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 江
(作者為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甘惜分老師是我博士生導師童兵老師的博士生導師,童老師是中國新聞學第一個博士,我又是童老師眾多博士生中的開門弟子。 所以《新聞愛好者》雜志的施宇老友向我約稿時, 提出要我寫一點如何繼承和發(fā)揚甘老的學風是理所當然的。 當然在我看來,由甘老的大弟子童兵老師和清華大學劉建明老師撰文最為合適。
如果我也來寫,那我多少有幾點犯難:其一,我研究的是美國等歐美國家新聞傳播事業(yè), 恰恰不擅長研究中國;其二,作為“長孫”,登門甘老家或在人民大學耳提面命的機會較少;其三,甘老1980 年代的兩本書《新聞理論基礎》和《新聞論爭三十年》所探討的新聞的黨性、階級性、人民性等宏大命題我理解得不深不透,難以詮釋與延續(xù)此學術(shù)理路。
于是我想換一個思路: 寫一寫我作為人民大學研究生時甘老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以及我與甘老的一次堪稱“瞞天過?!钡挠H密之旅吧,也算是為甘老波瀾壯闊的一生經(jīng)歷添上一點花絮。
我自海軍轉(zhuǎn)業(yè)再到家鄉(xiāng)報社工作多年之后,有幸從34 歲起成為人民大學新聞學院的前身新聞系碩士生和博士生,而那已經(jīng)是1990 年代初期和中期的事情了。1994 年碩士生畢業(yè)時,甘老的大弟子之一童兵老師要招第一屆博士生, 我在同學的勸說下報了名。 而來自華中科技大學前身華中理工大學的劉燕南老師,則有幸成為甘老的關(guān)門女弟子。
我與來自南京大學的陳絢師從童兵老師讀博士,與年近八旬、已經(jīng)半退休的甘老很少見面,只有神交, 而這種神交主要通過童老師這個中介來實現(xiàn)的。 1990 年代,人民大學新聞系有“二老”:甘老與張老。 此前讀碩士時,與甘老年齡相仿的新聞傳播教育老前輩張隆棟先生 (1917—2009 年) 還教過我們的課,記得課名叫《中外資產(chǎn)階級新聞思想史》。 張先生早年畢業(yè)于燕京大學政治系, 任教于燕京大學新聞系,精通英文,法文、俄文也略懂。
教會學校出來的張教授,才高八斗。 我們就一個傳說向張老師求證:您是怎么半個月學成俄語的? 他說1957 年他年屆不惑,新聞系要求翻譯《蘇共中央直屬高級黨校新聞班講義匯編》《蘇共中央直屬高級黨校新聞學教學大綱》之類的教材,張教授突擊兩周,就能做筆譯了。 可能是因為他的西學和燕京背景,到1986 年年近古稀才當上教授, 只做了碩導而無緣博導。 相比之下,八路軍和延安馬列學院出身的甘老,則根正苗紅得多,1984 年成為國內(nèi)新聞學第一批博導, 并在1988 年將童老師培養(yǎng)成第一位新聞學博士。 我和研究生同學感到,甘老當博導理所當然,張老不當博導屬于時運不濟,令人扼腕。
當然,即便甘老根正苗紅,“文化大革命”中也未免予被批斗。 我們讀碩士時就聽說,“文化大革命”中人民大學武斗較烈, 曾任燕京大學新聞系主任的人民大學新聞系副主任蔣蔭恩(1910—1967 年)就是在研究生樓旁邊一棟舊房子里“畏罪”自殺的。 張老師頂著 “司徒雷登的門徒”“桂系三號軍閥的女婿”“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海外敵特關(guān)系”等大帽子,受盡了皮肉之苦和精神折磨。 據(jù)說造反派把張老和甘老的關(guān)系說成是 “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張隆棟和他的臭老婆甘惜分”,令人哭笑不得。
說了半天,似乎要談的是張老,而不是甘老。 是的,那時的甘老對于我們來說,主要是一個傳說。 等我博士生畢業(yè)、 進入高校任教時, 甘老已經(jīng)年過八旬。 但是我們這些大齡、小齡的學生都知道,甘老和張老身體極佳,以至于我產(chǎn)生了一個印象:新聞系老師普遍長壽,而且與社會上一般情況相反,男性老教授比他們的老伴活得久。
當然,甘老在1980 年代中后期做的兩件事情在師生中還是很有影響的。 一是他1986 年秋創(chuàng)立的中國人民大學輿論研究所,二是他1988 年出版的《新聞論爭三十年》。 輿論研究所“一出生就風華正茂”,1988 年春節(jié)前后組織了聚焦政治體制改革的 “首都知名人士龍年展望”調(diào)查。 我1991 年入學時,或許是有所限制,或許是借閱者眾,從人民大學圖書館和新聞系資料室是很難借到《新聞論爭三十年》的,加之甘老的“多聲一向論”引起過一些來自非專業(yè)方面的批評,也受到了其他人的激賞。
如果說以前對甘老是心理上“敬”和客觀上“遠”的話, 那么在我從教于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新聞系期間,有了一次與甘老零距離接觸的千載難逢的機會,而且我冒了一點險抓住了這個機會, 彌補了我作為徒孫為甘老做點什么的心愿。
2007 年春夏,甘老已滿91 歲高齡,而身體依然硬朗。 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總監(jiān)陳婉瑩教授向我建議, 能否代為邀請甘老和人民大學研究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另一位82 歲的高放教授一同到香港大學做學術(shù)訪問? 如果可以,行程安排在“十一”期間。 我說完全可以一試,一來甘老是我?guī)熥?,二來我與高放教授熟識。
9 月初,我到位于舊稱鐵獅子胡同一號、今名平安大街張自忠路三號的人大舊址老宿舍區(qū), 登門拜訪甘老師和高老師。 經(jīng)我一番勸說,二老表示可以考慮。 我就詢問他們有沒有港澳通行證,二老近年都沒有去過港澳,自然沒有。 我事先打聽到,辦理這個通行證雖然沒有年齡限制, 但是申請人必須到北京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處去當面申請和辦理簽注。
要我?guī)ьI二位老者去辦理,還是有困難的。 二老走路都有點顫顫巍巍。 甘老老伴不在了,好在平日里甘老的兒子兒媳們照顧周詳, 甘老的小兒子甘北林給予了很多幫助,我打車先領甘老順利辦成,再回來領著高放老師和師母前去辦理。 一切順利,總算過了第一關(guān)。 我再與二老的家人商量好,甘北林工作忙抽不開身,北林夫人席春芬全程陪同。 高老師由長他一歲、身體不錯的師母陪同。 我的任務主要就是當向?qū)Ш妥龊笄凇?/p>
香港大學特事特辦, 為我們所有人買了9 月30日的頭等艙機票。 等一路打車到機場順利通過安檢和出境手續(xù),我心里踏實多了。 登機以后,空姐也特別照顧老人,起飛后不久甘老就睡著了。 我想,對于九旬長者而言,擔著心思上路,再過幾道關(guān)口登上飛機,這對于老人的精神和身體本就是不小折騰。
途中我看到,甘老醒來就談笑風生,還自己注射治療糖尿病的胰島素。 他說, 上一次來香港還是在1949 年前(其實甘老可能記憶有誤,根據(jù)童兵老師等人的記載,1991 年甘老參加了香港中文大學的國際學術(shù)會議,并發(fā)表《爭論有益于新聞科學的發(fā)展》的報告。 不過那時香港還沒有回歸,去香港不使用通行證,而是要特事特辦特批)。
香港大學在機場準備了一輛面包車, 接我們一行五人直奔港島上的港大而去。 最后一段路程,車子盤山而上,停在即將下榻的柏立基學院的山坡上。 這是一個小小的難題, 二老下車走進柏立基學院要下多個臺階。 好在大家攙扶著幫他們進入了入住的房間。 一下車甘老就說,好幾十年沒來香港了。
“十一”這一天安排了休息。 甘老也不閑著,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在柏立基學院找了一間房子, 為甘老在里面擺開筆墨紙硯, 那時的甘老,一口氣能寫多張書法,遒勁而獨樹一幟的行書龍飛鳳舞,令觀者贊嘆不已。 估計甘老前后寫了幾十幅字。
10 月2 日是甘老和高老此行的重點,這天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主辦了名為 《中國傳媒:回顧與前瞻(2002—2012 年)》的學術(shù)會議。 這次會議回顧了前五年的中國新聞界,并對未來五年做了展望。 甘老的發(fā)言自然以中國的新聞改革為主題。而高老的發(fā)言則結(jié)合國際共運史尤其是第二國際史分析和展望中國的政治體制以及執(zhí)政黨黨內(nèi)民主的發(fā)展。
從2007 年上溯五年,中國新聞界還是很有作為的,特別是在標志性的2003 年,無論是調(diào)查性報道還是時事評論,均構(gòu)成了輿論監(jiān)督的壯闊風景線。 甘老在主旨報告中侃侃而談, 然而他在放談之余也不無憂心:新聞的真實性問題從1949 年以后并沒有解決,“文化大革命”中“假大空”盛行危害整個社會,1978 年新聞改革肇始,首先針對的就是被歸咎于“四人幫”的“假大空”,提出了“真實是新聞的生命”的口號。 時至今日,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展如火如荼,虛假新聞和新聞“不聞”卻依然不時作祟。
甘老說:“現(xiàn)在的那些新聞我很少看了,太假。 ”他在發(fā)言中提出了一個問題:世界充滿謊言,為什么要求新聞真實? 在高放老師作主旨報告后,接下來作會議發(fā)言的是新華社老記者楊繼繩先生, 他對甘老的問題作出如下回應:甘老提出了一個“十分深刻且富有智慧”的問題。 楊先生試著對甘老的問題作以回答:正因為世界充滿謊言,所以新聞必須真實。 新聞真實是新聞的社會使命, 也是我們新聞同仁的驕傲所在。
臺下的聽眾以年輕人為主, 未見得知曉多少蘇聯(lián)宣傳模式、 延安新聞傳統(tǒng)和 “反右派”“文化大革命”這些歷史脈絡和陳年舊事,未見得習慣于老人使用的半革命半改革開放的話語, 但是老人的率真誠懇和現(xiàn)實關(guān)懷還是感染了整個會場。 他的未來展望也令我們認同。
此次香港之行還有一個花絮。 研討會結(jié)束后,主人請甘老和我們?nèi)タ葱缕渡洹?,甘老以年事已高為由婉言謝絕。 我和甘老的兒媳席春芬等前往盈科集團新近投資的數(shù)碼港,進入一家新電影院。 與內(nèi)地不同的是,早已實行電影分級制度的香港將《色戒》列入三級片即成人片,年滿18 歲才可以觀賞。 我們這些中年人存好包以后進入影院入座。 突然全場滅燈,接著一陣噪聲響起,原來是反盜版偷拍設備啟動了。 經(jīng)過幾道檢測,影片才上映。 我們看到的是不同于內(nèi)地后來經(jīng)過剪輯的“潔本”,而是“臟本”。
從香港回來后,甘老師帶出的10 個功成名就的博士生無人知曉甘老此行。 在我向童兵、喻國明、劉燕南等老師嘚瑟后, 他們都說我膽大包天、 瞞天過海,竟敢冒險領著兩位耄耋老人出境,這令我頗為得意。 我相信,雖然我的記憶不能做到完全準確和細致周全,但這是我第一次寫甘老的2007 年遠足,如果能加上香港大學的記錄和席春芬女士的回憶, 可以寫出一篇長文。
通過這次近距離接觸, 我對甘老的性格和人品有了了解。首先是甘老的話語方式。甘老在抗日戰(zhàn)爭初期投奔延安,我父親在日本投降之前參加新四軍,雖然甘老長我父親11 歲, 但是他們的話語是接近的。 甘老見我總稱呼我為“展江同志”,放在別人那里可能有點別扭,而我對此則欣然。
其次我發(fā)現(xiàn), 甘老和我父親都屬于楊繼繩老師所發(fā)明的詞匯“兩頭真”描述的老干部:參加革命時一腔熱血,真誠地為國為民奔赴沙場。1949 年前對毛澤東領導共產(chǎn)黨奪取政權(quán)的文韜武略非常崇拜,而經(jīng)過那么多年的“坐江山”,發(fā)現(xiàn)1949 年后的極左年代問題多多,晚年回歸理性,開始真誠反思。 甘老和我父親都對毛澤東有兩面評價, 對周恩來則至今推崇備至。
所不同的是,黨內(nèi)資歷更深、常年身處京城的甘老在1960 年就發(fā)現(xiàn)了極左問題,并據(jù)理反駁,“文化大革命” 中被打倒十年失去話語權(quán)更加體認到極左之禍;而身處地方的父親則遲至1978 年“思想解放運動”以后才逐漸認識到毛澤東的另一面。
甘老永遠的好脾氣讓我無拘無束。 甘老的親切、和藹、 儒雅也與我父親的嚴肅形成對比。 與甘老交談,你不必戰(zhàn)戰(zhàn)兢兢,盡可以放松心情。 聽他說話,如沐春風。 此外,甘老娓娓道來的說話風格,其實是可以專門研究的。 如果說老齡社會已經(jīng)來臨,那么甘老的脾性、 處世之道和永遠學習思考的生活方式值得其他知識老人學習參鑒。
甘老的另一個特點是氣度恢弘, 突出表現(xiàn)為自嘲和自我懷疑,乃至自我批判。 他說,他的四個兒子都忙于工作而沒有生兒育女,令他失望和孤獨。 當我們說他身體硬朗的時候, 他總是擺擺手說他這個器官不好, 那個身體零件不靈,“你們看到我身體好是假象”。他在香港大學揮毫潑墨,卻總是不滿意。其實那多數(shù)都是可以拿去拍賣的藝術(shù)品。
甘老的灑脫風度和有如川劇演員的表情, 不禁令我推想他年輕時的模樣。 好在筆者找到楊玉坤先生的一段回憶, 記述了1962 年46 歲的甘老師在西北政法學院新聞系講課時給學生留下的印象:“甘老師頭戴鴨舌帽,身穿風衣,臉似刀雕,舉手投足之中顯得精銳非常。 他講通訊,半年講了6 個字:高、深、新、細、動、情,我的課堂筆記一直保存到退休,結(jié)果被借者丟失了,痛哉。 ”
用楊繼繩先生“兩頭真”的概念來分析,甘老和我父親一定都在極左時代自認為站在 “毛主席革命真理”一邊而做過錯事。 如果甘老當年是在“激情燃燒歲月”的迷信狀態(tài)下不失真誠地“左”,那么晚年回到第二真時,他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甘老多次坦陳自己在那個年代的錯謬。 試舉兩例:
我們早就聽說過一段新聞學界公案:甘老在1957年“反右派”期間對復旦大學新聞系老主任王中先生的抨擊,寫有《報紙是階級斗爭的銳利武器》一文,而王中教授晚年仍耿耿于懷, 曾當面讓甘老下不來臺。那么甘老如何應對呢? 他在會后找到王中先生,對當年無限上綱上線誠懇道歉。 聽聞王中先生去世后,仍感愧疚的甘老又撰文懷念這位“南派”新聞教育名家。
甘老還談及自己的一段歷史誤判:甘老出自“紅區(qū)”,可能長期以革命正統(tǒng)自居,曾經(jīng)小瞧了張季鸞的《大公報》,一度把被貶為“小罵大幫忙”的《大公報》看成是國民黨的半官方報紙,被憤憤不平的《大公報》報人指為“左”傾觀點,他后來寫文章向他們道了歉。
我想, 這樣一位流淌著20 世紀革命年代血液,老年仍孜孜不倦地反思求真的老者、仁者、智者、思想者,是一座知識分子人格的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