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偉, 汪云云
(大連理工大學 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部,遼寧 大連116024)
“維齊非齊”是荀子所提倡的一種國家和社會治理理念。作為先秦時期最后一位儒學大師,荀子對先秦的百家爭鳴做了理論總結,從多方面豐富、發(fā)展了儒家思想,并形成了一套比較完備的治國理政思想。“維齊非齊”是荀子思想的核心之一,其中所蘊涵的承認社會分化與和諧統(tǒng)一、維護社會公平、重視禮治與法治的思想內容,對于解決當代社會階層分化所引發(fā)的階層關系問題具有現(xiàn)實借鑒意義。
“維齊非齊”的說法最早出自《尚書·呂刑》,“輕重諸罰有權,刑罰世輕世重,維齊非齊”[1],其原意是指在刑罰中要輕重有別,在不一致中求得平等與公正。荀子則進一步把“維齊非齊”提升為治理國家的理念,認為社會等級差異自古存在,但是可以通過制定禮義制度使不同等級各得其所,達成和諧,“故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貧、富、貴、賤之等,足以相兼臨者,是養(yǎng)天下之本也?!稌吩唬骸S齊非齊,此之謂也”[2](P147)。通過梳理荀子的思想可以發(fā)現(xiàn),“維齊非齊”理念中蘊含著以下三方面的思想內容:
“維齊非齊”是辯證統(tǒng)一的。在荀子看來,社會要通過“非齊”方能達成“齊”?!胺驱R”就是承認和包容整體和諧中存在著的差別,體現(xiàn)在荀子思想中就是“分”,通過“分”而達成的“齊”則為“群”,“明分使群”是“維齊非齊”的表征及結果,是社會分化與和諧的統(tǒng)一。
“分”體現(xiàn)在等級差別上,“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2](P395);體現(xiàn)在職業(yè)分工上,“農(nóng)分田而耕,賈分貨而販,百工分事而勸,士大夫分職而聽,建國諸侯之 君 分 土 而 守,三 公 總 方 而 議”[2](P226);體 現(xiàn)在對待不同人群的不同態(tài)度,“貴者敬焉,老者孝焉,長者弟焉,幼者慈焉,賤者惠焉”[2](P585);體現(xiàn)在社會財富分配差異上,“使谷祿多少厚薄之稱,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2](P61)。概括來說,“非齊”表現(xiàn)在社會資源占有量上的分化差異,包括職業(yè)分工不同、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不同以及財富分配的差異。只要有“分”就意味著存在差別與不一致,不同階層和職業(yè)的人在“分”的基礎上各安其位,各司其職,社會才能正常運轉,并且在一種平衡狀態(tài)中穩(wěn)定發(fā)展。
“群”表明的是人具有社會屬性的特征?!叭擞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2](P162)。人能 組 成 團 體,相 互 協(xié) 作,共 同 生 產(chǎn)、生活,這就是人凌駕于其他生物的地方。在生產(chǎn)力落后的條件下,人類無法脫離群體獨自生存。人類要戰(zhàn)勝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確保種族能夠延續(xù)就必須組成群體組織。但是“群”只有以“分”為基礎才能存在,“救患除禍,則莫若 明 分 使 群”[2](P179)。在 荀 子 看 來,沒 有 差 別和等級區(qū)分是人類的大害,治理國家必須要有等級制度。根據(jù)職業(yè)、等級把人分為不同的群,從而使人的社會性體現(xiàn)為現(xiàn)實的社會組織,即不同社會階層。通過“明分使群”,把社會成員劃分為不同的等級,使各個等級各司其職,履行各自的義務,滿足其不同的欲求,形成有序的體制結構,才能實現(xiàn)社會的安定。
荀子認為,人性都是相通的,雖然社會有階層、職業(yè)等方面的差異,但是人的欲望是相通的,“凡人有所一同: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休,好利而惡害是人之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2](P55)。人為了滿足欲望而去追求物質或精神是無可厚非的,“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2](P393)。即人的欲望如果得不到合理的滿足,就會產(chǎn)生紛爭,社會也就無法安定。因此統(tǒng)治者應首先滿足不同人群最基本的物質需求,按荀子的說法就是“斷長續(xù)短,損有余、益不足”[2](P411),“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2](P393)。如果社 會上的不同群體都能維持溫飽,就不會因為饑寒而生事造亂,這是最基本的公平正義,也是“維齊”的基礎。
“維齊”的實現(xiàn)需要制度與法的保障。這在荀子的思想中體現(xiàn)為禮與法的結合。在荀子看來,禮是治國安民之本,“禮之于正國家也,如權衡之于輕重也,如繩墨之于曲直也”[2](P599)。作為第一個把禮和法結合起來的思想家,荀子認為法起源于“禮”,是“禮”的重要補充,“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2](P8)。禮法并用才能保障社會秩序,“起禮義,制法度,以矯飾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擾化人之情性而導之,使皆出于治,合于道者也”[2](P499)。公平正義是“維齊非齊”的基石,而這一基石的鞏固則需要禮和法來保障不同群體的合法權益,法既是公平正義的象征,更是公正的準繩,統(tǒng)治者要借助法才能達到“無恤親疏,無偏貴賤”[2](P230)。
“維齊非齊”思想貫穿于荀子的整個思想體系之中。在荀子看來,社會存在著不平等,“有天有地而上下有差,明王始立而處國有制”[2](P147)。但是可以在不平等中盡量做到平等,在財產(chǎn)、權利上實現(xiàn)有差別的平衡,“斬而齊,枉而順,不同而一”[2](P62)。荀子認為,以“非齊”即不平等和差異化來使社會達到一種協(xié)調平衡的“維齊”狀態(tài)是一種明智的選擇。“正義的內在要求是對人群進行合理劃界,使人各得其宜,各盡其所,如此才能形成合理的社會秩序”,“只有充分體現(xiàn)‘分’的精神,明確分工,落實職責,按部就班,各盡其能,才會出現(xiàn)社會上下各成員和睦相處,欲望與財物‘兩者相持而長’的理想效果”[3]。當今社會階層分野明顯,階層矛盾突顯,“維齊非齊”中蘊涵的承認社會分化的思想內容,對于當代社會協(xié)調階層關系,減少社會矛盾具有現(xiàn)實意義。
荀子的社會等級觀有其歷史和階級的局限性,但不可否認的是,社會不平等是階級社會的歷史與現(xiàn)實,自古至今都有貧富之別和階層之差。社會“維齊”的關鍵不在于有階層之差,而在于如何劃分的標準。“當階級或階層地位首先來自世襲時,我們把地位獲得方式稱為先賦(ascription),即人們在社會分層體系中的地位來自他們不可控制的特質(例如,種族、性別、出身);當階級或階層地位首先是由個體自身可控制的特質來決定時,我們把這種地位獲得方式稱為自致(achievement),即人們獲得相應的社會地位是因為他們的優(yōu)點,因為他們追求理想,因為他們遵循某種成功法則”[4]。荀子劃分社會等級的標準是“論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皆使其人載其事而各得其所宜。上賢使之為三公;次賢使之為諸侯,下賢使之為士大夫”[2](P257)。他把道德、學問及才能作為劃分階層等級的標準,而道德、學問及才能這些個人素養(yǎng),都是經(jīng)過后天努力可以獲得的自致因素,這樣社會成員大都會認同他人的努力,同時也會接受因此而產(chǎn)生的階層分野,不會因為存在階層差異而心生怨恨,積久成為社會不可化解的矛盾。
荀子承認社會階層分化,但并不認為社會等級是固化不變的。通過“學”也即受教育的途徑,社會下層可以實現(xiàn)向上層的流動,“我欲賤而貴,愚而智,貧而富,可乎?曰:其唯學乎。彼學者,行之,曰士也;敦慕焉,君子也;知之,圣人也。上為圣人,下為士、君子,孰禁我哉!”[2](P118)草根階層只要努力向學就可做到以知識改變命運,“雖庶人之子孫也,積文學,正身行,能屬于禮義,則歸于卿相士大夫。”同理,貴族子弟一旦無德無能,一樣會下降為庶人。他認為“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也,不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庶人”[2](P143)?!斑@樣的觀念,或許可以視為荀子因應時代變遷,別自創(chuàng)發(fā)的‘階級流動說’,但主張以道德、學問與智能作為身份地位移轉的憑依,在等級差異的論述之中,才有了真正的平等。荀子的這個觀點,影響我國社會政治的發(fā)展甚鉅,是值得我們特別注意的”[5]。
在荀子看來,社會有明確的等級才能各司其職,安定發(fā)展。但這個等級又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可以流動變化的。要達到“維齊非齊”,就必須保持社會階層流動渠道的暢通。落實到當下社會,首先應該保障教育公平。社會公平尤其體現(xiàn)在教育的公平上,接受教育仍是許多人改變命運的主要方式和途徑。因此,國家應努力保障公民的平等受教育權,消除雙重甚至多重標準的教育政策所帶來的不公正現(xiàn)象。尤其是要對農(nóng)村和貧困落后地區(qū)加大教育的扶植力度,盡力縮小教育的城鄉(xiāng)差別及地域差別。其次要建立公平公正的選拔人才機制,使優(yōu)秀人才通過自身的努力,能夠合理的擁有與之相匹配的社會資源,保證社會階層流動渠道的暢通性?!凹词箖H僅出于保證從平民中汲取人才的需要,出于社會穩(wěn)定的需要,也必須下大力氣保障社會上升渠道的暢通。不至于讓平民的精英,因沒有上升渠道,永沉下僚,因而心生怨恨”[6]。
“維齊非齊”的思想基礎是維持社會不同群體的基本生活水準,以保證社會的安定有序。在當今社會,表現(xiàn)為重視民生、改善民生以及保證分配中的公平正義。
我國多年來改革開放的進程也是改善民生的過程。目前我國社會的整體水平已達到小康,各階層的生活水平均有較大幅度提高,這是“維齊”目標的實現(xiàn)。但是在整體小康的同時階層間的差距也拉大了,因此產(chǎn)生了諸多社會矛盾和階層間的不和諧,如“仇富”和“仇官”心理反映的其實就是人們對階層差距拉大的不滿和怨恨。如何在“非齊”中“維齊”?需要協(xié)調好不同階層間的利益,把蛋糕做大的同時推行先富帶后富,城市帶鄉(xiāng)村,新階層帶動傳統(tǒng)階層的發(fā)展步驟與模式。同時要完善保障和改善民生的制度安排,荀子提出的“輕田野之稅,平關市之征,省商賈之數(shù),罕興力役,無奪農(nóng)時”的主張[2](P184),在今天看來也仍不失為改善民生的有益政策。我國現(xiàn)行的一些制度和政策已不適應社會進步的需要,阻礙了改善民生的步伐,同時也制約了社會階層結構向合理的方向發(fā)展。必須調整和改變不適應社會發(fā)展的政策,創(chuàng)新社會治理體制,才能達成改善民生、實現(xiàn)共同富裕的目標。
“維齊非齊”的前提是首先要“維齊”。要達到“維齊”,實現(xiàn)社會公平正義就成為題中應有之義,這是維護社會各階層權益,保持社會良好秩序,建設和諧社會的基礎保障。在荀子的思想中,“禮”是社會公平正義的象征,是治國安民之本。要做到養(yǎng)天下,就要有權衡輕重,使貧富貴賤相兼臨的公平觀。隨著社會發(fā)展進程的加快,社會公正不僅體現(xiàn)在政治上的人人平等,更應該體現(xiàn)在資源分配上的公正。荀子提出了富國的主張,“足國之道:節(jié)用裕民,而善藏其余”[2](P181)。同時也強調了“上下俱富”的富民主張。我國改革開放的過程正是國富與民富的過程,但是相比GDP總量的世界第二,我們在富民方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民富是國家富強的基礎和動力之源,如何在國富的同時使全體人民過上富裕的生活,這也是社會轉型期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因此,在社會財富分配中,應合理協(xié)調收入分配關系,增大個人收入的比例,即把發(fā)展的成果同全體人民共享,這既是社會公平正義的體現(xiàn),從長遠看也是國家富強的內在要求,如同荀子所言“下貧則上貧,下富則上富”[2](P203),國富和民富并行社會才能長久和諧穩(wěn)定。
我國實行以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把按勞分配與按生產(chǎn)要素分配結合起來的分配制度。隨著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收入分配差距擴大,城鄉(xiāng)差距和階層差距都在拉大,影響社會和諧發(fā)展,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通過宏觀調控和再分配矯正由制度不平等造成的社會不公正現(xiàn)象,嚴格控制社會的兩極分化。建立不同社會階層及時、有效的利益表達機制,促進階層間的相互交流與協(xié)商,使各階層的愿望通過規(guī)范的渠道及時表達,做到各盡所能、各得其所、各取所值,形成社會各階層和諧共處的良好局面,是養(yǎng)天下之本。
荀子是第一位把禮與法結合起來的思想家,“禮”強調社會規(guī)范與準則,“法”強調對不當行為的懲處,禮法并用可以成為規(guī)范階層關系的現(xiàn)實路徑。
荀子十分重視“禮”的作用?!皣鵁o禮則不正。禮之所以正國也,譬之猶衡之于輕重也,猶繩墨之于曲直也,猶規(guī)矩之于方圓也。既錯之而人莫之能誣也”[2](P222)。荀子“強調了禮對于社會中各類人的約束;就禮所起作用的范圍來說,人的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無不受到禮的制約,無論個人的修養(yǎng)和行為,還是整個國家的治理乃至國與國之間關系的處理,甚至連法的制定和推行也要以禮為依據(jù)”[7]。禮對于治國理政具有重要作用,同時也為社會各階層提供行為準則?!肮识Y者,養(yǎng)也。君子既得其養(yǎng),又好其別。曷謂別?曰: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2](P395)。禮有“別”的作用,即對不同階層有不同要求,貴者富者享受的社會資源多,承擔的社會責任和義務也應該更多。同時,禮也承擔養(yǎng)成道德規(guī)范的功能,“禮者,斷長續(xù)短,損有余、益不足,達愛敬之文,而滋成行義之美者也[2](P411)。當前各階層在具體利益上的沖突和矛盾越來越多,禮治中蘊涵的德治意蘊,能夠規(guī)范和約束階層行為,預防和減少社會沖突的發(fā)生。
荀子“隆禮”的同時也“重法”,法是各階層行為規(guī)范的底線。“以善至者待之以禮,以不善至者待之以刑”[2](P145),荀子認為,法起源于禮所不能制之時。社會的復雜性使得單純的道德說教不足以維護社會秩序,維護公平正義需要法強制力的保證。由于禮并不具備法的威懾力,盡管用各種方法引導人們去遵從禮的要求,但仍難免會出現(xiàn)違規(guī)甚至嚴重的暴虐行為。“禮”所不能強制處則由“法”輔助之,禮所不能制者則由法來禁。必須運用法治來抑制人的非理性,法的制定是為了化解道德調解不了的矛盾與沖突,在各階層的合法權益受到侵害時起強制力的保護作用。但是法的運用一定要得當,“刑稱罪則治,不稱罪則亂[2](P370)、“刑當罪則威,不當則侮”[2](P520),主 張“刑 不 過 罪”及“刑罰不怒 罪”[1](P521),體現(xiàn)了在保護各階層利益上法律的嚴肅與公正。換言之,即使是法律也不能損害各階層成員的利益。今天面對社會階層分化的現(xiàn)實,必須將禮與法相結合,發(fā)揮兩者各自的優(yōu)勢,依法治國與以德治國并重,才能消解社會矛盾和沖突,構建和諧的階層關系。
[1]慕平.尚書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311
[2]張覺.荀子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3]丁成際.荀子“分”“和”思想的四重內涵[J].現(xiàn)代哲學,2011,(4):110-114.
[4]哈羅德·R·克博.社會分層與不平等:歷史、比較、全球視角下的階級沖突[M].蔣超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14.
[5]杜明德.荀子的禮分思想與禮的階級化[J].中國文化研究,2006,(春之卷):56-65.
[6]王大鵬.“官二代”與公平正義[J].南風窗,2010,(11):38-40.
[7]韓進軍.荀子社會控制規(guī)范體系的基本構架[J].河北師范大學學報,1998,(3):2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