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蘇賢

摘? 要：王戎身為“竹林七賢”中的名士，卻有著嗜錢如命的“膏盲之疾”，可謂是中國的葛朗臺。他與葛朗臺同為吝嗇鬼，有著諸多相同之處，同時也確實存在不少相異之點，且有其必然的原因。比較一下這個真實人物與藝術形象之間的異同也是別有趣味。

關鍵詞：王戎? 葛朗臺? 吝嗇鬼? 比較

吝嗇鬼作為歷史與藝術中的存在，我們并不陌生。不過很少有人將歷史上真實的吝嗇鬼與藝術形象的吝嗇鬼作比較，其實這也是頗有趣味的。王戎與葛朗臺就是合適的比較對象。

一、吝嗇鬼的共同特點

（一）精明算計

《世說新語》記載了這樣兩個小故事：“戎七歲，嘗與諸小兒游?？吹肋吚顦涠嘧诱壑?，諸兒競走取之，唯戎不動。人問之，答曰：‘樹在道邊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逼邭q的小孩就能夠通過邏輯推理知道一些常理常識，這顯然來自于平時甚至與生俱來的精明算計，決不會去嘗試做沒有收獲的事。年老的王戎更是精明至出乎常人想象：“王戎有好李，賣之，恐人得其種，恒鉆其核?！贝藙t體現(xiàn)出他深諳價值價格與供求三者之間的關系，“鉆其核”這一舉動控制了“好李”的數(shù)量，使好李一直保持較高的價格，以獲得長遠利益。

在葛朗臺身上，這一點也非常明顯?？v觀他的發(fā)家史，算計是其發(fā)家的根本，比較典型的就是1811年他趁帝國倒臺之機，把全年的收成全部儲存起來，囤積居奇，待價而沽，“慢慢地賣出去，結果賺了二十四萬法郎”?？梢?，葛朗臺善于把握經(jīng)濟動態(tài)，根據(jù)市場走向改變經(jīng)濟策略，他的成功得益于他的精明算計?？梢哉f，敏銳的經(jīng)濟頭腦是這兩個人在經(jīng)商方面不可或缺的共同的成功秘訣。

（二）節(jié)儉刻薄

積聚財富除了開源，還得節(jié)流。《世說新語》中共有4條記述了王戎吝嗇的行為，其中2條充分體現(xiàn)了他節(jié)儉刻薄的一面：“王戎儉吝，其從子婚，與一單衣，后更責之?！薄巴跞峙m裴頠，貸錢數(shù)萬。女歸，戎色不悅。女遽還直，乃釋然?！保ā秲€嗇》）送出去的禮物又要了回來，做長輩的這般小氣真是讓人哭笑不得。而王戎嫁女的故事里“女遽還錢”中的“遽”字頗有幾分玩味?？吹礁赣H不悅的臉色，做女兒的哪里不了解父親的脾氣？于是立即心領神會，趕緊把錢還給父親，讓他心里舒坦。王戎這般吝嗇，無怪乎世人嘲諷他有“膏盲之疾”了。

葛朗臺的吝嗇刻薄則更勝一籌。女仆拿儂在葛朗臺的家里做工二十多年，一直像一條忠實的狗那樣任勞任怨地包辦著家里的一切?？墒歉鹄逝_只有在1811年收成特別好，采摘葡萄空前辛苦的情況下才“發(fā)狠把一塊舊表賞給了拿儂”，而“那是她從他那里得到的絕無僅有的一件禮物”。由此可見葛朗臺的吝嗇已經(jīng)到達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

（三）斂財成性

《晉書》記載了王戎喜愛斂財?shù)牧曅裕骸靶院门d利，廣收八方園田水碓，周遍天下。積實聚錢，不知紀極，每自執(zhí)牙籌，晝夜算計，恒若不足。而又儉嗇，不自奉養(yǎng)，天下人謂之膏肓之疾?！薄八就酵跞旨荣F且富，區(qū)宅、僮牧，膏田水碓之屬，洛下無比。契書鞅掌，每與夫人燭下散籌算計?！蓖跞殖錾砀哔F，家財豐厚，本應該視金錢為平常之物，可王戎竟然拉著夫人一起在燈下數(shù)錢計算，充當起賬房先生來。他田產(chǎn)無數(shù)顯然非長期積累所不能。

葛朗臺的外貌很有意思：“這老家伙的一雙眼睛黃燦燦的，仿佛染上了黃金的光澤……”俗話說，相由心生，葛朗臺黃燦燦的眼睛彰顯了他內(nèi)心渴望占有金子的欲望。他有一個存放金子的密窟，每當夜深人靜時，他就會來到那里摩挲把玩、出神地觀賞他的黃金。

葛朗臺燈下把玩金子的場景竟與王戎和夫人在燭下散籌算計的情景高度相似，想來吝嗇鬼占有金子的方式有一定的共通之處。

二、王戎與葛朗臺的不同之處

然而，世界上絕不會存在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吝嗇鬼即使再相似，到底也有不同，何況真實人物與藝術形象。比較王戎與葛朗臺，發(fā)現(xiàn)他們有以下幾點明顯的不同：

（一）身份地位不同

王戎出身瑯琊王氏，門第高顯，自己也位列三公，“既富且貴”。葛朗臺原先只不過是法國外省索莫城一個普通的箍桶匠。他利用1789年法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后至19世紀二三十年代法國資本主義迅速發(fā)展的時期，先是用金錢賄賂拍賣監(jiān)督官奠定好發(fā)家基礎，再登上政治舞臺，成為索莫縣政府的成員利用職務之便進一步發(fā)家致富，十幾年間成了當?shù)氐氖赘??？梢哉f，他雖然做過官，但他做官是為了發(fā)展自己的商業(yè)，為自己進一步爭奪發(fā)展資源而提供便利，他是一個純粹的商人。

（二）經(jīng)濟道德不同

王戎雖好斂財，但他本身就出身富貴，擁有的資本十分雄厚。他雖好聚斂，但他精心算計的都是自己的財產(chǎn)，歷史上并無他侵吞別人財產(chǎn)的記錄。葛朗臺則不同了，身為資產(chǎn)階級的一分子，必然逃不開罪惡的資本的原始積累。索莫城的每一個人，有誰沒嘗過被他鐵爪子利索地抓破的滋味？他甚至不惜背信棄義，先是鼓動當?shù)氐拇笮∑咸褕@把酒壓著不賣，而自己卻偷偷地找外國酒商把自己家的酒以高價賣出。這種害人利己的手段，大概只有最黑心的人才能使得出來。

（三）真心實意和冷漠無情

王戎身為名士，是一個重情之人，而葛朗臺卻是個虛偽的慳吝人，主要體現(xiàn)在他們對待家人、朋友的態(tài)度上。

首先，對待父母兄弟。《晉書》與《世說新語》有對于“王戎死孝”這件事的記載：“性至孝，不拘禮制，飲酒食肉，或觀弈棋，而容貌毀悴，杖然后起?！比舨皇峭跞忠驗閷﹂L輩的敬愛深入肺腑，愛得深沉，又何至于形銷骨立，不惜損傷自己的身體，賠上自己的性命呢？葛朗臺的弟弟破產(chǎn)自殺前將唯一的兒子送到哥哥那里，懇求葛朗臺將他當作自己兒子，或者給他一些本錢，讓他靠勞動自力更生。葛朗臺卻十分不同情這個可憐的侄子，他只給了夏爾一點路費就把他打發(fā)到印度去了。他對弟弟一家真算不上溫情，甚至連同情也沒有，十分冷淡。

其次，對待妻子。成語“卿卿我我”的來源，就出自王戎夫婦?！妒勒f新語·感溺6》記載：“王安豐婦，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于禮為不敬，后勿復爾。婦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遂恒聽之?！蓖跞植⒉幌翊蠖鄶?shù)封建男子那樣大男子主義，他雖然聽到“卿卿”這個稱呼先是有些不滿，但看到妻子和他撒嬌也就包容她，從中可以看到王戎對妻子的包容與寵溺。葛朗臺對待妻子：“他太太被他壓成了不折不扣的奴隸”。葛朗臺太太重病，到不得不請醫(yī)生時，葛朗臺居然問要不要花很多錢，而給妻子找醫(yī)生也不過是知道了太太如果死了，女兒就要繼承太太的那份財產(chǎn)——葛朗臺已然視為己有的東西。

再次，對待子女。王戎喪兒，對前來慰問的山簡說：“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焙靡粋€“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王戎不顧傳統(tǒng)儒家禮教的約束，任情而為。葛朗臺對女兒也是冷酷無情。知道她把金子送掉后，葛朗臺大吼：“她沒有父親啦！……該死的蛇蝎心腸的丫頭！……我不能取消你的繼承權，天殺的！可是我要詛咒你……”她不僅用極其惡毒的語言咒罵他的女兒，還把歐也妮軟禁起來，每天只給她吃面包和水，長達數(shù)月之久。

再次，對待朋友。《晉書》記載王戎經(jīng)過與嵇康等常飲酒的黃公酒壚深情地說：“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酣暢于此，竹林之游亦預其末。自嵇、阮云亡，吾便為時之所羈紲。今日視之雖近，邈若山河！”昔日竹林七賢共聚一堂的場景再也尋覓不到，成了記憶深處的迷夢。王戎之嘆，蘊含了多少惆悵與無奈！與其說他是在懷念竹林生活，不如說他是在懷念與志趣相投的友人們之間珍貴的友誼。葛朗臺大概是沒有朋友的，他與公證人一家和銀行家一家只能算是利用與被利用的關系。而且他“從來不上別人家，不吃請也從不請客……從來不欠別人人情”。這樣不肯與人深交，不愿意交付一顆真心，又怎么會有朋友？

王戎的情，讓我們感受到了作為一個人的溫情，反觀葛朗臺，金錢異化了夫妻、父女之間的關系，他已經(jīng)淪為了金錢的傀儡，已經(jīng)喪失了正常人的感情。

三、相異的原因

為什么同為吝嗇鬼，兩者有這么大的差異呢？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幾點原因：

（一）政治背景

西晉時期，整個朝廷烏煙瘴氣，此時的王戎對朝局深感失望，據(jù)《晉書》記載：“戎以晉室方亂，慕蘧伯玉之為人，與時舒卷，無蹇諤之節(jié)。自經(jīng)典選，未嘗進寒素，退虛名，但與時浮沈，戶調(diào)門選而已?！痹谶@樣的政治背景下，“太剛則折，懷璧其罪”，嵇康、阮籍的前車之鑒，聰明人懂得審時度勢，知道怎樣巧妙遮掩自己的鋒芒。于是王戎也選擇適當給自己抹上些污點，用“膏盲之疾”作為偽裝的工具。他那令人譏笑的吝嗇應該可以看做是他故作姿態(tài)的韜晦之術，是他在瞬息萬變的政治暗流中選擇的一種獨特的生存方式。

葛朗臺的一生經(jīng)歷了自法國大革命后好幾次政權更迭。政治局勢的變動不定，給善于投機鉆營的狡猾的商人們以可趁之機，他們開始瘋狂地進行資本的原始積累，這也是當時社會使然。甚至在執(zhí)政府時期他還當上了市長，更為他的發(fā)家致富推波助瀾，為他日后淪為金錢的奴隸埋下禍根。

（二）社會風氣

不同于曹操執(zhí)政時推崇“尚賢節(jié)儉”“務以儉率人，由是天下之士莫不以廉潔自勵，雖貴宏之臣，輿服不敢過度”的風尚，西晉彌漫著奢侈之風，貴族普遍貪鄙與愛錢?！稌x書》載魯褒《錢神論》云：“親之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則貧弱，得之則富昌。京邑衣冠，疲勞講肆，厭聞清淡，對之睡魅，見我家兄，莫不驚視。洛中朱衣，當途之士，愛我家兄，皆無已已。諺曰：錢無耳，可使鬼。凡今之人，惟錢而已?！?/p>

巴爾扎克在《歐也妮·葛朗臺》的后記中說：“法國的每個省都有各自的葛朗臺?！币簿褪钦f，葛朗臺在當時的社會上并不是個別的、孤立的現(xiàn)象，而是具有廣泛的代表性。這些資本家們從普通條件出發(fā)，甚至是白手起家，卻創(chuàng)造了大筆財富，葛朗臺們抓住了資本主義上升時期的發(fā)展機遇，更兼有“獅子的兇心，狐貍的狡猾”，成為了暴發(fā)戶。

（三）真實人物與藝術形象之別

王戎是一個歷史真實人物，而葛朗臺是藝術家塑造的形象。真實人物必然是豐富復雜的，除了一些突出的特性之外，還有許多沒有提煉的“雜質(zhì)”，甚至有一些與主導性格相左的特性與表現(xiàn)，因為這是原生態(tài)的。藝術形象，是經(jīng)過藝術家根據(jù)創(chuàng)作原則和需要進行集中、典型化的形象，已經(jīng)去掉了許多不相干的元素，也已經(jīng)對社會中同類人物特點高度概括，因此特性更突出、更鮮明、更無雜質(zhì)。所以，當我們?nèi)バ蕾p藝術形象時，也需要分清他們與生活中實際存在的人物之間的同與異。

（論文指導老師：周海平）

參考文獻：

[1]房玄齡等.晉書[M].中華書局，2010.

[2]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3]傅雷譯，巴爾扎克著.歐也妮·葛朗臺[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