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珂（河南大學文學院 河南開封 475001）

文化碰撞的回應：《手絹》的啟示

趙珂
（河南大學文學院 河南開封 475001）

芥川龍之介《手絹》以開放性的結(jié)尾提供了可以解讀的空間。小說通過講述主人公長谷川謹造思想的變化以及內(nèi)心深處潛在的文化理想，給了長谷川謹造這類知識分子反思的機會，為在西方文化風暴中迷失的人們敲響警鐘，同時也給予后人在文化碰撞中如何回應的思考。

芥川龍之介；《手絹》；文化碰撞；回應

《手絹》是芥川龍之介作為一位冷靜客觀的敘述者記錄下的一個故事。小說講述了崇尚西學的長谷川謹造認為武士道就是東西文化可以和平共處的支點，但與西川夫人接觸之后，重新認識到武士道是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從而陷入對破壞東西文化均衡和諧的沉思。作品很明顯記錄了當時日本與西方文化之間的沖突，以及日本人面對西方文化的傳入時如何應對的問題。芥川更希望大眾尤其是以長谷川謹造為代表的知識分子階層能夠慧眼獨具，承擔起一代文化人應有的責任感。

一、重新審視

芥川給友人秦豐吉的明信片上提及，《手絹》是以新渡戶稻造為原型的小說，在《明日道德》一文中，芥川明確表示了對這位高中校長兼?zhèn)惱碚n老師觀點的否定。芥川聽了新渡戶稻造的課之后，非常氣憤，憤怒情緒持續(xù)了四五年，這種排斥延續(xù)到《手絹》這部小說中。芥川對主人公的態(tài)度既擔憂又諷刺，同時在長谷川謹造身上也看到了希望。長谷川與西山夫人見面后開始重新認識日本武士道，這是他在沖突中成長的開始。

長谷川謹造的專業(yè)是殖民地政策研究，但是“即便是與專業(yè)研究無關(guān)的書籍，只要某種意義上關(guān)聯(lián)于現(xiàn)代學生的思想或感情，他便要盡量抽空去瀏覽”［1］（P89）。學生們在先生的影響下積極投身現(xiàn)代西方戲劇的研究，當學生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出現(xiàn)日本本土戲劇時，他卻不甚了解。先生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日本人，日本傳統(tǒng)文化應該是深深扎根于他的血液里的，在他迫切主動去接受西方文化時，出現(xiàn)了盲目地追隨而忘記自身傳統(tǒng)的危機。這是身處異質(zhì)文化風暴中的知識分子們極易犯的錯誤，這也是芥川龍之介的擔憂所在。在《文藝，過于文藝中》中，芥川曾表示因為日本工藝美術(shù)是有目共睹的東西，才會特別容易獲得西洋人青睞的目光，對于日本的思想和情感這樣肉眼不容易識別的事物是無法真正理解的。長谷川謹造在美國留學期間娶了一位美國太太，這位太太如同日本人一樣喜歡著日本，尤其對日本傳統(tǒng)的工藝品岐阜燈籠一往情深。太太對于日本工藝品的熱愛讓長谷川有了日西文化正在和諧共融的錯覺，同時他認為自己一直思考的日本在物質(zhì)文化飛速發(fā)展的同時精神卻沒有進步的問題有了答案，那就是武士道。

長谷川謹造簡單地以為武士道中包含著與歐美各國基督教精神一致的東西，能挽救日本精神文明衰落，架起西方與日本溝通的橋梁。但是從日本基督教傳教史來看，武士階層雖然在日本傳教過程中充當著先鋒者的角色，但是武士階層之所以接受基督教教育一方面是因為日本基督教可以為已經(jīng)衰落的武士階層提供重掌對社會控制與領(lǐng)導的機會，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傳教士所宣揚的對國家的關(guān)注與武士所尊崇的忠誠觀念暗合”［2］。武士階層只是想假借基督教重新獲得權(quán)力，確立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并非真正歸信，武士道是完全日本本土文化的一部分，它是伴隨著武家社會形成與發(fā)展而來的，是武士階層推崇與遵循的道德行為準則。長谷川謹造與西山夫人的見面之后，逐漸覺察到武士道的觀念與基督教思想雖有一定程度上的相似，卻無法掩蓋本質(zhì)上的差別。

雖然武士道源于對男性武士的規(guī)范，看似并不適用于女性，但武士道精神在日本綿延了一千多年，不僅是日本武士階層的獨有，而且成為了日本文化精神的核心，已經(jīng)深入日本民族的肌體之中，成為了日本人普遍的道德標準。芥川塑造了一個從穿著、發(fā)型、長相、行為和思想都極其傳統(tǒng)的日本女性形象—西山夫人，是她帶給了一直沉溺于幻想中的長谷川當頭一棒，放下固有的偏見和近乎西化的價值取向，對自身本土的文化再一次審視，并且認識到武士道是日本獨有的。

二、觀念轉(zhuǎn)變

作為一名接受過西方近代文明的海歸派，長谷川謹造對日本精神文明的狀況保持高度的敏銳度和自省意識，長谷川謹造的觀念隨著小說的進程發(fā)生了一系列的變化。

在小說剛開始時，長谷川謹造天真地認為“武士道絕非局限于狹隘的島國國民道德”［1］（P90），自己的美國夫人所代表的西方和日本文明是處于一個和諧的狀態(tài)，那個一直懸掛在廊檐下的岐阜燈籠就是兩者和平交融的標志。現(xiàn)實并非如此，那只是他的理想狀態(tài)，長谷川既對自己本土文化沒有清醒的認識，又對西方文明如同對待斯特林堡的戲劇評論一樣發(fā)表不出任何見解，就像“中學英語老師為尋找英語的習慣用語而閱讀蕭伯納的劇本沒有多大的區(qū)別”［1］（P91），僅僅停留在興趣的程度上?？梢婇L谷川只是西方各種思潮的盲從者，這是身處國家近代化過程中人們身上普遍的詬病。

芥川在小說中用兩種對立的事實點醒長谷川謹造。首先敘述了日本人與西方人截然不同的情感表達方式。作品中德國皇帝的父親威廉一世駕崩之后，德國人的悲傷展露無遺，隨后芥川插入了斯特林堡的觀點，認為演員在成功地發(fā)現(xiàn)一種恰如其分的表現(xiàn)感情手法時，就會不管時間、場合是否合適，習慣地運用同一種老套的方法。這里，與其認為芥川之所以寫下斯特林堡關(guān)于情感表達的評論是為了批判武士道禁錮下的西山夫人，過分地壓抑個人感情的表露，倒不如說是芥川更想讓長谷川謹造從根本上認識到東西方的差異。長谷川嘗試用西方的視角去理解西山夫人超乎常情的平靜是行不通的。如果說這次相差霄壤的經(jīng)歷只是讓長谷川謹造感到訝異與震驚，那么很快出現(xiàn)的第二次對立，徹底讓他認識到不同文化圈內(nèi)核中的差異。西山夫人和斯特林堡對于“手絹”這個意象有著不同的立場。西山夫人茶幾下撕扯著白色手絹，強忍痛失愛子的苦楚，表面上依舊舉止優(yōu)雅地和長谷川進行交談著，仿佛談論的是別人的故事，她用手中的白色手絹詮釋著武士道“克己”的信條。

長谷川謹造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心理變化，從覺得已經(jīng)和諧的片刻安慰，到察覺出日本與西方的差別，在兩種文化間搖擺不定，最后陷入了如何抉擇與回應的尷尬境地。在這個過程中，主人公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思想離西方文化漸行漸遠。但他又苦惱如何才能達到理想狀態(tài)，于是他望著象征和諧的那盞岐阜燈籠變成了一個冷靜的思考者。

三、文化碰撞中的回應

在舉國西化的日本，芥川龍之介希望國人能像長谷川謹造一樣放慢自己的腳步，思考一下自己的靈魂。那擾亂長谷川心情的“試圖破壞均衡和諧的莫名其妙的東西”是契機，是導火索，是芥川給大眾的預警：如何面對文化碰撞的問題。芥川沿襲了慣用的開放式結(jié)尾增加了作品的延展性，吸引讀者連同長谷川謹造一起對文化調(diào)和深思苦索。雖然芥川留給了長谷川謹造一個充滿挑戰(zhàn)的命題，但他盼望日本士人和國人能夠在反思中保持立場，去尋找正確的應對態(tài)度，那就是從西方與日本的差異性出發(fā)，接受區(qū)域之外的文化時融合性的排他，進行本土再創(chuàng)造時立足主體性的調(diào)和。

1853年的“黑船事件”強制打開了日本閉關(guān)鎖國的大門。日本一方面受到西方列強的殘酷打壓，另一方面日本用自身一貫對優(yōu)質(zhì)文化敏銳的感受力接受著西方先進技術(shù)與思想的沖擊。在西方思潮的沖擊下，日本經(jīng)濟體制、社會制度、教育方針及生活方式等方面的近代化是徹底而迅速的。日本與西方最初的交往并非平等而是不得已為之，在這場以被動開始的近代化道路上，日本逐漸迷失了自己。

西方思潮如暴風驟雨般席卷日本，“西方崇拜論”“復古思潮”等等各種時代的產(chǎn)物應運而生。每一位近代的日本作家都或多或少地接觸過異質(zhì)文明，作為文化的掌舵者，作為思想的創(chuàng)造與承載者，是對舊文化的否定還是對新文化的認同，是對本土文化的固守還是外來文化的接受，這完全取決于知識分子階層的各種反應，如何對待西方文化和本土文化是他們無法逃避的問題與責任。芥川也不例外，他生平跨越了明治、大正兩個日本近代化過程的重要階段，東西文化交融的結(jié)果充分地體現(xiàn)在他的創(chuàng)作之中。芥川身處日西文化激烈碰撞的時代，同時又是學習西方文學出身，他卻對兩種文化持有自省與超越的意識，全面和深刻的理解，是難能可貴的。

回顧日本幾千年的發(fā)展里程，日本一直都處在無數(shù)次的外來文化的沖擊下，不斷地尋找外來文化與本民族文化融合的交匯點，創(chuàng)造出適合本民族的獨特文化，日本的文字如此，武士道亦如此，所以芥川相信近代文明也不會例外。在《偏頗之見》一文中，芥川對日本的盲從，流于表面的外化式的近代風潮又一次深感惶恐與懷疑，他指出：“僅就文藝而言，放眼望去便可看出，近代日本大致上像是蒙受了近代西方的恩惠?；蛘哒f，像是進行了模仿西方的嘗試?！保?］（P104）但是“藝術(shù)的模仿扎根于深刻的理解”［3］（P105）。“近代的日本文藝一方面橫向地是模仿西方，另一方面縱向地則致力于日本土地上扎根的獨立性表現(xiàn)”［3］（P106），這才是正確的日西文化交融的出發(fā)點。芥川表示：“當藝術(shù)上透徹理解的時候，模仿就基本上已經(jīng)不再是模仿。毋寧說是由于自他融合而花朵自然綻放的創(chuàng)造。探訪一下模仿的痕跡，任何一部古今的作品都不會全然嶄新。另外探訪一下獨立性的根基，任何一部古今的作品也都不會全然陳舊。”［3］（P105）從這里可以看出，芥川龍之介希望日本對異質(zhì)文明的影響能有清醒的認識，他希望日本可以在消化吸收異質(zhì)文明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作品，將日本的外發(fā)式的文化吸收向內(nèi)轉(zhuǎn)化，真正實現(xiàn)本土的近代化創(chuàng)造。

長谷川謹造看到了日本存在的問題之后，在新的文化漩渦中保持了一顆冷靜的心。雖然芥川的用意在于留給長谷川謹造們一種選擇，一次值得積極思考的機會，但是在文化碰撞中如何應對，怎樣才能正確地接受西方近代思想才是作者希望人們意識到的，這些對于近代日本乃至東亞各國的近代化進程具有普遍意義與價值。長谷川謹造的沉思只是開始，要對這一文化發(fā)展進行深刻的反省，從根本上質(zhì)疑所謂的西方近代價值體系，指引本國文化的朝向，做到超越西方文化形成日本本土文化才是關(guān)鍵。

通過以上的分析，“武士道”只是芥川想表達自身文化觀的契機，他透過長谷川謹造對本土文化的重新感受和東西方文化本質(zhì)性的不同認識，假借長谷川謹造一日的經(jīng)歷，用精致練達的敘事方式講述了近代日本潛在的隱患，拋給了以長谷川謹造為代表的近代知識分子們一個課題，一個所有日本國民包括在內(nèi)的文化價值取舍的問題。他給盲目近代化的日本當頭棒喝，啟示長谷川謹造們?nèi)缫⒗硐氲奈幕諊?，就要對區(qū)域之外文化擺脫被動的接受，與本民族文化進行創(chuàng)新性的融合。在吸納、消化外來文化的漫長過程中，日本人要有屬于自己的文化創(chuàng)造，即形成本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芥川龍之介用自己擅長的方式給予了我們實現(xiàn)文化救贖可能。

［1］芥川龍之介.芥川龍之介全集（第1卷）［M］.高慧勤等編譯.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7.

［2］張永廣.基督教教育與日本明治初期的武士階層［J］.河南師范大學學報，2011（3）.

［3］芥川龍之介.芥川龍之介全集（第4卷）［M］.高慧勤等編譯.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7.

［責任編輯 王占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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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438（2015）09-0077-03

2015-05-20

趙珂（1990-），女，河南漯河人，河南大學2013級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東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