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代富
(山東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jì)南 250014)
讀《荀子》札記(三)
——《臣道》至《禮論》六篇
魏代富
(山東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jì)南 250014)
以王先謙《荀子集解》為底本,以南宋淳熙八年臺(tái)州公使庫(kù)本(簡(jiǎn)稱“臺(tái)州本”)、南宋孝宗年間坊刻巾箱本(簡(jiǎn)稱“巾箱本”)、南宋光宗紹熙年間關(guān)中劉旦??探硐浔荆ê?jiǎn)稱“劉本”)、南宋坊間元明遞修本(簡(jiǎn)稱“遞修本”)、《古逸叢書》影南宋淳熙年間浙北翻刻熙寧刻本(簡(jiǎn)稱“浙北本”)等為主要參校本,參以楊倞、劉臺(tái)珙、盧文弨、郝懿行、王念孫、王引之、俞樾、王先謙及日人朝川鼎、冢田虎、久保愛等諸家注文、??保瑢?duì)原文及注文中一些值得商榷之處進(jìn)行疏證,同時(shí)對(duì)前人觀點(diǎn)未盡之處進(jìn)行補(bǔ)說。
荀子;楊倞注;???;疏解;補(bǔ)說
《臣道》:內(nèi)足使以一民,外足使以距難。
盧文弨曰:“兩‘以’字,元刻無,宋本有。”
按:巾箱本、劉本、遞修本、宋真德秀《讀書記》卷十二引亦無兩“以”字,為上。上云“內(nèi)不足使一民,外不足使距難”,兩句相對(duì),“使”下不當(dāng)有“以”字?!白闶埂奔础白阋浴币?,上《君道》篇“其知惠足使規(guī)物,其端誠(chéng)足使定物”與“其德音足以填撫百姓,其知慮足以應(yīng)待萬變”、“其辯說足以解煩,其知慮足以決疑,其齊斷足以距難”相對(duì),亦以“足以”對(duì)“足使”,可證。
《臣道》:用則可,不用則去。
按:《說苑·臣術(shù)》篇作“用則留之”(《臣軌》上、《長(zhǎng)短經(jīng)》卷八引《說苑》“留之”并作“留”),《讀書記》引作“用作不去”?!墩f苑》用荀子文,則知早期版本必有作“留”者,頗疑作“留”字是,留,篆文作“”,其上與“不”(《六書通》載篆字作“”)字相似,若其字漫漶,則易涉下“去”字訛為“不去”。后世見下“用則可”為三字句,因并改為“可”字。
《臣道》:伊尹、箕子,可謂諫矣。
楊注:“伊尹諫太甲、箕子諫紂?!睆堉?cè)唬骸按伺e逆命利君之人以證明之?!?/p>
按:楊注“伊尹諫太甲”,蓋用其遷太甲于桐宮之事,然此之義實(shí)與“用則可(或當(dāng)作‘留’,見上注),不用則去”不合?!妒酚洝ひ蟊炯o(jì)》:“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湯法,亂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宮。三年,伊尹攝行政當(dāng)國(guó),以朝諸侯。帝太甲居桐宮三年,悔過自責(zé),反善,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倍蓬A(yù)《春秋左傳集解后序》云:“《紀(jì)年》稱殷仲壬即位居亳,其卿士伊尹放太甲于桐,乃自立,伊尹即位于太甲七年,太甲潛出自桐,殺伊尹。乃立其子伊陟,伊奮命復(fù)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币辉埔烈凑?,一云太甲奪政,兩說雖不同,皆無伊尹因不用而去之之事。楊注誤。此蓋用伊尹去桀就湯事,與箕子去紂而之朝鮮同(箕子至朝鮮,諸書記在周武王伐紂之時(shí))。伊尹之事,諸書多記商湯往聘之,然審之諸書,亦有伊尹事夏之事?!缎滦颉ご躺荨份d:“桀作瑤臺(tái),罷民力,殫民財(cái),為酒池糟堤,縱靡靡之樂,一鼓而牛飲者三千人。群臣相持歌曰:‘江水沛沛兮,舟楫?dāng)≠猓彝鯊U兮,趣歸薄兮,薄亦大兮?!衷唬骸畼焚鈽焚猓哪弟F兮,六轡沃兮,去不善而從善,何不樂兮?!烈烀?,舉觴而告桀曰:‘君王不聽臣之言,亡無日矣?!钆娜欢鳎瑔∪欢?,曰:‘子何妖言。吾有天下,如天之有日也,日有亡乎,日亡吾亦亡矣?!谑墙勇亩?,遂適湯,湯立為相。故伊尹去官入殷,殷王而夏亡?!贝俗钜烈谙闹髯C,然其書晚出,亦非無征?!秾O子兵法·用間》篇:“昔殷之興也,伊摯在夏。”《孟子·告子下》:“五就湯、五就桀者,伊尹也?!庇只蛴幸烈g夏之說,《呂氏春秋·慎大》:“(湯)憂天下之不寧,欲令伊尹往視曠夏,恐其不信,湯由自親射伊尹。伊尹奔夏三年?!保ㄐ掳l(fā)現(xiàn)之清華簡(jiǎn)《尹至》篇與此文略類,開篇即云“尹自夏徂亳”。)《太平御覽》卷一三五引《竹書紀(jì)年》:“(桀)元妃于洛,曰末喜氏。末喜氏以與伊尹交,遂以間夏?!遍g夏者,伊尹必在夏也。張氏蓋因伊尹無“不用則去”之事,因取上“逆命利君”注之,亦誤。
《臣道》:窮居于暴國(guó)。
按:諸書言“窮居”者,只是貧困之謂,且多謂不在朝者。此處之論,重在為政于朝,其志不得展,有言不得申,作“窮居”義頗不足。且上言“迫脅”,乃兩同義之辭連用,此似亦當(dāng)如此。頗疑“居”乃“戹”之形訛,居,古多以“凥”為之,凥,篆作“”;戹,篆作“”,兩字字形相近。戹,字或作“厄”、“阨”、“阸”。窮厄既可言貧困,亦可言不得志,《孟子·公孫丑下》“阨窮而不憫”,即此之謂。若孔子厄于陳蔡、孟子困于齊梁,皆窮厄之態(tài)也。
《臣道》:因其懼也,而改其過;因其憂也,而辨其故;因其喜也,而入其道;因其怒也,而除其怨。
楊注:“因其憂也而辨其故,辨其致憂之端,則遷善也。因其喜也而入其道,欣喜之時(shí),多所聽納,故因以道入之。”王念孫曰:“辨讀為變。變其故,謂去故而就新也?!?/p>
按:楊注“喜”為“欣喜”誤,此處“喜”即喜歡之義。此四句讀法應(yīng)是:君懼其過,臣因其懼而改其過;君憂其故,臣因其憂而改其故;君喜其道,臣因其喜而入其道;君怒其怨,臣因其怒而除其怨。懼、憂、喜、怒雖為名詞而有動(dòng)詞之義。若釋為“欣喜”,則失其義矣。又楊、王說“故”字皆非,“故”為君主已為之事;君主憂其所為或有不妥之處,臣察見及此,因其所憂使改之也。
《臣道》:以之持祿養(yǎng)交而己耳。
按:“之”字不當(dāng)有,《群書治要》、《長(zhǎng)短經(jīng)》卷八引皆無“之”字。此文前已出,亦無“之”字。
《臣道》:不肖者則畏而敬之。
按:此“畏”字恐誤。下“親而敬之”、“疏而敬之”,“親”、“疏”相對(duì),此“畏”與“貴”不相對(duì)也。且不肖者好狎辱他人,何畏懼之有?疑“畏”字或?yàn)椤氨啊敝斡灒氨啊弊蛛`書作“”(見漢華山亭碑),與“畏”字形略似。卑者,輕賤也,與“貴”字相對(duì)?!氨岸粗闭?,言不肖者卑視其人而表面仍存敬重之態(tài),所謂表里不一也。
《致士》:亂所以自作也。
按:此處言君主用終為始則亂作,亂非自作也,因君不知治政之方而作。《韓非子·外儲(chǔ)說左上》:“為門而不使入,委利而不使進(jìn),亂之所以產(chǎn)也?!币嘌砸虼硕鴣y生,非亂自生。故疑“自”乃衍字,“以”字古書作“”,與“自”形近。蓋此本作“亂所作也”,后人于“”旁加“以”字,“以”竄入正文,后人因改“”為“自”。《議兵》篇:“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此世之所以亂也?!彼麟m不同,而句式相同,亦不云“自”字,可相參證。
《致士》:師術(shù)有四,而博習(xí)不與焉。
劉師培曰:“《初學(xué)記》 十八、《御覽》四百四并引‘博’作‘傳’,義較長(zhǎng)?!?/p>
按:《記纂淵海》卷四十引作“慱”,蓋亦“傳”之訛。此處作“博”字是也,《大略》篇:“國(guó)將興,必貴師而重傅?!笔恰皞鳌蹦塑髯铀兀划?dāng)云“傳習(xí)不與”。劉說誤。
《議兵》:感忽悠闇。
楊注:“感忽、悠闇,皆謂倏忽之間也。感忽,恍忽也。悠闇,遠(yuǎn)視不分辨之貌?!焙萝残性唬骸啊小x如‘’,‘’、‘撼’古今字也。感忽,搖疾之意。悠闇,神秘之意。”劉師培曰:“感忽,《新序》作‘奄忽’,奄忽者,隱微之義也。悠訓(xùn)為遠(yuǎn)。闇與黯同。悠闇者,即深遠(yuǎn)之義也?!?/p>
按:“感忽悠闇”者,往來疾速、不可捉摸之狀也。四字分訓(xùn),皆有疾速之義。感通奄(《新序》作“奄乎”可證),《廣韻》:“奄,忽也,遽也?!焙觯稄V韻》:“倏忽也。”悠通倏、儵,三字并從攸得聲,《詩(shī)經(jīng)·小雅·十月之交》“悠悠我思”,悠悠,《爾雅·釋訓(xùn)》作“儵儵”,“倏然”或作“儵然”,知悠、倏、儵三字通。闇亦奄之假也(古從音從奄之字可相假,《戰(zhàn)國(guó)策·趙策》“豈掩于眾人之言”,掩,《史記·蘇秦列傳》作“闇”;本書《不茍》篇“奸人將以盜名于晻世”,楊注:“晻,與暗同?!辈⑵渥C)。“感忽”、“奄忽”或作“晻忽”、“闇忽”,《史記·司馬相如列傳》“闇乎反鄉(xiāng)”,闇,《文選·上林賦》作“晻”,注引郭璞說:“忽然疾歸貌?!睋P(yáng)雄《劇秦美新》“道極數(shù)殫,闇忽不還”,漢武班碑“晻忽徂逝”,“感忽”、“奄忽”、“晻忽”、“闇忽”皆倏忽之義也。“倏忽”、“儵忽”亦或作“悠忽”,《淮南子·修務(wù)訓(xùn)》:“彼并身而立節(jié),我誕謾而悠忽。”高注:“悠忽謂游蕩輕物也?!闭`,此“悠忽”與“立節(jié)”對(duì),“立節(jié)”謂有所定,“悠忽”謂不能定,亦引申自“倏忽”之義。此處之“善用兵者,感忽悠闇,莫知其所從出”,即《六韜·王翼》之“人主伏旗鼓,明耳目,詭符印,謬號(hào)令,闇忽往來,出入如神”也,即《六韜·軍勢(shì)》之“兵之用者,其狀不定見也,倏而往,忽而來”也,即《呂氏春秋·決勝》“怯勇無常,儵忽往來,而莫知其方”也,皆謂其往來疾速,敵方不能知其實(shí)。
《議兵》:圜居而方止。
楊注:“圜居方止,謂不動(dòng)時(shí)也,則如大石之不可移動(dòng)也?!?/p>
按:此處“居”當(dāng)讀作“舉”,二字并屬見母魚部,古可通,《非相》“居措遷徙”,王念孫曰:“居,讀為‘舉’。”《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族舉遞奏”,徐廣曰:“舉,一作‘居’?!迸e者,行也。圜者,圓也。蓋有兩解。《孫子兵法·兵勢(shì)》:“任勢(shì)者,其戰(zhàn)人也如轉(zhuǎn)木石,木石之性,安則靜,危則動(dòng),方則止,圓則行,故善戰(zhàn)人之勢(shì),如轉(zhuǎn)圓石于千仞之山者,勢(shì)也。”此處之“圓居而方止”即《孫子》之“方則止,圓則行”,喻仁人之用兵,其行如圓石,其止如方石,皆不可觸也。此一解也。古者行兵為陣,有方陣,有圓陣。《孫臏兵法·十陣》“有枋陣,有員陣”,枋陣即方陣,員陣即圓陣?!蛾惣蓡枆尽菲案邉t方之,下則員之”,《六韜·奇兵》“擊圓破方”,皆是也。此處言“圓居而方止”乃互文,即“圓方而居止”,謂仁人所列兵陣,或圓或方,以行以止,皆若盤石之固而不可觸。此二解也。兩說皆可通,然以首解為上。
《議兵》:衣三屬之甲。
楊注:“如淳曰:‘上身一,髀禪一,踁繳一,凡三屬也?!蓖跆旌T唬骸叭龑僦?,《文選·(左思)魏都賦》張銑注:‘屬,連也。言甲三札相重而連之?!?/p>
按:《漢書·刑法志》有三說,如淳說之外,尚曰:“服虔曰:‘作大甲三屬,竟人身也。’蘇林曰:‘兜鍪也,盤領(lǐng)也,髀裈也?!鳖亷煿抛⒃唬骸叭缯f是也。屬,聯(lián)也?!V’即‘脛’字?!睏顐姀念?zhàn)⒁?。然如淳注說恐未必是,所謂髀禪者,護(hù)大腿之甲也,其時(shí)鎧甲之下旅長(zhǎng)至于膝,已作護(hù)髀之用。所謂踁繳者,護(hù)小腿之甲也,其時(shí)戰(zhàn)靴多為長(zhǎng)筒,亦以甲為之,可作護(hù)脛之用。若復(fù)為髀甲、脛甲,則徒為畫蛇添足。且今之所出土諸甲,無有髀甲、脛甲實(shí)物。若“禪”、“繳”皆以本字讀之,髀禪謂髀褲,踁繳謂裹腿,則二者又非甲屬。如說殊為可疑。王氏引張銑注本《周禮·函人》“函人為甲犀甲七屬,兕甲六屬,合甲五屬”,鄭注云:“謂上旅、下旅、札續(xù)之?dāng)?shù)也。革堅(jiān)者札長(zhǎng)?!奔字疄橛?,先裁而為片,以其似木札,一片謂之一札。甲堅(jiān)者札長(zhǎng)大,犀堅(jiān)于兕,故犀之為甲札數(shù)多于兕。張注云“甲三札相重而連之”,言削甲三札而聯(lián)綴之。然周禮之?dāng)?shù),五札已是至堅(jiān)者,不得有三札之甲。疑三屬者,上旅、下旅、披膊也。上旅謂護(hù)胸背之甲,下旅謂護(hù)襠、髀、臀之甲,披膊謂護(hù)肩、肱之甲。近秦陵出土石甲即由此三部分構(gòu)成,未知魏國(guó)亦如是否?
《議兵》:贏三日之糧。
楊注:“贏,負(fù)擔(dān)也。日中。一日之中也?!?/p>
按:“贏”有兩義,作擔(dān)之外,又有裹義?!肚f子·胠篋》“贏糧而趣之”,郭璞注:“贏,裹也?!保ù摒傋⑼痘茨献印ば迍?wù)訓(xùn)》“贏糧跣走”,高注:“贏,裹也。一曰囊?!保ā洞蟠鞫Y記·保傅》劉熙注正作“裹糧跣走”)兩義皆可通,作擔(dān)負(fù)解者本于《方言》:“攍,儋也。齊、楚、陳、宋之間曰攍?!币粲猿汕?。作裹解者蓋即借作“裹”,郎果切。裹從果聲,贏從聲,古音并屬歌部,從果從之字可通(《說文》:“裸,或從果?!薄吨芏Y·龜人》“東龜曰果屬”,鄭注:“杜子春讀果為蠃?!薄冻o·九章·涉江》“桑扈臝行”,王逸注:“蠃,一作‘裸’?!辈⑵渥C)。兩解皆可通。
《議兵》:順刃者生,蘇刃者死。
楊注:“順刃,謂不戰(zhàn)偝之而走者。蘇讀為傃。傃,向也。謂相向格斗者?!?/p>
按:“蘇”與“順”對(duì)文,蓋違逆、抵觸之義。字疑當(dāng)讀作啎,蘇、啎并屬魚部,故可假(蘇從魚得聲,啎從五得聲,古從魚從五之字可通?!蹲髠鳌こ晒吣辍分耙难蛭濉?,《漢書·古今人表》作“夷陽(yáng)魚”?!读凶印S帝》“魚語(yǔ)女”,張湛注:“魚,當(dāng)作‘吾’?!惫喷姸︺懳摹拔帷弊侄嘧鳌啊?,并其證)?!墩f文》:“啎,逆也。”《玉篇》:“啎,相觸也,與‘忤’同?!惫蕟曊撸吹钟|、違逆之義?!渡叹龝べp刑》有“萬乘之國(guó)不敢蘇其兵”句,不敢蘇其兵,即不敢違逆、觸犯其士卒,若只解為向,義似尚缺然。
《議兵》:楚人鮫革犀兕以為甲,鞈如金石。
楊注:“鞈,堅(jiān)貌。以鮫魚皮及犀兕為甲,堅(jiān)如金石之不可入?!妒酚洝纷鳌畧?jiān)如金石’?!庇衢性唬骸办懼?xùn)堅(jiān)貌,諸書皆無明文,殆非也?!墩f文》‘鞈’有二,其一見《鼓部》,為‘’,篆之古文。’,鼓聲也。此文‘鞈如金石’,當(dāng)以聲言,不當(dāng)以貌言,謂扣之而其聲鞈然如金石也?!背ǘυ唬骸跋染唬红?,疑當(dāng)作‘’。” 劉師培曰:“本書亦當(dāng)作‘堅(jiān)’,故《書鈔》、《文選注》、《御覽》所引并以‘堅(jiān)如’聯(lián)文?!?/p>
《議兵》:除阸其下。
楊注:“除謂驅(qū)逐,阸謂迫蹙,若秦劫之以勢(shì)、隱之以阸、狃之以慶賞之類。”王念孫曰:“‘除阸’二字,義不相屬?!?dāng)為‘險(xiǎn)’,俗書之誤也。(俗書‘險(xiǎn)’字作‘’,形與‘除’相似。)”
按:王說恐未必是。此等鏡像式字形,雖曰有其本字,即或有其俗字,然吾遍查歷代篆書、隸書并《敦煌俗字典》、魏晉隋唐碑刻并無作“”字者。今所見者,有《四部叢刊三編》影宋本《太平御覽》卷七九九、八九三引《左傳》,字并作“”;又《宋元以來俗字譜·阜部》引《目連記》作“”,引《三國(guó)志平話》作“”,則此類字蓋宋以后始見,不得以之為據(jù)也。疑此字當(dāng)是“陜”之訛,“陜”字,漢張遷碑作“”,與“除”字形近?!墩f文》:“陜,隘也?!薄瓣儭奔础蔼M”字也。《修身》篇“狹隘褊小,則廓之以廣大”,本篇“其生民也陿阸,其使民也酷烈”,“陜阸”即“狹隘”、“陿阸”也。此處“陜阸”與上“陿阸”之義同,郝懿行曰:“陿阸,猶狹隘也,謂民生計(jì)窮蹙?!?/p>
《議兵》:霍焉離耳。
楊注:“霍焉,猶渙焉也。離散之后,則上下易位,若秦、項(xiàng)然?!卑裥旁唬骸盎簦惨?。此乃言民離之速,非言民離之狀也。”
按:楊說是,“霍然”即“渙然”也?!兑琢帧ど稹贰皽o然冰釋”,《節(jié)之晉》作“霍然冰釋”(此用《士禮居叢書》影刻陸校宋本,四庫(kù)本已改“霍”為“渙”,乃不明二字而妄改也),即其證?!盎羧弧蹦诵温曋o,破裂之貌也。《廣雅·釋詁》:“,裂也?!避鲿浴盎簟睘橹!夺屆め尡罚骸?,霍也,所中霍然即破裂也?!苯?jīng)典多以“豁”為之,《釋名·釋兵》:“鉞,豁也,所向莫敢當(dāng)前豁然破散也?!薄盎砣黄粕ⅰ迸c“霍然即破裂”同?!段倪x·(郭璞)江賦》“豃如地裂,豁若天開”,注云:“豃、豁,開貌?!弊钟只蜃鳌柏濉保稄V雅·釋詁》:“劐,裂也。”又或作“剨”,《廣韻》:“剨,破聲?!奔戳验_之聲?;?、渙雙聲,霍、豁、劐、剨聲韻并同。
《議兵》:故厚德音以先之……能乎哉。
按:此大段文字結(jié)構(gòu)細(xì)分約為六層,今標(biāo)示如下:
1. 故厚德音以先之,明禮義以道之,致忠信以愛之,尚賢使能以次之,爵服慶賞以申之,時(shí)其事、輕其任以調(diào)齊之、長(zhǎng)養(yǎng)之,如保赤子。
2. 政令以定,風(fēng)俗以一。
3.1. 有離俗不順其上,則百姓莫不敦惡,莫不毒孽,若祓不祥。
3.2. 然后刑于是起矣,是大刑之所加也,辱孰大焉?將以為利邪?則大刑加焉。
3.3. 身茍不狂惑戇陋,誰(shuí)睹是而不改也哉!
4. 然后百姓曉然皆知修上之法、像上之志而安樂之。
5.1. 于是有能化善、修身、正行、積禮義、尊道德,百姓莫不貴敬,莫不親譽(yù)。
5.2. 然后賞于是起矣,是高爵豐祿之所加也,榮孰大焉?將以為害邪?則高爵豐祿以持養(yǎng)之。
5.3. 生民之屬,孰不愿也?
6. 雕雕焉縣貴爵重賞于其前,縣明刑大辱于其后,雖欲無化,能乎哉?
首層講為政者善于治國(guó);二層言為政者既善治國(guó),則使政令定、風(fēng)俗一;三層言政令定、風(fēng)俗一,則其中有惡行者皆為之改其行;四層言不順風(fēng)俗者既為之改,則天下之百姓莫不服從;五層言百姓既服從,則其中有良行者則得爵祿焉;六層括上三層、五層,“貴爵重賞”對(duì)良行者言之,“明刑大辱”對(duì)惡行者言之。六層結(jié)構(gòu)嚴(yán)密,其中三層、五層相對(duì),對(duì)句有嚴(yán)謹(jǐn)者(3.1對(duì)5.1,3.2對(duì)5.2),有不嚴(yán)謹(jǐn)者(3.3對(duì)5.3)。今以嚴(yán)謹(jǐn)者律之,“有離俗不順其上”對(duì)“于是有能化善、修身、正行、積禮義、尊道德”,則“有離俗”上似當(dāng)補(bǔ)“于是”二字;“則百姓莫不敦惡”對(duì)“百姓莫不貴敬”,則下“百姓”上似當(dāng)補(bǔ)“則”字。
《議兵》:以德兼人者王。
按:“王”字疑當(dāng)作“強(qiáng)”,下句“以力兼人者弱”承上“兼人而兵俞弱”,“以富兼人者貧”承上“兼人而國(guó)俞貧”,“弱”、“貧”俱相承?!耙缘录嫒苏咄酢背猩稀凹嫒硕釓?qiáng)”而來,兩字似亦當(dāng)同。《富國(guó)》篇有“觀國(guó)之強(qiáng)弱、貧富有征驗(yàn)”,略與此同。
《強(qiáng)國(guó)》:火齊得。
楊注:“火齊得,謂生孰齊和得宜?!犊脊び洝吩疲骸鹩辛R?!?/p>
按:“齊”謂金錫之比例。古者良劍以合鑄形式為之,最常見者為銅錫合鑄,《藝文類聚》卷六十引《山海經(jīng)注》云:“汲??ぶ械勉~劍一枚,長(zhǎng)三尺五寸,今所名干將劍,明古者通以錫銅為兵器?!薄短接[》卷三百四十三引《吳越春秋》云:“夫?qū)殑Γ疱a和同,氣如云煙?!薄吨芏Y·秋官司寇》:“攻金之工,筑氏執(zhí)下齊,冶氏執(zhí)上齊?!鹩辛R?!编嵶ⅲ骸敖鹬窋?shù),六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鐘鼎之齊,五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斧斤之齊,四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戈戟之齊,參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大刃之齊,五分其金而錫居二謂之削殺矢之齊,金錫半謂之鑒燧之齊。”“六分其金而錫居一”謂銅、錫比例為六比一,余下類推。又《考工記》:“凡鑄金之狀,金與錫,黑濁之氣竭黃白次之,黃白之氣竭青白次之,青白之氣竭青氣次之,然后可鑄也?!薄秳⒆印ず托浴罚骸胺驓W冶鑄劍,太剛則折,太柔則卷。欲劍無折,必加其錫;欲劍無卷,必加其金。何者?金性剛而錫質(zhì)柔。剛?cè)峋剑瑒t為善矣?!?/p>
《強(qiáng)國(guó)》:刑范正……忽然耳。
按:《性惡》篇:“桓公之蔥、太公之闕、文王之録、莊君之曶、闔閭之干將、莫邪、巨闕、辟閭,此皆古之良劍也,然而不加砥礪則不能利,不得人力則不能斷?!薄痘茨献印ふf林訓(xùn)》:“璧瑗成器,礛諸之功;鏌邪斷割,砥礪之力。”所喻略同。此等之喻,典籍習(xí)見,然多以喻學(xué)需砥礪,《劉子·崇學(xué)》:“吳簳質(zhì)勁,非筈羽而不美;越劍性利,非淬礪而不铦;人性譞惠,非積學(xué)而不成?!薄妒印駥W(xué)》:“昆吾之金,而銖父之錫,使干越之工,鑄之以為劍,而弗加砥礪,則以刺不入,以擊不斷。磨之以礱礪,加之以黃砥,則其刺也無前,其擊也無下。自是觀之,礪之與弗礪,其相去遠(yuǎn)矣。夫?qū)W,身之礪砥也。”(此又見《淮南子·修務(wù)訓(xùn)》,文小異)《韓詩(shī)外傳》三:“劍雖利不厲不斷,材雖美不學(xué)不高。”《鹽鐵論·殊路》:“砥所以致于刃,學(xué)所以盡其才?!避髯右杂鲊?guó),可謂不泥于書而知通變矣。
《強(qiáng)國(guó)》:權(quán)謀、傾覆、幽險(xiǎn)而亡。
按:巾箱本、劉本、遞修本“亡”上有“盡”字,《皇王大紀(jì)》卷七十九引亦有“盡”字。《天論》篇亦有此句,“亡”上有“盡”字?;虮居小氨M”字,后人見與“而王”、“而霸”、“而危”不相諧而刪之耳。
《強(qiáng)國(guó)》:執(zhí)拘則最。
楊注:“最,聚也。”郝懿行曰:“最,依字書應(yīng)作‘冣’,即古‘聚’之假借字也,俗作‘最’,非?!蓖跻唬骸啊畠狻c‘最’字相似,世人多見‘最’,少見‘冣’,故書傳中‘冣’字皆訛作‘最’?!?/p>
按:此字不可據(jù)《說文》而改之也。馬敘倫曰:“諸家斷斷然辯‘冣’、‘最’音義之異同,然未嘗致思于二字之冓造也?!ⅰ?、‘冃’一字,‘冣’、‘最’皆得聲于‘取’,則形音無辨矣?!瘪R說近是,《說文》:“冖,覆也?!薄皟?,小兒蠻夷頭衣也?!眱屑疵保烁彩字??!墩f文》又有“”字,云:“,重覆也?!比呓耘c覆蓋有關(guān),故書或不別之。如“?!弊?,甲骨文作“”(《續(xù)甲骨文編》佚596),從從豕,象豬在圈中;包山楚簡(jiǎn)、望門楚簡(jiǎn)作“”,從冃從豕:此“”、“冃”不別之證。又“冠”字,包山楚簡(jiǎn)作“”,從冃從元;“冕”字,《金文編》有《》,容庚以為即古“冕”字,此字從從人,蓋象帽,象人著貌之形,字可隸定作“”:此“冖”、“冃”不別之證。古字無定型,以明義為主,如“牢”字,下既可從牛,又可從豕從犬,“冖”、“”、“冃”既皆象覆物之形,故古人書時(shí),不明別之。王氏欲改古書匯聚之“最”為“冣”,猶趙宦光欲盡改故書之‘灶突’為‘灶’(見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突”字),皆迂說不可行也。
《強(qiáng)國(guó)》:無僇乎族黨而抑卑其后世。
楊注:“族黨遭刑戮,則后世蒙其恥?!蓖蹴f曰:“‘僇’疑當(dāng)作‘祿’?!眳侨昃]曰:“無僇,謂無利賴也。”孫詒讓曰:“疑‘無’、‘毋’皆‘侮’之假字,言侮辱其族黨也?!?/p>
按:僇讀作戮,戮者,辱也。諸家之解誤在以“而”字為并列連詞,此“而”字實(shí)當(dāng)為轉(zhuǎn)折連詞,猶則也?!俄n非子·孤憤》:“明法術(shù)而逆主上者,不僇于吏誅,必死于私劍矣?!毖阅嬷髡呷舨灰娙栌诶粽D,則必見殺于私劍。與此句法略同,惟無“而”字耳。此句言子發(fā)若不見辱于族黨,亦必見卑于后世之人。文義本甚明,無煩改字。
《強(qiáng)國(guó)》:曷若兩者孰足為也。
楊注:“天下必笑其無謀滅亡,問以為何如也?!蓖跄顚O曰:“‘曷若’涉上文‘曷若是’而衍?!备吆嘣唬骸叭?,擇也,謂曷?lián)褚陨蟽烧呤胱銥橐?。”于省吾曰:“曷、介古音近字通。曷從匃聲,金文‘以匃眉?jí)邸畡鳌对?shī)》作‘介’?!椤拧纭?。界若兩者,孰足為也,言勝人之道與勝人之勢(shì),兩者界然甚清,孰足為也,不待辨矣!”
按:此句頗難解,諸說義難明。吾深慮之,復(fù)得二說不能決,今并志之,以俟賢者。一說曰:曷乃假字,讀作核,二字古音并屬匣母,一在月部,一在之部,韻亦相近,故可假。(二字通假未見其例,然二字皆可與介通,《左傳·昭二十年》“齊侯疥”,孔疏:“疥,當(dāng)為痎?!薄额伿霞矣?xùn)·書證》篇云:“今北方猶呼痎虐音皆,世間傳本多以痎為疥?!贝恕昂ァ?、“介”音通之證?!瓣隆薄ⅰ敖椤蓖ㄒ娚嫌谡f。)二說曰:曷乃誤字,其字本作“審”,“審”字或作“”,因訛作“害”,(“害”字,郭店楚簡(jiǎn)《老子》作“”,與“審”亦略形似。)后人見上有“曷若”,因改“曷”為“害”。核、審皆審查、審視之義。若即此也。“核(審)若兩者,孰足為也”者,兩者謂上“驅(qū)此勝人之勢(shì),赴勝人之道”與“舍是而不為”,言審查此二者,何者可為?一者能合一天下,一者則為天下笑,其答自在其中矣。
《強(qiáng)國(guó)》:是渠沖入穴而求利也。
按:“是”上疑當(dāng)有“辟之”二字,其下當(dāng)有“猶”字。此處與其上“辟之是猶伏而咶天,救經(jīng)而引其足也”、其下“辟之是猶欲壽而歾頸也”乃荀子之連設(shè)三喻,句本相對(duì)。
《強(qiáng)國(guó)》:價(jià)人維藩。
按:“價(jià)”字,巾箱本、劉本、遞修本作“介”?!毒馈菲鳌敖槿司S藩”,盧文弨曰:“介人,《詩(shī)考》與元刻同,宋本作‘價(jià)’?!迸_(tái)州本、浙北本亦作“價(jià)”?!稜栄拧め屧b》“介”字郭璞注引作“介人維藩”,郭璞習(xí)魯詩(shī)者,與荀子同。《漢書·諸侯王表》引作“介人惟藩”,《板·釋文》“《說文》同鄭作‘介’”,此皆齊詩(shī)說,則齊詩(shī)亦作“介”。三家詩(shī)往往相同而與毛詩(shī)異,疑荀書本作“介”,作“價(jià)”者,后人據(jù)毛詩(shī)改之也。
《強(qiáng)國(guó)》:曷謂乎威強(qiáng)乎湯、武。
久保愛曰:“上‘乎’字衍。”王先謙曰:“以下文例之。此處當(dāng)有‘曰’字。”
按:二說皆是也,然“湯武”下不止脫“曰”字,當(dāng)先補(bǔ)“也”字。下文作“曷謂廣大乎堯舜也?曰”,末句作“此所謂廣大乎堯舜也”;此句當(dāng)作“曷謂威強(qiáng)乎湯武也?曰”,末句作“此所謂威強(qiáng)乎強(qiáng)乎湯武也”;上文“曷謂也?曰”,即“曷謂力術(shù)止也?曰”(頗疑句本作此,若無此三字,則變成“曷謂力術(shù)止、義術(shù)行也?曰”,然文中實(shí)無釋“義術(shù)行”之語(yǔ)),故下承以“此所謂力術(shù)止也”,三句皆一問一答,句式對(duì)稱。
《強(qiáng)國(guó)》:其間聽決百事不留。
楊注:“其間,退朝也。古莧反。”物雙松曰:“‘間’、‘閑’通,言其閑暇無事也?!壁L锘⒃唬骸跋染唬骸^其朝廷其間’六字一句讀?!溟g’之‘其’猶‘之’也。”
按:諸說難通。此處“間”疑為誤字,本文自“入境”以下,言“其百姓”、“其百吏”、“其士大夫”,自下而上,條暢有序?!毒馈菲骸疤熳又T侯無靡費(fèi)之用,士大夫無流淫之行,百吏官人無怠慢之事,眾庶百姓無奸怪之俗、無盜賊之罪?!表樞?yàn)樘熳又T侯、士大夫、百吏官人、眾庶百姓。(《君子》篇亦有此文,略異,順序?yàn)槭ネ酢⑹看蠓?、百吏官人、眾庶百姓。)本篇上:“君享其成,群臣享其功,士大夫益爵,官人益秩,庶人益祿?!表樞驗(yàn)榫?、群臣、士大夫、官人、庶人?!墩摗菲骸笆ネ跻詾榉ǎ看蠓蛞詾榈?,官人以為守,百姓以為成俗。”順序?yàn)槭ネ?、士大夫、官人、百姓。審之四處之文,此處乃言君也(下“恬然如無治”乃就君主端拱而治言,亦證此言君,非言群臣)。以此論之,“間”或是“君”之誤。以字形求之,間,《說文》篆文作“”,郭店楚簡(jiǎn)《語(yǔ)叢三》作“”,下從“夕”;君,《說文》載古文作“”,二者字形相近。以字音求之,君,上古音屬見母文部;間,屬見母元部,二字古音相近,故文部、元部字常相假(如選與算、頒與班、舛與踳、儁與?。?,亦常合韻(如《周南·螽斯》詵、孫、振合韻,《邶風(fēng)·北門》門、殷、貧、艱合韻,《衛(wèi)風(fēng)·氓》隕、貧合韻)。或?yàn)樾沃?,或?yàn)橐糁`,惜乎不能定也。今兩存其說,以俟賢者?!捌渚牄Q百事不留”作一句讀,聽、決皆謂斷也。
《強(qiáng)國(guó)》:霸者之善箸焉,可以時(shí)托也;王者之功名不可勝日志也。
楊注:“霸者其善明箸,以其所托不失時(shí)也。日記識(shí)其政事,故能功名不可勝數(shù)。”王念孫曰:“玩楊注則正文‘不可勝’下,當(dāng)有‘?dāng)?shù)’字?!庇衢性唬骸啊罩疽病?,亦當(dāng)有‘可以’二字,與‘可以時(shí)記也’一例。”
按:諸說恐皆非。諸家之誤在順楊注解“箸”為“明箸”也。此處“功名”下省“箸焉”二字,本當(dāng)作:“霸者之善箸焉,可以時(shí)托也;王者之功名箸焉,不可勝日志也?!鼻坝兄舐?,亦古書常見之法?!绑纭弊之?dāng)解作“書寫”之“書”(或本即“書”字,楚文字系統(tǒng)中,“書”皆作“箸”,近出土包山楚簡(jiǎn)、信陽(yáng)楚簡(jiǎn)、望山楚簡(jiǎn)、郭店楚簡(jiǎn)、上博簡(jiǎn)、清華簡(jiǎn)皆有此例,茲不贅舉),言書霸者之事,則一月一記(從俞樾說)可也;若書王者之功名,則一日一記,尚且不能盡之。義本甚明。(惟“不可”下疑脫“以”字,與上“可以”相對(duì)。)
《強(qiáng)國(guó)》:白刃捍乎胸。
楊注:“捍,蔽也。捍敝于胸,謂見斬刺也?!蓖跄顚O曰:“捍之言干也。干,犯也。”
按:巾箱本、劉本、遞修本“捍”作“捍”。依王氏之解,言白刃觸犯其胸,亦頗覺不辭。疑“捍”或乃“揕”字之訛,“揕”誤作“捍”(“甚”字,三國(guó)《魏上尊號(hào)碑》作“”,與“旱”字形略近),因或改作“捍”耳?!稇?zhàn)國(guó)策·燕策》言荊軻語(yǔ):“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胸?!睋L即刺也。(上引《燕策》一本“揕”下有“抗”字,“抗”或是“抌”之訛,《廣雅》:“抌,刺也?!保?/p>
《天論》:內(nèi)外無別。
按:內(nèi)外,《群書治要》、《長(zhǎng)短經(jīng)》卷八注引皆作“外內(nèi)”,考荀書作“外內(nèi)”者一次(見本篇),作“內(nèi)外”者三次(見《強(qiáng)國(guó)》、《禮論》、《大略》),然不可據(jù)以疑作“內(nèi)外”是也。古人之言語(yǔ),往往與今人異。如今人言“大小”,古人則多言“小大”①趙逵夫先生《〈詩(shī)經(jīng)〉》的編輯和分為大、小〈雅〉的問題》一文有詳細(xì)論證,此文收錄于《古典文獻(xiàn)論叢》,2014年增訂版又補(bǔ)充一些證據(jù)。。今人言“上下”,古人則兼言“下上”。《治要》、《長(zhǎng)短經(jīng)》既皆作“外內(nèi)”,或當(dāng)據(jù)以改之。今本作“內(nèi)外”,即以后人習(xí)言“內(nèi)外”而改之。
《天論》:水行者表深,表不明則陷。
楊注:“表,標(biāo)準(zhǔn)也。陷,溺也?!绷?jiǎn)⑿墼唬骸啊怼铻椤畱G’,《說文》:‘慓,慓識(shí)?!诖俗鲃?dòng)詞用,謂標(biāo)志著深處。”
按:此處之“表”,謂立木于水側(cè),上書其深淺之?dāng)?shù),使人知而慎之,非“標(biāo)準(zhǔn)”也。古之人善立表矣,《周禮·夏官·大司馬》:“虞人萊所田之野為表,百步則一,為三表,又五十步為一表?!睂O詒讓《正義》曰:“樹木為表,標(biāo)識(shí)步數(shù),以正進(jìn)退之行列也?!贝肆⒈硪詷?biāo)識(shí)田地之?dāng)?shù),今多以石為之?!抖Y記·郊特牲》:“饗農(nóng),及郵表畷、禽獸,仁之至,義之盡也?!标悵弧抖Y記集說》:“標(biāo)表田畔相連畷處,造為郵舍,田畯居之,以督耕者,故謂之郵表畷?!鄙w初民無郵舍,立表木以使田畯處之,后世仍承其說,名之曰郵表畷也?!逗忧罚骸疤熳右詾槿?,令齊人水工徐伯表?!彼麟[引小顏說:“表者,巡行穿渠之處而表記之,若今豎標(biāo)表。”此謂立表記治理之處?;蛴胁涣⒛菊?,削樹為之,《史記·夏本紀(jì)》:“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彼麟[:“表木,謂刊木立為表記?!薄妒酚洝せ茨狭袀鳌罚骸把鹁弁翗?,表其上曰:‘開章死,埋此下?!保ā妒酚洝O子吳起列傳》載孫臏滅龐涓:“斫大樹,白而書之曰:‘龐涓死于此樹之下?!币啻酥愐病#┮曛?,凡標(biāo)識(shí)其物者皆謂之表?!吨芏Y·春官·肆師》:“凡四時(shí)之大旬獵祭表貉,則為位?!编嵶ⅲ骸昂眩瑤熂酪??!选x為‘十百’之‘百’,于所立表之處為師祭?!薄昂选被蜃鳌岸M”,即《詩(shī)經(jīng)·大雅·皇矣》“是類是禡”之“禡”?!秶?guó)語(yǔ)·晉語(yǔ)八》:“置茅蕝,設(shè)望表?!表f注:“望表謂望祭山川,立木以為表,表其位?!贝嗽O(shè)表以代所祭之主,猶后世之牌位也?!蹲髠鳌ふ压拍辍罚骸巴醪钜玻浞饨?,而樹之官。舉之表旗,而著之制令?!睏顦溥_(dá)《積微居讀書記·讀左傳·昭公》:“表旗即后世界碑之類?!薄段倪x·(孫綽)游天臺(tái)山賦》引《戰(zhàn)國(guó)策》曰:“舉標(biāo)甚高界道?!崩钌谱ⅲ骸爸^為道疆界也。”此后世之界碑也?!豆茏印ぞ忌稀罚骸懊裼幸苫筚E豫之心而上不能匡,則百姓之與間,猶揭表而令之止也。”注:“揭,舉也。表謂以木為標(biāo),有所告示也?!贝撕笫乐钆埔?。《墨子·號(hào)令》:“居高便所樹表,表三人守之,比至城者三表?!贝撕笫乐娖煲病!蛾套哟呵铩柹暇拧罚骸叭擞恤普撸瑸槠魃鯘?,置表甚長(zhǎng),而酒酸不售?!贝撕笫乐信埔病!短接[》卷八十一引《尸子》:“(舜)儉則為獵者表虎。”蓋危險(xiǎn)之處,立表以警之,示人有虎也。荀子言“水行者表深,表不明則陷”,“深”兼具“深淺”二義(猶今之問水之深,實(shí)問水之深淺也),上“表”作動(dòng)詞用,謂書其深淺之?dāng)?shù);下“表”字作名詞用,即所立表也。①
《正論》:若是則可謂能用天下矣、能用天下之謂王。
按:兩“用”字疑皆當(dāng)作“同”,形近而訛也。上言“海內(nèi)之民莫不愿得以為君師”,下言“興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歸之也”、“天下之合為君”,皆言為天子者當(dāng)能合同天下百姓,若桀紂者,不能合同,故謂之“獨(dú)夫”。此言“能同天下之謂王”,下言“天下歸之之謂王”,正相參證。
《正論》:墨黥;慅嬰;共,艾畢;菲,對(duì)屨;殺,赭衣而不純。
楊注:“世俗以為古之重罪,以墨涅其面而已,更無劓刖之刑也。或曰:‘墨黥’當(dāng)為‘墨’,但以墨巾其頭而已。慅嬰,當(dāng)為澡嬰,謂澡濯其布為纓。澡或讀為草,《慎子》作‘草纓’也。共,未詳,或衍字耳。艾,蒼白色?!叀c‘韠’同,紱也,所以蔽前。菲,草屨也?!畬?duì)’當(dāng)為‘’,,枲也。言罪人或菲或枲為屨,故曰菲屨?!畬?duì)’或?yàn)椤帷!渡髯印吩唬骸杏菔现D,以畫跪當(dāng)黥,以草纓當(dāng)劓,以履當(dāng)刖,以艾畢當(dāng)宮?!擞杏葜D也。又《尚書大傳》曰:‘唐虞之象刑,上刑赭衣不純,中刑雜屨,下刑墨?!眲⑴_(tái)拱曰:“‘共’當(dāng)作‘宮’,‘菲’當(dāng)作‘剕’?!焙萝残性唬骸啊舶叀?,‘共’當(dāng)為‘宮’,亦假借字?!x當(dāng)與‘刈’同,蓋斬艾其韠,以代宮刑也?!蓖跄顚O曰:“‘墨黥’二字,語(yǔ)意未完,當(dāng)有脫文?!異龐搿?,蓋脫‘劓’字?!眲熍嘣唬骸啊簟旅摗畬佟??!?/p>
按:《慎子》、《大傳》以外,象刑又見于《白虎通》,《初學(xué)記》卷二十引《白虎通》曰:“五帝畫象者,其服象五刑也。犯墨者蒙巾,犯劓者赭其衣,犯髕者以墨幪其髕處而畫之,犯宮者履屝,犯大辟者布衣無領(lǐng)?!保ā奥膶小保逗鬂h書·武帝紀(jì)》注、《帝范》卷下注作“屝”,《后漢書·酷吏列傳》注作“雜屝”,以《晉書·刑法志》“雜其屨”審之,蓋作“雜屝”是。)《周禮·秋官·司圜》疏引《孝經(jīng)緯》:“三皇無文,五帝畫象,三王肉刑。畫象者,上罪墨象赭衣雜屨,中罪赭衣雜屨,下罪雜屨而已?!迸c《慎子》、《尚書大傳》不同。象者,法也,所象與所以象必有所同也。墨黥,《慎子》言“畫跪當(dāng)黥”,“畫跪”即《白虎通》“以墨幪其髕處而畫之”,惟一云象黥,一云象臏,傳聞異辭也?!稌x書·刑法志》曰“犯黥者皂其巾”,審其義,蓋墨者本涅面為之,象刑則涅其巾而已?!澳簟被虍?dāng)作“墨墨兌”,“兌”即“帨”字,《玉篇》:“帨,巾也?!薄皟丁弊肿淖鳌啊保熬弊肿淖鳌啊?,二者形近而訛?!皟丁庇炞鳌熬?,后人又改為“黥”,且又脫去一“墨”字耳(抑或上下之“墨兌”誤合為左右之“黥”)。慅嬰,《慎子》作“草”,“慅”、“草”疑皆當(dāng)讀作“劋”,《說文》:“劋,絕也?!眲だt謂無纓也,纓繞耳后而系于頜下。以此申之,此上或非脫“劓”字,而脫“刵”字?!肮玻叀?,艾讀作刈(郝懿行說),畢者,韠也,即“巿”字,《說文》:“巿,韠也。上古衣蔽前而已,巿以象之。天子朱巿,諸侯赤巿,大夫蔥衡。”猶今之圍裙,所以蔽前也。字又或作“韨”。刈韠謂前有缺也,正象宮刑?!胺?,對(duì)屨”,菲者,剕也(劉臺(tái)拱說)。“對(duì)”諸家多從楊說以為“”之訛,然古之履多以麻枲為之,著枲屨又何辱之有?竊以為作“雜”字為上,雜屨者,左右所履不一也。罹剕者,僅存一足,故以履之不同辨之也?!皻?,赭衣而不純”,不純之衣者,喪服也,象殺也。赭者,赤也,未詳何以赤色以辱之。或堯世尚白,以白為正色,因以喪服為赤色歟?
《正論》:庸人不知惡矣。
按:“惡”字頗不辭,《漢書·刑法志》作“民無所畏”,以此審之,“惡”蓋“懼”之形訛,懼即畏也?!墩f文》載“懼”字古文作“”,今出土楚文獻(xiàn)中“懼”字多如此書,如上博簡(jiǎn)《從政·乙》篇:“愳則伓(背)?!鼻迦A簡(jiǎn)《耆夜》:“是隹(惟)良士之愳?!保ù宋膬沙觯瘛对?shī)經(jīng)·唐風(fēng)·蟋蟀》作“良士瞿瞿”)“則終以愳?!薄皭臁?、“惡”形近。其下“禁暴惡惡”(《漢書·刑法志》引作“禁暴惡”)、“非惡惡也”之首“惡”字或亦為“愳”之訛。
《正論》:夫征暴誅悍,治之盛也。
劉師培曰:“《漢志》引‘悍’作‘?!?,‘盛’作‘威’,作‘威’是也?!?/p>
按:此句《漢書·刑法志》作“征暴誅悖,治之威也”,以荀書審之,《漢書》誤也?!昂贰弊鳌般!闭撸斡炓?。荀書“暴”與“悍”多連用,而未見與“?!边B用者?!锻踔啤菲氨┖芬宰儭?、“誅暴禁悍”,《富國(guó)》篇“禁暴勝悍”,《議兵》篇“暴悍勇力之屬”,皆其證?!笆ⅰ弊鳌巴闭撸嘈斡炓?。蓋“盛”本作“成”,楚文字系統(tǒng)中,“成”下之“丁”或書作“”(見包山楚簡(jiǎn)、江陵楚簡(jiǎn)、上博簡(jiǎn)《緇衣》),或書作“”(見上博簡(jiǎn)《容成氏》篇),皆與“威”所從“女”(睡地虎秦簡(jiǎn)“威”作“”)相似,故隸定者因誤作“威”耳。若本作“威”,無由誤作“成”。劉說非。
《正論》:稱遠(yuǎn)邇而等貢獻(xiàn)。
按:臺(tái)州本、浙北本“邇”作“近”。此文兩出,下作“稱遠(yuǎn)近而等貢獻(xiàn)”,兩處當(dāng)相同。以荀書例之,《仲尼》篇“主安近之則慎比而不邪,主疏遠(yuǎn)之則全一而不倍”,《王制》篇“理道之遠(yuǎn)近而致貢”、“近者不隱其能,遠(yuǎn)者不疾其勞”,《富國(guó)》篇“近者競(jìng)親,遠(yuǎn)方致愿”,皆以“遠(yuǎn)”、“近”相對(duì),則或作“近”字為上。邇,《說文》古文作“”;近,篆文作“”,兩者形近(以出土文字例之:近,郭店楚簡(jiǎn)《成之聞之》作“”;邇,上博簡(jiǎn)《緇衣》作“”,惟少一豎,形更相近)。
《正論》:械用備飾不可不異。
按:“械用備飾”不通,荀書或作“械用”(見《儒效》、《王制》、《富國(guó)》篇,《王制》篇三見),或作“備用”(見《王制》、《王霸》、《議兵》及本篇,《王制》篇三見,《議兵》篇兩見,本篇此處之外兩見),二者義相同(見《王制》篇王念孫說),不得既言“械用”,復(fù)出“備”字。荀書與“飾”連用者,有“修飾”(見《王制》、《君道》、《禮論》、《子道》,《王制》篇兩見),“修”、“備”古雖易訛,然此處讀作修飾亦不妥(荀書“修飾”作動(dòng)詞用)。疑“備”當(dāng)讀作“服”,即“衣服”之“服”,與下“甸服”、“侯服”、“賓服”、“要服”、“侯服”之“服”不同。備,并母之部;服,并母職部,兩字音近可通。楚文字系統(tǒng)中,“服”字多書作“備”,上博簡(jiǎn)《容成氏》、《緇衣》、《民之父母》,郭店楚簡(jiǎn)《緇衣》、《唐虞之道》、《成之聞之》,清華簡(jiǎn)《保訓(xùn)》、《耆夜》、《皇門》,馬王堆漢墓帛書《經(jīng)法》篇之《君正》、《六分》、《亡論》“服”字皆書作“備”。(仍用“服”字者,見于秦文字系統(tǒng),如睡地虎秦簡(jiǎn)。)蓋荀書此文之“服”本皆書作“備”,此言“械用服飾不可不異”,下兩言“同服”,隸定者以兩處矛盾,又見荀書多“械用”、“備用”,此處因仍作“備”矣。
《正論》:則兼以為民。
楊注:“偽謂矯其本性也。無能者則兼并之,令盡為民氓也?!蔽镫p松曰:“兼,皆也。”劉師培曰:“‘兼’與‘均’同,猶言均以為民也?!?/p>
按:“兼”疑當(dāng)讀作“貶”,兼,古音屬見母談部;貶,屬幫母談部,音相近。《論語(yǔ)·陽(yáng)貨》“古之矜也廉”,釋文:“魯讀廉為貶?!绷畯募媛?。楚文字中,或以“兼”為“廉”,如郭店楚簡(jiǎn)《語(yǔ)叢二》“兼生悡(利)”,“兼”即“廉”字之借?!凹妗币嗷蜃x作“貶”,《語(yǔ)叢三》“賓客之用幣也,非正。納貨也,禮必兼”(“非正”上下原為兩簡(jiǎn),李零先生系聯(lián)于一處,今從之),兼,李零先生讀為“及”,劉釗先生釋為“廉”,此字實(shí)當(dāng)讀作“貶”,“非正”與“禮必貶”對(duì)文。禮聘賓客致幣帛乃其形式,禮方為關(guān)鍵,故齊桓公“知諸侯之歸己也,故使輕其幣而重其禮”(《國(guó)語(yǔ)·齊語(yǔ)》、《管子·小匡》),若拘執(zhí)于幣帛,則失本而逐末矣。“貶以為民”者,為官者其能不足以治民,則罷黜其官以之為民也。
《正論》:衣被則服五采。
楊注:“服五采,言備五色也?!?/p>
按:楊注“服五采”為“備五色”,然“服”無“備”義。此處“服”當(dāng)本作“備”,楚文字中“服”多作“備”(見上“械用備飾不可不異”疏),此乃仍讀本字者?!冻上唷菲暗潞穸痪?,五采備而成文”,正當(dāng)作“備”之證。蓋隸定者見上言“衣”,因定此為“服”耳。
《正論》:居則設(shè)張容。
按:此處“居則”與“衣被則”、“食飲則”、“出戶而”、“出門而”(“而”猶“則”也,見《釋詞》)相對(duì)成文,為啟下之詞,“居則”處當(dāng)脫一字?!缎奚怼菲骸笆筹?、衣服、居處、動(dòng)靜?!薄抖Y論》篇言“吉兇憂愉之情”“發(fā)于顏色者也”、“發(fā)于聲音者也”、“發(fā)于食飲者也”、“發(fā)于衣服者也”、“發(fā)于居處者也”,以“居處”與“食飲”、“衣服”對(duì),《宥坐》篇有“居處足以聚徒成群”,以此審之,“居”下或脫“處”字耳。思其脫漏之因,楚文字中“居”作“居”、“處”作“凥”(清華簡(jiǎn)《楚居》篇兩字皆有,足為證),后世不知其別,乃書為“居=”,“=”脫而惟余“居”耳。
《正論》:是不然也。
按:“也”字似不當(dāng)有,本文中“是不然”五出,“是又不然”二出,“不然”下皆無“也”字。
《正論》:狗豕吐菽粟。
郝注:“吐者,棄也。(《倉(cāng)頡篇》)此蓋極言菽粟之多耳,非食而吐之也?!睹献印费浴峰槭橙耸场?,揚(yáng)雄《蜀都賦》云‘糴米肥豬’,非圣世之事也?!?/p>
按:郝氏引《孟子》、《蜀都賦》皆所以昭其奢也。又《管子·輕重丁》:“鵝鶩含余粖。”《晏子春秋·外篇上》:“菽粟食鳧雁。”《說苑·尊賢》:“雁鶩有余粟?!狈惭詣?dòng)物食菽粟者,皆貶詞也。此處義當(dāng)相反,昭其儉也。疑“吐”當(dāng)讀作“杜”,二字并從土得聲,故可通也(今二字通假之例未見,然二字可并與“土”通,如《逸周書·王會(huì)》“北方謂之吐嘍”,吐嘍,《說文》作“土螻”;《詩(shī)經(jīng)·商頌·玄鳥》“宅殷土芒芒”,《史記·三代世表》引“土”作“杜”,古字本無定型,但存其聲耳)。杜者,塞也,禁絕也。此言禁狗豕食菽粟,去奢以從儉也。
《正論》:金舌弊口,猶將無益。
楊注:“金舌,以金為舌。金舌弊口,以喻不言也。金,或讀為‘噤’?!庇衢性唬骸按宋漠?dāng)作‘金口弊舌’,金,讀為‘唫’。言雖說之至于口唫舌敝,猶無益也?!备吆嘣唬骸敖穑山铻椤??!墩f文》:‘,牛舌病也?!忠嘧鳌?。牛舌病謂之,則人舌病亦得謂之矣。舌弊口,謂舌病而口弊。”
按:俞說當(dāng)作“金口弊舌”為上?!敖稹币勺x為“瘖”,上博簡(jiǎn)《容成氏》有“于是乎唫聾執(zhí)燭”、“又(有)”句,“唫”、“”整理者皆定為“喑”,即“瘖”字?!墩f文》:“瘖,不能言病?!薄抖Y記·王制》“瘖聾跛躃”,疏:“瘖謂口不能言。”“弊”即“齒堅(jiān)于舌而先之敝”(《淮南子·原道訓(xùn)》)之“敝”,謂壞也。口本以言,舌本難壞,“瘖口敝舌,猶將無益”者,言辯說之極至于口喑啞、舌敝壞,猶將不能使人信服其說。
《禮論》:絲末。
楊注:“末與‘幦’同。絲幦,蓋織絲為幦。”于鬯曰:“二字《史記·禮書》無,疑衍文也?!备吆嘣唬骸啊x為‘幭’?!对?shī)·韓奕》:‘鞹鞃淺幭?!睹珎鳌罚骸畮细彩揭病!^覆于軾上者也?!z’疑當(dāng)作‘’,形似而誤。,修豪之獸。”
《禮論》:以昏殣,凡緣而往埋之。
楊注:“殣,道死人也?!对?shī)》曰:‘行有死人,尚或殣之?!窕铓?,如掩道路之死人,惡之甚也。凡,常也。緣,因也。言其妻子如常日所服而埋之,不更加绖?wù)纫病!备吆嘣唬骸啊墶?dāng)訓(xùn)為‘’。此謂刑余罪人之喪,不得有飾也?!庇谑∥嵩唬骸胺玻盼摹P’字,‘盤緣’即‘盤繞’。雖昏殣猶避人,不循正路,故云盤繞而往埋之也?!?/p>
按:“殣”字此處蓋兼懷二義,楊注引詩(shī)“行有死人,尚或殣之”,鄭注:“道中有死人尚有覆掩之成其墐者?!鄙w此“殣”用作動(dòng)詞,作掩埋解;同時(shí)兼懷貶義?!胺簿墶倍种T家解頗難通,疑“凡”或是“夕”之訛(“夕”字篆體作“”,“凡”字篆體作“”,二字形略近),字當(dāng)在“緣”下。緣者,因也。此句言刑余之人雖昏夜葬之,而舁柩往埋,則在日落之時(shí),以其尚有微光,不至顛踣也。
《禮論》:亦知其閔已。
楊注:“言此時(shí)知其必至于憂閔也?!庇衢性唬骸啊稜栄拧め屧b》:‘閔,病也?!?,謂疾甚也?!?/p>
按:“閔”蓋讀作“悶”(二字并屬明母文部,故可通,《老子》二十章“我獨(dú)悶悶”,五十八章“其政悶悶”,兩“悶悶”,傅奕本并作“閔閔”),悶者,謂氣絕也?!稇?zhàn)國(guó)策·楚策一》:“瘨而殫悶,旄不知人。”鮑注:“殫,氣絶也?!薄皻棎灐辈⒀?,則“悶”亦氣絕之義。氣絕則死矣,《呂氏春秋·論威》“死殙之地”,高注:“殙音悶,謂絶氣之悶。”“殙”、“悶”亦一聲之轉(zhuǎn),與“死”并論,則即是死義也。其后“悶”多作氣暫絕解,如《左傳·定公四年》“徐蘇而從”杜預(yù)注“以背受戈,故當(dāng)時(shí)悶絶”,《洞冥記》卷一“兒食之太飽,悶幾死”,《中藏經(jīng)》卷下“閉悶氣欲死者”。荀書此處與《國(guó)策》、《呂氏春秋》同,直作氣絕解。謂人已知其氣絕,然猶恐或未氣絕,惟氣息微弱人不能聞,故屬纊聽息,冀其一息尚存。
《禮論》:幸生之心未已,持生之心未輟。
物雙松曰:“持生之事,謂維持其生之事也?!壁L锘⒃唬骸靶?,僥幸也。持,扶持也。”梁?jiǎn)⑿墼唬骸俺?,養(yǎng)也?!?/p>
按:吾師鄭杰文先生曰:“此蓋言招魂之事也。始卒之時(shí),家人冀其返生,乃行招魂之事?!逼湔f至確?!秲x禮·士喪禮》云:“死于適室,幠用斂衾。復(fù)者一人以爵弁服,簪裳于衣,左何之,扱領(lǐng)于帶;升自前東榮、中屋,北面招以衣,曰:‘皋!某復(fù)!’三,降衣于前。受用篚,升自阼階,以衣尸。復(fù)者降自后西榮。”即此之事。又或稱作“復(fù)”,天子之招魂,夏采掌之,《周禮·天官》:“夏采掌大喪,以冕服復(fù)于大祖,以乘車建綏復(fù)于四郊?!闭谢曛乱娪诘浼撸皇乔鳌墩谢辍?,二見于《孔叢子》,《抗志》篇云:“衛(wèi)將軍文子之內(nèi)子死,復(fù)者曰:‘皋!媚女復(fù)。’”此招女子之魂也。持生之事,即下“始卒,沐浴、鬠體、飯唅,象生執(zhí)也”。當(dāng)此之時(shí),“殯殮之具未有求也”。蓋人初亡,首則屬纊聽息,冀其或有存;次則升屋招魂,冀其返生;既知其亡,猶為之沐浴、鬠體、飯唅,象事死如事生也。
《禮論》:不至于隘攝傷生。
楊注:“隘,窮也。懾,猶戚也?!眲熍嘣唬骸啊蹲髠鳌こ闪辍吩疲骸癯顒t墊隘?!畱亍嗯c‘墊’同?!斗窖浴吩疲骸畨|,下也?!?/p>
按:“隘懾”與“傷生”并言,則其義亦當(dāng)相近?!鞍碑?dāng)讀作“阨”,二字并屬錫部,常相假?!抖Y記·禮器》:“君子以為隘矣?!薄夺屛摹罚骸鞍居肿鳌i’。”《左傳·昭公元年》:“所遇又阨?!薄夺屛摹罚骸瓣i,本又作‘隘’。”《楚辭·悲回風(fēng)》:“悲時(shí)俗之迫阨兮。”王逸注:“阨音厄,一作‘隘’?!弊钟只蜃麝q?!稄V韻》:“阸,危也?!蔽V^危害,與“傷”義近。“懾”讀作“攝”,《老子》第五十章“善攝生者”,河上公注:“攝,養(yǎng)也?!鄙蚣s《神不滅論》:“虛用損年,善攝增壽?!薄吧茢z”謂“善養(yǎng)”也。后世因謂養(yǎng)生為攝生。此處言“阨攝”者,即危害其養(yǎng)之謂。
《禮論》:說豫娩澤。
楊注:“娩,媚也。澤,顏色潤(rùn)澤也。”王念孫曰:“娩澤,顏色潤(rùn)澤也。《內(nèi)則》‘免薧’,鄭注:‘免,新生者?!?/p>
按:王引《內(nèi)則》“免”義本于分娩,于此頗不辭?!懊洹碑?dāng)讀作“浼”,《詩(shī)經(jīng)·邶風(fēng)·新臺(tái)》:“新臺(tái)有灑,河水浼浼?!眰鳎骸颁间迹降匾??!弊⒄`也。上“河水彌彌”注:“彌彌,盛貌?!贝颂幜x當(dāng)同?!兑袅x》云:“浼,韓詩(shī)作‘浘’,云盛貌。”是“浼浼”、“彌彌”皆言水盛也。此處蓋以喻人面色,猶澤本為水之鐘、潤(rùn)本為雨之濡,后皆借來喻人也。
《禮論》:卑絻黼黻文織。
楊注:“‘卑娩’與‘裨冕’同,衣裨衣而服冕也?!蓖跄顚O曰:“‘卑絻’疑當(dāng)為‘絻’?!?,即今‘弁’字?!?/p>
按:王說“卑”字不確,若只是作“弁冕”,弁有皮弁、缞弁,冕有絲冕、麻冕,不能別吉兇、辨美惡也?!氨啊弊忠墒恰啊弊种`,《說文》:“,舉也。從廾(《說文系傳》誤作‘由’)聲?!洞呵飩鳌吩唬骸畷x人或以廣墜,楚人之?!S顥說:‘廣車陷,楚人謂舉之?!帕忠詾轺梓胱?。”《說文》音其,今《左傳》作“惎”字,亦從其聲。金文多見此字,若《師酉簋》、《伯敢盨》、《弭仲簠》等,楊樹達(dá)《積微居金文說·弭仲簠》云:“‘弭仲壽’之‘’讀為‘其’。”清華簡(jiǎn)第二批二十一章有“晉”,二十二章有“晉文侯”,即《史記·魏世家》索隱引《世本》之文侯斯。上博簡(jiǎn)《孔子詩(shī)論》之《曹風(fēng)·鸤鳩》“□弁伊”,今毛詩(shī)作“其弁伊騏”,荀書言“絻”,與此同。毛傳:“騏,文也。”是言有文之弁,與下“黼黻”、“文織”皆以“文”取義同也。文義之“”,《說文》作“”(今此字多誤作“綥”),云:“帛蒼艾色?!对?shī)》:‘縞衣巾?!耄驈钠??!苯穸嘁浴棒搿睘橹?,《尚書·顧命》“四人綦弁”,孔傳:“綦文鹿子皮弁?!编嵭疲骸扒嗪谏!蓖趺C云:“赤黑色?!睘殡s色,故可謂之文,猶“為白黑文則曰黼翣,以青黑文則曰黻翣”也。
《禮論》:性者,本始材樸也。
按:“材”字楊氏無注,《性惡》篇:“今人之性,生而離其樸,離其資,必失而喪之?!弊ⅲ骸皹?,質(zhì)也。資,材也?!庇衷疲骸八^性善者,不離其樸而美之,不離其資而利之也。使夫資樸之于美,心意之于善。”注:“不離質(zhì)樸資材,自得美利,不假飾而善,此則為天性也?!薄安臉恪奔础百Y樸”也,《禮記·中庸》:“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编嵶ⅲ骸安?,謂其質(zhì)性也?!?/p>
《禮論》:待圣人然后分也。
按:本文自“天能生物”下相承言之,“宇中萬物”承“天能生物”而言,“生人之屬”承“地能載人”而言,“分”字承“辨物”而言,則“治”字無所承?;虍?dāng)于“分”字下補(bǔ)“治”字,楊注“喻圣人能并治之”,亦證此字當(dāng)有。
《禮論》:創(chuàng)巨者其日久,病甚者其愈遲。
楊注:“日久、愈遲,互言之也,皆言久乃能平?!?/p>
按:楊注以互言釋此文,然吾頗疑“日”或當(dāng)作“已”,形之訛也。“已”或作“”,郭店楚簡(jiǎn)《成之容之》“谷(欲)人之敬也”之“”書作“”,其下與“日”(楚簡(jiǎn)多書作“”)字形同,或因此而致誤?!耙选北咀鳌爸埂苯?,因又引申為“病愈”?!渡胶=?jīng)》多此用法,《南山經(jīng)》“可以已痔”,《西山經(jīng)》“可以已臘”、“可以已”、“可以已聾”,等等,皆是也?!秴问洗呵铩ぶ林摇罚骸巴踹扯?,疾乃遂已?!备咦ⅲ骸耙眩?。”《史記·孝武本紀(jì)》:“于是病愈,遂幸甘泉,病良已?!奔庖峡嫡f:“良已,蓋已愈也。”“病愈”、“病良已”交錯(cuò)言之,換文以避復(fù)也,荀書正同。今志于此,聊備一說。
《禮論》:故先王圣人安為之立中制節(jié)。
楊注:“《禮記》作‘焉為之立中制節(jié)’,鄭云:‘焉,猶然?!焙萝残性唬骸按嗽啤矠橹?,下云‘案以此象之’,又云‘案使倍之’,‘案使不及’。此三‘案’一‘安’,《禮記·三年問》俱作‘焉’,皆語(yǔ)辭也。鄭注‘焉猶然’,亦語(yǔ)辭。”
按:郝說是也,荀書“安”、“案”、“焉”錯(cuò)出,多用作語(yǔ)詞。吾頗疑荀書本不如此,楚文字中,寡見“焉”字(書多以“安”、“案”代“焉”字,直接作“焉”者吾暫未見,上博簡(jiǎn)《君人甲》以“”,[3]清華簡(jiǎn)第2批第16章有“”字,整理者讀為“鄢”[首批《楚居》篇“鄢”仍從“”,作“”]),多以“安”、“案”代替,而三字中,以“安”字出現(xiàn)最多(安,多書作“”,“案”兩見帛書《老子·甲》,它書贊未見),常以“安”表三字,整理者亦遂文而釋。疑荀書或亦本用“安()”字,其后流傳中,整理者亦隨文而釋,非荀書本三字錯(cuò)出也。
[1]湖北隨縣擂鼓墩一號(hào)墓皮甲胄的清理與復(fù)原[J]. 考古,1979(6).
[2]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duì). 包山楚簡(jiǎn)[M]. 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
[3]《上博七·君人者何必安哉》校讀[EB/OL]. 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與古文字研究中心,2008-12-31.
(責(zé)任編輯:蘇紅霞 校對(duì):朱艷紅)
B222.6
A
1673-2030(2015)02-0068-11
2015-02-15
魏代富(1985—),男,山東莒縣人,山東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