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在發(fā)展進程的不同階段都出現過“疊加”(superposition)這種形式,但該語言現象引起語言研究者的注意,還是近二十年的事情。從外語研究來講,Hopper&Traugott(1993)、Lehmann(1995)、Shaumyan&Sypniewski(1995)、Sypniewski(1996)等在其論著中都有所涉及;就漢語研究來看,許多學者也從不同角度闡釋并分析了“疊加”這一概念,如劉丹青(2001)、薄文澤(2002)、馬清華(2003)、聶功斌(2003)、劉志生(2005)、于峻嶸(2006)、王淼(2007)、石鋟(2007)、朱其智(2007)、江藍生(2008)、王新宇(2009)、雷冬平、胡麗珍(2011)、李立林(2011)、張誼生(2011,2012,2013)、張云峰(2013)等。本文擬從共時角度對新世紀以來諸位漢語學者對“疊加”概念的應用和探討進行大致梳理,試圖總結和回顧現代漢語語法研究對其認識和運用的得與失,并為漢語學界今后展開相關研究提供參考。
一、與“疊加”相關的共時研究
劉丹青(2001)認為“疊加”是一種與語法化進程密切相關的句法現象,并提出了語法化視域下的“同詞異類疊加”,即同一詞匯成分以不同的詞性在一個句法結構體中同現,如寧夏中寧方言“我給給了他一本書”當中作為動詞的“給”和作為介詞的“給”的疊加;南京方言“走小門走”當中作為前置介詞的“走”和作為動詞的“走”的疊加。劉丹青認為“疊加”不同于同一詞語以相同的詞性在句法中出現(比如“狗咬狗”),而是語法化等級差別所造成的同形詞語以不同的語法身份同現。
薄文澤(2002)認為海南文昌話親屬稱謂系統(tǒng)體現出來的語義關系恰好是漢語和臨高語有關語義特征——“疊加”——相互影響的結果。
馬清華(2003)認為“附加成分疊加”是子句內部多次使用功能相同、相關或相反的附加范疇(情態(tài)、指稱)標記,以作用于同一意義焦點的現象。在此定義之下,馬清華集中探討了強程度標記疊加的基本類型和疊加規(guī)則,并在此分析之上發(fā)現疊加是一種弱勢的有限擴展規(guī)則。至于是否采用疊加方式,一直是在經濟性、準確性、有效性和句法可行性之間權衡作出的。
聶功斌(2003)認為“疊加”是一種被忽略的修辭格,該修辭格就是說話者為加強語言表達的程度,在一個意義上加強與之方向相同的意義以浮現更大的意義強度。這種修辭手法的運用使我們的語言更加多彩豐富。比如“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盲人、瞎馬、夜半、深池”四層意義疊加在一起使所要表達的意義更加突出,極言情境之危險。
劉志生(2005)從近代漢語詞匯學角度研究了“疊加式詞語模”,該詞語模是這樣一種固定模式:從結構上看,整個模式由前后兩部分相疊構成,前件和后件也各由兩部分組成,一是不變的固定詞部分A,一是可變的變項部分X或Y;從音節(jié)上看,它們都呈四音節(jié)形式,由前后兩個雙音模塊疊加而成,構成“2+2”模式,比如“XA+YA”形式和“AX+AY”形式。
于峻嶸(2006)從訓詁學角度探討了表示“遍指”的“名詞疊加”,比如“人人”及相關的“日日”的意義結構問題,提出名詞只在數量的有限程度上具有可疊加性,而名詞疊加構式也承載了“全指表達”的意義。
王淼(2007)分析了漢語中兩種常見的動詞“疊加”格式“一邊VP1一邊VP2”和“又VP1又VP2”兩者在語義關系、語義特征、格式義三方面的明顯區(qū)別。
石鋟(2007)從漢語史角度梳理了漢語形容詞“AABB”形式從疊加式到重疊式的歷時演變。石鋟認為“疊加”是一種形成句法結構的句法操作手段,其前后兩部分是句法上的并列關系。唐宋時,重疊式“AABB”在疊加式“AABB”的基礎上演變而成,其機制是重新分析與類推。
朱其智(2007)從二語習得的偏誤類型——雜糅(又叫結構糾纏、結構混亂)分析入手,指出“疊加”是兩種結構簡單相加所造成的偏誤類型,其中包括詞語疊加(比如“一個棟舊公寓大樓”)和句法結構疊加(比如“這個也是為什么我要來到中國留學的原因”)。
江藍生(2008)在對肯定否定不對稱現象進行解釋時提出了“概念疊加和構式整合”,即在兩個意義基本相同的概念之間發(fā)生的,意義相同的兩個概念疊加后,通過刪減其中某些成分(主要是相同成分),整合為一個新的結構式。這既包括構詞層面同義詞的疊加和詞形的整合,比如“早先+以先——早以先”;也包括構詞層面相鄰的兩個同義或近義概念的疊加與詞形的整合,比如“果然+不出所料——果不然”;還包括句法層面兩個語義相同或相近的句式疊加后整合成新的構式,比如表示“不希望、不如意”的否定式“差點兒沒VP”與肯定式“差點兒VP”之所以語義不對稱,是因為“差點”與“沒”是在同一層次上疊加在一起來修飾共同的對象VP的,即“(差點兒+沒)+ VP”。
王新宇(2009)提出了“共形疊加語”的概念。這種共形疊加語詞的重疊部分在概念上不完全一致,只是兩個語詞具有共同詞形才疊加在一起使用,比如“迅雷不及掩耳+掩耳盜鈴——迅雷不及掩耳盜鈴”“感人肺腑+肺腑之言——感人肺腑之言”。該文對共形語詞疊加使用現象進行了嘗試性描寫和系統(tǒng)性分析并對其加以分類解釋(分為積極修辭疊加語、中性疊加語和消極修辭疊加語三類)。在此基礎上揭示了共形疊加語的語用價值,并對其規(guī)范問題進行了辨證的討論。
雷冬平、胡麗珍(2011)描寫了近代漢語同義雙音虛詞通過概念疊加與詞形整合形成同義三音節(jié)虛詞的現象,將該類演變分為三類:一類是AB+AC→ABC,如“便則道”“一壁廂”“依然原”;第二類是AC+BC→ABC,如“久已(以)后”“起為頭”;第三類是AB+BC→ABC,如“多敢怕”“只除非”“只除了”“只除是”等。以上同義詞疊加整合再詞匯化的過程為江藍生提及的詞匯層面的同義詞概念疊加和詞形整合現象提供了文獻用例。
李立林(2011)在對婁底湘語小稱后綴的研究中發(fā)現“子”“唧”“崽”“崽唧”等表示小稱的后綴可以相互疊加,其疊加類型大致可分為兩類:“中心語素+子/唧+崽/崽唧”和“中心語素+子+唧”,小稱后綴疊加的深層理據為語用和認知的需要——當用一個后綴來表達還不夠的話,就會選擇多用一個;當然,不同層次的后綴疊加是漢語方言詞匯發(fā)展軌跡的一種保存。
張誼生(2011)討論了“預設否定疊加”的方式與類別、動因與作用。張誼生將預設否定雙重疊加式分為“蘊含、復置、交互”三類,而由再加復置構成的多重疊加式又分為“復置+蘊含、復置+連用、復置+交互”三類。預設否定疊加的動因有主觀突顯、詞義磨損、兼顧特色、整合結構等。這種否定疊加的基本效用就是強化,但疊加式的強化必然會導致否定義的羨余。這種不同詞語的疊加形式滿足了預設否定多樣化的語用要求,還形成了一系列詞義與句法后果,包含預設否定詞的詞匯化與習語化。
張誼生(2012)在共時平面上將“疊加”與“強化”(reinforcement)放在一起共同考慮。他認為二者相通但側重點不同,“疊加”著眼于表達形式,而“強化”著眼于表達效果。張誼生提出疊加強化的方式主要有四類:并存式、累積式、框架式、糅合式;基本類型包括增強型、兼顧型、補充型、分述型四種;其后果分別表現為:配合義融合的詞匯化、格式義定型的構式化、浮現義形成的整合化、功能義弱化的附綴化等四個方面。
張誼生(2013)關注了具體詞類——介詞的“疊加”問題,他認為在語言的具體使用中,由于一部分介詞的功能有所弱化甚至轉化,為了增強表義效果、滿足特定的表達需要,再加上雙音化的韻律驅動,就會出現同義介詞的疊加現象。張誼生將現代漢語介詞疊加的方式與類別分為六種:并列式與歸并式、附加式與嵌套式、融合式與累積式,并認為介詞疊加可以滿足協(xié)調結構、區(qū)別語義和強調語用等不同平面上的多樣化需求,而介詞疊加的后果則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并列疊加的詞匯化趨勢,二是結構錯配的附綴化性質。介詞“疊加”的提出不僅關乎介詞的形成與發(fā)展、功能與用途,還涉及到了介詞的使用頻率、接受程度以及規(guī)范化問題。
張云峰(2013)對類型復雜、功能多樣的近代漢語比況框式介詞進行了觀察。他發(fā)現概念疊加是其形式上最為顯著的構成特點,該形式呈現出省略性、地域性、修辭性、擴展性等若干運用特點,也具有標識虛化等級、語流分界、意義補足等作用。
二、前人研究的貢獻和不足
綜上所述,前人對語言“疊加”現象的認識和研究以及對“疊加”概念的探討和應用,均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具體如下:
(一)學者們在漢語研究中涉及到了諸多語言學平面中有關“疊加”的問題
詞匯平面:劉志生所提出的近代漢語疊加式詞語模,比如:“X三Y四”“X天Y地”“不X不Y”“三X兩Y”等用一種簡潔而固定的“疊加”形式表達了某一種甚至幾種特定的意義類型,它們僅用有限的四音節(jié)語音材料使詞語的信息含量得到了擴充。疊加式詞語模構詞符合遣詞造句盡可能經濟簡練的語用原則與漢語詞匯雙音節(jié)化的大勢。江藍生、雷冬平、胡麗珍等都從不同角度對詞匯層面的同義詞概念疊加和詞形整合成三音節(jié)詞的現象給予了說明和描述。
句法平面:江藍生指出所謂句法層面的疊加,是指兩個語義相同或相近的句式疊加后整合成新的構式,并據此分析了“差點兒VP”與“差點兒沒VP”,“難免VP”與“難免不VP”,“VP之前”與“沒VP之前”,“除了X”與“除了X之外”等句式的形成機制。
語義平面:無論是構詞層面還是句法層面,江藍生始終將“疊加”框定在語義平面中“同義概念”的疊加上,至于后來的緊縮現象和構式整合,則是另外一回事。
語用平面:王新宇所提出的“共形疊加語”是使用者出于語用目的,即在表達中推崇語匯刺激性,追求一種新鮮表達效果的表現。
修辭平面:聶功斌在疊加是意義之間的相加的認識上將其視為一種修辭格。
方言平面:薄文澤在對閩語海南話——文昌話親屬稱謂的研究中,用“疊加”命名了不同語言系統(tǒng)在語言接觸中相互影響所造成的結果。李立林發(fā)現了婁底湘語表示小稱的后綴可以相互疊加,而不同層次的后綴疊加是漢語方言詞匯發(fā)展軌跡的一種保存。
(二)學者們在語法研究中涉及到了漢語具體詞類的“疊加”問題
名詞疊加:于峻嶸對表示“遍指”的“名詞疊加”作了可能性和限制性的分析。動詞疊加:王淼將表示動作同時進行的兩種格式“一邊VP1一邊VP2”和“又VP1又VP2”看成了動詞疊加。形容詞疊加:石鋟認為形容詞性的AABB在唐以前都是疊加式的,比如重言式疊加“穆穆皇皇”,重疊式疊加“青青黃黃”。唐宋時期疊加式與重疊式并存,比如重言式疊加“皎皎蒼蒼”,重疊式疊加“小小細細”。此后,重疊式“AABB”在疊加式“AABB”的基礎上演變而成。副詞疊加:馬清華提出了專職強程度副詞的疊加——專職程度副詞1+專職程度副詞2。比如“他還聽不太十分清楚以后究竟會有什么結果”,這種疊加可得到強調或婉曲兩種不同的結果;專職程度副詞1+確證類語氣副詞:比如“今天真太危險了”,這種疊加表示口氣強度的增加。介詞疊加:張云峰從概念疊加角度關注了近代漢語比況框式介詞疊加現象,張誼生則對現代漢語介詞疊加現象的方式與類別、作用與后果進行了系統(tǒng)性的探討并提出了個人見解。不同詞性之間的相互疊加:劉丹青在語法化進程之下考慮同一詞語分別充當不同句法成分在一個句法結構體中同現的現象,雖然同一詞語在不同句法位置的詞性不同,但由于外在形式相同,劉丹青將其也看成疊加問題。在強程度標記的疊加中,馬清華還提出了專職程度副詞與程度代詞的疊加、唯補程度詞與狀語性程度詞的疊加、強級狀語性程度詞與結構助詞“de”的疊加。
(三)學者們在研究中對“疊加”的基本含義達成一定共識
1.疊加是針對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語法成分而言的。
2.疊加是語言應用主觀強調目的的外在表現形式。
3.疊加的二者或多者在語言某視域上具有共同性。
顧名思義,疊加是指使一物與另一物占有相同位置并與之共同存在。“相同位置”與“共同存在”這兩個特點決定了相互疊加的二者或多者在位置上的相同性,在功能上的一致性,在對象上的同一性。因此,盡管前人對漢語語言學中“疊加”的研究有很多貢獻,但在語法學范疇之下,其中有些觀點仍存在一定分歧并暴露出如下問題:語法疊加與同詞異類相混同、語法疊加與框架結構相混同、語法疊加與糅合結構相混同、語法疊加與緊鄰共現相混同、語法疊加與概念疊加相混同。
詞性不同的成分即便是同形詞匯,也不具備相互疊加的資格,充其量只是各守其位在各自句法位置承擔各自相應的句法功能。而框架結構就是框架式,糅合結構就是糅合式,絕不可因為語義重復就與疊加式相混同,各種格式的本質差別其實是顯而易見的。另外,緊鄰共現只是語言線性排列特點的一種外在表現形式,而緊鄰共現的主體則是在不同結構層面針對不同對象發(fā)揮各自語法作用的,比如“自從打太原回來以后”這個小句里的介詞“自從”和“打”。還有一點需要指出:語法疊加是指相互疊加的主體在句法、語義、語用三個層面都具有一致性,而概念疊加只是針對語義平面的一個稱謂而言的。簡言之:概念疊加是語法疊加的一個下位概念,語法疊加包括概念疊加。
三、總結和展望
從目前漢語學界來看,經過二十年的發(fā)展和諸多學者的努力,有關疊加現象的研究成果頗豐、思路開闊,但仍有許多內容需要進一步探索。我們要在現有體系的框架內揭示“疊加”概念在語言學各個層面的不同指向,力求避免混同濫用,以增強研究的科學性。在未來的研究道路上,應該采取一分為二、雙管齊下的原則。一方面加強對語言學廣義“疊加”的應用和探討,另一方面更要加強對“疊加”作為語法層面狹義本體概念的研究和分析,在“同位置、同對象、同功能”的“三同”限定原則之下框定“疊加”概念的內涵和外延。“前修未密,后出轉精”,期待后來者在今后的研究上能有更多新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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