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浩,江蘇邳州人,現(xiàn)居南京。作家。作品見于《讀者》《青年文摘》《散文百家》《四川文學》《雨花》《大公報》《僑報》等海內外數(shù)百家報刊。文章入選過《中國散文大系》《心靈雞湯》系列《最美文》系列等百余種文集選本。《井》《我比女兒大三十》《姜有靈魂》《春韭一茬》《滿架秋風扁豆花》等多篇美文被設計成中學語文試卷閱讀題。著有散文集《指間的沙》《生活,不曾遠去》《萬物有靈》等多部。獲江蘇省報刊副刊獎,南京市江寧區(qū)政府文學藝術獎等諸多獎項。
瓦
行走于鄉(xiāng)村,我對房上的瓦極有興趣。瓦會說話,與陽光、雨水、風霜,與長在瓦棱間的花草說話,只要你用心聆聽,就能聽到,那些有關歲月滄桑的話題。
水鄉(xiāng)屋頂?shù)耐?,一般都是小瓦,泥土燒制的那種。瓦為天青色,狀若彎月;北方平原上的呢,多是洋瓦,就是水泥制作的灰瓦,大大咧咧。小青瓦婉約,大灰瓦豪放,不經(jīng)意間,南北方的性格便在細節(jié)中流露了出來。
當然,我所說的是目前所見的情景,其實,南北方在使用青瓦上,似乎并無如我這般擬想的差別。我出生在北方,記憶里,村莊里也有零星的青磚小瓦的青瓦屋,多是地主鄉(xiāng)紳的老屋遺存。青瓦的屋頂,有種言不出的陰柔之美。屋脊多有小瓦組成銅錢狀圖案,青瓦仰面為溝槽,覆面為瓦棱,凸凹有致,如書寫在屋頂?shù)脑娦?,歲月的風塵便積淀在瓦縫間。不知是風還是清還是雀帶來的草籽,在瓦縫之間扎根發(fā)芽,一代又一代,故事在秋風里搖曳著,似乎在訴說著世事的遷流。
昔日,我們村就有窯場,燒過青磚、燒過青瓦,村里卻沒有幾處青堂瓦舍?!皾M朝朱紫貴,不是養(yǎng)蠶人?!蔽铱傆X得青瓦的誕生向來都不是為布衣百姓,過去,在鄉(xiāng)村只有有錢的鄉(xiāng)紳才能蓋起瓦屋,一般百姓,都是黃土筑墻茅蓋屋,和泥筑墻,麥草、稻草、茅草作瓦,籬笆圈墻,柴扉為戶,家有老小,外加一頭驢,一頭豬,一群雞,一只看家的黑狗,炊煙裊裊,雞犬聲聲,煙火的小日子就在四季中不急不慢地行走著。他們燒制著青瓦,心底或許從來都不曾想過留作自用。
自我有記憶始,村里的窯場就廢了,堰頭的窯早已坍塌,僅剩下一座窯壙,荒草萋萋,常有狐貍、黃鼠狼出沒,取而代之的是生產(chǎn)隊的“瓦房”——制作洋瓦的作坊。瓦房就在我家的大門前邊,從瓦房后窗就能看到制瓦師傅們制作洋瓦。洋瓦,洋灰瓦的簡稱,洋灰也就是水泥,水泥瓦的盛行,洋灰瓦遂簡稱為瓦了,為區(qū)別青瓦,小巧的青瓦便改稱了小瓦。
瓦房的門前有口帶著水車的水井,幾口水泥大水池子,制作好的灰瓦放在水池里,等待水泥慢慢地凝固。水池里的水就是水車抽上來的井水,夏日,看師傅制瓦,推水車玩耍,在水池里玩水,搖搖晃晃地行走在水池間池壁上,很快樂。
在瓦房中看師傅制瓦,也是件好玩的事。制瓦有專門的機器,瓦模是鑄鐵的,用時刷上柴油,摞在瓦機子邊上,供師傅取用。瓦機中間是四根可上下的鐵棍,以支撐瓦模,兩邊是盛水泥的槽子,師傅雙手持抹子,把水泥覆在瓦模上,然后,用鑄造好的瓦截面形狀的瓦棒按壓,瓦初具形狀時,用細籮子篩撒水泥,用瓦棒來回按壓,這叫掛漿,目的為了瓦易于淋水,師傅一踏支撐板,瓦便如一朵出水芙蓉般挺出瓦機,立在一邊師傅用手托起,放在一只可轉動的木支架上,用小刀割除多余的水泥,一只灰瓦就算制作完成了。放在一邊晾一下,待水泥發(fā)硬了,然后置入水池中,老灰之后,把瓦模去掉,瓦便可以隨時亮相屋頂了。
兒時,經(jīng)常泡在瓦房里,對于制瓦的程序,早已了然于心了,可始終沒有機會實踐?;彝咚坪跆焐蜎]有嫌貧愛富的意識,鄉(xiāng)村普遍使用灰瓦建房,起先是半草半瓦的屋頂,墻依舊是土坯墻,而后,出現(xiàn)了腰里窮。民間的語言就是豐富多彩,不服也不行,何謂“腰里窮”?瓦頂,青石砌基,青磚筑就的山墻,只是四面屋墻是泥坯的,故稱“腰里窮”。“腰里窮”只是過渡階段,隨之而來的就是“青三間”了。青三間,墻全部是青磚砌的,青磚灰瓦,青磚墻院,大門樓前出后攢,一派生機盎然的農(nóng)家小院就落成了,院中,若種上一架葡萄,全家在葡萄架下晚餐,令人神往。
對瓦有種難言的情懷,以至于讓我每到一處,都會留心建筑物上的瓦,我似乎能聽懂風塵中瓦的語言,光陰的故事。
扁擔
扁擔早在元朝時,便被錄入《王禎農(nóng)書》中,“禾擔,負禾之具也,其長五尺五寸。剡扁木為之者謂之軟擔,斫圓木為之者謂之楤擔……”小小的一根扁擔,可謂是農(nóng)耕時代的標本。
農(nóng)具中,扁擔似乎跟文藝很有緣,電影《牛郎織女》中,牛郎擔著孩子追織女。牛郎若不用扁擔,直接抱著孩子,或手拎著筐子去追,效果肯定是要打折扣的。
尋常的扁擔有著深入人心的力量。扁擔就像它的元祖樹一樣,扎根底層,用現(xiàn)在時髦的話說,就是它極具草根性,扁擔是樹木的子嗣,因而更親近泥土,親近山野鄉(xiāng)村。
晨昏,姑娘挑著水,踩著細碎的腳步,風擺楊柳般,扭動著腰肢,不知比走T型臺的模特美上多少倍呢。
“累累禾積大田秋,都入農(nóng)夫荷擔頭。”一根扁擔,兩人用曰抬,一人用叫挑。在農(nóng)業(yè)沒有實行機械化之前,扁擔是家家必備的農(nóng)具之一。簡約不簡單,經(jīng)濟又實用,用熟的扁擔猶如相知的老友,多日不見,親切得不得了,擦拭,撫愛……扁擔經(jīng)過主人日久天長的潤澤,似乎通了靈性,成為人身體的一部分,肩挑重物時,扁擔顫顫巍巍,吱吱嘎嘎地歌唱著,挑夫便自覺輕快了許多。
一人挑不動的東西,便需要二人抬了,扁擔插好,一二起,步調一致,隨著扁擔的吱嘎聲,猶如舟行水面,左擺右搖,心向一處想,勁向一處使,扁擔是平衡的支點。
汪曾祺曾在小說《大淖紀事》中有這么段情節(jié),“單程一趟,或五六里,或七八里,十多里不等。一二十人走成一串,步子走得很勻,很快。一擔稻子一百五十斤,中途不歇肩。一路不停地打著號子。換肩時一齊換肩?!蹦欠N情景,兒時,稀松平常,春天下田勻糞,鄉(xiāng)間崎嶇的小道上,挑糞的人,排成一條長龍,蜿蜿蜒蜒,遙遙一望,頗為壯觀。
不記得從哪里學來的俏皮話,每見肩挑人抬者,便大聲唱著,“(扁擔)兩頭一顫,中間壓蛋”,“(扁擔)兩頭一挑,中間壓屌?!泵恳姶司埃笕吮愦笮χ致暣髿獾睾浅?。
及至我長大一些了,去河里跳水,行走在路上,不由地會聯(lián)想到那些俏皮話,便有意識地用肩顫動著扁擔,暗自地發(fā)笑。
前些年,在運河的碼頭看到挑夫挑磚頭裝船,一根跳板橫搭在船舶上,仿佛是一根躺著的扁擔,挑夫抬著兩摞磚頭,踏在跳板上,走鋼絲般,我看著都會心驚肉跳,換上我,便是空身走上去,怕也會掉到河水中。挑扁擔不僅要有氣力,還要有點技術,人要同扁擔有著某種默契,熟能生巧,就像推獨輪車,空有一身蠻力,沒用的。
而今,留給扁擔的舞臺越來越小了,最多在偏遠的山村出演,或在城里客串一把,比如“棒棒”。一根扁擔,詮釋了勞動的美,每想到它,眼前便會浮想到井臺挑水的姑娘,歲月彌久,挑水的姑娘似乎愈加青春靚麗。其實,那位挑水的姑娘,我應叫她奶奶,或者媽媽了吧。
煤油爐
一件事物的流行,絕非偶然,如同它逐漸式微,乃至消失一樣,其中的奧秘,并非三言兩語,所能說得清楚的。
煤油爐便是一例。
那時,我們家就有一只,那只煤油爐跟我所曾見過的有所不同,是父親托人私制的,本色,大約是便宜,外殼沒有刷漆,不美觀。
我最早見過的煤油爐,是在一個知青家,村里就一個知青,住在我們隊的牛屋院的一個單間里。冬天,去牛屋院玩的時,常從他門前經(jīng)過,每每能看到坐在屋角的綠色的煤油爐,那時,我尚不知道其為何物。一次,他主動招呼我們去他的屋子里玩耍,我便好奇問他,這是什么?從此,我知道那玩意的名字,可燒水煮飯。
說來,最初使用煤油爐,有點悲劇的色彩。那時,生產(chǎn)隊大面積種植棉花,棉花招蟲子,有種棉鈴蟲,最樂意鉆棉桃,棉桃被蟲子一鉆,就脫落,于是,不得不打農(nóng)藥。不料隊里發(fā)現(xiàn)集體農(nóng)藥中毒,在中毒者的名單里,有我母親的名字。母親她們住在醫(yī)院的一間大房子里,生產(chǎn)隊就買了只煤油爐,燒水做飯方便。我去看望母親時,母親已痊愈,她煮面給我吃,教我如何開關,如何點燃,她示范著,往上擰時,火捻子挺出,往下擰時,火捻子縮回。那頓面條,就是我親自操作煤油爐的結果,當時覺得很得意,很有成就感,而今想來,歷歷在目,恍然如昨。
有些事就是這樣,不能干時想干,能干時又不愿干了。那只土里土氣的煤油爐落戶我們家時,我便開始厭煩煤油爐了。
晚上放學回家,我要點火做飯。所謂的做飯,就是燒稀飯,俗稱燒湯。家中有米時,在鋼精鍋里放少量的大米,沒米就用小麥仁,母親在石碓里舂的。開鍋后,在舀子里把玉米面加水調勻調稀,慢慢地添加在鍋里,使之不結塊,之后,不斷用勺子攪拌,怕的是大米或小麥仁粘鍋,若粘鍋了,湯就有一股子焦糊的苦味,我就會受責備。
小孩子玩心重,哪有那個耐性?坐在煤油爐邊,心早被外邊嬉鬧聲吸去了,鍋蓋子常被頂?shù)?,湯水溢出來,滴在煤油爐的火焰上,吱吱地響,發(fā)出一股臭雞蛋的氣味,此時,心方才回來。那段時日,我最怕放學了,最怕看到煤油爐,見到它就有種抬腳的沖動,又不敢往它身上落。
煤油爐的火捻子常被燒焦,不得不把爐罩子取下來,用鋼鋸條刮,弄得一手都是油灰,這也是我的活。拿下滿身孔眼的擋焰外罩,對著滿身孔眼的外罩,我曾一度很好奇,為此,我曾問過父親,父親沒好氣回我,整天瞎想什么呢,再把湯燒淌了,小心我揍你。
前些年回老家,看到狗食盆子有點眼熟,此時,父親已滿頭銀發(fā)了,不過,身體很硬朗,正給狗食盆里加食,抬頭見我眼盯著盆,說道,還認識它嗎?煤油爐的底座。一時之間,有關煤油爐的點點滴滴,重又涌上心頭,親切得讓人傷感,淡淡的,非關病酒,不是悲秋。生活,有時就是這樣,東邊日出西邊雨,雜陳五味。
毛筆
筆,簡體字,卻簡化得傳神,竹子的筆管,羊毫的筆頭,捏管走筆,橫平豎直,方方正正,可見漢字的繁簡之爭論,實在是意義不大。
筆,在國人的思維里,原先指的就是毛筆,可謂國粹。造紙術都名列四大發(fā)明了,我實在為筆抱不平,或許造紙術與筆是同一個系統(tǒng)吧,筆便被造紙術代表了。不知我們的中華筆翻譯成英文是哪個單詞,倒是舶來的“pen”被翻譯成了漢語的“鋼筆”,中華民族熱情好客,客人往往都待為座上賓,家里來了客人,都要好酒好菜地招待,唯恐招待不周,慢待了客人,哪怕是平日里節(jié)儉慣了的人家,也不得不奢侈一把,pen到了中華大地變成鋼筆時,筆以禮相示,大約從此始自稱“毛筆”了。
文化是有基因的,這恐怕不由人,我最初聽神筆馬良的故事時,在我的想象里,馬良手中的筆就是毛筆。有一天,我莫名地想到這個故事,我就暗自問自己,你憑什么無端地把馬良的神筆想象成是毛筆呢?這么一問,真把自己問愣住了,思來想去,勉強給自己一個文化基因說。
后來,我輔導幾個初中學生寫作文,一天,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我就問他們,神筆馬良使用的是什么筆?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是鋼筆,換來我一陣莫名的失落。
過去,字就是自己的臉面,入塾啟蒙,都使用毛筆,毛筆柔中帶剛,剛柔相濟,潛隱著儒家的氣息。寫毛筆字,需沉心靜氣,寫字也是一種修身,所以古人說,字如其人。學人一生都不離毛筆,字自然不會寫的太差,估計古人沒有書法家一說,不過,用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古人似乎個個都是書法家。
傳說毛筆是秦代蒙恬所造,其選用兔毫、竹管制筆。制筆方法是將筆桿一頭鏤空成毛腔,筆頭毛塞在腔內,毛筆還外加保護性大竹套,竹套中部兩側鏤空,以便于取筆。毛筆在漫長的使用過程中,不斷地完善,制作毛筆筆頭的原料通常以羊毛、黃鼠狼尾毛(即狼毫)、山兔毛、石獾毛、香貍毛為多,豬棕、馬尾、牛尾、雞毛、鼠須、胎發(fā)等也廣為使用。毛筆桿多用竹管,如青竹(烤紅)、紫竹、斑竹(湘妃竹)、羅漢竹……
我有一友就用小兒的胎毛制成一筆,以留作紀念,我覺得很有意義。汪曾祺有一文《晚翠園曲會》,文中有段文字談及鼠須制筆的事,“胡小石當時在重慶中央大學教書。云大校長熊慶來和他是至交,把他請到昆明來,在云大住了一些時。胡小石在云大、昆明寫了不少字。當時正值昆明開展捕鼠運動,胡小石請人給他拔了很多老鼠胡子,做了一束鼠須筆,準備帶到重慶去,自用、送人?!?/p>
毛筆散發(fā)著濃郁的人文氣息,毛筆作為一種書寫工具,寫字本是尋常的事,而今,毛筆字稱之為書法了,漢字通過毛筆的書寫,上升到了藝術的層面,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莫名地想到“妙筆生花”一詞,那只生花的妙筆一定是毛筆,都說當代文壇少有大家,估計與荒疏毛筆不無關系。
紙捻子
紙捻子,作為一種包扎繩,在市面似乎是絕跡了,取而代之的,是俗稱尼龍匹的工業(yè)制品。商業(yè)社會,追求的是利益最大化,尼龍匹自有自身的優(yōu)勢,不過,站在環(huán)保的角度來看,紙捻子顯然勝過尼龍匹,況且紙捻子包扎東西,溫情,有人情味。
慚愧得很,對于紙捻子,似乎老早就被我埋葬在記憶深處了。所幸的是,經(jīng)過時光的磨洗,始終沒有抹掉,但有風吹草動,便在憶念里若隱若現(xiàn)。日前,翻閱知堂美文,《關于紙》一文中,紙捻一詞抓了我的眼球,不由地走了神。
關于紙捻子,我有著太多溫馨的回憶。紙捻子,顧名思義,就是用紙張制作的一種細繩,其用途是包扎東西。紙捻子可以說是拓展了紙的用途,紙的發(fā)明,利于文化的傳播,紙捻子方便了生活。
紙捻子所用的紙,俗稱桑皮紙,是否真的用桑皮制作,沒有考證,不敢妄論。桑皮紙,色赭黃,比一般的白紙要厚得多,極具韌性,估計這些特點,讓它從紙的家族中分家而出。至于如何制作的,實話實說,我不曾得見,我見到它時,是在商店里,一團,很安靜地坐在水泥的柜臺上,在中藥鋪里,也有它的身影。
若是要來一斤白糖,營業(yè)員便麻利地在柜臺上鋪一張赭黃色的草紙,白糖已稱好,往紙上一到,雪白的糖,暗黃的紙,竟是如此和諧。沒來得及多看,營業(yè)員熟練地把白糖包成磚塊狀,隨手拉過紙捻子,三纏兩繞,便把磚頭捆好了,還不忘上邊留個扣,方便人拎著。
我村里有位老中醫(yī),我常去他家給奶奶抓藥,迷你的小稱,精巧的圓秤盤,后邊一個黑漆的大木柜子,小抽屜里盛著草藥,老中醫(yī)鋪好一張張草紙,打開抽屜,抓藥,上稱,然后,分放在紙上,如此反復著,幾味藥都抓全了,便扯出紙捻子,一包包扎好,在上面的藥包上放一小片紅紙,把藥遞給我,交代幾句。
紙捻子,在生活中不起眼,乃至不起眼到可以忽略,不過,少了它,就會覺得不方便??磥?,物各有所用,存在即合理。當然,這是我寫此文時的感悟,隨便記錄于此。
讀書的時候,紙自然不可或缺,不想紙捻子也來湊趣,那時,為了節(jié)省,我時常買那種白光連紙,自己折疊成十六開,或者三十二開的寫字本,折好之后,沒有訂書機,就用錐子打眼,用紙捻子訂。那時,學校在大隊的院里,教室的隔壁是商店,訂本子時,就去商店討要,那時,覺得去討要紙捻子似乎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笑瞇瞇的往商店柜臺一站,喊聲叔叔,營業(yè)員叔叔似乎心知肚明,沒事時,或者高興了,便說把本子拿來,我給你契,更多的時候,扯一小團,拋在柜臺上,我抓過來就跑,白色的紙,暗黃色的紙捻子作訂,看著悅目。
平時,很少能想到紙捻子的,現(xiàn)在,都提倡無紙化辦公,字都在鍵盤上敲,敲著敲著,一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都不會寫了。而今,想到了紙捻子,忽然覺得它的好來,不獨是讓我懷舊,更重要的,紙捻子維系的人情味,令人懷戀。
簾鉤
如月的鉤,是枚簾鉤。
月,有種婉約陰柔之美,這點,簾鉤恰好與之神通?!霸码鼥V,鳥朦朧,簾卷海棠紅?!鄙賸D繾綣側臥,鉤起半簾床幄。此時,月華如水般灑落在窗簾上,簾上的海棠花便鮮活了起來,生動了起來,我想若不鉤起床簾,料想不會看得如此真切。
其實,簾鉤就是慵懶少婦手中的道具。“篆香燒盡,月影下簾鉤?!逼鋵嵅魂P簾鉤什么事,只不過是拿簾鉤來說事。我私下猜度,簾鉤一定是位寂寞而美麗的佳人發(fā)明的,說不定就是那輪千年明月給她帶來的靈感。某夜,佳人輾轉難眠,便獨自在偌大的后花園中散步,若有所思,又無可名狀。偶或抬頭,但見空中孤月一輪,薄云相伴左右,聯(lián)想自己孤枕難眠時,獨對四面的垂簾的死寂,忽而動了靈機,從此,世上便有了簾鉤。
這當然是我想象的,簾鉤的根源到底如何,我不曾去查找資料,如若翻箱倒柜地去查找資料,其結果令自己大失所望,該是多么無趣,現(xiàn)實與想象,就需要一枚簾鉤去鉤掛,那個地方有種朦朧的大美。
簾鉤,給我太多的想象。記不清在哪兒看到過一幅畫,我固執(zhí)地以為是一幅水墨丹青,一張木制的雕花的大床,銀色的簾鉤鉤起玄色的床簾,頂著紅蓋頭的新嫁娘安靜地坐在床上,像團火。
過目,竟未忘。玄色、猩紅色太過刺激我的視覺,就像一堆木柴上燃燒著火苗燒在心頭,那對簾鉤鉤起的玄色的床簾,拉開了新嫁娘的新生活……我一向是不會看畫的,看不懂,又不想裝懂,卻又想懂,想撥動點弦外之音,往往就會步出畫面的本身,走神,就像有枚簾鉤鉤起了我思想的簾幄。
我所見過的簾鉤,多是普通尋常的,鍍金的,鍍銀的,有的用彩色的皮筋纏繞著,簾鉤上系有長長的彩繩,鉤上綴有彩穗兩條,平時,簾鉤垂在床兩側,穗動鉤搖,需鉤起床簾時,簾鉤一拉,床簾便被撩了起來,大床便被鉤起了神秘的一角。
兒時,莫名地喜歡往人家的新房里跑,新房里,似乎彌漫著某種神秘的氣息,而今想來,除了惦念著紅漆木箱里的果盒點心而外,就是床兩邊的簾鉤了。簾鉤能發(fā)出沁人心脾的清香,那是新娘子縫制的香囊系在簾鉤上的,隨著穗子的搖動,清香不絕如縷,喜歡看鉤起床簾時,折疊整齊的花團似錦的大花被,并排的大枕頭,目光在簾鉤處逡巡,好像要尋出點什么,那里似乎隱藏著一塊磁鐵,我就成了一粒不折不扣的鐵屑。
過去的大木床,俗稱面床,在我的記憶中,用花席覆蒙了四面,前門臉用門簾遮擋著,席使用高粱編織的,高粱的篾須有紫色的,有淺黃色的,花紋編織成“卐”字符號,簾鉤低垂,窗簾未開,大床里滿是東方式的神秘。
最有趣的事是,新床上鋪著高粱秸稈、芝麻秸稈、花生的藤秧……別小瞧了那些植物的秸稈,此時,它們都被賦予了嶄新的寓意。這些寓意,對于當時懵懂的我來說,就等于遮蔽一道床簾,垂了簾鉤。
待到歲月贈我以青春的時候,床的樣式便五花八門起來了,席夢思、三拿床、折疊床諸如此類,覆蒙席便無用武之地了,自然床簾也式微了,簾鉤也遭受了株連,好在,夏季時,需要蚊帳防蚊子,簾鉤勉強又重新上崗,但已無往昔的風采與神韻。透明的紗布不拒絕外邊的世界,即便是不鉤起蚊帳,照樣可以“臥看殘月上窗紗”,顯然,簾鉤已不在有務虛的功用,只是實實在在地務著自己的實,白天把蚊帳鉤起來,通風,晚上,把簾鉤垂下,拒蚊。簾鉤的穗子還在,依舊隨風搖動著,只是少了床簾,叫它簾鉤只是出于一種習慣,有人干脆稱之為“蚊帳鉤”。
婚房已不再有“簾垂四面”了,空調的普及,哪里還會有“樓上幾日春寒”呢,神秘的傳統(tǒng)面紗被現(xiàn)代文明之風一層一層吹落,“草色遙看近卻無”,但見席夢思上雙人大枕頭在挑逗著推門而入者的目光,還有誰會去借那枚簾鉤,鉤起傳統(tǒng)的簾幄呢?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