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守華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2014年第6 期《民間文化論壇》,發(fā)表了臺北東吳大學鹿憶鹿教授的長文《從徐文長到阿Q 的精神勝利法》,評說以徐文長故事為代表的海峽兩岸流行的“機智人物故事”,認為“徐文長常耍的小聰明,充其量只得‘精神上的勝利’,魯迅的阿Q 繼承的似乎就是徐文長等人的‘精神勝利法’”。徐文長故事盛傳于江浙一帶,從五四新文化運動期間直至上世紀80年代,均為中國民間文藝學家所關注。近年又被列入浙江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國家名錄之內,受到保護。此文將它和阿Q 的“精神勝利法”聯(lián)系起來,專論其負面價值,再次引起人們對魯迅所痛切滌蕩的“國民劣根性”的關注,并觸及當下在非遺保護工程中我們對那些民眾喜愛與傳承的流行故事的科學評判及傳承利用問題。筆者在頗受啟迪的同時,也由此激發(fā)出一些新的思考,特撰此文參與討論。
被大陸學者視為“機智人物故事”代表作的徐文長故事,其基本特征是以徐文長這一“機智人物”為中心串連而成的系列故事,其構成比較復雜。在1984年6月于湖北咸寧市舉行的中國機智人物專題討論會上,呂洪年在關于徐文長故事的精彩發(fā)言中就指出,徐文長故事實際上是由關于徐文長這個歷史人物的傳說軼事、紹興師爺?shù)墓适乱约耙恍皭鹤鲃 惫适禄祀s串連而成,是用“箭垛式”手法構成的故事群,既不同于那些由歷史原型生發(fā)而來的歷史人物傳說,也不同于小說家精心塑造的藝術典型。這個故事群中,有些表達出民眾對壓迫剝削者的抗爭情緒,具有反封建的積極意義;也有關于主人公“以歪制歪”、阿Q 式的“精神勝利法”或低劣的“惡作劇”故事混雜其間。
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多年致力于機智人物故事研究的祁連休先生,2001年出版專著《智謀與妙趣——中國機智人物故事研究》一書,以63 萬字的宏大篇幅,對機智人物故事的方方面面,從其思想藝術特征、歷史淵源,到人物畫廊、類型解析,作了全面細致評述。其中涉及徐文長故事,搜求和解讀的作品達三四百篇之多,他特別地指出,這些故事的藝術境界不僅具有兩重性,而且是“本世紀前半葉記錄、刊行的故事,大量是表現(xiàn)其人壞的、惡的作品,而表現(xiàn)其人好的、善的一面作品則很少。表現(xiàn)其人好的、善的一面的作品,主要寫其人嘲弄官府、富豪、幫助貧弱的作為。……表現(xiàn)其人壞的、惡的一面的作品,主要寫其人以各式各樣的手腕和辦法對付無辜民眾,甚至親友,不少作品趣味庸俗,格調低下,思想性很差”。這兩個時期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反差之大,“在中國機智人物故事里面是絕無僅有的”。作者深究其原因在于:
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除了這個故事主人公引人注目的原因外,還有兩個方面的因素很起作用。首先,不同時代、不同社會層面的人講述、采錄者的趣味、追求不一樣,對于故事主人公的理解和刻畫也不相同。其次,采錄者受到主客觀條件的影響和限制?!又诎l(fā)表的時候,編選者又作了較多的篩選,表現(xiàn)出明顯的傾向性。[1]P377-379
這部機智人物故事研究專著在占有充分資料基礎上對徐文長故事形態(tài)的精當評述,值得稱道。從1924年7月周作人于《北京晨報副刊》刊出首篇徐文長故事開始,到現(xiàn)在的近百年中,在廣大時空背景上采錄得到的徐文長故事達三四百篇,我們在對這些紛亂故事文本進行解讀辨析時,務須尊重上述特點?!靶煳拈L故事”不是一件完整的口頭語言藝術作品,這個故事群中的主角徐文長,也不是一個完整的藝術典型,更不是歷史上實有其人的文士徐文長。因而不宜籠統(tǒng)地對這個故事和這一角色給予簡單地肯定或否定。在這方面,不能不和文藝評論家評判魯迅筆下的《阿Q 正傳》的思路相區(qū)別。
鹿憶鹿的文章著意于揭示在徐文長故事的部分流行篇目中所含的阿Q 式的“精神勝利法”的消極性,文章尖銳指出:“徐文長故事中的小混混角色,沒事與人耍耍小聰明,教訓當權者,更多的內容是欺壓比自己卑微的、勢單力孤的小百姓,甚至占占可憐女人的便宜,以此沾沾自喜,這是小人物的劣根性。魯迅在《阿Q 正傳》中所塑造的阿Q 似乎是代表了民族的劣根性,而這種劣根性在徐文長故事類型中的主角身上也一覽無遺。”在徐文長故事已列入國家級非遺保護名錄受到社會肯定的情況下,仔細辨析其文化內涵的兩重性,尖銳揭示出所含”精神勝利法”的消極性,這對我們在實施非遺保護工程中怎樣更加科學合理地保護傳承這類傳統(tǒng)民間文學代表作是具有積極啟迪意義的,故筆者撰文對此文予以稱道。
我這里還想在中國機智人物故事中舉出一個廣為流行的《皮匠駙馬》故事,它講的是一個“一字不識”的皮匠,竟然以自己超常的“機智”蒙騙宮廷上下,娶上公主成為駙馬爺。故事中的那位鄉(xiāng)間小伙子,在京城里湊熱鬧看招贅駙馬的皇榜時,因隨口說自己“一字不識”,竟然被誤認為學問淵博,天下只有一個字不認識的大才子。在后來的宮廷面試中,他隨口以“癟古”來對“盤古”,說“癟古是盤古的爹”;又以“扁夫子”來對“孔夫子”,說“扁夫子是孔夫子的爹”,在信口胡謅中掙得榮華富貴。這本是以“語言誤解”構成喜劇性故事的一個著名民間故事類型,就它稱道一位處于社會底層的文盲因“語言誤解”而意外獲得時來運的傳奇經(jīng)歷而言,在口頭傳承中被大眾津津樂道是不難理解的??墒怯眯纳罹?,主人公實際上是以文盲的狡黠也就是胡攪蠻纏得以混跡于上流社會之中。這樣的人生境界和藝術趣味,同阿Q 的“精神勝利法”十分契合;鬧劇中還蘊含著對社會亂象的尖銳嘲諷。這樣的鬧劇在舊時代動亂的社會生活中屢見不鮮,相關角色之狡黠心性一直延伸到現(xiàn)今為人們所痛心疾首的商業(yè)欺詐行為之中,雖花樣翻新,卻根柢依舊,禍害更烈,促使我們不能不把它們作為“國民劣根性”在口頭文學中留下的一種形跡予以揭露和滌蕩。
中國從2005年開始,即全面實施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工程。民間文學和民間藝術作為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從普查采錄、研究評審到活態(tài)傳承、合理利用等諸方面都有巨大進展,成為中國民間文學事業(yè)又一個黃金季節(jié)。但工作中仍有一些不盡完善的薄弱環(huán)節(jié)有待解決?,F(xiàn)就政府發(fā)布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評審原則與標準》而論,民間文學的評審標準是:1. 具有重要歷史、文化、語言、學術價值;2. 主要是通過族群、個人口傳心授方式傳承;3.當代還在一定群體中有較大數(shù)量的傳承和流傳;4.具有鮮明的傳統(tǒng)特點,且影響較為深遠;5.在較廣泛的地區(qū)或某個族群中有著突出的文化代表性或標志性。[2]P168在這里,完全撇開了我們長時期所沿用的對待文化遺產(chǎn)應“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華”的原則。以致在非遺項目的評審取舍及隨后的傳承開發(fā)過程中,常常忽視對作品內容與價值觀精粗高下的科學辨析。為此,筆者便于2008年寫成《非遺保護熱潮中的困惑與思考》一文專論此事,文章寫道:
“歷史上的文化事象復雜紛紜,即使是經(jīng)歲月的淘洗而遺留至今的那些非物質文化項目,同樣也有美、丑、精、粗、高、下之分。而我們的研究和評說多注重其吸引人的表層形態(tài)而缺乏對其文化內核的細致辨析,對此有必要引起人們的關注,從而使這一文化工程真正達到‘三個有利于’(有利于增強中華民族的文化認同,有利于維護國家統(tǒng)一和民族團結,有利于促進社會和諧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目標?!保?]P168
近幾年中,有感于某些地方在旅游開發(fā)中以低俗的民間文藝節(jié)目吸引游客的不良傾向,筆者曾以“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為主旨在非遺保護研討會上作專題發(fā)言,鄭重提出,應大力提倡科學方法,對民間文學類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本體構成的真?zhèn)尉诌M行認真鑒別,也對它生存?zhèn)鞑サ纳鐣绊戇M行合理評判,使它的精粹能滋養(yǎng)中華文化的健康肌體,避免陷入盲目性,被社會文化濁流所裹挾污染而走向反面。[4]
現(xiàn)在回到中國機智人物故事上來。近現(xiàn)代盛傳于民間口頭的機智人物故事,本體構成繁復多樣,精粗混雜。主人公常用的機巧騙術本為學人所詬病,大陸學人通常以其作為備受欺壓凌辱的下層民眾的機智抗爭給予同情褒揚,使這類作品身價倍增,而較少剖析揭示其中所含“國民劣根性”的負面影響。而就筆者所感知的社會文化狀況而論,由于社會轉型,在市場經(jīng)濟生活中利益競爭的加劇,使得種種商業(yè)欺詐行為泛濫成災,傳銷就是人們深惡痛絕的毒瘤之一;加之文藝活動對過度娛樂搞笑效果和票房價值的肆意追求(以精巧騙術構成的《賣拐》等喜劇小品的風行就是一例);而非遺保護工程在許多地方又存有“重申報,輕保護”,急于以爭上國家名錄來給地方旅游名片添彩的急功近利傾向;這就更加漠視對民間文化領域價值觀的辨析考評。因而現(xiàn)今就徐文長故事進行討論,在民間文化領域激濁揚清,去粗取精,滌蕩種種“國民劣根性”之遺存,我以為是適時之舉,應受到文化界的認真關注。
[1]祁連休. 智謀與妙趣[M]. 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2]湖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中心. 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法律文件選編,2013.
[3]劉守華.非遺保護熱潮中的困惑與思考[J].文化學刊,2009,(2).
[4]劉守華. 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工程與中國民間文學[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