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婷
摘 要:本文擬從法律解釋和法律推理為視角,分析美國和加拿大等國與歐盟牛肉進口措施案件中的法律邏輯問題。在本案中,WTO上訴機構運用法律解釋與法律推理推翻了專家組的法律錯誤,用邏輯戰(zhàn)勝邏輯。其運用法律邏輯進行知識創(chuàng)新、法律論辯的法律思維值得中國當代法律人借鑒。
關鍵詞:法律邏輯;法律解釋;法律推理
法律需要推理與解釋,在有的案件中,甚至需要法官、仲裁員做出復雜的推理。但是,法律推理的好壞并不依仗于推理的復雜與簡單,是否偏離條款本來存在的立法目的才是法律推理與法律解釋進行的根本準繩與評價標準。法律本身固有一種邏輯的美,而一味地推理只會讓當事人陷入推理和邏輯的迷宮,這樣的推理不僅不能有助于爭端的解決,甚至會平白浪費了司法資源、給社會公眾留下法律神秘主義的形象,是應該被否定的。
因此,如何進行公平而有效率的法律推理就成為中國的司法工作人員應該關注的焦點問題。為了明確這個問題,筆者將以美國和加拿大等國與歐盟牛肉進口措施案件為視角,通過對比分析WTO內(nèi)部專家組與上訴機構就這個案件進行的不同法律推理過程,并探究法律推理與法律解釋對案件公正審理的重要意義。
1 案情簡介
在1981年和1988年,歐共體理事會發(fā)布一系列指令禁止進口使用荷爾蒙添加劑生產(chǎn)的牛肉,針對這一系列指令,1996年1月26日,美國根據(jù)“關于爭端解決規(guī)則和程序的諒解”(DSU)第4條(磋商)、“實施衛(wèi)生與植物衛(wèi)生措施協(xié)議”(SPS協(xié)議)第11條(磋商和爭端解決)、“技術性貿(mào)易壁壘協(xié)議”(TBT協(xié)議)第14條(磋商和爭端解決)、農(nóng)業(yè)協(xié)議第19條(磋商和爭端解決)和 GATT第22條(磋商)提出要求與歐共體磋商,解決歐共體禁止使用荷爾蒙添加劑飼養(yǎng)的牛肉進口的問題。 隨后,新西蘭、澳大利亞以及加拿大也要求加入磋商。
2 案件的法律邏輯分析
由于此案件的案情非常復雜,涉及的WTO法知識點相當多。故本文只對其中一個法律邏輯問題——即歐共體有無違反SPS第三條的規(guī)定進行法律邏輯分析。在分析該問題時專家組與上訴機構進行了不同法律推理與解釋得出了不同的結論,本文則在此辨析專家組與上訴機構所運用的不同的法律解釋與法律推理方法。
2.1 雙方的法律邏輯分析
SPS第3條,第1款規(guī)定,“為盡可能廣泛地協(xié)調(diào)動植物衛(wèi)生檢疫措施,各成員的動植物衛(wèi)生檢疫措施應以國際標準、準則或建議為依據(jù),除非本協(xié)議,特別是第3款中另有規(guī)定?!?/p>
由于SPS并沒有明確定義第3條1款中的“為依據(jù)”(based on)的含義,因而專家組認定,一措施如據(jù)第3條1款以國際標準為依據(jù),則該措施需反映該標準所反映的“相同”水平。即要在本爭端中需要比較歐共體措施達到的檢疫保護水平與營養(yǎng)標準委員會的標準達到的檢疫保護水平是否“相同”(conform to)。
因此,本案的專家組在探究歐共體的措施與國際標準之間是否有“依據(jù)”關系時,認為國際標準允許的用于促進生長的這些荷爾蒙的殘留,在任何情況下都超出零(無限殘留水平)。而歐共體的措施卻不允許這些荷爾蒙的任何殘留,因而其反映出來的保護水平明顯不同于國際標準所反映出的保護水平。并由此裁定,爭議的歐共體措施(與MGA有關的除外)沒有按照第3條1款要求的“依據(jù)”現(xiàn)有的國際標準,將導致與根據(jù)國際標準的措施不同的保護水平。
面對WTO專家組對SPS協(xié)議第三條中“為依據(jù)”一詞的解釋,不僅僅歐共體提出了反對,上訴機構也不得不認定這是一個法律錯誤。
上訴機構推翻專家組對協(xié)議第3條中“為依據(jù)”的解釋。上訴機構指出專家組在分析SPS協(xié)議第3條第1款時,將成員方的措施“應以國際標準為依據(jù)(based on)” 解釋為“應與國際標準一致 (conform to)”。上訴庭認為這樣的解釋是錯誤的。首先,“為依據(jù)”的普通含義不等于“一致”;其次,SPS協(xié)議第3條在不同款項中使用了“為依據(jù)”和“一致”,這更表明其含義不同;再次,第3條的目的和宗旨也不支持專家組的這種解釋,而專家組對第3條第1款和第3款的分析是以此為前提的,因此專家組對第三條中“為依據(jù)”的解釋不符合目的與宗旨。
2.2 上訴機構結論中的法律邏輯分析
通過分析專家組在運用法律邏輯時做出明顯法律錯誤的原因并結合上訴機構的反駁意見,筆者認為,上訴機構的結論之所以被認為說理充分并得以充分推翻專家組的意見是因為它滿足了法律邏輯的基本要求。具體來說,可以從法律解釋以及法律法律推理兩方面來分析上訴機構的結論中所包含的法律邏輯。
1、三種法律解釋方法
本案中的上訴機構在推翻專家組的法律解釋時提出了三個原因(見上文),這三條原因即是三種法律概念解釋方法:
首先,詞(字)典解釋方法。其中,文義解釋作為詞(字)典解釋的典型,是法律解釋者首先需要嘗試的方法。運用詞典、字對中對某一法律概念的涵義進行法律解釋時,得出的解釋往往是對該概念最基本的詮釋。甚至可以說,只有在借助詞典、字典無法解釋規(guī)范的涵義時,才能夠運用其他方法對概念進行解釋。值得注意的是,常義解釋與用詞典或字典解釋的方法有的時候會難以區(qū)分,因為他們兩者都是確定法律概念日常意義的一種方法。在本案中,無論是根據(jù)詞典解釋還是根據(jù)常義解釋的方法,“為依據(jù)”這一概念都不可以被解釋為“相一致”。按照新華字典的解釋,“相一致”指的是二者之間完全沒有分歧,趨向相同。而“為依據(jù)”僅僅是指將某種事物為依托或者根據(jù),即以某種事物作為結論的前提或者行動的基礎。一個是“完全沒有分析”而另一個意味著“以其他事物為基礎”,二者的文義與常義顯然不同。
其次,邏輯解釋方法。正如陳金釗、熊明輝主編的《法律邏輯學》書中寫到的,“法律適用者在對法律概念的意義進行解釋時,就必須將法律文本中的各種法律概念進行邏輯歸類,并發(fā)現(xiàn)其中的涵攝關系,然后,在這一邏輯體系中對法律概念進行操作,對法律概念的任何解釋,都必須在這個意義脈絡或意義鏈條內(nèi)進行方為有效。”本案中,上訴機構的認定中指出“SPS協(xié)議第3條在不同款項中使用了‘為依據(jù)和‘一致,這更表明其含義不同?!币虼?,專家組所犯的法律概念解釋的第二個錯誤就是沒有對同一法條內(nèi)的各個概念進行邏輯解釋與推理,沒有意識到“為依據(jù)”和“相一致”在同一法條內(nèi)的意義沖突。正是這種意義的不關聯(lián),導致了法律概念解釋的錯誤。
最后,價值分析方法。法律適用以及法律解釋除了追求客觀解釋性之外,還應該追求價值判斷的正確性以及價值分析的準確性,這就要求法律適用者在進行法律概念解釋時,應該考慮立法者在設計該法條時所追求的內(nèi)在目的與價值,發(fā)現(xiàn)蘊藏在規(guī)范背后的含義。本案件中的上訴機構裁定專家組對第三條中“為依據(jù)”的解釋不符合目的與宗旨正是站在立法者立法目的的視角、依據(jù)價值分析方法對“為依據(jù)”這一法律概念進行的解釋。
其他的法律概念解釋方法,例如類型化解釋方法,由于在本案例中沒有體現(xiàn),因此暫且不提。但是,上訴機構對這一法律概念的法律解釋頗為值得我國司法工作人員借鑒。針對同一個法律概念的解釋問題,上訴機構運用了三種法律概念解釋的方法來推翻專家組的法律解釋,充分運用法律解釋與法律推理推翻了專家組的概念解釋錯誤,這一行為不僅充分體現(xiàn)了其優(yōu)良的法律邏輯以及嚴謹?shù)姆伤季S,其透明、有理、有據(jù)的推翻專家組的說理行為本身更是增添了程序正義的色彩。
2、兩種法律推理思維
深度探究本案中專家組出現(xiàn)法律解釋錯誤的原因,可以進一步發(fā)現(xiàn),專家組的錯誤不僅僅是因為其掌握了錯誤的法律解釋方法,其更本質的錯誤是,他們混淆了“為依據(jù)(based on)”這個法律概念與“相一致(conform to)”自身的概念涵攝問題。
凡是概念都具備邏輯特征,法律概念作為一種特殊的概念也不例外。因此,法律概念的邏輯特征也就決定了其兼具內(nèi)涵和外延。
事物的本質屬性被反映在概念中的部分即概念的內(nèi)涵,而反映事物的本質屬性的任何對象都可以稱作概念的外延。概念的內(nèi)涵與外延之間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一般來說,二者的關系遵循反比例函數(shù)的關系原則,即如果概念的內(nèi)涵包含的范圍小,則其外延包含的對象多;若概念的內(nèi)涵包含的范圍大,則其外延包含的對象少。在本案中,這兩個法律概念的內(nèi)涵有著不同的內(nèi)涵與外延。
第一,內(nèi)涵與外延的反比例關系決定了“為依據(jù)”這個法律概念的概念本身內(nèi)涵小而外延大,而“相一致”則由于其內(nèi)涵的準確而具有相對小的外延。因此,在對這個兩個概念進行分析的時候,“為依據(jù)”概念的辨識區(qū)分難度大于“相一致”。
第二,“為依據(jù)”與“相一致”存在真包含與真包含于關系。所有的“相一致”都是“為依據(jù)”,而有的“為依據(jù)”不是“相一致”,“為依據(jù)”是這對真包含與真包含于關系中的屬概念,又稱上位概念;而“相一致”則是外延較小的種概念,即下位概念。
本案中,專家組之所以會混淆“相一致”與“為依據(jù)”兩個概念,正是因為“為依據(jù)”這個法律概念的區(qū)分難度大同時又沒有意識到這兩個概念之間的邏輯關系,即真包含與真包含于關系。沒有以嚴密的邏輯推理為依據(jù)而得出了錯誤的結論。
3 法律邏輯的功能——案件啟示
本案中,上訴機構的法律邏輯使得法律邏輯的知識創(chuàng)新功能和理性論辯功能都得以體現(xiàn),也讓這個案件的判決成為WTO中SPS協(xié)定的適用標準性判決,從中確立了SPS協(xié)定的適用規(guī)則。
(1)法律邏輯的知識創(chuàng)新功能。美國、加拿大等國訴歐盟牛肉案件一直以來都被作為WTO所受理的SPS協(xié)定第一案,在本案中,上訴機構運用其清晰的法律推理解釋了SPS中規(guī)定模糊之處,擴大了原有法律規(guī)定的適用范圍,為日后類似的法律案件奠定了標準使得法律推理的知識創(chuàng)造功能得以體現(xiàn)。
(2)法律邏輯的理性論辯功能。上訴機構對專家組意見的針對性反駁猶如一場理性的論辯,通過論辯,錯誤才得以被糾正。同樣,即便是專家組錯誤的法律推理,仍然是建立在法律推理的基石之上,也正是由于專家組本身適用了法律推理,上訴機構在推翻它的結論時更加有理可依據(jù),更加具有理性辯論的特征。這也說明了“邏輯是不可戰(zhàn)勝的,因為反對邏輯也必須適用邏輯?!?/p>
通過對以上案件關鍵點的法律邏輯分析,筆者認為對中國未來法治建設更具有重要借鑒意義的是,在美國加拿大等國訴歐盟牛肉案件中,WTO法律人的法律思維中的基于邏輯規(guī)則的分析性思維,即用邏輯去推翻邏輯。也唯有用邏輯自身去推翻邏輯,最終獲得的法律推理才是真正的公平而有效率的。
無論是專家組還是裁判機構的裁判結論,無一不是建立在法律邏輯的基礎之上,用邏輯反對邏輯,將一切的邏輯形式化也就最終成就了程序正義。相對于西方人的法律思維的重規(guī)范推理性,中國法律人的思維仍然側重于對價值的分析與判斷。中國的法律人往往在裁判案件時側重于是與非的問題,即價值判斷仍然高于邏輯判斷,并且由于價值判斷難以形式化,也就導致了一定程度的難以說服當事人、一定程度的說理不清、程序不明。
法律邏輯的適用是實行法治的必由之路,遵守邏輯也應該成為每一位法律心中最忠誠的信仰。如何訓練中國的法律人擁有類似WTO法律人的邏輯批判性思維并如何在司法中落實法律邏輯的論辯功能更是值得學者們應該在未來繼續(xù)關注的問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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