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進
(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南京210097)
阮籍《詠懷詩》比興藝術(shù)研究
李國進
(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南京210097)
阮籍的八十二首《詠懷詩》歷來為人所稱道,但也令人捉摸不透,撲朔迷離,究其原因,多是因為其文隱晦,意象復(fù)雜,含蓄的表達了作者的思想情感。當(dāng)然這得歸功于其“比興”手法的應(yīng)用。本文從阮籍《詠懷詩》比興手法的應(yīng)用入手,分析比興手法的概念,及在阮籍《詠懷詩》中的應(yīng)用。并以《詠懷詩》的比興手法為切入點,分析《詩經(jīng)》對比興手法的創(chuàng)造,《楚辭》對《詩經(jīng)》比興手法的繼承與發(fā)展,并重點論證阮籍的八十二首《詠懷詩》對《詩經(jīng)》、《楚辭》比興手法的繼承與發(fā)展創(chuàng)新,分析其中的關(guān)系脈絡(luò),形成一條發(fā)展的線。進而從宏觀的角度分析阮籍《詠懷詩》的比興手法的運用。
阮籍《詠懷詩》比興手法意象
(一)比興手法的定義
比興手法是詩歌中應(yīng)用最廣的表現(xiàn)手法?!氨取本褪俏覀兺ǔKf的比喻,將一種事物比喻成另一種特征相同、性質(zhì)相近的事物?!芭d”就是起興,就是以某個事物作為發(fā)端,通過這個事物來引出其他事物。,有時“興”也會用來進行比喻,所以“比興”二字常連用。風(fēng)、雅、頌、賦、比、興被稱作《詩經(jīng)》六義,風(fēng)、雅、頌是作品分類,賦、比、興則是表現(xiàn)手法。比興手法的運用,可以使詩歌更加鮮明生動的刻畫形象,使詩歌內(nèi)容曲折委婉,不會給人以很直白的感覺,使詩歌的表意更加含蓄,更具有可讀性,更有利于詩人自由的表達自己的心境。如果詩歌不運用比興手法,則會顯得過于直白而索然無味。
(二)《詠懷詩》比興手法的運用
比興手法自先秦以來就被廣泛運用,無論是《詩經(jīng)》還是《楚辭》,從魏晉以來,文人開始嘗試將《詩經(jīng)》、《楚辭》的表現(xiàn)手法運用到五言詩的創(chuàng)作中,而阮籍的八十二首《詠懷詩》正是其中杰出的代表。葛曉音先生說:“《詠懷詩》幾乎每首都用比興。”[1]這正是對阮氏《詠懷詩》運用比興手法的肯定。
1.“比”手法的運用
比,就是比喻。阮籍生活在魏晉時期,在當(dāng)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下,文人稍有不慎,口出誤言,就會慘遭殺戮。政治環(huán)境的壓迫讓他不能自如的來表達自己的心境,而司馬氏的逆篡之心更讓他看不下去。所以,阮籍只有將自己對時局、對社會的看法通過詩歌委婉的表達出來,通過“比”的手法,明言此物而寓于它事。
如《詠懷》其三:
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秋風(fēng)吹飛藿,零落從此始。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驅(qū)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凝霜被野草,歲暮亦云已。
張銑曰:荊棘喻奸臣。言因魏室陵遲,奸臣是生,奸臣,則晉文王也[6]。此詩用遍刺的荊棘來比喻奸臣,用桃花李花來比喻賢才,意思是說當(dāng)曹魏政權(quán)全盛的時候,賢良之士都愿意在朝廷為官。就好像東園里的桃李花似得:春天欣賞其花開滿枝,夏天和秋天收獲它的果實。來來往往的人多了,樹下面自然就形成了一條小路。而等到奸臣權(quán)居朝政,賢良之人就會隱退,甚至以身殉國,猶如東風(fēng)吹過,草木凋零,之前的花開遍枝轉(zhuǎn)眼間就成了老樹枯藤,甚至荊棘遍布。這首詩明為寫景,其實是用來比喻當(dāng)時朝政。桃李花的盛開與凋落,象征著曹魏政權(quán)的興盛及衰落。堂上生荊杞,這形象的道出了司馬氏的權(quán)奸本色。而通過最后一句渲染的氣氛,更形象的寫出了當(dāng)時的政治氣氛。
另《詠懷》其八:
灼灼西頹日,余光照我衣。回風(fēng)吹四壁,寒鳥相因依。周周尚銜羽,蛩蛩亦念饑。如何當(dāng)路子,磬折忘所歸。豈為夸譽名,憔悴使心悲。寧與燕雀翔,不隨黃鵠飛。黃鵠游四海,中路將安歸。
張銑曰:頹日,喻魏也,尚有馀德及人;回風(fēng)喻晉武;四壁喻大臣;寒鳥喻小人也。[2]這首詩借頹日、回風(fēng)、寒鳥、燕雀、黃鵠,將當(dāng)時的政治氛圍和詩人自己的立身于世的態(tài)度含蓄的體現(xiàn)了出來。曹魏雖然已經(jīng)如西頹的落日,但對自己是有恩德的。自己寧可和燕雀這樣的小鳥一起游玩,也不愿和黃鵠鳥一起飛翔,黃鵠飛的太高了,太遠了,自己沒有那樣的本領(lǐng),擔(dān)心飛的太遠回不來?!八^歸者,乃生人安身立命之處也”[3]。
還有《詠懷》其七十九:
林中有奇鳥,自言是鳳凰。清朝飲醴泉,日夕棲山岡。高鳴徹九州,延頸望八荒。適逢商風(fēng)起,羽翼自摧藏。一去昆侖西,何時復(fù)回翔。但恨處非位,滄忄良使心傷。
曾國藩曰:“鳳凰,本阮公自況也”[4]。這首詩,作者以林中的奇鳥鳳凰自比,借歌詠鳳凰的高潔情操,“飲用醴泉的水,棲宿在山崗上,經(jīng)受商風(fēng)的摧殘,最后奮而飛到昆侖仙山”的故事,憤怒地譴責(zé)了統(tǒng)治階級對“賢才”的迫害,表達了自己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懷。沈德潛曰:“鳳凰本以鳴國家之盛,今九州八荒無可施展,而遠至昆侖之西,于潔身之道得矣,其如處非其位何?所以愴然心傷也!”“字后言前,眉端吻外,有無盡藏之懷”[5]。
阮籍在《詠懷詩》中大量運用比的技巧,主要是因為當(dāng)時的政治環(huán)境,讓他無法直截了當(dāng)?shù)谋砺蹲约簝?nèi)心的情感,只好借由隱約曲折的修辭技巧,讓感情得以表現(xiàn)出來。
2.“興”手法的運用
“興”的手法一般用于詩歌的開頭,故而又被稱為起興。之所以在詩首起興,是因為詩人心中的情感已經(jīng)醞釀了很長時間,在與外界事物的接觸中,內(nèi)心的情感被觸動,心中之情與眼前之景相互融合,情與景交融,故而在創(chuàng)作中先寫眼前之景,再引出心中之情。阮籍的八十二首《詠懷詩》及大量運用了興的手法:
如《詠懷》其十一:
湛湛長江水,上有楓樹林。皋蘭被徑路,青驪逝骎骎。遠望令人悲,春氣感我心。三楚多秀士,朝云進荒淫。朱華振芬芳,高蔡相追尋。一為黃雀哀,淚下誰能禁。
這首詩是“興”的技巧的最典型的應(yīng)用。詩人以“湛湛長江水”起興,由長江水,楓樹林,皋蘭披路,青驪骎骎,構(gòu)成了一幅美好的春景。詩人觸景生情,由此景而聯(lián)想到到楚王之悲。有學(xué)者認(rèn)為阮籍這首詩是在哀齊王芳被廢之事。筆者認(rèn)為此意比較準(zhǔn)確。詩人借江水起興,通過上述的景象進而想到了戰(zhàn)國楚王之事。宋玉之流雖為三楚之秀士,卻天天為楚王講些巫山云雨之事。沒有能夠匡扶楚國之人。這樣的情景正與當(dāng)時的實事符合。開篇起興,借物以抒情。這正是興手法的成功運用。這正如歐陽修《六一詩話》曰:“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p>
又如《詠懷》其十四:
開秋兆涼氣,蟋蟀鳴床帷。感物懷殷憂,悄悄令心悲。多言焉所告,繁辭將訴誰。微風(fēng)吹羅袂,明月耀清暉。晨雞鳴高樹,命駕起旋歸。
此詩開篇感物起興,因秋氣而起,將自己的感情托興于秋天的涼氣和蟋蟀的鳴叫。在觸景生情的同時,有由情到景寫出了“風(fēng)吹羅袂、月耀清輝、晨雞高鳴”等景象,將詩人心中對政治、現(xiàn)實的不滿,轉(zhuǎn)化為客觀存在的事物上。寄情于景,從而使詩歌委婉含蓄,可讀性強。黃節(jié)引吳淇曰:“古之勞人,多托興于蟋蟀,蟋蟀感時而鳴,人又感蟋蟀之鳴而悲?!保?]從“多言焉所告,繁辭將訴誰”,可以看出詩人的孤獨、落寞,以及煩愁無處訴說的無奈。故“觸物以起情”,其意在表明自己的心跡,自己的高貴品質(zhì)與世俗不相投。
還有《詠懷》其三十二:
朝陽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齊景升丘山,涕泗紛交流??资ヅR長川,惜逝忽若浮。去者余不及,來者吾不留。愿登太華山,上與松子游。漁父知世患,乘流泛輕舟。
這首詩第一句以“朝陽”、“白日”起興,慨嘆人生的短暫?!叭绾嗡凭徘铩?、“人生若塵露”、“惜逝忽若塵”,三句更以形象的比喻,寫出了人間世事的無常反復(fù),比興手法的運用,使得這首詩在表意上更加含蓄深沉,富有無窮韻味。陳伯君引黃侃語曰:“人道之促,自古所嗟,唯有從赤松,雖漁父,庶幾永脫世患也”[8]。詩人通過這首詩,向行將傾覆的曹魏政權(quán)寄予了自己的哀思。正如王闿運說:言不為魏死,恥與晉生。
總而言之,阮籍在寫這八十二首《詠懷詩》的時候,內(nèi)心還是非常沉重的,自己心中的憤慨不能直接發(fā)泄,于是阮籍就運用比興的手法,來抒發(fā)自己的情感。將自己的主觀情感客觀化,這種藝術(shù)手法的運用,使得阮籍八十二首《詠懷詩》更加艱澀,詩意更加難以通曉。但其藝術(shù)感染力卻更為強烈。陳沆言阮氏《詠懷》:“寄托遙深,立言有體,比興多于賦頌,奧潔達其渺思。”[9]徐公持先生亦有同感,“在諸多藝術(shù)手法中,比興的運用最為突出,《詠懷詩》大量運用比興,完全不涉比興者極少,有些詩幾乎全篇皆比興”[10]。阮籍的詠懷詩在詩體上屬于政治抒情詩,但在讀到這些詩篇的時候讀者卻幾乎不能在其中找到對現(xiàn)實進行直接描寫的詩句,哪怕是只言片語,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作者運用了比興的手法,將自己的本意隱藏于所寫事物當(dāng)中,其言外之意則留給讀者自己去琢磨。
阮籍《詠懷詩》在比興手法上有成功的運用。但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阮籍會大量的運用比興手法,為什么會要隱晦含蓄的將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究其原因,筆者認(rèn)為,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
一是外部的政治原因。阮籍生活在魏晉易代之際,這一時期對于中國的文人來說,是一段悲慘的時期。建安七子,竹林七賢,作為這一時期著名的文人雅士,多慘遭不測。其他的如王弼、何晏等人也很少能保全。阮籍詩其中極少能壽終的人。阮籍在政治上本有濟世之志,曾登廣武城,觀楚、漢古戰(zhàn)場,慨嘆“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政治的殘酷使阮籍不能也不愿去過多的、直接的去品評當(dāng)時的人物與事件。況且在另一方面,阮籍的父親阮瑀是“建安七子”之一,是曹魏集團的大臣,阮籍自然是忠心于曹魏的。但作為曹魏政權(quán)的大臣之后,阮籍心中不免對正統(tǒng)的曹魏政權(quán)有一些感情。而對預(yù)謀行篡逆的司馬氏這是嗤之以鼻。阮籍本來在政治上傾向于曹魏皇室,對司馬氏集團懷有不滿,但同時又感到世事已不可為,于是他采取不涉是非、明哲保身的態(tài)度,或者閉門讀書,或者登山臨水,或者酣醉不醒,或者緘口不言。鐘會是司馬氏的心腹,曾多次探問阮籍對時事的看法,阮籍都用酣醉的辦法獲免。司馬昭本人也曾數(shù)次同他談話,試探他的政見,他總是以發(fā)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來應(yīng)付過去,使司馬昭不得不說“阮嗣宗至慎”。司馬昭還想與阮籍聯(lián)姻,籍竟大醉六十天,使事情無法進行。阮籍詩欣賞老莊思想的,所以他為了保全自身,只能“口不臧否人物”,對自己喜歡的人青眼,對自己討厭的人白眼相待。政治上的原因讓阮籍倍感孤獨,寂寞,彷徨而又無奈。內(nèi)心的郁結(jié)只能通過詩歌表達出來。所以在《詠懷詩》中,阮籍大量的運用比興的手法將自己想要表達的、對當(dāng)時政治生活的看法與不滿含蓄委婉的表達出來。
二是比興手法自身的原因。前面我們已經(jīng)講述過阮籍不能直接的表達多當(dāng)時時事的看法,因而只好在自己的文學(xué)作品隱約的表達出來。比興手法正好符合阮籍的需要,比興手法的運用,正好可以讓詩人將自己想要點評的人物比喻成別的事物,將自己想要點評的時件通過對歷史上其它相似事件的記敘含蓄的表達出來。因而比興手法正好符合是人的需要,托物寄興,借物抒情。比興手法正好迎合了阮籍的需求,政治上不可以品評人物,思想上又在進行著復(fù)雜的斗爭,因而只有運用比興手法,將心底的想法隱去,換做對歷史事件,周邊事物的敘述,只有了解阮籍的人,只有懂得阮籍心事的人,才能明白阮詩的本意,才能理解阮詩的真情。這也這是阮籍大量應(yīng)用比興手法的另一個原因。
(一)《詩經(jīng)》、《楚辭》對比興手法的發(fā)展
比興手法,應(yīng)該說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一種最古老的,運用最廣泛的表現(xiàn)手法,作為中國古代文學(xué)的兩大源頭,《詩經(jīng)》和《楚辭》都對“比興”手法有著熟練地應(yīng)用,作為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的源頭,《詩經(jīng)》開創(chuàng)了比興手法?!对娊?jīng)》中的很多作品運用了比興手法?!段猴L(fēng)·碩鼠》中將剝削者比喻成貪得無厭的大老鼠;《衛(wèi)風(fēng)·氓》中則將桑葉由繁茂到凋落的過程比喻成夫婦愛情的變化。而《楚辭》作為我國浪漫主義文學(xué)的源頭,在繼承《詩經(jīng)》比興傳統(tǒng)的同時,也進一步發(fā)展了比興手法。屈原的《離騷》也是“依《詩》起興,引類譬喻”[11]?!冻o》對《詩經(jīng)》比興手法的繼承與發(fā)展主要體現(xiàn)在幾個方面:
1.意象的抽象化
《詩經(jīng)》的比興意象比較具體,而楚辭將其抽象化。由于《詩經(jīng)》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作品,所以其用于比興的物象,大都是與人們的生活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的客觀事物。而以《離騷》為代表的《楚辭》中的比興既有客觀的意象,又有很多抽象的事物。比種種這些,都說明了《楚辭》將用于比興的事物進一步抽象化。
2.意象系統(tǒng)的建立
《詩經(jīng)》的比興比較單一、變化較少,《楚辭》將其向聯(lián)系性發(fā)展,并形成了豐富的意象系統(tǒng)。《楚辭》的比興由單一的向相互聯(lián)系有了明顯的發(fā)展變化。
3.“比”與“興”的結(jié)合
《詩經(jīng)》的比興的應(yīng)用是分開的,“比”與“興”區(qū)分的很清楚,而《楚辭》則將二者結(jié)合起來。《楚辭》的是真正將比興手法相互結(jié)合,吸收了《詩經(jīng)》比興的特點。這是《楚辭》對《詩經(jīng)》比興手法的一大發(fā)展。
(二)《詠懷詩》對《詩經(jīng)》、《楚辭》的發(fā)展與繼承
到了漢魏時期,無論是樂府民歌的《孔雀東南飛》,還是后來無名氏的《古詩十九首》,都對《詩經(jīng)》和《楚辭》的比興手法進行了借鑒和繼承。阮籍的《詠懷詩》自然也受到了《詩經(jīng)》與《楚辭》的影響。從古到今,學(xué)術(shù)界多認(rèn)為《詠懷詩》是成功繼承了《詩》《騷》的比興傳統(tǒng)。清代王夫之評阮籍詩曰:“遠紹《國風(fēng)》,近出于《十九首》。”[12]陳祚明評曰:“公詩自學(xué)《離騷》,而后以為類《十九首》耳?!保ā恫奢奶霉旁娺x》卷八)[13]黃節(jié)曰:“若阮公之詩,則小雅之流也?!保ā度畈奖亼言娮ⅰ沸蚱┛梢?,阮籍的八十二首《詠懷詩》在成功的借鑒了《詩經(jīng)》與《楚辭》,尤其是《楚辭》的比興手法,并加以發(fā)展,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比興藝術(shù)風(fēng)格。使“比興”這種表現(xiàn)手法在不斷向前演進的歷史長河中,變得更加高級,更加復(fù)雜,更加豐富。
阮籍的《詠懷詩》充分繼承了《楚辭》所創(chuàng)造的意象系統(tǒng)。在阮籍的八十二首詠懷詩中,我們不難看到《楚辭》的影子。阮籍對《詩經(jīng)》《楚辭》的比興手法的繼承與發(fā)展,首先是體現(xiàn)在幾個意象上:
1.人事意象上
《詩經(jīng)》和《楚辭》運用了大量的人事物比興意象。由于《詩經(jīng)》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因而《詩經(jīng)》中的人事意象多為單純的寫實,如《鄭風(fēng)·有女同車》: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這首詩就是寫了一個姓姜的傾城美女,但作者在文中只是只是稱贊了她的美麗,但并沒有用它來比興。
因而阮籍詠懷詩的人事意象主要是繼承了《楚辭》,《楚辭》中有豐富的人事意象,其人物意象主要是神話人物和大量的美人意象,而故事意象則主要是神話故事。阮籍正是繼承了《楚辭》的這種人事意象。詠懷詩中有大量的人物構(gòu)成的比興意象。
如《詠懷》其三十二所涉及的人物就有齊景公、孔子、赤松子、漁父。詩人艷羨漁父乘流泛舟,無所牽掛,希望登上太華山,與赤松子一同遨游。作品所表達的對神仙的追慕之情是十分強烈的,赤松子這位神仙成為詩人寄托個人感情的載體。托情于神仙,正是《楚辭》比興藝術(shù)的特點,而詩中的漁父,更是源于《楚辭·漁父》篇。
另外,還有《詠懷》其二:“二妃游江濱,逍遙順風(fēng)翔”中的二妃形象;其五十:“乘風(fēng)招松喬,呼噏永矣哉”、其八十一:“昔有神仙者,羨門及松喬。噏習(xí)九陽間,升遐嘰云霄”中的松喬形象等。這些人事意象都是對《楚辭》比興意象的繼承。魯迅先生指出:“(阮籍)詩里也說神仙,但他其實是不相信的?!保?8]對神仙、神話的矛盾認(rèn)識,使得詩人內(nèi)心矛盾、痛苦。這構(gòu)成了《詠懷詩》的基調(diào)之一。這種將感情與心跡托付于神仙的手法,阮籍與屈原是相通的。
阮籍對《楚辭》的人事意象最直接的繼承應(yīng)該是美人即佳人意象。《楚辭》中運用的豐富的佳人意象,無論是屈原離騷中以佳人比君主和自比(上文已提及),還是宋玉筆下的美人,阮籍都直接或間接的繼承下來。
如《詠懷》其十九: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被服纖羅衣,左右佩雙璜。修容耀姿美,順風(fēng)振微芳。登高眺所思,舉袂當(dāng)朝陽。寄顏云霄間,揮袖凌虛翔。飄搖恍惚中,流眄顧我傍。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
黃節(jié)引劉履曰:“西方佳人,托言圣賢,如西周之王者,猶《詩》言云誰之思。西方美人之意”。方東樹曰:“此亦屈子《九歌》之意”。由此可見,其中佳人意象正是繼承了《楚辭》。
另《詠懷》其八十:
出門望佳人,佳人豈在茲。三山招松喬,萬事誰與期。存亡有長短,慷慨將焉知。忽忽朝日頹,行行將何之。不見季秋草,摧折在今時。
《楚辭·九章》曰:“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統(tǒng)世而自況”。這首詩是詩人對人生的感慨。詩中的“佳人”是詩人的理想寄托。陳伯君《阮籍集校注》集評:“黃侃曰:‘佳人既不可見,松喬復(fù)不可期,唯有伊郁以歿,悲傷之至也?!秉S節(jié)引蔣師淪語曰:“‘存亡有長短’本屈原《卜居》‘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之意?!笨梢娗瓕θ罴绊懼?。
阮籍對《詩經(jīng)》、《楚辭》人事意象的發(fā)展主要在于歷史神話故事上。《楚辭》中以神話歷史人物和歷史故事做象征比興的例子比較少,而在阮籍的八十二首《詠懷詩》中,這樣的比興已經(jīng)形成了相當(dāng)?shù)囊?guī)模。與《楚辭》不同的是,阮籍詠懷中的歷史人物、歷史故事多為真實的事例。有的詩篇甚至整首詩都在敘述一個具體的歷史事件,看似平常,其中卻蘊藏著無盡的含義。如上文所提及的其三十二詩中:“齊景升丘山,涕泗紛交流。孔圣臨長川,惜逝忽若浮?!逼渲械凝R景公、孔子的意象,便是真實的歷史人物。還有一首較為出名的:
《詠懷》其三十一:
駕言發(fā)魏都,南向望吹壹。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戰(zhàn)士食糟糠,賢者處篙萊。歌舞曲未終,秦兵已復(fù)來。夾林非吾有,朱宮生塵埃。軍敗華陽下,身竟為土灰。
整詩以戰(zhàn)國時魏國歷史故事來寄寓曹氏的滅亡。他不是像屈原那樣借神話故事來寄興,而是直接敘述歷史故事,將自己對時局的看法通過對歷史故事的講述表達出來,讀史可與為鑒,此詩正是有此意。黃節(jié)引陳沆語曰:“此借古而寓今也。明帝末年歌舞荒淫,而不求賢講武。不亡于敵國,則亡于權(quán)奸,豈非百世之鑒哉?!闭屈c明了本詩的主旨。
2.動植物意象上
《詩經(jīng)》與《楚辭》運用了大量的動植物意象,《詩經(jīng)》中用以比興的動植物意象多是日??梢姷钠胀ㄊ挛?,多是詩人用來諷刺統(tǒng)治者的。在這一方面,阮籍并沒有過多的借鑒。相對來說,阮籍對《楚辭》中的動植物意象的借鑒還是比較多的。
首先是動物意象方面?!冻o》中有大量的動物意象,如鳳凰、騏驥、燕雀、鶉鷃水鳧,鵜鴂等。鳳凰是楚人的圖騰,屈原就經(jīng)常以鳳凰自比,來表明自己高潔的人格與品質(zhì)。而其它的凡鳥,如燕雀、烏雀等則是世人所鄙視的,同樣也是用來比喻那些奸佞小人。例如:《哀郢》“鳥飛返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抽思》“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離騷》的“摯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鳳凰在鲅兮,雞鶩翔舞”等,鳥類意象的比興象征手法在《楚辭》中廣泛運用。阮籍在《詠懷詩》中,也經(jīng)常將自己比作鳳凰,如《詠懷》其七十八:“林中有奇鳥,自言是鳳凰。”曾國藩曾注曰:“鳳凰,本阮公自況也?!贝送馊罴娭羞€有孤鴻、黃鵠、雁、鶉鷃、鳧、鴻鵠、鳩、焦明(形似鳳凰)以及蟋蟀、蟪蛄等動物意象,這些意象《楚辭》中也都有。例如阮籍《詠懷》其四十四:“豈與鶉鷃游,連翩戲中庭?”其意象來源于《楚辭·懷沙》:“風(fēng)凰不翔兮,鶉鷃飛揚?!蓖跻葑⒃唬骸谤圍`以喻小人?!薄对亼选菲渚牛骸傍Q雁飛南征,鵜鴂發(fā)哀音?!逼湟庀髞碓从谇峨x騷》:“恐鵜鴂之先鳴兮,使乎百草為之不芳?!薄对亼选菲渌氖唬骸半S波紛綸客,汜汜若浮鳧?!比罴腔玫那恫肪印贰皩徙岷跞羲兄D乎?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等等。阮籍用這些動物意象進行比興,有的時候是用來比喻自己,來表達理想、志向;有時是學(xué)習(xí)《楚辭》,用兩種相互對比的意象來體現(xiàn)自己在當(dāng)時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的一種迷茫的心境。
其次是植物意象上,阮籍詩中的植物意象更多,除了承襲《楚辭》中的植物意象以外,還有自己的創(chuàng)新。《楚辭》中有江蘺、辟芷、宿莽、杜衡等種類繁多的植物意象,其中花草意象最為豐富。由于比興的需要,《楚辭》的的花草又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我們最為熟悉的香草意象,如木蘭、荃蕙、芰荷、秋菊等;這一類意象詩人常常用來比喻高潔的志向與美好的品質(zhì);另一類則為蕭艾、椒菝、菜施等這些普通的的花草。這些詩人常用來比喻奸佞的小人與偽君子。阮籍《詠懷詩》繼承了屈原所創(chuàng)造的香草意象,如皋蘭、芳草等。另外,《詠懷詩》中嘉樹、下林、芳樹、高樹、庭樹、桑榆、松柏、楓林、荊棘、桃李花,飛藿、蒿萊,甚至神話傳說中的射干、修竹、三芝、冥靈木等,都是直接或間接的運用了《楚辭》中的比興意象。阮籍用這些意象進行比興,寄托自己的心情,表達自己對時事的看法。
阮籍對《詩經(jīng)》《楚辭》的動植物意象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主要在于,他把動物與植物身上所具有的共同特征揉合在他所要表達的事物上,而不具體的去區(qū)分動物還是植物,比如說:同樣是來比喻君子,詩人有時既用鳳凰來做比,也用芳草來比興。這就打通了植物和動物的共性,為后世文人開拓了比興的范圍。
3.多種比興構(gòu)成完整意象
阮籍《詠懷詩》對《詩經(jīng)》《楚辭》的比興手法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還體現(xiàn)一個方面,那就是他善于運用多種比興來構(gòu)成完整的意境。將象征意象的多樣性與其寓意的不確定性相結(jié)合,從而使詩人所用于比興的意象的象征意義大大擴展。并且阮詩還將比興意象的本意與寓意之間的單一確定的關(guān)系發(fā)展為復(fù)雜多樣的的關(guān)系,使作者用于比興的意義更加含蓄委婉。從而形成了“厥旨淵放,歸趣難求”的特點。
對阮籍的比興手法,歷來評價頗高。對其《詠懷詩》的解釋與注解也是相當(dāng)多的。鐘嶸的《詩品》,很早的就將《詠懷詩》給予很高的評價,鐘嶸《詩品》曾云“晉步兵阮籍,其源出於《小雅》。無雕蟲之功。而《詠懷》之作,可以陶性靈,發(fā)幽思。言在耳目之內(nèi),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會於《風(fēng)》、《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遠大,頗多感慨之詞。厥旨淵放,歸趣難求”[14]。之后的《昭明文選》,以及其他的諸如曾國藩的《十八家詩鈔》等都對阮詩給予很高的評價,而且都對《詠懷詩》的比興手法進行了分析與注解。近代的黃節(jié),陳伯君以及現(xiàn)代的葛曉音等也對其含蓄委婉的比興手法大加贊賞。
比興手法的運用,的確使《詠懷詩》的藝術(shù)價值大增,而且留給后人無盡的想象力,蔣師倫、劉履,陳沆等都對其部分詩歌進行過考據(jù)式的解釋。劉履曾言:“比也,此嗣宗憂世道之昏亂,無以自適,故托言夜半之時起坐而彈琴也。所謂薄帷照月,已見陰光之盛,而清風(fēng)吹衿,則又寒氣之漸也。況賢者在外,如孤鴻之哀號于野,而群邪阿附權(quán)臣,亦猶眾鳥回翔,而鳴于陰背之林焉。是時魏室既衰,司馬氏專政,故有是喻。其氣象如此,我之徘徊不寐復(fù)將何見邪?意謂昏亂愈久,則所見殆有不可言者。是以憂思獨深,而至于傷心也”。[15]而對于其中的有些詩歌,至今仍是個謎,學(xué)術(shù)界也沒有準(zhǔn)確的結(jié)論。這正是比興手法運用的結(jié)果。這樣也造成了一些對詩歌的偏頗的解釋,甚至是錯誤的解釋。在政治動蕩的年代容易被大家寄予其他的含義,因而削弱了詩歌本身的藝術(shù)價值。
綜合來說,阮籍的八十二首《詠懷詩》幾乎每首都用比興,詩人這樣做也是出于迫不得已。但是每首都用同一種表現(xiàn)手法,并且重復(fù)的運用某些意象,盡管阮籍盡力的變換章法,但還是不可避免的造成其表現(xiàn)手法上的單一。而且意象的重復(fù)使用造成的其整體的格調(diào)相對單一,缺乏新意。這也是阮籍大量運用比興手法所造成的瑕疵。但這并不影響這八十二首《詠懷詩》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更改變不了無數(shù)文人雅士為之傾倒的事實。
[1]黃節(jié).阮步兵詠懷詩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318.
[2]黃節(jié).阮步兵詠懷詩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327.
[3]黃節(jié).阮步兵詠懷詩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328.
[4]黃節(jié).阮步兵詠懷詩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436.
[5]王夫之.船山遺書.長沙:岳麓書社,1982:156.
[6]陳伯君.阮籍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7:265.
[7]陳伯君.阮籍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7:312.
[8]陳沆.詩比興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37.
[9]徐公持.魏晉文學(xué)史.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191-192.
[10]洪興祖.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6.
[11]王夫之.船山遺書.長沙:岳麓書社,1982:145.
[12]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續(xù)修四庫全書本).北京:中華書局,2002:321.
[13]魯迅.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402.
[14]鐘嶸.詩品.北京:中華書局,1989:21.
[15]劉履.選讀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98: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