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運》的操守問題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張辛欣 發(fā)自美國
都說這是真實超過想象的時代,然而美國觀眾沒有期待2015年3月會在HBO看到《厄運》(The Jinx)這樣的劇情紀錄片。
故事的主角羅伯特·德斯特,出身于紐約最顯赫的房地產(chǎn)家族,多年來是三個州執(zhí)法人員的追蹤目標。1982年,德斯特的妻子失蹤。德斯特成了嫌疑犯。2000年執(zhí)法人員從紐約跟蹤到洛杉磯,德斯特的一位至友被匿名信舉報,說腦門中槍,死在家中。案子一直沒破。2001年,執(zhí)法人員追蹤德斯特到得克薩斯州的加爾維斯頓,并重新調(diào)查他妻子的失蹤案;此時,德斯特假扮成一名不能說話的女性,槍殺并肢解了鄰居。他到處流竄,偷漢堡包充饑,持槍,吸毒,作為多次殺人嫌疑犯逍遙法外。
德斯特是長子,沒能接管家族產(chǎn)業(yè),但是超級富有,能夠支付最好的律師團費用。槍殺鄰居,律師團辯護為自衛(wèi);肢解鄰居,律師團用了一整套邏輯讓陪審團相信,是“人之常情”。德斯特最后無罪釋放。
德斯特的律師團強烈建議他不要上紀錄片、不要開口,但是攔不住。沒有比美國觀眾更熱衷看法律案件的。最讓觀眾吃驚的是,六集紀錄片放到最后一集時,德斯特懺悔自白了——拍完素材后,他去廁所,跟自己喃喃低語:“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把他們都殺了,毫無疑問。”麥克風沒有摘下,也沒有關(guān)閉,錄下了他這些話。
德斯特的懺悔放出來的第二天,他就被抓進了監(jiān)獄。德斯特的形象——警覺地看著不存在的地方——充滿媒體、辦公室、健身房、晚飯桌。到處議論德斯特: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啊。
“這回羅伯特·德斯特真的完了。”我先生斯蒂夫口氣堅定,他是刑事律師,是跟政府檢方對著干的,代理的顧客有德斯特這類。
但是我的疑惑不只一點:“懺悔(換個文化叫‘悔過)的獨白能作為犯罪證據(jù)嗎?這種材料是不是應(yīng)在播出之前上交執(zhí)法部門?”
斯蒂夫回答:“盡管‘懺悔是有法律后果的,但是‘懺悔并不需要提前上交執(zhí)法部門,沒有法規(guī)禁止紀錄片制作者使用此類材料,制作受到言論自由法保護。不過,在道義上,制作者應(yīng)在播出之前把這份材料交給執(zhí)法部門。原因有二:第一,紀錄片制作者讓涉嫌謀殺三人的人一直自由行動。素材是一年前的,制作者聲稱最近才意識到有這份獨白,我不相信。第二,通過電視和網(wǎng)絡(luò)向全國廣播了這段話,可能讓潛在陪審團成員產(chǎn)生先期判斷?!?/p>
有媒體也立刻質(zhì)疑“懺悔”出鏡,說紀錄片都播出了,紀錄片制作者卻說一直不知道有這段話存在,是站不住腳的,是為了收視率。
這就是我對這部紀錄片的另一個疑問:這部片子的制作者是紀錄片工作者,還是娛樂業(yè)藝人?我一直傾向于認為,紀錄片是肩負著社會責任感的,制作者則屬新聞工作者范疇。雖然美國人做紀錄片,即使嚴肅問題也都傾向做得好看。但是這部付費頻道的紀錄片制作者,其策劃卻更像是娛樂業(yè)的手法:同一題材先是拍一部故事片,票房慘敗,接著做成一套紀錄片,改路數(shù)、貼近觀眾口味。這很難說服他人:我們是記者,是在做“紀錄片”;他們更像是在模擬真人秀節(jié)目制作,畢竟真人秀這么火。大眾性全球市場的壓力,使制作者不得不當娛樂業(yè)藝人。
這讓我又想到“非虛構(gòu)魅力”的問題。紀錄片形式現(xiàn)在可說是電視真人秀的一種變形。曾經(jīng),我們用“逃避”形容看電影:從乏味真實逃避到虛構(gòu)電影的烏有之鄉(xiāng)。在真人秀加全球新聞傳送方式改變的時代,虛構(gòu)顯得弱小,真實更具魅力。不穩(wěn)定鏡頭、垃圾畫面、剪接拖拉、雜音,都讓敘述顯得更現(xiàn)場感。很多虛構(gòu)片開始玩紀錄片方式——玩不完美,但《厄運》也是這么玩的。而我們自身的真實,又太過沉重,不如逃入非虛構(gòu)的“富豪殺人也瘋狂”。
斯蒂夫說,犯罪分子坦白這事,他小時候只在電視劇里看過,那是1960年代律師劇《佩里·梅森》,律師梅森總能在每一集結(jié)尾,讓真兇在法庭上公開承認犯罪。如今美國大眾心理學心儀“懺悔文化”,于是“懺悔”在刑事案件中引發(fā)熱辣點擊。
這部紀錄片的制作者現(xiàn)在火了,掙了大錢(在ITunes上銷售)并可能贏幾項獎。他們會是檢方起訴羅伯特·德斯特謀殺案的證人,將手按《圣經(jīng)》在法庭出現(xiàn),反對這個精神錯亂的富豪殺人犯。
但我還有一個問題:法律上德斯特是不是瘋到不用對自己說了什么負責?斯蒂夫答:是,也不是。里根總統(tǒng)槍擊案兇手被判“瘋狂”而非定罪“暗殺”,但是法規(guī)隨之有更嚴修改。
于是,德斯特案回頭怎么判——等看續(xù)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