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志波

（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上海，200241）

明前期臺閣文人“風(fēng)格論”探析*

湯志波

（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上海，200241）

明永樂至成化間“臺閣體”占據(jù)主流文壇，臺閣文人推崇“和平?jīng)_澹”、“舂容典雅”風(fēng)格，實際創(chuàng)作中亦能與其理想風(fēng)格相照應(yīng)。但臺閣體泛衍后，其風(fēng)格逐漸變?yōu)槟w廓冗沓、啴緩靡麗，以周敘、商輅二人為例，可以看出臺閣體風(fēng)格轉(zhuǎn)變及成因。臺閣文人論述詩歌風(fēng)格之因由，并不注重詩人個性、時代地域之差異，而強調(diào)其盛世遭逢與館閣身份，這正是臺閣體風(fēng)格的重要成因。

臺閣體；永樂至成化；周敘；商輅；風(fēng)格論

國際數(shù)字對象唯一標識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5.06.007

目前學(xué)界定義明代“臺閣體”，多從其“風(fēng)格”入手，如《辭?！贰芭_閣體”條:“臺閣體，明初館閣文臣賦詩作文時所形成的一種正統(tǒng)文風(fēng)，流行于永樂、正統(tǒng)年間?！雹傧恼鬓r(nóng)主編:《辭?！?，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第2192頁。袁行霈先生主編《中國文學(xué)史》稱:“臺閣體則是指以當時館閣文臣楊士奇、楊榮、楊溥等為代表的一種文學(xué)創(chuàng)作風(fēng)格?！雹谠婿骶?《中國文學(xué)史（第2版）》（第4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60頁?！芭_閣體”在永樂至成化間占據(jù)主流文壇近百年，其風(fēng)格亦由典雅和平逐漸變?yōu)槿唔趁饮悾瑢W(xué)界對臺閣體前期風(fēng)格多有論述，但對其變化過程及臺閣文人詩學(xué)觀中的“風(fēng)格論”卻少有問津。本文通過梳理臺閣文人對詩文風(fēng)格之評論，可知其推崇“和平?jīng)_?！?、“舂容典雅”風(fēng)格；而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亦能與其理想風(fēng)格相照應(yīng)，這不僅表現(xiàn)在頌世鳴盛的臺閣體中，亦表現(xiàn)在臺閣文人的生活詩中，并以周敘、商輅之詩為例，探討臺閣體風(fēng)格轉(zhuǎn)變原因。臺閣文人對詩文風(fēng)格成因的詮釋，注重凸顯盛世遭逢之時代特征及“以文辭為職事”的身份特征，卻忽視詩人特有的個性情感。探討臺閣文人詩學(xué)觀中的“風(fēng)格論”，對了解臺閣體之發(fā)展脈絡(luò)、厘清明前期詩學(xué)思想演變過程有重要意義。

一、臺閣文人之理想風(fēng)格

臺閣文人贊揚前代及同代詩文風(fēng)格，多用“和平”、“淳正”、“平淡”、“沖澹”、“紆徐”、“舂容”、“典雅”、“雍容”、“委婉”等詞語，這也是其所追求的理想風(fēng)格。用詞雖不同，然實質(zhì)類似，總言之，即溫和自然、高雅雍容、舒緩而不迫、曲折而宛轉(zhuǎn)等風(fēng)格。

“和平”是臺閣文人最常用的批評術(shù)語，既可指詩中感情，亦指詩歌聲音節(jié)奏。以評論《詩經(jīng)》為例，楊士奇云:“古詩《三百篇》，皆出乎情，而和平微婉，可歌可詠，以感發(fā)人心?！雹蹢钍科?《杜律虞注序》，《東里續(xù)集》卷十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8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541-542頁?！昂推轿⑼瘛敝父星闇睾停疝D(zhuǎn)而不直接，楊士奇此論多是從《詩經(jīng)》中的“情”出發(fā)。莫士安則言:“河南程夫子嘗云:‘古詩《三百篇》，皆古人之歌曲，所以有被之管弦，而奏之郊廟、房中、賓筵者矣。'然其可奏者，必聲之純正而和平者也?！雹倌堪?《陶情稿序》，《陶情稿》卷首，《四庫未收書輯刊》影印清鈔本，第5輯17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50頁。從《詩經(jīng)》“被之管弦”角度，強調(diào)其聲音的和平不激亢。夏塤序《詩學(xué)權(quán)輿》曰:“詩雖肇跡于《擊壤》、《康衢》諸歌與夫《書》之《賡歌》，而備極名義，以垂教萬世，則吾夫子所刪之《三百篇》爾。系之性情、倫理，關(guān)之風(fēng)俗、政治，其本之所重者如此。而溫厚和平、優(yōu)柔微婉以極乎體制、音響、節(jié)奏之妙，剮□亦不可廢焉。”②夏塤:《詩學(xué)權(quán)輿序》，《詩學(xué)權(quán)輿》卷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明天啟五年黃氏復(fù)禮堂刻本，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集部292冊，第7頁。按，夏塤（1421-1479）字宗成，浙江天臺縣人，景泰二年（1451）進士，官至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绑w制”不僅指詩歌體裁，亦可包括詩歌之情志、事義、辭采、宮商等方面③詹锳:《文心雕龍義證》之《附會》篇釋“體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593頁。，“音響”、“節(jié)奏”則是專從聲音角度論述。概言之，《詩經(jīng)》作為公認之詩歌典范，其體制、音響無不合乎“和平委婉”、“溫厚寬和”之特征，這也是其風(fēng)格所在。臺閣文人稱贊同代詩歌亦多用“和平”，如永樂七年（1409）春，翰林編修朱文冕預(yù)考天下貢士，棘闈中相與倡和，梁潛為之作《春闈倡和詩序》云:“為詩凡三百馀首，藹乎歡悅之情，發(fā)于樽俎笑談之末，而沖乎和平溫厚之氣，動于典則儀度之中?！雹芰簼?《春闈倡和詩序》，《泊庵集》卷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7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340頁。指出春闈唱和之作符合禮儀法度，有溫厚和平之風(fēng)格。但臺閣文人所言“和平”更多與盛世聯(lián)系在一起，如同年九月曾棨、王希范、梁潛等七人宴集，分韻賦詩，梁潛作詩序曰:“由是七人之作，益宏大演迤，得盛時和平之音，蓋所謂關(guān)乎風(fēng)化者，信可觀矣。”⑤梁潛:《九日燕集詩序》，《泊庵集》卷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7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340頁。因“治世之音安以樂”，故“和平”、“溫厚”之風(fēng)格最能適應(yīng)當今之盛世。

“舂容典雅”是臺閣體另一主要風(fēng)格特征?！棒┤荨痹稳萋曇粲茡P洪亮，作為審美風(fēng)格則有舒緩、從容不迫之意，亦作“雍容”。“典雅”多指言辭有典據(jù)，不淺俗。劉勰《文心雕龍·體性》中歸納了八種風(fēng)格，“典雅”居首，“典雅者，镕式經(jīng)誥，方軌儒門”⑥劉勰、詹锳:《文心雕龍義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014頁。，即取法儒家經(jīng)典（經(jīng)誥），要求文辭莊重?！暗溲拧憋L(fēng)格特征可以概括為:創(chuàng)作主體情感溫柔敦厚，寄托高尚；語詞雅訓(xùn)，敘述節(jié)奏從容不迫；以儒家的“和”為美感特征。⑦溫玉林:《“典雅”風(fēng)格探析》，《語文學(xué)刊》2012年第6期。此三點亦可視作臺閣體“典雅”之風(fēng)格特征。四庫館臣評價臺閣體風(fēng)格，多將“典雅”和“舂容”連用。有學(xué)者指出，明代臺閣體之“舂容”不再是指宏大響亮、鏗鏘有力以及磅礴大氣的一種美，而是指溫文有度、優(yōu)游嫻雅的另一種風(fēng)格。概言之，即是優(yōu)美而不是壯美。⑧何宗美、劉敬:《明代文學(xué)還原研究——以〈四庫總目〉明人別集提要為中心》，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92-193頁。此說或可商榷。后人論臺閣體之“舂容”風(fēng)格，確實有“溫文有度、優(yōu)游嫻雅”之意，如錢謙益評價楊士奇之詩歌:“今所傳《東里詩集》，大都詞氣安閑，首尾停穩(wěn)，不尚藻辭，不矜麗句，太平宰相之風(fēng)度，可以想見?！雹徨X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乙集“楊少師士奇”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62頁。即是此意。但臺閣文人論“舂容”，并不排斥“宏大響亮、鏗鏘有力”之風(fēng)格特征，如胡粹中為元末管時敏《蚓竅集》作序稱:“出示所自作詩一編，古制近體通若干首，舂容乎其意度，鏗鍧乎其節(jié)奏?！雹夂庵?《蚓竅集序》，《蚓竅集》卷首，《四部叢刊》影印明永樂元年楚藩刻本。曾棨為袁忠徹《鳳池吟稿》作序曰:“然而有若袁氏父子之間更唱迭和，舂容乎風(fēng)雅之中，鏗鏗乎廟堂之上。”?曾棨:《鳳池吟稿序》，《鳳池吟稿》卷首，明萬歷四十五年高郵王百祥?？瘫尽＞菑娬{(diào)其節(jié)奏鏗鏘有力。李時勉為李昌祺《運甓漫稿》作序稱其詩:“有典則溫厚如正士立朝，有流利動快如明珠走盤，有舂容浩瀚如長江大河，滔滔不息。”?李時勉:《運甓漫稿序》，《運甓漫稿》卷首，明正統(tǒng)間張瑄校刻本?！棒┤荨眲t是形容其宏大浩瀚。臺閣文人多以“舂容”形容長篇大章，如陳敬宗言袁忠徹《符臺外集》“大篇之舂容，短章之精潔”①陳敬宗:《符臺外集序》，《符臺外集》卷首，明刻本。，吳琛稱曾棨《巢睫集》“大篇舂容，短章蘊藉”②吳琛:《巢睫集序》，《巢睫集》卷首，明成化七年張綱刻本。，四庫館臣論臺閣體之“舂容”風(fēng)格，亦含有“宏大”之意，而并非完全指“溫文有度”。

雍容典雅更多指文章而言，如楊士奇序胡儼文集指出:“至為文章，嚴于榘矱而雍容溫裕，詞潔義正，于經(jīng)旨必融會眾說而推明之，弗極弗已?！雹蹢钍科?《頤庵文選序》，《頤庵文選》卷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7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551頁。朱權(quán)序胡儼文集則言:“今先生之文，其辭雍容而其氣洋溢，藹然蔚然之意，見乎言義之表。故其文幽深混涵，人莫可測?！雹苤鞕?quán):《頤庵文選原序》，《頤庵文選》卷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7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551頁。兩人均是評論胡儼之文，可知雍容典雅是其文章的主要風(fēng)格。再如王紳序張宇初《峴泉集》曰:“其詩之沖邃而幽遠，文之敷腴而典雅?！雹萃跫?《峴泉集序》，《峴泉集》卷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6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339頁。陳璉為王達《天游文集》作序稱:“其文典雅而溫潤，詩則清麗而工致。”⑥陳璉:《天游文集序》，《天游文集》卷首，明正統(tǒng)五安定胡氏刻本。臺閣文人推崇典雅雍容文風(fēng)，與明仁宗朱高熾偏好歐陽修之文有關(guān)。楊士奇《滁州重建醉翁亭記》載:

我仁宗皇帝在東宮，覽公奏議，愛重不已，有生不同時之嘆。嘗舉公所以事君者勉群臣，又曰：“三代以下之文，惟歐陽文忠有雍容醇厚氣象?！奔缺M取公文集，命儒臣校定刻之。⑦楊士奇:《滁州重建醉翁亭記》，《東里文集》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18-19頁。

臺閣文人以文辭為職事，故詔誥奏議等“經(jīng)世之文”、碑傳序跋等“應(yīng)世之文”亦多學(xué)歐陽修之典雅雍容風(fēng)格，即《翰林記》所云“自士奇以來皆宗歐陽體也”⑧黃佐:《評論詩文》，《翰林記》卷十一，傅璇琮、施純德《翰學(xué)三書》本（上冊），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40頁。。董其昌論復(fù)古派崛起之前的文壇亦曰:“自楊文貞（士奇）而下，皆以歐、曾為范，所謂治世之文、正始之音也。”⑨董其昌:《重刻王文莊公集序》，《容臺文集》卷一，明崇禎刻本。可見，宗尚歐陽修已不僅是翰林文人的專屬，而逐漸成為主流文壇之風(fēng)氣。

與“和平”、“雍容”相對立之風(fēng)格，臺閣文人則多持批評態(tài)度。如永樂十八年（1420）周孟簡序《劉尚賓文集》云:“與凡詩賦諸體，沨沨乎有治世和平之音，可謂正而不易，奇而不艱，淺而不近，深而不晦，非枉非萎非俚而非靡者也?！雹庵苊虾?《劉尚賓文集序》，《劉尚賓文集》卷首，明永樂間劉拙刻成化間劉衢續(xù)刻本。按，劉尚賓即劉夏（1314-1370），字迪簡，號商卿，吳王朱元璋元年（1367）曾任南京尚賓館副使，后出使交趾，卒于廣西。周孟簡（1378-1430），江西吉水人。永樂二年（1404）探花，授翰林編修，選庶吉士。周氏認為詩歌風(fēng)格和平自然，才能體現(xiàn)“治世之音”，其所論述之“和平”，更多體現(xiàn)為“中和”之美，詩歌要合乎法度又非簡單輕易，多變而又不至于艱難，淺顯而不流于平庸，深入而不近于晦澀。能在正奇、淺近、深晦中尋求平衡，而非迂曲、萎靡、俚俗、靡麗之風(fēng)。倪謙為李實詩集作序亦指出:“予觀先生之詩，沖逸而不窘迫，典則而不奇詭，有和平自然之音，無模擬馳騁之態(tài)?！?倪謙:《盤泉詩集序》，《倪文僖集》卷十九，清武林往哲遺著本。李實（1413-1485）字孟誠，號虛庵，重慶府合州人，正統(tǒng)七年（1442）進士，授禮科給事中，官至禮部侍郎。李實之詩淡泊超俗而典雅有則，因窘迫奇詭不屬于性情之正，模擬馳騁已非自然之音。金實《蘭圃遺稿敘》則稱:“詩之綺麗易工，而平淡難到。纖巧不足貴，而渾厚典雅可喜。此古人論詩之至言也?！?金實:《蘭圃遺稿敘》，《覺非齋文集》卷十四，《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明成化元年唐瑜刻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1327冊，第117-118頁。平淡、渾厚典雅之風(fēng)創(chuàng)作甚難，而綺麗、纖巧之風(fēng)反而易學(xué)，其所推崇的自然是前者。景泰元年（1450）白珂為陸颙文集作序曰:

竊惟“有德者，必有言”，文與詩，尤言之精者也，此古之君子修辭以著其事業(yè)，必本諸道德以成章?！耸乐疄槲呐c詩，好于奇者，語或滯于險澀；好于古者，言或出于怪癖?；螂[晦其意自以為深，或突出其體自以為高，不知簡淡之味、和平之音、正直之旨、微婉之辭，乃詩家之格律、文章之正宗也，其視頤光之集為何如哉?、侔诅?《新編頤光先生集序》，《新編頤光先生集》卷首，明景泰元年大冶縣刻本。

陸颙字伯瞻，號頤光先生，揚州興化人，洪武中舉明經(jīng)授，禮部主事，永樂初與修太祖實錄。白珂，毗陵人，宣德十年（1435）舉人，時官大冶縣儒學(xué)教諭。白珂推崇古詩溫厚和平、簡淡沉實之風(fēng)格，并將其成因歸于“本諸道德”，批評后世詩人因追求奇、古、深、高而流于險澀、怪癖、隱晦之弊端，其理想風(fēng)格是簡淡和平、正直微婉，與臺閣文人所推崇理想風(fēng)格相類。

二、臺閣文人之創(chuàng)作實踐

臺閣文人在詩文創(chuàng)作中基本能實踐其“和平?jīng)_?！?、“舂容典雅”的理想風(fēng)格，典型臺閣體中體現(xiàn)尤為明顯。試以胡廣《陪祀南郊》、《營中早朝》兩詩為例:

圣主升中禮玉皇，碧霄云凈月蒼蒼。星河晃漾搖雙炬，煙霧空蒙散好香。玉佩上公趨執(zhí)事，朱衣宿衛(wèi)列成行。小臣侍從天壇下，聽徹《簫韶》頌《我將》。②胡廣:《陪祀南郊》，《皇明西江詩選》卷二，《豫章叢書》集部八，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501頁。

日華初映袞龍裘，云罕高懸十二斿。侍衛(wèi)千官環(huán)彩仗，嫖姚萬騎擁青虬。香飄帳疑爐煙上，山繞天營御氣浮。不羨陳琳能草徼，只歌《大武》頌成周。③胡廣:《營中早朝》，《胡文穆公文集》卷二十，清乾隆十五年刻本。

胡廣（1370-1418），字光大，號晃庵，建文二年（1400）狀元，授修撰。太宗即位后，歷任侍講、侍讀翰林學(xué)士兼左春坊大學(xué)士、文淵閣大學(xué)士等職。永樂十三年（1415）主持纂修《四書五經(jīng)大全》、《性理大全》等書，影響甚大。第一首詩描寫陪同帝王祭祀天地，首句“升中”即是祭天之意，典出《禮記·禮器》:“是故因天事天，因地事地，因名山升中于天?！雹茑嵭?，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440頁。后即以“升中”指代南郊祭天。末句中“簫韶”典出《尚書·益稷》:“《簫韶》九成，鳳皇來儀?！雹菘装矅鴤?，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44頁。據(jù)說《韶》為舜帝所作，因此“簫韶”更多象征著上古三代的盛世升平。《我將》是《詩經(jīng)·周頌》中祭祀文王之篇章，言文王操勞國事，贊頌周朝典章制度之盛。胡廣用此典故甚為妥帖，既寓意大明盛世堪比三代，又將當今帝王比作周文王，贊頌其治理朝政之辛勞。第二首為胡廣扈從朱棣之北京，途中早朝所作，詩中亦頗多典故。如首聯(lián)“云罕高懸十二斿”或是化用張衡《東京賦》:“云罕九斿，闟戟轇輵?！雹奘捊y(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13頁。云罕即旌旗之別名。頷聯(lián)寫軍威之盛，頸聯(lián)寫行帳中的早朝不亞于宮中，舊時宮殿前丹墀設(shè)焚香爐，故“爐煙”多指代宮廷，“天營”即紫微垣，指代天子。瑞香飄浮讓人將行帳誤疑為宮廷，群山環(huán)繞中更襯托出帝王之氣象。最后言自己不需羨慕陳琳能寫檄文，只需歌《大武》——表現(xiàn)武王克商豐功偉業(yè)的周代樂舞——就可以了。胡廣兩詩多用典故歌功頌德以展現(xiàn)盛世氣象，用詞文雅有據(jù)，而詩中感情平和，并未因扈從寵幸表現(xiàn)出激亢興奮之情，故多紆徐舂容之風(fēng)。

需要指出的是，臺閣文人所追求的雍容和平風(fēng)格，并不僅僅表現(xiàn)在應(yīng)制進呈的臺閣體中，其日常生活中所作之詩亦多此類風(fēng)格。試舉楊士奇、金幼孜兩首五律為例:

河上皆民舍，波光暎葦扉。青裙沽酒過，白發(fā)載鮮歸。倉廩豐年積，弦歌古俗稀。征颿未可住，還逐暮云飛。⑦楊士奇:《過武城縣》，《東里詩集》卷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8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325頁。

閑居慕恬曠，雅趣在南園。山水留遺韻，煙霞隔世喧。幽蘭宜獨操，大雅共誰論。我亦知音者，何時一過門。①金幼孜:《題南園琴趣》，《金文靖集》卷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40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617頁。

第一首是楊士奇途經(jīng)武城縣時所作，首句描寫民居沿河而建，蘆葦所編的門扉映照在河中。婦女沽酒，老人打漁，一派平靜祥和之景象。倉廩豐實，古俗猶存，本想暫住，但帆船未能停留，只能將這如畫風(fēng)景記在詩中。第二首是金幼孜寫閑居生活，表達自己心懷淡薄曠達之志，在南園中彈琴，仿佛脫離了塵世的喧囂。兩詩描寫日常生活均是波瀾不驚，但平淡中不乏雍容氣度，第一首用禮樂教化之“弦歌”典故寓意太平盛世，第二首則用知音典故，顯示自己高尚情操。不用華麗辭藻堆砌，別有淡泊之韻味。

臺閣體泛衍成為文壇主流后，模仿者甚多，臺閣體“和平?jīng)_?！?、“雍容典雅”之風(fēng)格逐漸變?yōu)槟w廓冗沓、啴緩靡麗之音，籠罩文壇，流弊甚廣。對此批評最多的當屬四庫館臣:

（高）啟詩才富健，工于摹古，為一代巨擘，而古文則不甚著名。然生于元末，距宋未遠，猶有前輩軌度，非洪、宣以后漸流為膚廓冗沓、號臺閣體者所及。（高啟《鳧藻集》提要）

柄國既久，晚進者遞相摹擬，城中高髻，四方一尺，馀波所衍，漸流為膚廓冗長，千篇一律。（楊榮《楊文敏集》提要）

今觀所作，雖有舂容宏敞之氣，而不免失之膚廓，蓋臺閣一派至是漸成矣。（周敘《石溪文集》提要）

“三楊”臺閣之體，至弘、正之間而極弊，冗阘膚廓，幾于萬喙一音。（倪謙《倪文僖集》提要）

正統(tǒng)、成化以后，臺閣之體漸成啴緩之音。（岳正《類博稿》提要）

成化以后，安享太平，多臺閣雍容之制作。愈久愈弊，陳陳相因，遂至啴緩冗沓，千篇一律。（李夢陽《空同集》提要）

是編……凡文九卷，詩一卷，多館閣應(yīng)酬之作，不出當時啴緩之體。（商輅《商文毅公集》提要）②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2273、2290-2291、2392、2295、2296、2309、2396頁。

“膚廓”即膚淺廓落，多指文辭空泛，大而無當，不切實際?！皢彙敝嘎曇羧岷褪婢彛诿髑逦膶W(xué)批評中并非褒義，如胡廣所編《性理大全書》引前人之說云:“歌亦不可以太高，亦不可以太下。太高則入于噍殺，太下則入于啴緩。”③胡廣:《性理大全書》卷六十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11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444頁?！案琛奔础渡袝分小霸娧灾?，歌詠言”之“歌”，“啴緩”是“歌之太下”的表現(xiàn)，故非出于性情之正?！澳w廓”、“啴緩”多與“冗沓”相聯(lián)，形容臺閣體繁衍后期亦步亦趨模仿下之風(fēng)格。四庫館臣的上述評論，《鳧藻集》、《空同集》提要只是論及臺閣體之流弊，不關(guān)涉作者本人；而《楊文敏集》、《倪文僖集》提要更是為證明其風(fēng)格迥異于臺閣體流弊；只有《石溪文集》、《商文毅公集》提要是批評其“膚廓”、“啴緩”之風(fēng)，故以周敘、商輅二人為例，探討臺閣體風(fēng)格轉(zhuǎn)變及成因。

周敘（1392-1452）字公敘，江西吉水人。永樂十六年（1418）進士，選庶吉士。歷官編修、侍讀、經(jīng)筵講官、南京侍講學(xué)士等。有《石溪集》十一卷、《石溪周先生文集》八卷存世。四庫館臣所見即后者，因其“編次無法”、“殊乖體例”而列入“存目”之中。以《春日扈御駕祗謁列圣山陵十首》為例，錄其前三首:

上日謁園陵，祗嚴竭圣情。直廬千幛列，馳道萬人應(yīng)。御□含春色，山花絢曉晴。微臣叨扈蹕，幸沐渥恩榮。

御幄千旗擁，屯營萬騎環(huán)。祥煙隨鳳蹕，瑞日映龍顏。金鼓轅門樂，衣冠彩仗班。嵩呼來父老，聲動五云間。

膴膴神皋迥，鑾輿晚駐時。天連雙鳳闕，地接九龍池。日月開黃道，云霞翊畫旗。澤隨陽德布，春滿萬年枝。④周敘:《春日扈御駕祗謁列圣山陵》之一、二、三，《石溪周先生文集》卷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明萬歷二十三年周承超等刻本，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集部31冊，第548-549頁。

扈從謁陵亦是臺閣體常見題材，但周敘之詩，更喜歡用“千”、“萬”這樣的字眼來夸張歌頌。如“直廬千幛列，馳道萬人應(yīng)”、“御幄千旗擁，屯營萬騎環(huán)”，“澤隨陽德布，春滿萬年枝”以及其后幾首詩中的“三陵丹壑繞，萬乘翠華臨”、“小臣懷祝頌，寶歷萬年長”等。這與胡廣之詩對比，“典雅”之特征已弱化，而多空泛之辭，即有“膚廓”之嫌。周敘作詩喜長篇大章及組詩，如其《石溪周先生文集》三卷詩歌中應(yīng)制進呈詩有《元夕賜觀燈》十首、《春日扈御駕祗謁列圣山陵》十首、《賜游萬歲山》四首，而描寫個人生活的詩歌亦是如此，如《送復(fù)侄南歸六十韻》、《送祖侄仁本赴內(nèi)黃縣令四十韻》、《寓愁》六首、《積雨金川舟中寫懷》十首、《示群從子弟》八首、《湘川雜詠》八首，甚至挽詩也是連篇累牘，如《挽太師楊文敏公》五首、《哭渙侄》十首、《挽曾光薦》五首、《挽胡祭酒先生》四首、《哭幼子孚孫》四首等。內(nèi)容有限而且不斷重復(fù)，或是周敘詩歌“膚廓”之重要原因。

商輅（1414-1486），字弘載，號素庵，浙江淳安人，正統(tǒng)十年（1445）會試、殿試皆第一，除修撰，進講經(jīng)筵，升侍讀，景泰間官至兵部尚書。英宗復(fù)辟，貶斥為民。成化初復(fù)入閣，官至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xué)士。有《商文毅公集》十卷、《商文毅公全集》三十卷等著作傳世。四庫館臣所見為前者，言其詩“啴緩”確有一定道理，明末湯殷為之作序亦稱:“其詩文多為館閣時之作，不出當時啴緩之體?！雹贉?《商文毅公集》卷首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明萬歷三十年劉體元刻本，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集部35冊，第1 -2頁。以其《甘露》詩為例:

達人明至理，佳城預(yù)卜筑。彼美東甌隅，山青水仍綠。松柏種滿林，翠色連岡麓。挺特干云霄，中有鸞鳳宿。和氣能致祥，甘露凝珠玉。累累綴枝葉，縱觀悅眾目。醞釀由造化，非比餳飴屬。達人忠孝士，報國心逾篤。公余無外慕，詩書時展讀。仰懷北闕尊，萬歲頻遙祝。休征天報喜，式兆邦家福。②商輅:《甘露》，《商文毅公集》卷十，《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明萬歷三十年劉體元刻本，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集部35冊，第116頁。

永樂后各地祥瑞進呈成風(fēng)，“甘露”亦是天降祥瑞之征兆，故臺閣文人多有詩賦頌之，商輅亦不例外。其詩開篇寫甘露降于松柏之上，卻用了四聯(lián)八句描述“達人”之山青水綠的居住環(huán)境，鋪敘過多，影響了主題。中間三句寫甘露，卻又過于簡單，只是強調(diào)和氣致祥、造化醞釀，然后又轉(zhuǎn)寫“達人”之忠孝，對帝王的忠心，以甘露作為國家昌盛的吉兆遙祝帝王。詩歌倒是符合和平?jīng)_澹之風(fēng)格，但似乎索然無味。我們可以對比永樂十年（1412）楊榮所寫《甘露》詩:“……四郊自此樂年豐，上天降祥福圣躬。瀼瀼甘露凝柏松，飴甘肪白醴酪醲。珠璣駢聯(lián)綴芳藂，粲粲不受杲日烘。靈氛煜煜氣沖融，呈祥現(xiàn)瑞何所鐘。袞衣垂拱蓬萊宮，梯航玉帛俱來同。小臣叨祿愧才庸，但愿萬歲歌時雍?！雹蹢顦s:《甘露》，《文敏集》卷一，明正德十年建安楊氏刻本。是時朱棣獵于武崗，而甘露降于方山，故其詩開篇用大量篇幅描寫朱棣狩獵之情景，省略不引。商輅寫甘露只用“甘露凝珠玉”一句，以珠玉比喻甘露，雖然形象但不生動。楊榮亦只用“飴甘肪白醴酪醲”寫甘露，稱其味甜于飴糖，色白于脂肪，如酒漿般味道濃厚，色香味俱全，甘露的形象鮮活起來。商輅用“累累綴枝葉”形容甘露點綴在樹上的情景，而楊榮則形容甘露是“珠璣駢聯(lián)”，并言其鮮明燦爛不受日照之影響，兩詩對比，高下立判。臺閣體風(fēng)格趨向膚廓啴緩，首先在于應(yīng)制進呈的臺閣體題材有限，而經(jīng)過數(shù)十年之久連篇累牘地頌世鳴盛與歌功頌德，結(jié)果只能是堆砌辭藻、剽竊模擬而已。而永樂間的大國氣象，洪熙、宣德間的盛世太平在正統(tǒng)后逐漸衰落，早期臺閣文人感恩酬德、鳴己之盛、競技逞才的心態(tài)至此多已消失，臺閣體創(chuàng)作只是延續(xù)前朝慣性，故流于膚廓、啴緩之風(fēng)格。

三、臺閣文人之風(fēng)格成因論

對于詩文不同風(fēng)格之成因，前人亦多有探討，或言人格之不同，或重時代之差異，或論地域之區(qū)分，或辨身份之影響。臺閣文人論述詩歌風(fēng)格之成因，并不注重詩人個性、時代地域之差異，而多強調(diào)其盛世遭逢與館閣身份?？疾炫_閣文人對風(fēng)格成因的詮釋，對于了解臺閣體風(fēng)格的形成亦有幫助。

作家之個性差異是形成詩文不同風(fēng)格的重要因素。劉勰在《文心雕龍·體性》中歸納出典雅、遠奧、精約、顯附、繁縟、壯麗、新奇、輕靡等八種風(fēng)格后，進一步指出其不同風(fēng)格之成因:

若夫八體屢遷，功以學(xué)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是以賈生俊發(fā)，故文潔而體清；長卿傲誕，故理侈而辭溢；子云沉寂，故志隱而味深；子政簡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堅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慮周而藻密；仲宣躁銳，故穎出而才果；公幹氣褊，故言壯而情駭；嗣宗俶儻，故響逸而調(diào)遠；叔夜俊俠，故興高而采烈；安仁輕敏，故鋒發(fā)而韻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辭隱。觸類以推，表里必符。豈非自然之恒資，才氣之大略哉?、賱③闹?，詹锳義證:《文心雕龍義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022-1025頁。

劉勰認為詩文風(fēng)格之不同更多是受個人學(xué)識、才華、氣質(zhì)、性情之綜合影響，個性不同造成了風(fēng)格之千變?nèi)f化，如賈誼性格豪邁故文辭簡潔而清新，司馬相如性格狂放故辭藻過多夸張，其他均可以此類推。劉勰之說后人多有贊同，如唐代儲詠云:“性情褊隘者，其詞躁；寬裕者，其詞平；端靖者，其詞雅；疏曠者，其詞逸；雄偉者，其詞壯；蘊藉者，其詞婉?！雹谵D(zhuǎn)引自范梈:《木天禁語》之《氣象》篇，《歷代詩話》本，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751頁。同樣高度概括了詩人性情與風(fēng)格之關(guān)系。明初宋濂亦明確指出:“詩，心之聲也。聲因于氣，皆隨其人而著形焉。是故凝重之人，其詩典以則；俊逸之人，其詩藻而麗；躁易之人，其詩浮以靡；苛刻之人，其詩峭厲而不平；嚴莊溫雅之人，其詩自然從容而超乎事物之表。如斯者，蓋不能盡數(shù)之也?！雹鬯五?《林伯恭詩集序》，《宋學(xué)士文集》卷第三十三，《四部叢刊》景明正德刻本。詩人性格有凝重、俊逸、躁易、苛刻、嚴莊溫雅之不同，風(fēng)格亦因此多有差異。永樂至成化間臺閣文人亦注意到個人性情不同對風(fēng)格之影響，如李時勉在《戴古愚詩集序》中指出:

夫詩本乎人情，關(guān)乎世運，未易言也。雄渾清麗、雅澹俊逸、放曠綺靡、刻苦怪險之作，隨其人才性之所得，高下厚薄，有以為之也。若夫其溫淳敦厚、乖戾蹙迫、安樂怨怒、長短緩急之音，則因其時世之所遭，盛衰治忽之不同，有以致然也。夫以其人才性之高，而遭夫時世之會，得以鳴國家之盛者，蓋千載而一遇，豈非其幸也耶？④李時勉:《戴古愚詩集序》，《古廉文集》卷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42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734頁。

李時勉將詩風(fēng)成因分為兩類，“雄渾清麗”、“雅澹俊逸”等風(fēng)格由個人之才華性情不同所致，而“溫淳敦厚”、“乖戾蹙迫”等風(fēng)格則更多受時代盛衰之影響。李時勉理想之風(fēng)格，自然是個人才性高、學(xué)養(yǎng)厚再加以遭逢盛世所形成的溫柔敦厚、和平?jīng)_澹之臺閣體風(fēng)格。

風(fēng)格又因時代而異，劉勰《文心雕龍·通變》中亦有論及:“黃唐淳而質(zhì)，虞夏質(zhì)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艶，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雹輨③摹⒄查A:《文心雕龍義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089頁。簡略概括了每一時代之文學(xué)風(fēng)格特色。臺閣文人強調(diào)的時代特色，在相當程度上并無政治上朝代更替之區(qū)分，只有禮教中“治世”與“亂世”之差別。如成化五年（1469）彭時為楊溥詩集作序指出:“詩自《三百篇》而下，其體屢變，其音節(jié)高下，世異而人不同。然其和平雅正、無雕刻險怪之弊者，大抵皆盛世之音也。觀漢魏六朝以及隋唐宋元諸家篇什，概可見矣?！雹夼頃r:《楊文定公詩集序》，《楊文定公詩集》卷首，《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明鈔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326冊，第463頁。彭時甚至認為無論何時何代，只要和平雅正之風(fēng)格者，大都是盛世，漢魏至宋元詩之和平者可以證明。而臺閣詩歌和平易直之風(fēng)格，亦是“治世”所形成。胡儼為楊榮《兩京類稿》作序曰:

蓋嘗見公制作之暇，應(yīng)四方之求，執(zhí)筆就書，若不經(jīng)意。及其成也，江河演迤，平鋪漫流；言辭爾雅，不事雕斲；氣象雍容，自然光彩。譬之春日園林，群英競秀，清風(fēng)澗谷，幽蘭獨芳。及余休致而歸，間得見公所作，筆力愈健，波瀾蒼老，尤深起敬。此誠公遭遇列圣天平雍熙之運、聲明文物之時，故得其攄其所蘊，以鳴國家之盛，足以傳世示后矣。①胡儼:《兩京類稿序》，《兩京類稿》卷首，明正統(tǒng)十三年建安楊氏家刊本。

胡儼認為楊榮“雍容爾雅”、“自然光彩”之風(fēng)格，是遭逢盛世“故得其攄其所蘊”的結(jié)果。曾棨亦曾指出:“國家混一，海內(nèi)文治誕興，淳龐渾厚之氣，悉復(fù)于古。于是四方髦俊之士，得以優(yōu)柔涵養(yǎng)，濯磨淬礪于其間，以其所蓄發(fā)而為詩，所以詠歌朝廷功德之盛、風(fēng)化之美者，蓋莫非治世和平之音也，何其至哉！”②曾棨:《玉雪齋集序》，《玉雪齋詩集》卷首，明宣德間刻本。曾氏認為詩歌和平之音出現(xiàn)，是因政治興盛，詩人得以“優(yōu)柔涵養(yǎng)，濯磨淬礪于其間”，故能以其所蓄發(fā)之于詩，有和平之音，與胡儼觀點相近。

作者身份與風(fēng)格之關(guān)系，“前七子”之一徐禎卿曾有較為詳細的論述:

詩之辭氣雖由政教，然支分條布，略有徑庭。良由人士品殊，藝隨遷易，故宗工巨匠，辭淳氣平；豪賢碩俠，辭雄氣武；遷臣孽子，辭厲氣促；逸民遺老，辭玄氣沉；賢良文學(xué)，辭雅氣?。惠o臣弼士，辭尊氣嚴；閹僮壺女，辭弱氣柔；媚夫幸士，辭靡氣蕩；荒才妖麗，辭淫氣傷。③徐禎卿:《談藝錄》，《歷代詩話》本，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768頁。

徐禎卿首言風(fēng)格由政教決定，但個人身份的不同，造成風(fēng)格之“略有徑庭”，并列舉不同身份下形成的不同風(fēng)格。臺閣文人作為“輔臣弼士”，故其風(fēng)格多“辭尊氣嚴”，又與“宗工巨匠”之“辭淳氣平”相類似。翰林文人“專以文辭為職事”，以“沖澹和平”之風(fēng)格體現(xiàn)“治世”是其職責(zé)所在。再則臺閣文人多身居高位，彭時云:“所處者高位，所際者盛時，心和而志樂，氣充而才贍，宜其發(fā)于言者，溫厚疏暢而不雕刻，平易正大而不險怪，雍雍乎足以鳴國家之盛?！雹芘頃r:《楊文定公詩集序》，《楊文定公詩集》卷首，《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明鈔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326冊，第463頁。因時盛位高，加之心和志樂，故有溫厚平易之風(fēng)格。值得注意的是，臺閣文人并非一直都是“輔臣弼士”，遭遇貶謫外遷者不乏其人，如黃福（1363-1440）曾貶謫交趾19年，后起任南京兵部尚書。楊榮為其文集作序指出:“或謂公之言皆公志所發(fā)也，而有激切、和平之不同者，何哉？蓋其出鎮(zhèn)南交，則銳意于撫綏；及既還朝，居守南京，則存心于經(jīng)綸，故其所發(fā)，自然有異也。其他隨寓興懷，即物賦形，而魁特超邁之氣，見于其間者，無不可喜可愛?！雹輻顦s:《黃忠宣公文集序》，《黃忠宣公文集》卷首，明嘉靖間馮時雍刻本。認為其貶謫期間與詔還后心態(tài)不同，故詩歌有激切、和平兩種不同風(fēng)格。但大部份臺閣體風(fēng)格并未因作者身份改變而改變，如永樂初內(nèi)閣七輔臣之一黃淮，因朱高煦所譖下獄10年。黃淮在獄中所作詩集名之曰《省愆集》，所作詩歌仍是“和而平，溫而厚，怨而不傷，而得夫性情之正者也”⑥楊榮:《省愆集序》，《楊文敏公集》卷十一，明正德十年建安楊氏刻本。。黃淮并未因身份變成“遷臣孽子”而詩風(fēng)變?yōu)椤稗o厲氣促”，相反，和平溫厚之風(fēng)格在獄中多能保持。如《陶情》:“慮淡心無競，神怡物自忘。鳶魚關(guān)俯仰，宇宙信行藏。草色年年綠，川流脈脈長。陶然有余樂，擊壤頌羲皇?！雹唿S淮:《陶情》，《省愆集》卷上，民國敬鄉(xiāng)樓叢書本。鳶飛魚躍，物我兩忘，完全是隱士情懷，看不出絲毫哀怨之情。永樂十八年（1420）正旦獄中作詩:“寒盡愁難盡，春歸客未歸。鳥聲喧曙色，柳眼弄晴暉。叢棘棲身久，繁華入夢稀。遙思諸閣老，環(huán)佩集彤闈?！雹冱S淮:《庚子正旦二首》之二，《省愆集》卷上，民國敬鄉(xiāng)樓叢書本。時黃淮已入獄6年，雖然首句即表達其愁怨難盡，但并不強烈。想象獄外已是初春景象，而自己只能回憶當年元日時內(nèi)閣的繁華生活?；蛴行┰S憂愁，卻不哀傷，符合詩教中“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之傳統(tǒng)，全詩總體風(fēng)格平淡雅則。再如景泰五年（1454）章綸因言事下獄3年，獄中詩歌集成《困志集》一卷，成化間倪謙為之作序，對其詩歌風(fēng)格敘述甚詳:

樂清章公大經(jīng)，予同年進士也。平生性鯁介，負氣節(jié)。景泰中為禮部儀制郎中，上言時政缺失十四事，皆關(guān)國家之大計，格君心之大猷。不意批逆鱗，觸忌諱，詔下錦衣衛(wèi)獄。三木囊頭，五百殘膚，備嘗楚毒。頌系三年，人皆為公危，幸而不死。公茹荼如飴，無所怨悔，惟形諸賦詠以自適，積久成帙，題曰《困志集》?！枧跽b之，則見其發(fā)諸肺腑、協(xié)諸聲音者，皆和平怡懌。凡以寓夫愛君憂國之誠、思親懷舊之感，而絕無怨悱抑郁之態(tài)焉。故曰“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觀公是詩，忠孝之志可知矣。②倪謙:《困志集序》，《困志集》卷首，民國敬鄉(xiāng)樓叢書第四輯本。亦見于倪謙《倪文僖集》卷二十二。

章綸在獄中備受苦楚，但“茹荼如飴，無所怨悔”，獄中詩歌多是忠君憂國之作，風(fēng)格仍是和平易直，“絕無怨悱抑郁之態(tài)”。臺閣文人認為詩文風(fēng)格并不因作者身份轉(zhuǎn)變而改變，無論是位居臺閣還是貶謫放逐，臺閣體始終能保持和平雅正、雍容典雅之風(fēng)格，這也正是臺閣體能形成潮流并占據(jù)主流文壇數(shù)十年的重要原因。

Analysis on the Theory of the Secretariat Style during the Early Ming Dynasty

Tang Zhibo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200241）

The Secretariat Style（Taigeti）occupied the mainstream literary world during the period from the reign of Emperor Yongle（reigned 1403～1424）to that of Emperor Chenghua（reigned 1465～1487）of the Ming Dynasty（1368～1644）.Its members praised highly a style of“gentleness，placidness and simplicity”and of“elegance，gracefulness and dignity”，and，in fact，their poems could coordinate with its ideal style.However，after its proliferation，its style became“vague and general，and redundant and superfluous”，and“l(fā)eisurely and unhurried，and luxurious and resplendent”.Its changeover in style and the causes for this could be deciphered from the example of Zhou Xu（1473～1557）and Shang Lu（1414～1486）.And when its members discussed the origin of the style of poetry，they did not concern about the differences among the personalities of the poets，and the different ages and regions they live in，but stressed their experiences in prosperous times and their status as members of the Secretariat.This，too，is the very reason for the formation of the secretariat style.

Secretariat Style（Taigeti）；from the reign of Emperor Yongle to that of Emperor Chenghua；Zhou Xu；Shang Lu；style

I206.2

A

1001-5973（2015）06-0075-09

2015-03-09

湯志波（1983— ），男，山東五蓮人，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講師，博士。

責(zé)任編輯：孫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