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震
三余堂散記
商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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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詩歌的會議,我應邀坐在主席臺上,主持人介紹我時,說:著名詩人、評論家……云云。我很汗顏。我是評論家嗎?編輯有評論家的功能,但絕不是評論家。
我認為,一個評論家是要有“許可證”的??鬃泳幜恕对娙佟?,也沒有當成評論家。他老人家教學生時,不講修辭手段,不講美學意義,也僅是唱唱讀讀,讓外行聽熱鬧,內行聽門道。可以肯定,孔先生的弟子里,對詩歌這門課外行多,所以才“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當他的有心智的對詩歌內行的學生子貢問他:研究詩歌,是要“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嗎?孔老夫子聽后才搖頭晃腦地說:是?。 笆伎膳c言詩已矣”。用現(xiàn)代漢語說,就是:研究詩歌“要像對待骨、角、象牙、玉石一樣,切磋它,琢磨它”??鬃诱f:“你能從我已經(jīng)講過的話中領會到我還沒有說到的意思,舉一反三,我就可以同你談論《詩》了。”
看看,孔先生對評論家的要求是能夠“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能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情懷和境界的人,才可以論詩。這“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能力,就應該是評論家的“許可證”。
我這個編輯,在編發(fā)稿件時,不會與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只是自己切磋與琢磨。所以,我不是評論家。也就是說,編者體現(xiàn)的都是編者本人的喜好。
詩無達詁,編詩亦無達詁。論詩者詁否。
風雨未必喻今世,遑論豈能盡詩情?至道無難,論詩之道卻難。
我一直對詩歌評論家懷有謹慎的尊重,我一直對編輯論詩懷有謹慎的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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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古至今,寫詩的人大概都寫過桃花。桃花一直是一個值得羨鮮慕艷者、多愁善感者吟詠的喻體。詩中最早出現(xiàn)桃花的應該是《詩經(jīng)》里的《桃夭》,之后才有詩人不斷地使用桃花這一具象。陶淵明曾有《桃花源記》等;唐人寫桃花者更多,就連李白都多次寫桃花。
桃花可以是理想國里縹緲的仙子,可以是入世的凡俗人情,更多的是“人面桃花相映紅”的美人。桃花有紅有粉亦有白,盛開時最惹蜂蝶,色澤艷得讓人想入非非。于是,有“桃花運”“桃色新聞”等艷俗之說。當然,也有慘烈的,如:冷兵器時的古戰(zhàn)場,“錘到處,腦漿迸裂,如萬朵桃花開”。
《詩經(jīng)》中的《桃夭》,是“人面桃花”,曾被清代的文人譽為:此詩“開千古詞賦詠美人之祖”。這種論斷當然過于偏頗,或過于偏愛。但,也足見這首寫桃花的詩對后世的影響。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這是一首寫新娘子出嫁的詩,已無異議。而且從古至今,約定俗成的是:新娘子出嫁那天就一定是最漂亮的人。所以,把新娘子比作絢爛的桃花并開得紅燦燦,是沒有什么過分的。但是,把這首詩說成是“詠美人之祖”就顯得閱歷短淺了,也過于武斷。更多的例子我不想列舉了,還是接著說桃花。
詩人眼中的桃花,為什么有的是潔白的仙子,有的是俗世艷遇?有道是:各花入各眼。個人的心態(tài)、審美情趣和際遇決定了對桃花的態(tài)度。桃花只是客體,想念超凡仙子的和想念俗世美人的,不借桃花也可以借其他如杏花、梨花等。都喜用桃花,除桃花逢春、艷麗、半羞半野外,確實要歸功于《詩經(jīng)》之《桃夭》。
說了半天,就是想強調《詩經(jīng)》的影響力??梢耘袛啵禾諟Y明、李白及近現(xiàn)代詩人等寫桃花,都是從《桃夭》中來。有一個詞,叫澤被后世。把這個詞冠給《詩經(jīng)》是恰當?shù)?。那么,不讀《詩經(jīng)》的人去寫詩,一定是不恰當?shù)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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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復古道,非我而誰”。這話只能是李白等輩說。
說出這種話的人,一定是貫通古今,才華橫溢,韜略滿腹。不僅是有志向和雄心,作品也一定是有時空的穿透力,會百世流芳。
北京出租車的許多“的哥”善談,客人一上車就開聊,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人情世故,無所不知。甚至奧巴馬下一步要打誰,咱中央又要怎樣安排干部、人事,他都知道。也有欲知天下事,“非我而誰”的氣勢,讓你聽著很熱鬧,可下了車,你敢信嗎?
有些話,確實要看誰說的?!对鰪V賢文》上有一句這樣的話:“夠不著屁股的手,別往天上指?!蔽也皇钦f北京“的哥”,我是在說那些盲目自大的人。
??吹?、聽到一些寫詩的人自發(fā)組織個什么流派、宗派,然后就發(fā)宣言,宣言的內容比李白這句“非我而誰”還要雄心勃勃,還要戰(zhàn)旗獵獵,似乎他們的組織是詩壇救世主,他們的宣言一出,“英特納雄耐爾”明天就實現(xiàn)。我也是被熱鬧吸引得關注了一會兒,接著就想起北京“的哥”。
詩壇要不要分出幾個陣營?是不是寫格律詩的、寫散文詩的和寫新詩的要雞犬相聞?如果有分營而治想法的人,一定是個不通古今、無才低能、小氣狹隘的人。
詩,就是詩,不是用了某種形式或格律或散文化,就變成另外的一種詩了!不貫通古今能把格律詩詞寫好嗎?不可能!不懂格律詩詞的人能把新詩寫好嗎?我不信!不懂格律詩詞、寫不好新詩能把散文詩寫好嗎?我絕對不信!
宣言和口號都不能是用來蠱惑人、嚇唬人的,要拿出真刀真槍,就是拿出好作品來!不是編了多厚的印刷品,組織幾個多大型的活動,頒了什么獎,詩歌就會自然存在。
靠活動證明擁有了詩歌的人,定遺來者羞!
李白的“將復古道,非我而誰”,是努力回到詩歌的源頭,重新理解本民族的詩教和政治自覺、創(chuàng)作自覺,是立天地之心,顯皓月之志。
《易經(jīng)》中“復”卦的解釋是:“復,其見天地之心乎。”
見天地之心,要用執(zhí)著的天真,而不是功利的俗念。天地之心也是世道人心。要完成天地之心,就要俯仰無愧天地,褒貶只待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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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月,我被調到詩刊社主持工作,一種壓力從天而降,一股憂思由心而生。
那年,我剛過完五十二歲生日,一個朋友向我索要一張字,我提筆就寫了:“生年過半百,已無千歲憂?!迸笥迅吲d地拿著字走了,而我卻沉思了許久。我無憂了?因為有憂,才寫無憂。這是文人的毛病,或文人都常常干的這種自欺欺人的事。我不是自欺欺人,我是希望無憂或暗示自己很快無憂。
這句話是從古詩“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化用來的。為什么化用這句,因為有憂。
“能者勞,智者愁”。此“愁”即是憂。反過來說:無憂者,無智。
有大憂者,懷大志,并能化憂為智。
想起孔子的一次憂。一天,孔夫子把自己關在一個小屋子里,面容凝重,目光呆滯。學生子貢看到了,不敢問,就和顏回說:咱老師在屋里發(fā)傻呢!顏回聽到后,立即走到琴臺邊坐下,一邊撫琴,一邊高歌,一時噪聲鵲起??桌蠋熉牭胶?,就喊:顏回,你給我進來!顏回邁著四方步走到老師身邊??桌蠋熅蛦枺耗銥槭裁匆粋€人在那又彈又唱?顏回不眨眼睛地反問:“夫子奚獨憂?”就是:老師你為什么一個人憂愁?孔老師有點兒發(fā)怒,說:你先回答我的問題。顏回有備的,大大方方地說:“吾昔聞之夫子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回所以樂也。”用現(xiàn)代漢語說是這樣:啊,過去我就聽到過老師的教誨:對天下的人與事知其然也之所以然,對未來有自信就不會憂。所以我就不憂。接著,顏回又背誦一句孔老師的話:“汝徒知樂天知命之無憂,未知樂天知命之有大憂也?!笨桌蠋熉犕?,笑了。對顏回說:你如果只考慮自身的生活、學業(yè)、未來,雖然要憂,但這種小憂,解決起來并不難;但要解決天下疾苦、國計民生的大憂,就沒那么容易了。
孔子之憂是天下之憂,所以,半部《論語》治天下。
想起這段故事時,我好像真的偷聽了孔老師給學生的講課。
我理解的“知命”是:自己必須要走的路,是一條關系眾人靈與肉的路,一定存在著“憂”。所以,一邊希望無憂,一邊為憂而憂。
突然就想起,五十二歲時的維特根斯坦,那年他說:“像個騎自行車的人,為了不倒下我不停地踩著踏板向前?!?/p>
我不想治天下,也不想倒下,只想平平安安地工作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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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知道猶太人聰明,但大多數(shù)人只看到猶太人的成就,并不了解猶太人的教育。一次讀閑文,看到一則猶太人的老師給學生上課的課堂故事,這個故事一直縈繞于懷。我曾做過老師這個職業(yè),我多次責問自己:我會這樣上課嗎?我誤人子弟了嗎?
大家都在感嘆:沒有好的教育,怎么會有聰明的后代。可是,好的教育是什么?
故事是這樣的。
在猶太人的一個重要節(jié)日里,正上課的老師走出課堂一會兒,去辦點兒事,并交代學生自己讀書。老師回來時,發(fā)現(xiàn)學生們不是在讀書,而是圍在一起下棋。學生們很驚悚,沒想到老師這么快就回來了,心想一定會遭到嚴厲批評??墒?,老師并沒有批評他們,反而走過來和他們一起下棋,并溫和地問:你們誰能告訴我下棋的規(guī)則?學生們愣愣地看著老師,老師就拿著棋子給學生們一邊演示一邊說(當然是猶太人自己的棋):“第一,你必須一步一步走,每步只能走一格,這需要你有耐心。第二,你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退,走錯一步就要付出代價,這需要你有勇氣。第三,只有走過中線,你才可以前行,可以后退,可以左移,可以右挪,可以一步走一格,也可以一步跨兩格,這表明,要得到自由,是有條件的……”實物施教,用學生們的興趣施教。這大概就是:寓教于樂吧。
這位老師是講下棋嗎?看來棋如人生,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
我們的老師會下棋嗎?我們的老師看到學生們在課堂上下棋,會和學生們如此這般地下棋嗎?我們的課堂會和人生規(guī)則有關聯(lián)嗎?
我問的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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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說過:“寫詩就是為了找知音?!蔽蚁朐偻ㄋ滓稽c說:“寫詩是為了一次相遇。”
一個詩人為什么寫詩,可能會有許多答案。高大上的,嬉皮士的,正襟危坐的,俗世快樂的,嚴謹刻薄的,等等繁多的繚亂的回答。我覺得:一個人寫詩,很可能是給一個遙遠的、模糊的、似有似無的,或根本不存在的人寫的。那個遙遠、模糊或不存在的人,可能就是詩人要尋找的知音。
詩人是孩子,渴望被愛。
詩人寫詩時,那個遙遠、模糊的人,已在詩人心里存在。可能不具體,可能只存在于幻象、聯(lián)想之中,但那個人是原動力,是激情釋放的突破口,是撒嬌的對象。
羅蘭·巴特在《小說的準備》中說:“我寫作是為了被愛;被某個人、某個遙遠的人所愛?!绷_蘭·巴特應該是詩人,當然,羅蘭·巴特就是詩人。
每一首詩,都是詩人心事的文字表現(xiàn)。有些心事是清晰、明朗的,有些心事是混沌、模糊的。所以,詩歌就不可能首首明朗或模糊。讀懂一首詩的明朗或模糊的人,能看到詩歌背后詩人心事的人,就是這首詩的知音,就是在熱愛這個寫詩的人。當然,我不反對誤讀,許多大作品都是被誤讀出來的。
一首詩,如空中飄下的雨絲,有人會覺得纏綿,有人會覺得凄冷,這纏綿和凄冷已經(jīng)和雨絲沒什么關系了。但是,雨從天而降時,一定希望落到一個有溫度的身體上。雨就是水,打濕的是你的心事。
讀懂一首詩,就是和寫詩的人交流了心事,可能還會交換心底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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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的寫作目的不外乎是呈露個人的詞語魔力與審美經(jīng)驗等,而這些寫作目的,是要通過讀者的閱讀來完成的。同樣,詩歌的美學目的,更是要通過讀者的閱讀來實現(xiàn)。這個目的,就是要給讀者帶來——愉悅。
詩歌給讀者提供的愉悅材料是復雜的,是詩人喜怒哀樂的混合物。詩人既希望讀者能夠敏銳地識破詩人語言的智謀,又渴望讀者能從詩人的作品中認識“詩人是誰”、“詩人心中的世界是什么樣的”。也就是說,讀者從詩歌中獲得的愉悅多少、深淺,可能是判斷一首詩的藝術品質或社會價值功能幾何的標準。換句話說,詩歌的美學目的能完成多少,是受到讀者群體審美判斷和價值衡量制約的。
說到這兒,我們想說的是,我們給讀者朋友們提供的詩歌,是藝術品;是可以給朋友們帶來愉悅的藝術品。這些藝術品,是飽含人類所有情感的詩人的勞動與創(chuàng)造。
詩人寫作是情感釋放的藝術通道,閱讀也是。中國詩歌的美學傳統(tǒng),從《詩經(jīng)》開始,就是“立象以盡意”。
詩人的寫作大抵是不會離開“立象以盡意”這個具有核心意義的審美指標的。但是,詩人不過是個體勞動者,個體勞動的作品必然是各具特色的。而正是這種異態(tài)紛呈,才使得詩歌多姿多彩,才使得詩歌作品充滿魅惑。這個魅惑,是詩人寫作的動力,更是讀者閱讀的動力。
寫詩和讀詩,都是為了獲得愉悅。艾青先生說:“詩人永遠是十八?!笔藲q是什么樣?心靈自由,性格率真,想象力豐富,創(chuàng)造性強,對未來充滿自信。
北宋人程顥寫過一首《春日偶成》,這里不妨拿來別做一用,詩曰:“云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边@個“偷閑”,應該是對自己的忠實,對生活的忠實。我們也可以理解為是對詩歌的忠實。一個“偷”字,是何等愉悅?。∧鞘窃趯懺?,或是在讀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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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廣東新興縣采風,到國恩寺。這是六祖慧能出家的寺院。
進了寺院,當?shù)亟哟覀兊呐笥?,請寺院里的住持給我們講講六祖慧能的成長史。先講慧能是第一個把印度佛教改良成有中國特色的佛教大師,接著講了慧能怎樣艱難曲折成為大師的故事。這住持和尚地方口音很重,我沒完全聽清楚,但大意我是聽懂了。
慧能聰慧過人,悟性極高,勤勞善良,有經(jīng)天緯地之襟懷。但五祖法師卻讓他去后院做劈柴淘米掃院等雜務,不讓他來聽經(jīng)(很像孫悟空的學藝路徑)。讓他臥薪嘗膽、韜光養(yǎng)晦、裝傻充愣。為啥,怕遭他人嫉妒并加害。直到五祖法師想讓弟子們寫一佛門偈語,一直想做六祖的神秀和尚大張旗鼓地寫了“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薄?/p>
在神秀和尚心得意滿時,五祖法師卻不滿意,對神秀和尚說:“汝作此偈,未見本性,只到門外,未入門內?!边@個批語,等于否了神秀和尚繼承六祖的可能?;勰芙K于繃不住了,寫了:“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蔽遄鏉M意了,欲傳六祖位于慧能。
神秀和尚急了,怒火中燒了,無惡不作了,誓要除去慧能。慧能只有脫僧袍換俗裝,躲獵戶家里避難,才逃脫神秀的追殺。多年后,慧能才出山到韶關登蓮座講經(jīng)布道??纯?,俗世間為爭一重要位置殺父母弒兄弟的事,在佛門依然存在。俗世的斗爭都是政治斗爭。我不知道印度教里佛門是否有這等故事,慧能的故事是真有中國特色了。
這個故事告訴我,佛本來是肉眼凡胎父精母血的人。人能做出的事,佛家子弟也會做。只有看透了“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闭撸拍艹煞?。
我等輩活在俗世,爭來斗去,搶來奪去,有幾個能悟透“本來無一物”的?悟不透,必然會惹塵埃。
阿彌陀佛。我能成佛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