相吞并,混逐蔓延而已,而詰之者誰耶!”[12]P1該段譯文讀來恰如古文家的寫景散文,雅致恬適,歷來被認為是嚴氏譯文精良和雅致的代表語句,“儼有讀先秦子書的風味”。[13]嚴復對譯文雅致的追求,可謂貫穿其翻譯生平。“嚴復的譯文很爾雅,有文學價值,是人人所公認無有異議的?!保?4]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求“雅”是很多文人畢生追求的目標。嚴復提出信、達、雅的翻譯原則時說:“譯事三難:信、達、雅。求其信已大難矣,顧信矣不達,雖譯猶不譯也,則達尚焉。《易》曰,‘修辭立誠’。子曰:‘辭達而已’。又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三曰乃文章正軌,亦即為譯事楷模。顧信達而外,求其爾雅,次不僅期以遠行已耳?!保?5]切合了桐城派“義理、考據(jù)、辭章”三者統(tǒng)一的為文標準;又比如在《社會通詮》中,嚴復解釋圖騰這一術語云:“圖騰,蠻夷之所以自別也,不以族姓,不以國種,亦不以部落,而以圖騰。圖騰之稱,不始于澳洲,而始于北美之紅種。顧他洲蠻制,乃與不謀而合,此其所以足異也。聚數(shù)十數(shù)百之眾,謂之曰——圖騰,建蟲魚鳥獸百物之形,揭橥之為徽幟。凡同圖騰,法不得為牝牡之合,所生子女,皆從母以奠厥居,以莫知誰父也。澳洲蠻俗,圖騰有祭師長老,所生者,聽祭師為分屬,以定圖騰焉。其法相沿最古,至今莫敢廢。蓋蠻夷之性,有成俗古禮,則不敢不循,至于禮意,非所及矣”。[16]P3-4嚴氏上述主張和譯文實踐與桐城派“清真雅正”風格一脈相承的。
嚴復要求翻譯中做到“雅”,強調(diào)在達義的基礎上文彩斐然,這無疑源自桐城古文意蘊,故吳汝綸稱贊道,“自來譯手,無似此高文雄筆?!保?7]更有論者指出:嚴復“十九世紀晚期實踐過四種主要文體:駢體文、白話文、八股文和桐城派古文,他選擇了最后一種,堅持以中國古典思想作為吸收外國文本的方式。與其他譯者不同,他并不使用便捷的日本漢字或者傳教士使用過的現(xiàn)成術語,相反。他不辭辛苦地從古代經(jīng)典文本中發(fā)掘古老術語,其中部分術語連學識淵博的同代人都不太熟悉,難以理解。”[18]P588但是這并不影響嚴復翻譯文獻信息的有效傳達。當然,嚴復的翻譯也是具有極強的針對性的,“譯文之所以采取這樣淵雅、古樸的文筆,也有譯音的苦心在,即希望他所翻譯的西方資產(chǎn)階級的學說能為妄自尊大的中國土大夫所接受”[19]P561,這樣才利于新思想和新觀念的傳播。
而林紓在翻譯西方小說時,并沒有采用明清時期小說創(chuàng)作的流行文體——白話文,而是采用文言文,再加上深厚的先秦文學修養(yǎng),使得譯文文采斐然,雅致耐讀,這也是林譯小說風靡一時的最根本原因。當然這些都是出自桐城古文的風韻。林紓首先對西方文學名目作了中國式的典雅改動:如《威尼斯商人》譯為《肉券》;《羅密歐與朱麗葉》譯為《鑄情》;《哈姆萊特》譯為《鬼詔》;《唐詰訶德》譯為《魔俠傳》;《巴黎圣母院》譯為《鐘樓怪人》;《奧立佛·退斯特》譯為《賊史》;《董貝父子》譯為《冰雪因緣》;《老古玩店》譯為《孝女耐兒傳》;《湯姆叔叔的小屋》譯為《黑奴吁天錄》;《波斯人信札》譯為《魚燕抉微》;《艾凡赫》譯為《撤克遜劫后英雄略》;《格列弗游記》譯為《海外軒渠錄》;《悲慘世界》譯為《孤星淚》等等……完全符合中國古代文化的求“雅”傳統(tǒng),也間或有明清之際通俗文學的形式特征,更符合當時讀者的閱讀期待。呂思勉說:“所謂古文者性質(zhì)如何?論古文最要之義,在雅、俗之別(亦稱雅鄭)。必先能雅,然后有好壞可說。如其不雅,則只算范圍之外,無以評論好壞。故雅俗為古文與非古文之界限。所謂雅者何也?雅者,正也。即正確之義;同時亦含有現(xiàn)代心理學上所謂文雅之義,即用于實用之外,尚能使人起美感?!保?0]P3《巴黎茶花女遺事》中介紹茶花女的譯文堪稱林紓“雅致”譯文的代表:“馬克常好為園游,油壁車駕二騾,華妝照眼,遇所歡于道,雖目送之而容甚莊,行客不知其為夜度娘也。既至園,偶涉即返,不為妖態(tài)以惑游子。余猶能憶之,頗惜其死。馬克長身玉立,御長裙,倦倦然描畫不能肖,雖欲故狀其丑,亦莫知為辭。修眉媚眼,臉猶朝霞,發(fā)黑如漆覆額,而仰盤于頂上,結(jié)為巨髻。耳上飾二簪,光明射目。余念馬克操業(yè)如此,宜有沉憂之色。乃觀馬克之容,若甚整暇。余于其死后,得烏丹所繪像,長日輒出展玩。余作畫困時,亦恒取觀之。馬克性嗜劇,場中人恒見有麗人拈茶花一叢,即馬克至矣。而茶花之色不一,一月之中,拈白者廿五日,紅者五日,不知其何所取;然馬克每至巴遜取花,花媼稱之曰茶花女。時人遂亦稱之曰茶花女?!保?1]P5從上引譯文可見出林紓翻譯時所貫徹的古文義法和清雅文風,時人閱之,既有中國古代散文家寫人摹景之法,亦有著西方文化和文學的異域特色,引來嚴復“可憐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腸”之嘆。故錢鐘書先生說:“林紓所用文體是他心目中認為較通俗、較隨便、富于彈性的文言”[22]P39,其譯文“筆致宛刻,自成蹊徑,風靡一時,行文美綺,讀者入勝?!保?3]P88林紓雖不諳西文,但他認為“天下文人之腦力,雖歐亞之隔,亦未有不同者”[24]P37,因此譯文亦能獲取眾多讀者的喜愛,包括周氏兄弟都是林譯小說的忠實讀者,個中原因,一是晚清時西學翻譯文獻較少,讀者選擇面較窄;另是林譯小說體現(xiàn)出的優(yōu)美趣味和雅致風格。
王國維認為“若禁中國譯西書,則生命已絕,將萬世為奴矣?!保?5]P3足見晚清開明知識分子對西學翻譯重要性的深刻認知。嚴復和林紓的翻譯,在有效傳達信息的基礎上,還兼顧譯文內(nèi)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這也明顯得益于桐城古文的創(chuàng)作主張?!肮盼恼呦攘x理而后言詞。義理醇正,則立言必有可傳”[26]P126,嚴林二人可謂身體力行。而“自桐城方望溪氏以古文專家之學,主張后進,海峰承之,遺風遂衍。姚惜抱稟其師傳,覃心冥追,益以所自得,推究閫奧,開設戶牖,天下翕然號為正宗。承學之士如蓬從風,如川赴壑,尋聲企景,項領相望,轉(zhuǎn)相傳述,遍于東南。由其道而名于文苑者,以數(shù)十計。嗚呼!何其盛也!”[27]P30嚴林作為晚清中外文化交流漩渦中既恪守傳統(tǒng)文化精髓,又開眼引進西學的雙面知識分子,桐城文風必然深入其內(nèi)心深處。當然,嚴林二人在吸收桐城文章法的基礎上,亦形成了自己獨具特色的翻譯話語?!皣缽驮捳Z延續(xù)了先秦文體的詞法句法結(jié)構(gòu),桐城派古文的優(yōu)點,其他文體的某些積極因素,在此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創(chuàng)造了獨具個人特色的新型文體。這種文體不但優(yōu)雅,而且具有很強的感染力?!保?8]P59嚴復在翻譯中堅持“一舉足則不能無方向,一論著則不能無宗旨”的原則,這無疑和桐城派文章講究義理的傳統(tǒng)一脈相承[29]P9;他還強調(diào)“譯文取明深義,顧詞句之間,時有所傎到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義則不倍本文。題曰達恉,不云筆譯,取便發(fā)揮,實非正法,什法師有云:學我者病。來者方多,幸勿以是書為口實也”[30]的個人特色,力求形成自己獨特的翻譯話語。為此,胡適評價道:“嚴復的英文與古中文程度都很高……嚴復的譯書,有幾種——《天演論》,《群己權(quán)界論》,《群學肄言》,——在原文本有文學價值,他的譯本、在古文學史也應該占一個很高的地位?!保?1]P56與胡適反之,魯迅則認為嚴復的譯文“桐城氣息十足,連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搖頭晃腦的讀起來,真是音調(diào)鏗鏘,使人不自覺其頭暈。”[32]P381當然,魯迅先生是新文化運動的先驅(qū),對使用古文翻譯西學肯定評價不高。不管評價褒貶,皆能見出嚴復利用桐城雅致文風翻譯西學的一貫堅守。
而林紓在翻譯外來文學的時候,受到桐城派古文理論的影響,將經(jīng)史之理用于西文翻譯,尤其是《左傳》之行文方式。“就古文而言,林舒是堪稱‘殿軍’之名的。從寫作到選評,從理論撰述到招生授業(yè),其著述之豐,涉足之廣,造詣之深,門庭之大,自吳汝綸以后確實無人可以與之抗衡”。[33]P201雖然林紓不愿承認自己屬于桐城派,但在具體翻譯過程中,受到桐城古人的影響是很明顯的。特別是他和桐城“正統(tǒng)”傳人吳汝論結(jié)識后,作文都是以桐城派為效仿對象,翻譯時也就潛移默化地運用桐城派古文風格進行譯述了?!捌叫亩?,林紓用古文做翻譯小說的試驗,總算是很有成績的了。古文不曾做過長篇的小說,林紓居然用古文譯了一百多種長篇小說,還使學他的人也用古文譯了許多長篇小說,古文很少滑稽的風味,林紓居然用古文譯了歐文與狄更司的作品。古文不長于寫情,林紓居然用古文譯了《茶花女》與《迦茵小傳》等書。古文的應用,自司馬遷以來,從沒有這種大的成績。”[34]P121-122此外,體現(xiàn)林紓文學創(chuàng)作和翻譯見解主張的,大都散見于其譯序里,包括用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理論和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比附西方文學等等,這些都潛移默化的受到桐城古文的影響。“林紓是近代著名的古文家,他雖師從桐城名家,但他的散文并不囿于桐城范圍,尤其是他的譯文,與桐城古文相去更遠。他洗練明快、流暢另永的文筆,極富藝術表現(xiàn)力,寫景、敘事、抒情均能曲盡其妙,頗受讀者喜愛?!保?5]P582他在《冰雪因緣·序》中云:“惟其伏線之微,故雖一小物、一小事,譯者亦無敢棄擲而刪節(jié)之?!保?6]P14另在《撒克遜劫后英雄略·自序》又云:“惜余年已五十有四,不能抱書從學生之后,請業(yè)于西師之門。顧以中西文異,雖欲私淑,亦莫得所從。嗟夫!青年學生,安可不以余老悖為鑒?!保?7]P35可見其認真負責、憂國憂民的譯風。錢基博評價說:“紓之文工為敘事之情,雜以詼諧,婉媚動人,實前古所未有,固不僅以譯述為能事也?!保?8]P128錢鐘書先生亦認為:“林譯小說帶領我們進入一個新天地,一個在《水滸》、《西游記》、《聊齋志異》以外另辟的世界……接觸到林譯,我才知道西洋小說會那么迷人?!保?9]P37可謂切中肯綮之評。
概言之,嚴林的西文翻譯,讀之言而有物,行文有序,風格古雅,內(nèi)容和形式完美統(tǒng)一,深得桐城文法和義理之精髓,這在晚清的西學翻譯中獨樹一幟。他們利用桐城散文形式進行西學翻譯,較好迎合了當時上層知識分子的胃口,同時也增強了譯文的閱讀美感,因而取得了較好的譯述效果和傳播效果。胡適先生曾經(jīng)評價說:“嚴復是介紹西洋近世思想的第一人,林紓是介紹西洋近代文學的第一人?!保?0]P113對嚴林二人的翻譯類型和譯述成就給予充分肯定,可謂蓋棺之論。可以說,嚴林二人的西學翻譯,對中國近代思想的更新和新文學的生成具有開拓性的功用。他們之所以取得譯述的巨大成功,一是時代背景把他們推向了域外文化翻譯的最前沿,也是對拓荒者歷史貢獻的認可;二是他們選用桐城古文作為翻譯語言和行文布局手段,能得到當時讀者的廣泛接受,這亦是形成嚴林翻譯風靡一時的主要原因。時人乃至今人去閱讀林紓的翻譯小說,并不以他不諳外語給予鄙夷拒斥,反而如醉如癡,手不釋卷,這無疑和林紓深厚的國學功底和桐城古文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息息相關;而嚴復的西方社會科學翻譯,雖然觀念較新,和中國傳統(tǒng)較隔,但仍然流播廣泛,影響深遠,讀之亦具有文學的審美享受,也不會使閱讀者索然寡味,這亦源于桐城派古文的引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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