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世界一流大學的討論在繼續(xù)。多年前,高校管理領域?qū)<页绦窃谝淮窝葜v中提出教授即大學的觀點,這一觀點隨后被國內(nèi)許多校長在多種場合里加以引用。程星后來在其出版的《世界一流大學管理之道》一書中說,時至今日,自己的觀點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他認為還有更重要的人物可以代表大學。不過程老師當年的觀點即便現(xiàn)在來看也仍然是振聾發(fā)聵的,本期我們先來看看教授與世界一流大學之道的關系,下期再接著討論。
有一則廣為流傳的關于艾森豪威爾將軍的故事。話說家喻戶曉的二戰(zhàn)英雄艾森豪威爾將軍在1952年接受了哥倫比亞大學的聘請,擔任這家著名常青藤大學的校長。上任伊始,將軍在下屬的陪同下巡視校園,會見校董會、行政人員和學生,最后參加了學校教授為他舉行的歡迎大會。在一陣熱烈的掌聲之后,將軍致辭。他首先謙恭地對有機會會見在場的全體哥倫比亞大學的“雇員”們表示萬分的榮幸。這時,只見哥大德高望重的物理學教授、后來成為諾貝爾獎得主的I?I?拉比教授站了起來,自負、卻又不失風度地說:“先生,教授們并不是哥倫比亞大學的‘雇員;教授們就是哥倫比亞大學?!?/p>
教授說了算
拉比教授在這樣場合說這樣的話,其實毫無驚世駭俗之意;他只是以合乎他身分的方式說出了一個合乎常情的事實。惟一需要說明的是,這樣的“事實”只是合乎大學內(nèi)的常情;換了任何其他場合拉比教授都會被認為是一個粗魯無禮的家伙。
在美國大學里有這樣的說法:領導大學教授比看管一群貓還難。因此大學行政管理人員常自嘲為“牧貓人”??的螤柎髮W前副校長俄倫伯格在《學費看漲》(Tuition Rising: Why College Costs So Much)一書中說了這樣一個故事。俄倫伯格擔任康大副校長時兼管該校的預備軍官培訓項目(ROTC),而軍方ROTC的司令則是職業(yè)軍人,常常是由上校銜的軍官擔任。當時俄倫伯格碰到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康大有幾個學院拒絕將學員在ROTC必修課程中取得的學分折算成從他們學院取得學位所必修的學分。其結(jié)果是,ROTC學員必須完成他們所在學院的所有學分外加ROTC要求的課程才能取得康奈爾大學的學位。ROTC司令找到俄倫伯格,要求他解決這個問題。按照軍人的想法,這事再簡單不過了:俄倫伯格是分管教務的副校長,所有的學院院長都對他負責。只要他下一個命令,問題不就解決了?可是,按照大學的管理方式,課程和學位要求是由學院和專業(yè)的教授決定的,連學院院長都不能說了算,更不用說分管教務的副校長了。
行文至此,不能不提一下我自己的困境。自從我接受哥倫比亞大學的聘任后,我?guī)缀趺扛粢魂嚲蜁盏角笾碾娫捄袜]件。這些求助人往往是我過去的朋友、我父母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以至從未謀面的校友,等等。他們的問題都很共同、很簡單:怎樣才能得到哥倫比亞大學的錄取和資助?他們的要求更共同、更簡單:只要我到他們申請的系里去向系主任或有關教授說說情。最難以對付的是在我回家探親將我當面“逮住”的那些朋友,他們往往先把我往餐館拽。我明知這是“鴻門宴”,但說“不”的代價無異于宣布斷絕“外交關系”。
但不說“不”的代價呢?有兩種結(jié)果:一是我自討沒趣。美國教授最煩別人干涉他們分內(nèi)的事,特別在錄取學生和決定資助這檔子事上,他們簡直六親不認。因而,你去為什么人說情,他輕則請你自重,重則把你告到上面去。二是我為被求情人幫倒忙。有的教授原來對某人沒有什么成見,現(xiàn)在見到有人來“走后門”,反而找到了不錄取的理由。反正錄取研究生是教授說了算,連院長也無權干涉。
終身,自成體系
其實,美國大學的教授們之所以能夠我行我素,不認情面,并不是因為他們個個都能超凡脫俗、不食人間煙火。他們手中有一把尚方寶劍,那就是教職終身制(tenure)。
一般來說,系科在助理教授任職的第六年上開始對其科研、教學和參與學校社會和管理活動情況組織評定,然后從系科到學院到學校一級一級地往上報,直到校董事會最后認定。一旦教授被授予終身教職,學校除非有“正當?shù)睦碛伞?,諸如刑事犯罪等,而且還要經(jīng)過冗長的行政程序,才能將教授開除。
教職終身制的建立,最初是為了防范企業(yè)家和慈善家通過對大學的捐助來干涉以至控制大學教授的思想自由和學術活動。十九世紀末,斯坦福大學激進的社會學家愛德華?羅斯教授提出,當時社會最主要的交通工具——鐵路系統(tǒng)應當交給政府來管理,而不能由私營企業(yè)來把持。殊不知,勒蘭德?斯坦福生前正是通過鐵路建設發(fā)家的,并在后來成為加州州長。斯坦福先生過世后,他的遺孀成為斯坦福大學校董會的董事長。這件事可想而知的結(jié)局便是羅斯教授被趕出斯坦福大學。這樣的事情在當時雖不普遍,卻也并不罕見。為了防微杜漸,美國高校遂決定采取德國大學的方式,保證教授教研活動不受政治干擾的權利。所以,教職終身制的建立,其最初的宗旨是保護教授的學術自由,使得教授在研究與教學過程中傳播有爭議的思想和言論,不會對他們的“飯碗”構成任何威脅。
大學教授所享受的保護在1994年又提高了一級。按照國會在1987年通過的對《雇傭中的年齡歧視法》的補充案規(guī)定,高校不允許強迫教授退休。這個新法案的實施,將取得終身教職教授的鐵飯碗上又鍍了一層金。試想,在美國這個高度競爭的社會環(huán)境中,一般人過了五十歲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失去飯碗后再找新工作不容易。因為這個年齡檔子上的人一般工作經(jīng)驗豐富,工資接近任何行業(yè)中的頂峰,而且一旦受雇,很可能會在單位里待到退休,所以雇主還要將他們的退休金早早地準備好。這樣一來,除非杰出人才,有多少雇主會愿意招攬那么多的麻煩呢?可大學教授不同。在一般學術領域里,姜的確是老的辣;特別是在人文與社會科學領域,沒有一定的人生積累,要成為第一流的大家?guī)缀跏遣豢赡艿摹_@樣一來,資深教授在大學里就成了無冕之王,他們給大學帶來聲譽和研究經(jīng)費,并占據(jù)重要的行政管理職位。在靠校友捐贈為生的私立高校,資深教授更是無價之寶,因為只有他們的老面子才能讓事業(yè)發(fā)達的校友和其他慈善家們慷慨解囊。
在美國大學里,雖然各學科有教學大綱和學位標準,但教授對課程設置到具體某一門課的教學具有絕對的權威,連系主任都無權干涉教授的講課內(nèi)容或教材選擇。特別是研究生教育,更是為專業(yè)內(nèi)的教授們視為禁臠。這讓很多剛從中國進入美國大學的人感到不適應。在中國我們習慣于用“體系”這個概念來框定我們所接觸的任何一門知識。你要學中國文學史,總不能不讀游國恩的《中國文學史》吧?你要學高等數(shù)學,總不能不念樊映川的《高等數(shù)學》吧?你要學歷史,怎能跳過范文瀾呢?于是,久而久之,我們的大學畢業(yè)生或研究生便養(yǎng)成了沿著大師們的腳印走路的習慣。當我們乍一坐進美國課堂時,往往能夠得意好一陣:在課堂討論時,我們能把一個個的“體系”講得頭頭是道,將我們的美國同學唬得一愣一愣地,因為他們的教授們從來就沒有在他們的腦袋里放進過任何大得嚇人的什么“體系”!
惹毛教授后果嚴重
非但沒有體系,而且美國教授們還愛在學生們面前賣弄他們自己的“專長”。有的教授根本不管學術界是否承認,自說自話地用自己的名字命名所謂新的定理,并在課堂上大講他的“張氏理論”“李氏定律”。這些自作主張的理論或定理,有的的確別樹一幟,讓人耳目一新;有的也實在難免是老王賣瓜式的雕蟲小技。你的教授要是寫過一本與他教的課程有點關系的書的話,他非得想方設法讓你買他的書、念他的書,而且以他的書作為藍本。你想抬出大家來壓他嗎?他會在課堂上孩子似地和你抬杠,告訴你為什么別人都在胡扯,只有他的理論才正確。假如你硬是不服,也沒事。做學期論文時只要你花點功夫、自圓其說,他照樣給你高分,一般不會因為你不聽他的而心懷齟齬、趁機報復。有時你也別出心裁,鬧出點新玩藝來,說不定還能讓你的教授激動好半天。他覺得惟有如此你才算得到了他的真?zhèn)鳎?/p>
就像每一枚硬幣都有正反兩面,教授至上的美國高校在容納獨立的思想與人格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會為此惹來不少麻煩。比如說,大學校長這個差事比起大公司的CEO來就要難多了。后者可以順理成章地讓狂狷之徒另謀高就而不必擔心公司的利益會受到太大的損害。但大學校長不僅無權解雇教授,而且還要在老頑童們惡作劇時做到“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因為在一流學者身上,桀驁不馴往往與天才同住。
哈佛大學有一位名聞遐邇的黑人教授康奈爾?威斯特,在對非裔美國人的研究方面獨樹一幟。此君多才多藝,不僅擅長講演、表演,熱心社會活動,連業(yè)余愛好灌的RAP音樂唱片都暢銷一時。而他也愛湊熱鬧,對各種團體向他發(fā)出的邀請有求必應,整天在國內(nèi)外飛來飛去趕場子。時間久了自然冷落了自己的學生。哈佛新校長勞倫斯?薩默斯上任伊始,找了許多名教授談心,此君亦在被請之列。薩校長也許還略帶一點當財政部長時留下的發(fā)號施令的遺風,在談話時對威斯特支持黑人民權領袖夏普頓競選總統(tǒng)和灌制RAP唱片頗有微詞,希望他多務點正業(yè)、少趕點場子。
誰知這話捅了馬蜂窩。威斯特將他與薩校長的談話透給媒體,當即成為全國許多報紙的頭條。他最好的朋友、同在哈佛非裔美國人研究系任教的安東尼?阿皮亞教授為了表示抗議,宣布從哈佛辭職,投奔普林斯頓大學;威斯特當然緊緊跟上,也到了普林斯頓。系主任蓋茨教授不久也加入普林斯頓。這樣,哈佛大學威鎮(zhèn)八方的非裔美國人研究專業(yè)就因為薩校長的一句話而土崩瓦解了。
為了亡羊補牢,薩校長還不得不一再發(fā)表抱歉聲明,表示自己原沒有給威斯特教授穿小鞋的意思。這事讓我想起2002年夏天由于普林斯頓大學的諾貝爾獎得主納什教授去中國、加上好萊塢大片《美麗的心靈》在中國上映掀起的一股納什熱。有志于創(chuàng)辦世界一流大學的中國校長們也許應當先問一問自己:假如你的學校里有一個才華橫溢的瘋子,幾十年如一日地在你的身邊裝瘋賣傻,動不動還給你惹點亂子出來,你能不能因為他那點不知哪一年才能為社會所認可的才氣,將他留在你的學校,給他發(fā)工資,并為他在圖書館留有一席?如果你不能毫不猶豫地給出一個肯定的回答,那么我可以保證你的大學永遠也進不了世界一流。
兼職教授,另一番景象
然而近年來,隨著高校財政日漸緊縮,雇用終身教授費用高昂,再加上取得終身后的教授不易管理,很多高校轉(zhuǎn)而采用“固定兼職”(perma-temps)的教授職位來填補由退休或自動離職空出的教職。他們是一群頂著“兼職教授”頭銜的隱身人。這些人平時在教授大會上沒有選舉權,在系里課程設置的討論中從不露面,連一年一度的圣誕晚會都不在被邀之列。半個世紀前當拉比教授驕傲地宣稱教授即大學時,這個群體還幾乎不存在。
兼職教授是一個成份復雜的群體。大致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很多帶應用性的學院或?qū)I(yè)為了擴大學生的眼界和知識面,有意識地雇傭?qū)I(yè)領域里的成功人士擔任兼職教授,希望他們能在教授專業(yè)課程的同時,傳授書本知識以外的職業(yè)技能,并利用他們的職位給學生介紹實習以致將來就業(yè)的機會。
另一種是真正的“固定兼職”,他們在高校的日子就不太舒服了。比如B教授在新澤西南部的一個社區(qū)學院已經(jīng)“固定兼職”二十年。盡管她的英語文學課深受學生的喜愛,但她承認自己對學術研究毫無興趣,因此,留任也好,跳槽也好,都無法求得終身教職。就這樣二十年來,她每門課掙一千三百元,年收入不足三萬,沒有醫(yī)療、退休或任何其他福利待遇。由于學校不給兼職教授配置辦公室,她就在自己的老爺車窗上貼上這樣的標簽引以自嘲:“兼職教授辦公室”。
47歲的C教授擁有牛津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的兩個哲學博士學位,并在普林斯頓大學擔任過講座教授。無奈哲學專業(yè)的終身教職實在是可遇而不可求,某年一個小學校公開招聘,一下子收到800個申請。因而多年來C教授一直在大紐約市區(qū)同時在幾個大學擔任兼職教授,每天坐著火車“趕場子”。他自諷為“道路學者”(Road Scholar),因英文中“道路學者”的發(fā)音與一個著名的學術獎“羅得學者”(Rhode Scholar)諧音。
責任編輯: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