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沈光金
作家“不受尊重”是個偽問題
●文 沈光金
《文學(xué)自由談》常發(fā)“高論”。這次第一回聽說,“當”作家有“門檻”。狄青先生在《作家為什么不受尊重》中有這樣一段話,“郭德綱一直聲稱‘說相聲的門檻太低’以此來解釋相聲水平整體不高的原因”,又說,“跟說相聲的比較,現(xiàn)在的作家則完全沒有門檻”。言外之意,就是現(xiàn)在自以為是作家的人太多了,“濫竽充數(shù)”以至于“魚目混珠”,搞得像狄先生這樣一些真正的作家反倒不像作家了。真是“世風(fēng)日下”,作家豈是人人可為的。狄先生于是便有了這樣一個結(jié)論:“過分功利化、欲望化、大眾化、隨意化寫作的后果是文學(xué)原本與社會的對抗性、對現(xiàn)實的批判性、對社會真善美的提升以及影響人心靈層次的作用變得可有可無,甚至已經(jīng)完全走向它反面?!弊骷姨呱辛?,作家太偉大了,作家肩負的責(zé)任太重了。
首先聲明,我不想當作家,所以不必以我寫作的優(yōu)、劣去說事。其次我以為,“作家為什么不受尊重”是一個偽問題,就如同問“醫(yī)生為什么不受尊重”、“教師為什么不受尊重”一樣的不是問題,除非“作家沒有例外地就應(yīng)該受到尊重”這個判斷無條件存在,言外之意,不受尊重的那部分“作家”不是作家,“老鼠屎”和“大米粥”應(yīng)該嚴格分開。這種甄別的任務(wù)可能太繁重了,恐怕狄先生本人都不一定能勝任。
尊重,有敬重和重視的意思,譬如,歐陽修《皇從侄博平侯墓志銘》中“尊重師友,執(zhí)經(jīng)問道無倦色”即是此意。另一說,尊貴和顯要,譬如,陸賈《新語·資質(zhì)》中“夫公卿之子弟,貴戚之黨友,雖無過人之才,然在尊重之位者,輔助者強,飾之者巧,靡不達也”。還有一意就是,莊重和自重,《朱子語類》中“范文正公等行得尊重,其人才亦忠厚”就是此意。
網(wǎng)絡(luò)一下子使得“寫作”變得簡單起來了,而“作品”的傳播速度是任何平面媒體不能比的。網(wǎng)絡(luò)使得“作家”多了起來,按照狄先生邏輯去推理,那就是,“是人是鬼”都可以去做作家是有辱“作家”身份的。不過我相信,在網(wǎng)上隨便涂鴉的次文人比比皆是,未必一定都要在將來的某一天加入中國作協(xié),成為“受尊重”的或者“不受尊重”的作家。如果按狄先生的“文人應(yīng)該用自己的行為,以自己獨特的人生實踐和對社會流俗的格格不入來體現(xiàn)作為文人知識分子的價值”來衡量、定義作家,我們且不說“作家”和“文人知識分子”在概念上的差別,狄先生的意思就是,作家天生就要具備這些素質(zhì),或者修煉到具備這些素質(zhì),才可以做“作家”。按狄先生話說,作家就是教育別人的人,那教育別人的人理所應(yīng)該受到尊重。狄先生還有一句,“最起碼”不能與流俗“同流合污”。流俗者,市井之流,柴米油鹽是也,凡人之輩,吃喝拉撒是也,“作家”自然就不能與流俗為伍,得像 “上帝一樣思考”,而不能市民一樣“狗茍”,作家是不能混同于老百姓的,是要為藝術(shù)去“獻身”的。
作家,是以寫作為生的一個群體,而作家的勞動,按現(xiàn)在話說,就是以“碼字”為職業(yè);而問題恰恰出在這里。中國人認得漢字,能夠把漢字“組織”在一起去表達一個“意思”,一個“想法”,甚至一個“故事”,對讀過幾天書的中國人不算太難的事。沒有網(wǎng)絡(luò)的時代,在家“創(chuàng)作”,或者就是寫點日記吧,大有人在,并非人人都可能當作家。電腦和網(wǎng)絡(luò)給寫作以方便,給傳播以方便,給閱讀以方便,以寫作為職業(yè),或者次職業(yè),或者業(yè)余職業(yè),甚至就是業(yè)余吧,提供了便捷的途徑,所以狄先生感嘆踏入作家“門檻”的人多了,多到“無限制的擴軍”,網(wǎng)絡(luò)降低了作家的“門檻”,而平面媒體的“鋪天蓋地”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至少我沒有聽說過,找不到工作“在家開博當作家算了”,也許只有像狄先生這樣作家的“書香子弟”能夠如此,那么“謬種流傳”也是你“自家門前雪”,忿忿不平也需你“清理門戶”。更何況“開博”未必就不能成為作家,80、90后的作家從“開博”出來而不可收拾多了去,也不需識途的“老馬”去指點、去引路,也不要有“酸葡萄”心理,任其“一江春水向東流”吧。
作為一個社會人,受不受到尊重,是由多方面因素決定的。我以為,“尊重”一詞于群體,是比較概念化的,不能混同“群體”和“個體”之間的差異。作家這個“群體”受到尊重,并不意味著每個作家都會受到尊重,正如“教師”和“醫(yī)生”的群體和個體一樣,在受到尊重上是具有差別的。如果這個群體受不到應(yīng)有的尊重,原因可能有兩個,都和群體的社會價值相關(guān),就是社會對這個群體作用的需求下降,再則就是這個群體對社會的實際作用下降?!白骷页宋膶W(xué)之外,難道不應(yīng)有他的道德和社會擔(dān)當嗎?”此言適用于一切社會人,不獨與“作家”相詰問,所以我說,“作家為什么不受尊重”是一個偽問題,我們更不能苛求“作家”成為一個超越社會和道德準則的群體。
狄先生說到了索爾仁尼琴死后的哀榮,說他令后人敬仰和尊重是因為他的 “著作和生活可作為整個俄羅斯的道德指南”。不錯,索爾仁尼琴揭露了黑暗,維護正義,追求自由,是所有作家的楷模。“為苦難而生”(林賢治語)的索爾仁尼琴在被驅(qū)逐之后,批判矛頭直指美國的民主、技術(shù)、藝術(shù),而桑塔格(美國二十世紀末最重要的知識分子)對美國本土批評,并不亞于對索爾仁尼琴,而她對索爾仁尼琴的評價是“他對西方一無所知”。另一位“持不同政見者”,他當年的盟友薩哈羅夫早就指出,索爾仁尼琴的身上有一股權(quán)力主義的氣味,大俄羅斯民族主義是“從半官方宣傳武庫里出來”的。尊重、不尊重是相對的,也不是一成不變的。蘇聯(lián)體制的不寬容造就了索爾仁尼琴,如果蘇聯(lián)政府像美國政府容忍桑塔格那樣容忍索爾仁尼琴,那就沒有今天的索爾仁尼琴了。作家也不是完人,即使是索爾仁尼琴。
為我們所熟知的作家楊朔、劉白羽、峻青等,以他們的清新而美麗的文字感染幾代人,譬如《雪浪花》《荔枝蜜》《秋色賦》《長江三峽》。我們今天并不苛求和責(zé)備乃至批評他們粉飾太平,掩蓋黑暗,為歷史作偽證的“自覺行為”,因為他們生活于那樣的背景下;他們在今天應(yīng)不應(yīng)該還受到尊重呢?
作家,像其他職業(yè)一樣,是人人可為的,可為而不一定有所為,更何況即便鼓搗幾句“詩文”,也未必就想當作家,或者能夠當作家,閑來無事,敲幾個字,謅幾句詩,偶爾刊一“豆腐塊”,未必就來搶“作家”的飯碗。所以狄先生大可不必擔(dān)心六千萬的“博客”會敗壞“作家”的聲譽。該尊重的不會漏掉,不該尊重的,不會謬獎,即使謬獎,也不會掩蓋“真正作家”的光輝,尤其像狄青先生一樣的“大家”——因為他們與“社會流俗格格不入”,更不要說去和俗流“同流合污”了;因為他們是一個超脫得不食人間煙火的“作家”,是具有“與社會的對抗性、對現(xiàn)實的批判性、對社會真善美的提升以及影響人心靈層次”的屬性的作家,是“高尚品德”的作家,“社會精英”的作家。真的,作家的門檻不能太低,不能太低。
我喜歡把寫作當成業(yè)余生活的一部分,我不說有多高尚,如同有人喜歡“搓麻”一樣。有人問斯特恩(美國小提琴家):“你為什么不拉帕格尼尼的協(xié)奏曲?”斯特恩回答“我不喜歡它”。喜歡就是一切愛好的理由。
我的一位同學(xué),是個心外科專家,卻喜歡書畫和小提琴,徐邦達(書畫鑒定大師)和林躍基(小提琴大師)都對他說過同樣的話“你選錯了行”。他的音樂論文曾發(fā)表在《中央音樂學(xué)院學(xué)報》上。可他對我說“我選對了行”:“業(yè)余就是業(yè)余,業(yè)余的享受是專業(yè)享受不能相比的。譬如我在課題審定意見和研究生論文評語時下筆的愉悅和輕松,和我信手敲擊鍵盤、隨心寫作的那種快樂和愜意是兩碼事?!笨鞓返母杏X是獨特的,是因事、因人而異的。
我不會說“是人是鬼都來做導(dǎo)師”,想我能,別人也能。我在面對學(xué)生的時候,也會想一想,我是人還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