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珂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開封475001)
《通往大馬士革之路》的圣經意蘊
趙珂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開封475001)
《圣經》是西方文學的兩大源頭之一,奧古斯特·斯特林堡深受其影響。斯特林堡依托保羅歸主的故事創(chuàng)作了表現主義戲劇的開端之作——《通往大馬士革之路》。在這部戲劇中,作者對于《圣經》中語言意象的引用比比皆是,在《圣經》視野下重新審視奧古斯特·斯特林堡這部著作,主人公“無名氏”既是一個現實中的小人物,又是該隱、雅各、上帝,戲劇的主題同時具有表現主義文本和宗教蘊含的雙重意義,假借保羅歸信的圣經故事,寫出了人們對于靈魂歸宿的不懈追求,是對苦苦掙扎的世人一種啟示與鼓勵。
《圣經》;《通往大馬士革之路》;人物形象;主題意義
斯特林堡的《通往大馬士革之路》是歐洲最早的表現主義戲劇,眾多戲劇研究者與評論家把焦點匯聚在研究這部作品對表現主義的實踐和與眾不同的戲劇敘述模式上,亦或是將《通往大馬士革之路》作為探究“夢劇”的有力材料;也有很多學者認為這部作品就是斯特林堡自傳體的劇本,以此加深對這位稟賦絕高的文字工作者的了解。斯特林堡的父母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他對《圣經》的熟悉是毋庸置疑的,他有意識將大量《圣經》元素植入到作品中。因此本文旨在《圣經》及基督教的參照下,從詞語意象、人物形象、主題意義三個方面重讀這部戲劇,力求獲得全新的感悟。
《通往大馬士革之路》中出現許多《圣經》中的詞語如:“夏娃”“圣水”“十字架”“天堂”“耶穌蒙難”,或者作者直接引用《圣經》原文,借用《圣經》典故,作者將大量《圣經》中的語言意象植入此部戲劇中,但圣經意象只是一個載體,一種隱喻,延展了戲劇語言的張力,使作品一方面具有表現主義的審美特征,同時又具備更深層次的宗教內涵。
“一個詞語就是一個世界,一個意象也就象征著一個意義的新天地”[1]。在作品中出現的眾多《圣經》詞語中,“大馬士革”絕對是其中最明顯、最重要的一個,大馬士革也稱“大馬色”,是坐落在敘利亞黑門山西部平原上的一個古老的宗教名城,在基督教的發(fā)展歷史上,它占有重要的歷史地位。這個名詞在《圣經》中出現了55次,是個極富意義的地方,《圣經》中亞伯拉罕解救羅得時首次提到大馬士革,它又是承受亞伯拉罕家業(yè)的以利以謝的故鄉(xiāng),曾是利汛、希甸、便哈達等亞蘭王的都城。在新約時代,大馬士革的基督徒人數眾多,它被認為是宗教避難者的天堂。大馬士革又因為使徒保羅的故事更加引人注目,“保羅稱得上是早期基督教最具影響力的使徒”[2]75,在去迫害基督教徒的大馬士革的路上,保羅遇到了復活的耶穌,蒙主的召喚肩負起了外邦人傳播福音的使命。大馬士革是保羅歸信的標志,是基督教生根發(fā)芽的一個中心,“事實上,若非保羅跨越地域、文化、種族,將基督信仰成功地傳到外邦人中,基督信仰仍然只是一個屬于猶太民族的信仰”[2]92,基督教從這里經由保羅傳播到四面八方,成為具有世界影響力的教派。在劇中,在老婦人(“闊太太”母親)家的廚房,“無名氏”看到了一個晃動的身影,老婦人告訴他那就是“耶穌基督”,“無名氏”“已經離了耶路撒冷”[3]80,正在去大馬士革的路上。斯特林堡假借保羅的故事,讓“無名氏”如同那個曾經迫害基督教徒的人,以大馬士革為起點開始了新的人生歷程。保羅的大馬士革就是“無名氏”的大街拐角,也就是戲劇中的第17個場景。雖然與戲劇中第1個場景相同,但意義卻大不一樣,這里是“無名氏”找到生活的意義、靈魂獲得歸屬,重新開始的地方,“無名氏”至此脫胎換骨,成為“新人”。
“無名氏”對“闊太太”說“我們將會在第七個驛站重逢相會。從那里我們重新開始”[3]92,“7”是基督教中一個神圣而又充滿神秘色彩的數字,象征著圓滿重生:上帝到第七日造物完畢,神賜福第七天定為圣日。耶穌在第七日復活。耶和華在大洪水來臨之前告訴義人諾亞“凡潔凈的畜類,你要帶七公七母;不潔凈的畜類,你要帶一公一母”。“水”能清潔人的罪惡,在《舊約·創(chuàng)世紀》中,上帝用洪水洗凈人間邪惡,“洗禮”是基督教中神圣的儀式,“闊太太”覺得圣水可以使“無名氏”得到安寧,“無名氏”在受煎熬的時候,認為森林和大海是自己所向往的。戲劇中的人物對話也會借用《圣經》中的句式,例如:“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劇本中還間接引用《圣經》典故,如:“無名氏”給“闊太太”起名“夏娃”,這位太太偷看了“無名氏”的書,她覺得自己瞬間醍醐灌頂,眼睛忽然變得雪亮,能夠分辨是非善惡了,“闊太太”就是違背與“上帝”的約定,偷吃禁果的“夏娃”。戲劇中,多次出現十字架、“萬福圣瑪利亞”祈禱曲、基督耶穌等宗教詞語,“乞丐”額前被親人砍傷的傷疤與上帝給該隱留下的記號如出一轍,“闊太太”也多次勸慰“無名氏”可以去“教堂”這個極富宗教意蘊的地方,尋求靈魂的安慰。作者兩次直接將《圣經》申命記中摩西那段詛咒引入作品中,以此來增強尋找心靈歸宿的重要性。
諸如此類的語言意象,在《到大馬士革》中比比皆是,以此為支撐,使得人物形象的內在心理情緒豐滿鮮活,對人類的天性有了更深刻的了解,符合表現主義主義向內轉化的趨勢;更讓整部戲劇仿佛夢一樣神秘,表達了作者強烈的內心情感,升華了作品的主題,使得作品擁有了別樣的宗教蘊含。
《通往大馬士革之路》中雖然出現了眾多人物形象,如“乞丐”“闊太太”“醫(yī)生”……并且作者還賦予文中人物一層宗教外衣,共同譜寫了一則圣經人物的現代故事?!伴熖狈路鹁褪蔷融H“無名氏”的上帝,是偷吃禁果的夏娃,而主人公“無名氏”出乎意料的卻是類型化人物形象,沒有具體的名字,“只是抽象的觀念,共性的象征”[4],是該隱、雅各、保羅,這樣的人物看似不足以吸引人,卻是斯特林堡塑造人物與眾不同的方式。
“無名氏”在劇中絕對是中心,所有的人物形象都是他靈魂的一角,其他的人物都是折射“無名氏”的一面鏡子?!锻ㄍ篑R士革之路》作為斯特林堡的自傳體戲劇,作者將自己的很多經歷賦予了這部戲劇,但要全面細致準確地理解,過多地使“無名氏”承載起斯特林堡的人生閱歷未免過于片面了。以一部表現主義戲劇來說,作者“注重揭示人物的內在靈魂,努力表現人物非理性的潛意識活動和直覺性的心靈體驗,展現內在的生命沖動”[5],從而展現現代社會中恐懼、孤獨、掙扎等普遍的人生處境。
但作為宗教浸染的著作,“無名氏”是“一個流浪漢,一個受懲罰的人,一個被拋棄的人,但也是一個維護世界生存的救世主”[6]377。“無名氏”對于周遭生活的環(huán)境充滿恐懼悲觀,在舉目無親的城市,擁有的少數幾個朋友,也會用比陌生人更冷淡的眼光,甚至是敵視的眼光來看他,“無名氏”認為自己就是“被注定要罰入地獄的遭受詛咒的人”[3]9。他沒有屬于自己的名字,“這是因為他是一個一大堆人的復合體;他是該隱,所以前額上有個記號;他是雅各,所以走路一瘸一拐”[6]337;他是上帝,所以“闊太太”偷看了他的書之后,仿佛吃了智慧果一般;最主要的是,他是誠信歸信的保羅,所以一直走在去大馬士革的路上。
保羅是一個對上帝熱心的法利賽人,接受過良好的教育,熟讀猶太律法。他堅信上帝會帶領追隨者趕走羅馬人,收回圣殿,而不是“彌賽亞”被釘死,他鄙視且不理解如此脆弱的基督為何還會有信徒,“他屬于猶太人的正統信仰,并熱心于逼迫那群沒有嚴謹地遵守律法和尊重圣殿的外邦居住的猶太人”[2]78。保羅反對司提反的觀點,與猶太人固有的對摩西律法認識發(fā)生巨大沖突,他的內心只有失望、恐懼與憤怒,索性積極參與迫害基督徒。猶如前8個場景中的“無名氏”抱著悲觀的態(tài)度生存在資本主義社會的夾縫中,他傷害別人同時也被別人傷害,渴望自由卻否定救贖,靈魂“滾燙”得無處安放;大祭司授權保羅去大馬士革逮捕基督徒,路上遇見復活的耶穌,“基督向他顯示了以一種全然不同的方式理解世界的可能性”[7]341,“他那繼承而來的觀點不僅受到了挑戰(zhàn),而且被證明是錯誤的”[7]341,當時保羅的心情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天之后,他開始從自己以前所鄙視的角度重新理解自己的信仰,特別的經歷成就了保羅全新的生命。在第9個場景——瘋人院,“無名氏”在山谷中被別人發(fā)現時,正拿著從耶穌蒙難像上拆下來的十字架威脅自己想象中的神靈,反思之前生命的困頓,“無名氏”意識到自己的過錯,苦于找不到出路,就如他對“懺悔神父”說的那樣:“‘無法否認我心里確實有片刻感受到巨大的震撼,不過這究竟是務必要抗拒的誘惑,還是理應服從的誡命?!保?]72此時的“無名氏”和保羅一樣,已經在去大馬士革的路上了,他充滿誠意的懺悔促使他在大街拐角處重獲救贖的希望,找到了靈魂安放處的契機,是他讓我們看到了重拾心中信仰的可能,一個堅勁的精神斗士的形象,而不是生活重壓下的沉淪者。
“無名氏”是一個真正熱愛生命的人,面對殘酷的現實,陷入痛苦之中,他被撞得頭破血流依舊勇往直前,“實際上,聚集在他身上的是全人類。我們從‘陌生人(無名氏)’身上看到的是一個不受時間限制的,在塵世間進行掙扎的人物形象”[6]337,那是曾經的我們,現在的我們。一個被宗教意蘊包裹著卻擁有現實內核的人物,一個更具心靈沖擊力的人物,一個能夠引起世人共鳴的人物。
作者將《圣經》的語言意象或隱或淺地揉入《通往大馬士革之路》中,使得《通往大馬士革之路》在世俗文本的基礎上同時也具備了基督教的主題意義,賦予基督教教義全新的生命。
《通往大馬士革之路》中,“無名氏”是社會中普通的小人物,身上匯聚普世大眾的特點:受到命運的作弄,卻不甘心受到人生的戲弄和教誨;傷害別人之后,罪孽與內疚的心情渴望平復,卻又不相信救贖。這一切問題都在“大馬士革的路上”迎刃而解。戲劇主人公懺悔——救贖——永生的歷程與基督教的教義、神學的根本——“原罪——救贖”不謀而合。
“原罪說”如《詩篇》51章5節(jié)中所說“我是在罪孽里生的,在我母親懷胎的時候就有了罪”,基督教認為上帝創(chuàng)造了宇宙(時間和空間)萬物,包括人類的始祖。自亞當與夏娃在伊甸園中違逆上帝的命令,偷吃禁果后獲得自己的智慧,從此與上帝的“靈”隔絕,致使罪惡與魔鬼纏身,而病痛與死亡成為必然的結局。后世人皆為兩人后裔,生而難免犯同樣的罪,走上滅亡之路。所以人生的希望在于信奉上帝的獨子耶穌基督為主,因他在十字架上的贖罪,使人與上帝重新修和,三日后復活,使懺悔相信他的人一切的罪皆得赦免,勝過魔鬼與死亡,在上帝所造的新天新地中,得到永生常存。因為“原罪”,我們需要懺悔禱告,以此獲得耶穌基督的救贖。
“無名氏”渴望的“救贖”,不僅僅是指個人罪惡的認識和更改,更是對美好生活的期望。他不愿看到富人對窮人的壓榨、男人對女人的奴役、父母對孩子的專制,于是勇敢站出來仗義執(zhí)言,希望改變現狀,卻引來眾人厭惡;在質疑人類社會平等性的同時也在懷疑神靈的審判,他希望看到的社會應該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卻始終沒有見過?!盁o名氏”認為“那個把每個人的大小過失都記錄在案的神靈真是無恥之徒,竟然在干我們人類所不齒的事情。人類還愿意寬恕原諒別人,可是神靈卻一點點寬恕之心都沒有”[3]64;這也與保羅思想中的“救贖論”頗為一致。保羅歸信并不是宗教類別的改變,而是對宗教理解的改變。在大馬士革的路上保羅承認耶穌就是基督,不再逼迫基督教徒,開始宣講福音,使人們獲得救贖?!氨A_的救贖觀不但強調了上帝借著他的兒子耶穌基督成就了贖罪獻祭,更將透過亞伯拉罕而祝福萬民的應許,在這獻祭中成就了使萬國萬民得著拯救的計劃”[2]141。保羅救贖的對象也不單單是猶太人,還應該包括外邦人,讓救贖成為一種社會的普遍行為,整個人類都生活在基督的庇護下?!暗潜A_從來沒有將基督教的信仰看成是對一個更美好未來的盼望”[7]468,而是將基督教信仰作為一種通往上帝之國的途徑工具。而斯特林堡在劇本里卻升華了保羅“救贖”的意義,這不單單是新社會秩序建立的方式,是對靈魂救贖的期盼,又是人類對歲月靜好的一種向往。斯特林堡將現實與夢境相結合,展現資本主義社會的弊端,人們生活的艱辛,精神的失落;融入宗教元素后的戲劇,基督教“從單純的信仰轉向一種心靈領悟引導人們關注生命本體”[8]。
1894至1897年間,斯特林堡在巴黎經歷了一場宗教和精神危機,1898年3月2日斯特林堡寫信給埃伊爾斯塔姆時說,‘信仰斗爭已經結束,整個地獄故事已經完結’”[6]329,他拋棄了“地獄危機”時曾迷戀上的宗教神秘主義和煉金術,重新回歸了上帝,在這樣的背景下,斯特林堡觀察和反思現代社會創(chuàng)作的《通往大馬士革之路》,不可能單純停留在圣經層面,勢必承載著更多的思考。戲劇本身就是一個隱喻,表現了基督教邊緣化的過程中人們與上帝的疏離,現代人精神信仰的不斷瓦解和失落;同時體現了人們在失卻信仰之后,陷入精神危機的痛苦掙扎以及對宗教回歸的渴望;斯特林堡借用圣經故事再創(chuàng)造,用圣經的智慧啟示現代人,以經為鏡,以表現主義戲劇的形式,塑造了一個具有啟世意義的作品。斯特林堡洞察到基督教在現代社會中已經喪失了中心地位的危機,運用自己擅長的寫作方式,整合基督教文化因子,對圣經故事進行現代闡釋,勇敢地呼吁“無名氏”們要保持最初的夢想,“無名氏”尋找精神皈依的過程為人類靈魂救贖起到了啟示作用,激勵人們重燃生活的希望,竭盡全力尋找自己心中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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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ristian Inheritance of The Road to Damascus
ZHAO Ke
(Faculty of Literature,He’nan University,Kaifeng 475001,China)
The Bible is one of the two major sources of Western literature.Relying on the story of Paul,August Strindberg created the first expressionism drama:The road to Damascus.The author usedmany images in The Bible.The protagonist in The road to Damascus is a small potato in the real life,at the same time Cain,Jacob,and the God.The road to Damascus notonly has thematic significance of expressionism but also has themeaning of religion.Relying on the biblical story of Paul,it expressed the untiring pursuit of the soul fate,which is an inspiration and encouragement for the struggling people.
The Bible;The Road to Damascus;Image;Thematicmeaning
I106.99
:A
:2095-4476(2015)09-0073-04
(責任編輯:倪向陽)
2015-06-05;
2015-07-05
趙珂(1990—),女,河南漯河人,河南大學文學院2013級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