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鋒
公元713年, 29歲的唐玄宗,在安定宮闈之后,雄赳赳、氣昂昂地登上政治舞臺,用熱血豪情寫下壯麗的英雄史詩,以駕馭天下之才重振李唐雄風(fēng)。是年,金秋時節(jié),驪山講武,他在檢閱三軍之時,借故貶黜了功臣勛將——統(tǒng)兵大帥郭元振,以此立威。第二天黎明,唐玄宗騎著三花御馬照夜白,沿驪山東馳至渭河打獵,在“風(fēng)勁角弓鳴”中,遙望那被晨霧籠罩著的繡嶺巒峰,恰似一匹飛奔的驪駿,即將出世橫空。一個史書上頌揚的盛世,已然拉開序幕,是年即為大唐開元元年。
在那個盛世,最榮耀的人莫過于唐玄宗。當“九天閶闔開宮殿”的時候,他可以穿著兗服,戴著冕旒,接受“萬國衣冠”的朝拜。東起日本,西達拂菻,南到室利佛逝,北至室韋,都在他的視線之內(nèi)。只有“并吞四夷”的志向才能配得上“天可汗”的美稱?!把劢鐭o窮世界寬”,一千多年來,后人喊著唱著,要“夢回唐朝”,不就是想分享一下那份榮耀?一等的國家,一等的國力,一等的國威,一等的版圖。
當然,榮耀的背后卻是“邊庭流血成海水”,卻是“孤城落日斗兵稀”。歌舞絲竹聲,掩蓋了“新鬼煩冤舊鬼哭”。伴隨著金戈鐵馬的喊殺,為了成就帝王的宏圖霸業(yè),在盛唐雄風(fēng)的席卷下,不知道有多少血性男兒的鐵骨化作了無定河邊的枯骨。在實現(xiàn)“盛唐夢”的征途上,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踏上了“通往奴役之路”。
雄才霸主自然不會把這些放在心上,在政治權(quán)術(shù)的游戲中,沒有生命價值可言,一切都服從權(quán)術(shù)所指向的目標。當權(quán)術(shù)走向巔峰的時候,人的生命尊嚴就會走向谷底。所有人都以君王的意志為轉(zhuǎn)移,除了王忠嗣。
敢于逆龍鱗,要說這王忠嗣可不是一般人。他出身將門,父親戰(zhàn)死之時,年方九歲,被唐玄宗賜名,收養(yǎng)在宮中,與后來的唐肅宗李亨成為總角之交?!耙磺粺嵫晔ザ鳌?,自是他從小就種下的情結(jié),以至于剛有機會上前線,就多次率輕騎出塞,敢于作戰(zhàn)。李亨擔(dān)心他枉自斷送性命,勸父皇把他召回。
“男兒本自重橫行”,再加上王忠嗣深受唐玄宗父子兩代的器重,所以后來他再臨戰(zhàn)陣,仍是奮勇向前。在吐蕃贊普大酋的閱兵式上,趁著茫茫夜色,他“提刀略陣”,率三百騎兵,“斬數(shù)千人”,繳獲牛羊上萬頭,吐蕃贊普倉皇逃命。這一仗打出了李唐的尊嚴與聲威,堪比當年霍去病,率八百驍騎深入匈奴數(shù)百里,殺敵兩千多。還有一次,面對吐蕃的進攻,王忠嗣單槍匹馬,左右沖擊,獨個殺敵數(shù)百。越過尸山,泅過骨海,一顆將星,就這樣冉冉升起。三十五歲,他成為朔方節(jié)度使,統(tǒng)帥一方。
王忠嗣在朔方,褪去年輕時的勇猛,變得老成持重,也許是多年征戰(zhàn),已經(jīng)深味老子所說“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的真諦。他要求每張弓每支箭都得寫上士兵的姓名,作戰(zhàn)歸來,凡遺失的,按姓名論罪。于是麾下將士人人自勉,兵器鎧甲充足。在與番人貿(mào)易時,他提高馬價,既加強了戰(zhàn)備,也削減了番人的馬匹儲量,一舉兩得。
王忠嗣權(quán)力最盛時,兼任四鎮(zhèn)節(jié)度使,有唐一代絕無僅有。他統(tǒng)領(lǐng)天下勁旅,控制萬里疆土,后來的名將哥舒翰、李光弼、郭子儀都是他的下屬。危機恰恰就潛藏在榮光的背后!隨著他功勞越來越大,地位越來越高,與太子又是發(fā)小,自然招致權(quán)相李林甫的嫉恨。于是,對方開始天天找他的過錯。
機會終于來了。天寶五年,吐蕃重新控制了面積遼闊的青海湖,其中爭奪最激烈的是石堡城。一城得失,關(guān)乎帝國的顏面。對此,唐玄宗志在必得,命令王忠嗣不惜一切代價拿下這個地方。只要王忠嗣一聲令下,必能奏凱而歸,但至少要付出幾萬人的生命。多少戰(zhàn)士的亡靈,僅僅是要為“天可汗”的臉上貼金,就遠隔塵寰,哀泣無告!王忠嗣拒絕領(lǐng)命,那一刻,他比吶喊作戰(zhàn)還要英勇,他敢于無視盡忠的義務(wù),敢于對抗皇冠下的威權(quán)。后來,在董延光率部進攻時,王忠嗣不得已出兵,卻消極應(yīng)對,不重賞士卒。李光弼善意地告誡他,這樣做會招致饞言與禍害。王忠嗣說:“我很清楚得到這座城不足以制敵,失去它對國家也沒什么害處,難道我忍心用幾萬人的性命換取一個官職嗎?將來被責(zé)怪,大不了做個普通的金吾、羽林將軍,回京宿衛(wèi);再不濟,無非去偏遠的黔中做個小官罷了?!?/p>
王忠嗣不愿用將士的鮮血來染就他的帥袍,但同時也低估了違命后果的嚴重性。李林甫很好地抓住這次機會,讓人誣告他陰謀擁兵勾結(jié)太子李亨。單憑偉大的人格是無法提高自身對抗暗算與陷害的免疫力的。于是,王忠嗣被召入京,接受三堂會審。多虧哥舒翰大力相保,他才撿回性命,被貶漢陽,得以多活了四年。雖然被貶官,但他卻獲得了后世的尊重與敬仰。
少不更事時,看《三國》,讀到劉備為報兄弟之仇,討伐吳國,把江山社稷與幾十萬大軍孤注一擲,真的是義感天地,情動乾坤。現(xiàn)在想想,這分明是莽夫的行徑,那幾十萬葬身長江西陵峽畔的蜀地將士,難道他們就沒有兄弟?那連營的大火是如此殘酷!
南征孟獲時,諸葛亮也曾設(shè)伏火燒藤甲軍。三萬藤甲軍被烈火燒得伸拳舒腿,被鐵炮打得頭臉粉碎,尸積如山,填滿溝谷,臭不可聞??吹饺绱藨K象,諸葛亮垂淚嘆息:“吾雖有功于社稷,必損壽矣?!币郧拔蚁矚g從軍事的角度欣賞諸葛亮用兵如神,也知道他出于“興復(fù)漢室”的政治需要,平定后方的戰(zhàn)爭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況且對方是未受中原禮教沐化的蠻夷,死也是自己“作”來的。
然而,當聽到諸葛亮那沉重的嘆息聲以及王忠嗣那發(fā)自肺腑的解釋的時候,我這才深深地意識到在功利至上的世界里,我們似乎已經(jīng)缺失了起碼的人道與同情。
早在開任節(jié)度使時,王忠嗣就曾說:“吾不欲疲中國之力,以徼功名耳。”他清醒地認識到“一將功成”的背后是“萬骨枯”。唐軍將士懷著“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決心,沖上城樓,插上戰(zhàn)旗,歌里唱“為什么戰(zhàn)旗美如畫,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它”。英雄,在安西、在朔方、在隴右、在劍南,在“平沙莽莽黃入天”的絕域,在李唐帝國綿延起伏的邊境線上,最后“相看白刃血紛紛”,被如雨的箭矢射中身死。那一刻,沒有誰會為他們的死負責(zé),他們再也不會聽著凱歌為歷史作證,再也不會痛飲之后“醉臥沙場”。甚至,帝國連對他們像樣的紀念都沒有。
仁厚的王忠嗣,最終也沒能改變麾下健兒的命運。那些無名英雄們,在哥舒翰的帶領(lǐng)下,戰(zhàn)死數(shù)萬,實現(xiàn)了唐玄宗拿下石堡城的夙愿。頂著“天可汗”的光環(huán),沉醉在霓裳羽衣舞里的君王,欲望不斷膨脹,已然聽不得動地而來的漁陽鼙鼓聲,早也經(jīng)不起這悲壯激越的音符,從長安一路向西南,失去寵妃,失去皇冠,失去江山。就在唐肅宗繼位頭一年,王忠嗣就被追贈為兵部尚書,然而,盛世的浪卻退了,潮也落了。
王忠嗣(706年—750年),初名訓(xùn),祖籍山西太原祁縣,后移居華州鄭縣(今陜西華縣),唐朝名將。父王海賓以驍勇聞名,官至太子右衛(wèi)率、豐安軍使。王忠嗣九歲時,王海賓戰(zhàn)死于吐蕃松州保衛(wèi)戰(zhàn)中,追贈為左金吾大將軍。忠嗣接入宮中撫養(yǎng),玄宗收為假子,賜名忠嗣,常與忠王李亨一起游玩。有一次玄宗和他論兵法,他“應(yīng)對縱橫,皆出意表”。玄宗十分器重,對人說:“此子爾后必為良將?!?47年,王忠嗣因招李林甫忌妒而被讒遭貶為漢陽太守,748年經(jīng)權(quán)衡后又轉(zhuǎn)任為漢東郡太守。第二年(749年)暴死,享年四十五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