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飛,重慶大學馬克思主義理論教研部,重慶400044
從本源共同體到現(xiàn)代市民社會
——論馬克思的市民社會產生史
陳飛,重慶大學馬克思主義理論教研部,重慶400044
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為了澄清市民社會產生的社會歷史條件,回到人類歷史的第一個階段,詳細考察了本源共同體的三種形式:亞細亞共同體、古典古代共同體、日耳曼共同體。在這三種形式中,馬克思認為,只有日耳曼共同體才蘊含著向市民社會過渡的可能性,其他兩種共同體如果沒有外力作用不可能自動進入現(xiàn)代市民社會。在本源共同體瓦解和現(xiàn)代市民社會產生的過程中,貨幣和資本起到了推動歷史的“主動輪”作用,離開貨幣和資本我們無法真正理解現(xiàn)代市民社會的產生。
市民社會;亞細亞共同體;古典古代共同體;日耳曼共同體
馬克思市民社會理論是近年來學術界的熱議問題,但鮮有關于市民社會如何產生問題的論著,在筆者看來,不了解市民社會的起因,將無法真正理解現(xiàn)代市民社會。其實,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的《資本主義生產以前的各種形式》(以下簡稱《各種形式》)中詳細說明了人類歷史的第一個階段向市民社會過渡的歷史條件,并在闡釋三種本源共同體的內涵、特征之后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即只有日耳曼共同體才有可能實現(xiàn)向市民社會的過渡,其他兩種共同體如果沒有外力的作用就不可能進入現(xiàn)代市民社會。但是,《各種形式》這一研究市民社會產生問題的經典文獻并未引起足夠重視,人們通常通過《資本論》第一卷第24章《所謂原始積累》才對這一問題有所了解。事實上,馬克思關于市民社會產生的理論主要集中于《各種形式》而不是《資本論》第一卷第24章,因為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僅以英國為例展開論證,缺乏普遍性且一些根本性問題并未談到,而在《各種形式》中,馬克思不僅詳細考察了本源共同體的三種形式:亞細亞、古典古代、日耳曼,而且論證全面、深入、縝密,充滿哲理。
在《手稿》中,馬克思認為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要經歷三個階段:“人的依賴關系”階段、“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階段、“自由個性”階段[1]107-108。日本馬克思主義者望月清司根據這三個階段的特征把它們概括為“本源共同體”、“市民社會”、“未來共同體”,它們分別代表人類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為了開出市民社會的出生證明,馬克思回到人類歷史的第一個階段,并根據對土地擁有所有權人數(shù)的多少把本源共同體劃分為三種空間上異質的文明圈:一個人擁有土地所有權的“亞細亞共同體”(以中國、印度為代表的東方社會)、少數(shù)人擁有土地所有權的“古典古代共同體”(以古希臘、羅馬為代表的地中海世界)、多數(shù)人擁有土地所有權的“日耳曼共同體”(以英國、法國、德國為代表的西歐世界)。馬克思對本源共同體的劃分沿用了黑格爾劃分世界歷史的方法。黑格爾把世界歷史劃分為東方世界、希臘世界、羅馬世界、日耳曼世界,馬克思只是把黑格爾的希臘世界和羅馬世界合到一起統(tǒng)稱為“古典古代”;此外,劃分的根據也具有很大的相似性,黑格爾是根據享有自由人數(shù)的多少來劃分,馬克思根據的是對土地擁有所有權人數(shù)的多少。馬克思對本源共同體的劃分與其說是歷史性的,倒不如說是邏輯性的,我們不能把馬克思對本源共同體的分析看做本來意義上的歷史敘述,甚至看做歷史事實。馬克思的本意不是把本源共同體的真實情況忠實完整地再現(xiàn)出來,而是從所有-分工的視角論證市民社會的產生,他對本源共同體的分析就是在這一目的域中進行的,可以說為了達到這一目的而對歷史進行了一定的邏輯“重構”。從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出,馬克思繼承了黑格爾歷史認識的方法,即歷史哲學的方法,當然二者在歷史主體、歷史動力以及世界觀上存在著根本差異。
通過詳細的論證,馬克思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只有日耳曼共同體才可能獨自地走向現(xiàn)代市民社會,亞細亞和古典古代共同體如果沒有外力的作用而單憑自身無法過渡到現(xiàn)代市民社會。因為只有日耳曼共同體才蘊含著現(xiàn)代市民社會產生的兩個歷史前提:“自由勞動同實現(xiàn)自由勞動的客觀條件相分離,即同勞動資料和勞動材料相分離”、“自由勞動以及這種自由勞動同貨幣相交換”[1]465。在這兩個前提中,最重要的因素顯然是自由勞動,自由勞動就是自由的雇傭勞動,是指勞動者擺脫人格依賴關系而具有自由身份,能夠自由地同貨幣相交換出賣自己的勞動力。而要想使勞動者擺脫人身依附關系而獲得自由身份,一個根本前提就是勞動者與勞動的客觀條件相分離,也就是與土地相分離,因為只有不再束縛于所依賴的土地,他才能自由地勞動,自由地被雇傭。馬克思認為,只有蘊含著這兩個前提的共同體才是適合孕育市民社會的土壤,因為市民社會的根本特征就是個人擺脫本源共同體的人身依附關系,擺脫對土地的依賴,獲得自由身份。
首先,我們跟隨馬克思來看共同體的第一種形式。在三種共同體中,亞細亞的土地所有關系具有最復雜的層級結構,自上而下分為三個層次:“總合的統(tǒng)一體”、“單個的共同體”、“單個的人”。在1853年第一次印度通信時,馬克思延續(xù)了斯密、穆勒、黑格爾等人的東方社會觀,認為全土王有。在《各種形式》中,馬克思得出了君主只是法律上的所有者,共同體才是實際所有者的結論,把重心轉移到了共同體上。“凌駕于所有這一切小的共同體之上的總合的統(tǒng)一體表現(xiàn)為更高的所有者或惟一的所有者”[1]467,但這個惟一的所有者只是觀念上或法律上的所有者。事實上的土地所有者是單個的共同體,單個的共同體表現(xiàn)為生產的基本單位,它是作為亞細亞共同體的基礎而存在的,因此,在亞細亞,事實上的勞動所有與形式上的法律所有是分離的。相對于共同體,單個人并不是土地所有者,僅僅是占有者,因為土地是由專制君主以共同體為中介賜予他的。這種占有的實際過程越穩(wěn)固,亞細亞共同體的所有制形式越持久,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歷史無疑證明了馬克思論斷的正確性。從個人與共同體關系來看,共同體才是實體,個人“只不過是實體的偶然因素,或者是實體的純粹自然形成的組成部分”[1]468。個人與共同體牢牢地長在一起,不可能擺脫共同體的羈絆,與共同體處于一種自由的關系之中??梢姡趤喖殎喒餐w中,個人不可能獲得自由身份。
馬克思認為,手工業(yè)和農業(yè)相結合的生產結構使亞細亞共同體能夠完全自給自足,在其內部包含著生產和擴大再生產的全部條件,因此不可能發(fā)生勞動與土地的分離,它必然保持得最頑強、最持久。雖然亞細亞各國經常改朝換代,不斷瓦解,不斷重建,但亞洲的社會幾千年來卻沒有發(fā)生任何實質性變化,它的歷史似乎是一部自然史,只是一個個朝代不斷征服的歷史,像自然事件一樣永恒往復?!斑@種社會的基本經濟要素的結構,不為政治領域中的風暴所觸動”[2]415,它不可能憑自身在內部過渡到更高形態(tài)的生產方式。在亞細亞共同體中,城市和鄉(xiāng)村是一種無差別的統(tǒng)一,沒有發(fā)生分離,城市只是王公貴族的營壘,只是專制君主或地方總督花費自己收入的地方,只是以農業(yè)為基礎的經濟結構的贅疣。在城市和鄉(xiāng)村沒有發(fā)生分離的情況下,在沒有發(fā)生分工的地方,進入市民社會是絕無可能的,因為市民社會正是伴隨著商業(yè)、分工、交換等要素的產生才逐漸興起的。
在亞細亞共同體中,勞動者不可能喪失勞動的客觀條件(土地),從而獲得自由身份。“在東方的形式中,如果不是由于純粹外界的影響,這樣的喪失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公社的單個成員對公社從來不處于可能會使他喪失他同公社的聯(lián)系(客觀的、經濟的聯(lián)系)的那種自由的關系之中。他是同公社牢牢地長在一起的。其原因也在于工業(yè)和農業(yè)的結合,城市(鄉(xiāng)村)和土地的結合。”[1]487因而,在第一次印度通信時期馬克思對英國在印度的殖民統(tǒng)治進行道義上譴責的同時,也從世界歷史演進的立場贊揚了英國先進的生產方式對印度傳統(tǒng)的社會經濟結構的瓦解。馬克思認為,英國在印度的殖民統(tǒng)治具有雙重使命:一是憑借商業(yè)資本、工業(yè)資本破壞亞細亞穩(wěn)固的自給自足的共同體社會;二是在破壞的同時把印度建成一個西方社會,即現(xiàn)代市民社會??梢?,如果沒有英國這個外力作用,印度不可能從本源共同體進入現(xiàn)代市民社會。因為與其他亞細亞共同體一樣,在印度,勞動者被束縛于共同體自給自足的超穩(wěn)定結構中,不可能自發(fā)地發(fā)生勞動者與其客觀條件的分離,勞動者不可能獲得自由身份,所以也就不可能發(fā)生從第一階段向第二階段的過渡。
從對土地的所有關系來看,古典古代共同體存在著共同體所有和從共同體所有中分離出來的個人所有兩種形式?!肮缲敭a——作為國有財產——即公有地,在這里是和私有財產分開的。在這里,單個人的財產不像在第一種情況下那樣,本身直接就是公社財產,在第一種情況下,單個人的財產并不是同公社分開的個人的財產,相反,個人只不過是公社財產的占有者?!盵1]469以羅馬為例,一部分公有地由共同體支配,其成員沒有支配的權利;另一部分土地被共同體分割,由單個的羅馬人所有,其產品也歸他們自己支配。與亞細亞單一的共同體所有不同,古典古代共同體還存在著個人所有,亞細亞共同體中的超穩(wěn)定性以及勞動的共同性被稀釋了,遺憾的是馬克思在這里并未找到通向市民社會的道路。
對于個人所有與共同體所有之間的關系,馬克思認為,“在這里,公社組織的基礎,既在于它的成員是由勞動的土地所有者即擁有小塊土地的農民所組成的,也在于擁有小塊土地的農民的獨立性是由他們作為公社成員的相互關系來維持的,是由確保公有地以滿足共同的需要和共同的榮譽等來維持的?!盵1]470可見,共同體與個人是一種相互依賴關系,一方面,單個的土地所有者是共同體的基本組成單位,共同體表現(xiàn)為由他們組成的對抗外界的聯(lián)合體;另一方面,擁有小塊土地的個人獨立性、個人勞動所有是由共同體的存在來保障的。雖然二者相互依賴,但并不處于交互性的對等關系中?!肮餐w……表現(xiàn)為勞動主體把勞動的自然前提看做屬于他所有這種關系的前提,但是,這種‘屬于’是由他作為國家成員的存在做中介的,是由國家的存在,因而也是由那被看做神授之類的前提做中介的。”[1]470可見,共同體所有占主導地位,它是個人所有的前提和保障,個人所有僅僅是共同體所有的派生物。相對于亞細亞的個人占有,古典古代的個人所有雖然具有一定的自由度,但還受到強大共同體的制約,不可能成為現(xiàn)代市民社會個人所有的源泉。正如日本馬克思主義者望月清司所認為的那樣,“馬克思內心很失望。因為,在第二種形式中,他雖然發(fā)現(xiàn)了或許在譜系上與近代市民私人所有相連的‘勞動的所有者的私人所有’,但是一仔細分析,它們原來只不過是共同體所有內在矛盾的產物……它不可能被視為市民社會所有的源泉?!盵3]365-366
由于存在著個人所有與共同體所有兩種形式,勞動在古典古代被分為“必要勞動”和“剩余勞動”。必要勞動表現(xiàn)為個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所進行的農業(yè)勞動,其產品歸自己支配,體現(xiàn)的是私人性;剩余勞動表現(xiàn)為對共同體本身的維持,采取的是服兵役等形式,它“帶有非經濟的、政治性、宗教性的色彩,被認為是對給予自己土地的偉大國家的感謝之情的流露”[4]224,體現(xiàn)的是公共性。必要勞動和剩余勞動并不是對等關系,個人必須服從共同體,并用自己的剩余勞動(軍務)來捍衛(wèi)自己的私有地不受其他共同體侵犯。剩余勞動總是處于上位的,對共同體成員具有壓迫性,體現(xiàn)自己私人性的必要勞動不可能成為自由的勞動。
相對于亞細亞個人作為最高統(tǒng)一體的奴隸而言,公有地和私有地二分的經濟結構使古典古代的個人獲得了有限的自由,這種自由主要表現(xiàn)為參與共同體事務的政治自由。作為共同體成員的個人不僅在安全上依附于強大的共同體,而且在心理上對共同體也具有極強的歸屬感,我們幾乎看不到現(xiàn)代人所擁有的任何個人自由權利。在古典古代,個人的私人事務受到嚴密監(jiān)視,個人的自由權利沒有得到絲毫重視,個人的公共事務卻被提升為必須效忠的使命。在公共事務中每個公民都被看做擁有實權的主權者,例如,每個公民都可以參與審判、參與決定戰(zhàn)爭與和平,等等。但在私人領域每個公民又幾乎沒有任何權利,他的個人行為受到共同體法則的嚴格限制,他本人也可能被共同體武斷地處死。宗教信仰自由作為現(xiàn)代一項基本人權,在古代卻被看做對神靈的褻瀆。法律不僅干涉?zhèn)€人的信仰,而且現(xiàn)代社會生活中的私人空間被共同體事無巨細的法則侵占得消失殆盡,以賽亞·伯林所羅列的自由清單被一項一項地撕扯下來。
因此,在古典古代,個人對共同體具有極強的依附性,雖然與亞細亞相比獲得了有限的參與公共事務的自由,但并不具有自由身份,個人自由是不完全的,因此,不可能直接過渡到現(xiàn)代市民社會。其實,個人所擁有的參與公共事務的自由與其說是一種權利,倒不如說是一種被共同體強加的必須履行的職責。正如貢斯當所言,“古代人沒有個人自由的概念。可以這樣說,人僅僅是機器,它的齒輪與傳動裝置由法律來規(guī)制。同樣的服從情形亦可見于羅馬共和國的黃金時代。那里,個人以某種方式被國家所吞沒,公民被城邦所吞沒。”[5]48
與亞細亞、古典古代共同體相比,日耳曼共同體采取了較為松散的形式,盡管其成員在語言、歷史、親緣關系上存在著內在的共性,但共同性、穩(wěn)定性大大減弱,蘊含著較強的個人主義因素,正是日耳曼共同體的這一典型特征使馬克思從中發(fā)現(xiàn)了孕育市民社會的可能性。馬克思指出:“在日耳曼人那里,各個家長住在森林之中,彼此相隔很遠的距離,即使從外表來看,公社也只有通過公社成員的每次集會才存在……公社便表現(xiàn)為一種聯(lián)合而不是聯(lián)合體,表現(xiàn)為以土地所有者為獨立主體的一種統(tǒng)一,而不是表現(xiàn)為統(tǒng)一體。因此公社事實上不是像在古代民族那里那樣,作為國家、作為國家組織而存在,為了使公社具有現(xiàn)實的存在,自由的土地所有者必須舉行集會。”[1]474可見,被森林分割開來的各個家庭采取散居的生活方式,他們獨立地進行農業(yè)生產以滿足自己的生存需要,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與亞細亞和古典古代相比,在日耳曼,共同體并不是先在的,共同體只是在為了個人共同利益的聯(lián)合行為中才出現(xiàn),個人及其行為是共同體存在的前提、基礎,而不是相反。但是,共同體絕非可有可無,它是散居的個人及其家庭的保障,它把散居的家庭以集會的形式聯(lián)合起來,共同抵御外敵、解決訴訟、舉行宗教活動等。
從對土地的所有關系來看,和古典古代一樣,日耳曼共同體也存在著個人所有與共同體所有兩種形式。但是,在古典古代,個人所有以共同體所有為中介和前提,個人所有是共同體所有的補充和派生;在日耳曼,二者的關系發(fā)生了扭轉,共同體所有是個人所有的補充和派生,共同體所有以個人所有為中介。“個人土地財產既不表現(xiàn)為同公社土地財產相對立的形式,也不表現(xiàn)為以公社為中介,而是相反,公社只存在于這些個人土地所有者本身的相互關系中。公社財產本身只表現(xiàn)為各個個人的部落住地和所占有土地的公共附屬物。”[1]475在日耳曼共同體中,不僅個人勞動及其產品歸自己支配,而且勞動也基本上都是為自己支出的,這與亞細亞共同體中個人勞動形成強烈反差,在亞細亞大部分勞動都是被迫獻給共同體的。在日耳曼,單個的家庭構成一個獨立的生產中心,表現(xiàn)為一個經濟整體,即使沒有共同體的援助在經濟上也能自給自足。公有地(獵場、牧場、采樵地等)可以被每一個私有者以私有者身份使用,而不是像古典古代那樣以國家代表的身份使用。個體的私人所有為日耳曼共同體成員獲得自由身份奠定了物質基礎,因為個體擁有獨立的財產,能夠自給自足,受共同體的約束較小。
當馬克思看到在日耳曼個人所有已經幾乎達到了從共同體的強制力量中解脫出來的程度時,他肯定一改在分析古典古代共同體時的失望情緒而變得歡欣鼓舞。因為個人所有構成本源共同體解體的原因,個人所有力量的增強逐漸削弱著共同體的穩(wěn)固性。馬克思在《給維·伊·查蘇利奇的復信》中對此有直接的說明:“各個家庭單獨占有房屋和園地、小土地經濟和私人占有產品,促進了個人的發(fā)展,而這種發(fā)展同較原始的公社機體是不相容的……就是這種二重性也可能逐漸成為公社解體的萌芽……土地私有制已經通過房屋及農作園地的私有滲入公社內部,這就可能變?yōu)閺哪抢餃蕚鋵型恋剡M攻的堡壘?!盵6]478個人所有是從內部瓦解共同體的動因,它作為異質的因素引起了共同體內部各種利益的沖突,這種沖突會逐漸破壞耕地、森林、牧場的公有制。但是,馬克思在《各種形式》中并沒有僅僅局限于個人所有對日耳曼共同體的瓦解,而是在個人所有的基礎上從商品生產、交換、分工等貨幣經濟現(xiàn)象來探討共同體的解體和市民社會的興起。
行文至此,我們按照馬克思本人的行文順序考察了本源共同體的三種形式,其核心是個人所有和共同體所有的力量對比關系。具體來看,從亞細亞、古典古代到日耳曼,共同體所有的力量越來越小,個人所有的力量越來越大,終于到日耳曼出現(xiàn)了真正的個人所有。馬克思十分重視日耳曼共同體中的個人主義因素,如前所述,個人所有的出現(xiàn)改變了共同體的性質,預示著本源共同體的瓦解已為時不遠。雖然三種共同體形式存在著結構上的差異,但同屬于人類歷史的第一個階段,三者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內在的一致性,這就是勞動與土地的天然統(tǒng)一,勞動者對土地具有極大依賴性,勞動被束縛在土地上。因此,在三種共同體中,勞動者都不可能具有自由身份,也就是不可能自由地被雇傭。
在日耳曼共同體中所產生的個人所有為分工和交換提供了前提,馬克思由此看到了市民社會產生的曙光。首先,個人所有是瓦解共同體的內部力量,它為擺脫共同體的約束獲得自由身份提供了必要的物質前提。其次,當個人勞動出現(xiàn)剩余的時候,個人擁有這些產品的所有權,這為商品交換提供了可能性。再次,家庭是日耳曼生產的基本單位,家庭是一個獨立的經濟整體,這有利于分工和交換的形成,因為單個家庭不可能生產所需要的全部產品,要想生存下去,必須依賴于分工和交換。最后,在日耳曼共同體中,農業(yè)和手工業(yè)的分工并不局限于共同體內部,當手工業(yè)出現(xiàn)之后,遭到了農業(yè)的排擠,這促使手工業(yè)逐漸在農業(yè)共同體之外建立一個不同的組織,后來這些組織逐漸演化為現(xiàn)代城市。日耳曼共同體的這種建立在個人所有基礎上的分工、生產與交換的方式為勞動和客觀條件(土地)的分離提供了可能性,進而為勞動者獲得完全的自由身份奠定基礎[7]13。本源共同體的瓦解和市民社會的興起最早發(fā)生在14世紀日耳曼世界的典型代表——英國,那時,英國發(fā)生了在個人所有基礎上的分工、交換等瓦解共同體的現(xiàn)象。為此,共同體成員留下了感傷的淚,因為他們不得不離開給自己以安全保障和精神慰藉的共同體,而被拋入到自由的、陌生的、無助的城市,他們不得不憑借自己的勞動來維持生存和繁衍后代。但是,共同體的解體為市民社會的發(fā)展提供了自由的勞動者,促進了市民社會的興起。
馬克思在《手稿》中詳細論證了貨幣、資本在本源共同體瓦解和現(xiàn)代市民社會興起的過程中所起的巨大推動作用。貨幣作為社會聯(lián)系紐帶和經濟活動潤滑劑,瓦解了本源共同體中的人格依賴關系,使這種關系逐漸演變?yōu)槠降鹊淖杂山粨Q關系,從而逐漸導致傳統(tǒng)共同體的沒落。在日耳曼共同體中,人的交往范圍非常狹窄,只是局限在地緣關系或血緣關系基礎上的有限交往。作為交換手段的貨幣促使人們之間的聯(lián)系擺脫了地緣或血緣的限制,建立起廣泛的社會聯(lián)系。馬克思在《手稿》中引用蒙塔納里的話表達了貨幣的這種作用:“各民族之間的聯(lián)系遍及全球,幾乎可以說全世界變成了一座城,其中舉行著一切商品的不散的集市,每個人坐在家里就可以用貨幣取得別處的土地、牲畜和人的勤勞所產生的一切來供享受?!盵8]338傳統(tǒng)共同體在貨幣經濟的瓦解下逐漸沒落,市民社會逐漸產生和興起。
作為交換媒介的貨幣由于具有購買其他一切東西的特性,誰擁有貨幣,誰就擁有支配世界的權力,擁有的貨幣越多,這種權力就越大。為了說明貨幣對共同體的瓦解作用,馬克思區(qū)分了積累欲和貨幣欲。積累欲就是積累特殊使用價值的欲望,由于受產品的體積、性質、儲藏條件等制約,所以僅僅是一種有限的欲望,而當貨幣被看做財富的一般代表之后,它使人們避免了這些麻煩。貨幣打開了真正的財富之門,成為歷史發(fā)展的一大杠桿。人們從事勞動的目的是獲得無限的貨幣,而非有限的使用價值,所以,人們的勤勞是無限的,貨幣成為發(fā)展一切生產包括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的主動輪。以貨幣為目的的生產逐漸瓦解著本源共同體以使用價值為目的的生產,生產的無限性代替了生產的有限性。所以,馬克思認為,“貨幣欲或致富欲望必然導致古代共同體的沒落。”[1]174-175
只有當貨幣轉化為資本,超越作為貨幣的貨幣時,貨幣欲才必然“導致共同體的沒落”,因為作為資本的貨幣是能夠源源不斷地帶來剩余價值的貨幣,具有強大的生產功能,從而超越第一階段貨幣的流通功能。馬克思說在人類社會第一階段,貨幣僅僅是補充性、局部性的關系,在現(xiàn)代市民社會階段,貨幣關系才成為一個占據主導地位的經濟關系,其原因就在于人類社會第一階段的貨幣關系僅僅是交換關系,而在第二階段,貨幣不僅僅是交換的中介,而且能夠轉化為自我增值的資本,從而轉化為超越家庭制、奴隸制、農奴制的新型生產關系。馬克思指出:“只有資本才創(chuàng)造出資產階級社會,并創(chuàng)造出社會成員對自然界和社會聯(lián)系本身的普遍占有。由此產生了資本的偉大文明作用;它創(chuàng)造了這樣一個社會階段,與這個社會階段相比,一切以前的社會階段都只表現(xiàn)為人類的地方性發(fā)展和對自然的崇拜?!盵1]390在這種意義上,資本具有巨大的創(chuàng)造力量和解放功能,它按自己的面貌開創(chuàng)了一個時代,賦予現(xiàn)代社會不同于傳統(tǒng)社會的結構和屬性。
資本之所以作為開創(chuàng)和發(fā)展現(xiàn)代市民社會根本動力,其根源就在于資本強大的生產功能。“資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它榨取這種剩余勞動的方式和條件,同以前的奴隸制、農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產力的發(fā)展,有利于社會關系的發(fā)展,有利于更高級的新形態(tài)的各種要素的創(chuàng)造?!盵9]927-928資本強大的生產功能是通過建立在雇傭勞動關系基礎上的剝削實現(xiàn)的,剝削是榨取剩余勞動的一種形式,剝削對工人來說雖然意味著不正義,但卻是人格化的資本即資本家進行物質生產的根本動力。資本的本性就是通過剝削不斷地實現(xiàn)自我增值,自我擴張,它表現(xiàn)為不斷超越自己界限的一種無止境的欲望。在現(xiàn)代社會的生產中,馬克思認為,資本不僅是生產的源泉,而且是生產的主體。這就打破了哲學原理教科書中的流行觀點:勞動者是生產的主體,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只有和勞動者結合起來,才能轉化為現(xiàn)實的生產力。事實上,如果勞動者沒有被資本生產所接納,也就是說沒有被資本雇傭,那么他只是一個可能的生產力,資本才是生產的主體?!耙磺猩鐣a能力都是資本的生產力,因此,資本本身表現(xiàn)為一切社會生產能力的主體?!盵1]587工人完全依賴于資本,資本表現(xiàn)為融合一切、支配一切的權力。正是在資本的這種異常強大的助推下,現(xiàn)代市民社會才逐漸從本源共同體的母胎中掙脫出來。需要強調的是,資本是現(xiàn)代社會產生的根本驅動力量,但并不排除還有其他動因,例如,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tài)也參與了現(xiàn)代市民社會的產生過程。但是資本邏輯在整個過程中占據主導地位,二者都被融合進資本邏輯之中。
馬克思為了開出市民社會的出生證明,回到了人類歷史的第一個階段,詳細探討了本源共同體三種形式的結構、特征,并以對土地的所有關系為視角,得出了只有日耳曼共同體才可能獨自走向現(xiàn)代市民社會。貨幣、資本作為現(xiàn)代社會產生和發(fā)展的驅動力量具有巨大的文明作用,但與此同時也表現(xiàn)了自身無法克服的有限性:資本的貪婪、反人性、潛在的違法性,等等,這些有限性使資本本身無法解決社會和諧、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問題,反而導致了一系列的社會沖突。因此,我們要充分利用資本的文明作用,給資本劃界,把資本限制在經濟領域,防止資本向道德和政治領域擴張。
[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2]《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3]望月清司:《馬克思歷史理論的研究》,韓立新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4]內田弘:《新版<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的研究》,王青等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5]邦雅曼·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閻克文、劉滿貴譯,馮克利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7]韓立新:《中國的‘日耳曼’式發(fā)展道路——馬克思<資本主義生產以前的各種形式>的研究》(上),載《教學與研究》2011年第1期。
[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9]《資本論》(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責任編輯 吳蘭麗
From Original Community to Modern Civil Society——On the History of Appearance about Civil Society
CHEN Fei
(Marxist Theory Teaching and Research Institution,Chongqing University,Chongqing400044,China)
In Economic Manuscript of 1857-1858,Marx returned to the first stage of human history in order to clarify the social and historical conditions appearance about civil society,studying Asian community,Ancient community,German community in detail.In this three kinds of forms,Marx thought,only the German community contained the possibility changing into civil society,the other two communities could not enter the modern civil society without external force.Currency and capital played a promoting role in history as“driving wheel”in the process of the original community breakdown and modern civil society breakthrough.
civil society;asian community;ancient community;german community
陳飛,哲學博士,重慶大學馬克思主義理論教研部講師,研究方向為馬克思政治哲學。
重慶市社會科學規(guī)劃青年項目“馬克思公平正義理論及其當代價值研究”(2014QNMK05);中央高校馬克思主義理論自設項目“當代視域中的馬克思自由思想及其啟示研究”
2014-11-20
B03
A
1671-7023(2015)02-007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