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峰
摘要“管窺效應”是理解新聞攝影真實性原則的一種新闡釋。本文從攝影自身的特點、媒介特性兩方面入手,分析了攝影拍攝與觀看的方式,指出觀察能力的不同是相機和人眼的重要差別之一,透過鏡頭產生的新聞照片受到“管窺效應”的深刻影響。“管窺效應”從揭示、選擇與遮蔽三個層面體現(xiàn)在新聞攝影傳播過程中,新聞照片是有超越人眼的揭示能力,但也是主觀建構的結果,同時也遮蔽了很多信息。
關鍵詞 新聞攝影;照片;傳播;效應
攝影技術自誕生之日起就以其機械、客觀、精確的特性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絕大多數(shù)人的觀念中照片具有明確無誤的真實性。典型的拍攝場景中,照相機透過鏡頭按照嚴格的光學折射原理在成像部件上記錄外部世界的影像并最終形成照片??扉T閃動的那一刻,影像和它的再現(xiàn)對象同時存在并當下在場。普通人的觀念中均認為,照片中的一切一定是在某一個時刻客觀存在于物理世界的。因為照片的這種屬性,攝影在要求真實、客觀的新聞傳播領域受到了熱烈的歡迎并占據(jù)了重要的位置,“有圖有真相”某種程度上成了新聞傳播工作者和受眾的默認心理共識。
影像的制作和傳播是一個復雜的過程,關于真實性的看法也因人而異。隨著大眾媒介素養(yǎng)水平的不斷提高,人們認識到“照片是會說謊的”,造成照片無法真實、客觀再現(xiàn)事實的原因很多,學者任悅就認為主要有“攝影自身的特點、攝影記者的態(tài)度以及媒體的特性”三個方面的因素。本文將從攝影自身的特點、媒介特性兩個方面進行深入分析,認為新聞攝影傳播中存在“管窺效應”并深刻影響新聞照片的真實性表達。
一、“管窺”與“管窺效應”
在當代最典型的拍攝場景中,攝影活動可以理解為一種“管窺”行為。攝影師(為行文方便,本文將把拍攝照片的人都稱為攝影師)在拍攝場地拿出單反相機舉到眼前,外部景物的光線透過或長或短的鏡頭進入機身,攝影師通過取景器觀察并選擇拍攝對象,測光、聚焦、按下快門,一張照片就形成了。影像是透過鏡頭生成的,現(xiàn)代使用最為廣泛的135規(guī)格單反鏡頭無一不可視作一根高科技的圓形管狀物。照相機的“管窺”意味著什么呢?
“管窺”在中文里是成語“管中窺豹”或“管窺蠡測”的略語,最早出現(xiàn)于《莊子·秋水》。詞典的解釋是“意為從管中窺物,比喻目光短淺,見聞不廣”。和人眼裸視相比,透過中空的管子觀察世界時,視野將受到極大限制,從認知世界的角度來看,這是不明智之舉。但管中窺物并非一無是處,東晉時期(323年)前趙史官孔挺制作的天文儀器“渾儀”上就安裝了一根“窺管”用于定位人體。當中空的管子和玻璃透鏡相結合,望遠鏡和顯微鏡誕生了。1609年,伽利略用改進的望遠鏡觀測星空,開啟了天文學的新時代,為近代科學的思想和實踐樹立了典范。1674年,列文虎克用自制的顯微鏡觀察微生物,他劃時代的細致觀察為生物學和醫(yī)學研究奠定了基礎。英國學者托馬斯·克拉普在《科學簡史——從科學儀器的發(fā)展看科學的歷程》中敘述了近代科學的發(fā)展歷程在與宗教勢力的斗爭中,“新科學最后終于勝利,主要是兇為它有了可以利用的儀器,其中望遠鏡和顯微鏡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1839年攝影術的發(fā)明實際上是影像同定技術的發(fā)明,作為照相機前身的“暗箱”(cameraobscura)早在15世紀就被西方藝術家用米作為繪畫的輔助工具。16世紀人們用凸透鏡代替暗箱的小孔,獲得了更為明亮和清晰的影像。在暗箱獲得了鮮明的影像后,將影像保存下來成為人們的夢想。經過反復的實驗與探索,法國的達蓋爾與英國的塔爾博特在1839年先后公布了銀版和卡羅版攝影術。1839年,由達蓋爾授權的第一批量產相機“基盧克斯銀版照相機”發(fā)售,它是達蓋爾實驗階段所用器材的改良版,配置了光學設計師夏爾·雪弗萊( Charles Chevalier)制造的雙片消色差風光鏡頭,鏡頭以銅質的管狀物外形安裝在木制暗箱前部。照相機制造技術的改進除了體現(xiàn)在成像介質和化學方法上,也體現(xiàn)在鏡頭光學系統(tǒng)的改進上。為了在成像平面上獲得清晰準確的影像,消除透鏡成像的像差和色差,現(xiàn)代鏡頭往往由多片透鏡組成,固定在圓筒形的金屬或塑料鏡身內部 透過鏡頭這根管子,人類凝同了時間、保存了形象、記錄了歷史,照相機釋放了人類制造圖像的欲望與潛能,“世界圖像時代”因此到來。
鏡頭的“管窺”視覺和人眼的視覺有著相似之處,也存在明顯的差異。物理學和生理學的研究表明,照相機與人眼在光學構造方而遵循相同的原理,比如有一個光圈可調的透鏡,在一個感光面上形成倒像。從這個角度來說,相機記錄的影像和我們看到的世界畫面是極度相似的。相機和人眼的差異體現(xiàn)在很多方面,視野的不同是最顯而易見的一點。相機視野是有邊框的,無論從取景器中觀察還是看照片,我們都能很容易看到影像的邊界。值得注意的是,盡管絕大多數(shù)鏡頭的像場是圓形的,但是取景器和照片的邊界卻通常是矩形的,這導致“管窺”的結果是矩形的視野而非圓形。觀察能力的不同也是相機和人眼的重要差別之一。相機可以通過選擇具備不同成像能力的透鏡來延伸或擴展觀察的距離,增強觀察的分辨力和準確度,但是人眼無法實現(xiàn)只一點。這些因為鏡頭的原因導致的差異最終也體現(xiàn)在照片上,當我們觀看照片的時候,這些差異也潛在地影響著我們對影像的解讀。本文把由這種差異帶來的一系列影響稱為“管窺效應”,就是在照片生成和傳播的過程中受鏡頭“管窺”世界特點的影響而產生的一系列現(xiàn)象和效果。
二、新聞攝影傳播中“管窺效應”的表現(xiàn)與成因
“管窺效應”集中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揭示、遮蔽和選擇。
(一)揭示
“揭示”是指以聚焦式的“透明性”呈現(xiàn)世界的真實切片,記錄歷史,擴展和延伸人眼的能力。安德烈·巴贊在《攝影影像的本體淪》一文中說:“攝影與繪面不同,它的獨特性在于其本質上的客觀性。……外部世界的影像第一次按照嚴格的決定論自動生成,無須人加以干預參與創(chuàng)造?!瓟z影的客觀性賦予影像以任何繪畫作品都無法具有的令人信服的力量”。“管窺”是對視野的限制,同時也是對注意力的集中,“聚焦”既是攝影的操作術語,也是精確觀察的最好隱喻。隨著光學技術的不斷進步,相機鏡頭的“透鏡成像”能力日趨完善。多鏡片的組合、特殊材質的選用、鍍膜技術的改進,以及鏡頭的自動聚焦和變焦能力,讓普通人都可以便捷的拍攝高清晰度的照片。透過鏡頭,麥布里奇發(fā)現(xiàn)了奔跑中的馬運動的細節(jié),羅伯特·卡帕記錄了諾曼底登陸的戰(zhàn)況,哈勃太空望遠鏡向我們呈現(xiàn)了遙遠星系的細節(jié)圖像……因為光學成像的在場性,照片具有了強大的證據(jù)性。美國攝影師劉易斯·海因憑借拍攝的有關童工悲慘遭遇的照片最終直接導致了美國相關法律的修訂。中國攝影師解海龍的希望工程系列照片有力地促進了社會對農村失學兒童的關注。
(二)遮蔽
“遮蔽”是指為了達到揭示的目的,必須盡可能在面面中摒棄與主題無關的元素。照片是以二維平面的方式呈現(xiàn)世界的三維場景,在此過程中事物的一些信息已經被去除。在二維照片中,邊框構成了影像的邊界,邊框之外的世界將被遮蔽。遮蔽現(xiàn)象本身是“管窺”的必然結果,也是照片有效傳達信息的內在要求。在國內影響廣泛的《美國紐約攝影學院攝影教材》中總結了好照片的三條原則:要有一個鮮明的主題,必須能把注意力引向被攝主體,必須畫面簡潔。這些原則也是媒體在選擇照片時參照的標準。對攝影師來說,“構圖”往往就是一個有意識的遮蔽過程。斯蒂芬·肖爾在《照片的本質》一書中認為平面、邊框、時間和聚焦是四個將鏡頭前的世界轉化為照片的要素,“攝影師從混亂世界中選擇圖像。他站在房屋和街道、人群和樹木,以及帶有文化色彩的各種人工制品之前,通過構圖來簡化混亂場景,給這個場景增加秩序。”“遮蔽”效果除了體現(xiàn)在空間上,也體現(xiàn)在時間,“決定性瞬間”就意味著對非決定性瞬間的遮蔽。和“揭示”效果相比,“遮蔽”往往是隱藏的,觀眾往往只注意看到了什么,而不注意沒看到什么。
(三)選擇
“選擇”是指在主題和形式上為了實現(xiàn)有效傳播而主動建構影像的過程。選擇也是“揭示”和“遮蔽”的必然要求。約翰·薩考斯基認為“攝影術的發(fā)明昭示了一種全新的制圖過程,它是基于對圖像元素的篩選而非合成”。攝影是選擇的藝術,攝影師透過鏡頭在取景框中要決定拍攝那些事物、舍棄那些事物,要考慮如何利用環(huán)境和時間因素突出被攝主體,通過合理的構圖形式制造有沖擊力的畫面。鏡頭成像遵循物理定律,但是鏡頭指向哪里卻只能聽憑攝影師的大腦。選擇造就了無數(shù)照片,從攝影術誕生以來,凡是能夠被拍攝的幾乎都已經被拍攝了。借助媒介的強大力量,現(xiàn)代社會通過影像構建了一個“景觀社會”。攝影師是社會中的人,受各種不同目的的驅使,也潛在地受到不同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他們創(chuàng)造了形形色色的影像,這些影像以技術內在的“真實性”為手段構建了一個虛擬的空間。蘇珊·桑塔格在《影像世界》一文中討論了安東尼奧尼的記錄片在當時的中國引起的批評:安東尼奧尼被責備只拍攝殘舊或過時的事物——他“專門去尋找那些殘墻舊壁和早已不用了的黑板報”……以各種角度來拍攝同一個被拍攝對象——“鏡頭時遠時近,忽前忽后”——即是說,不是單單從一個站在理想的位置上的觀察者的角度來展示事物;以使用高角度和低角度——“故意從一些很壞的角度把這座雄偉的現(xiàn)代化橋梁拍得歪歪斜斜、搖搖晃晃”:以不夠全面地拍攝的鏡頭——“他挖空心思去捕捉各種特寫鏡頭,企圖歪曲人民群眾的形象,丑化人民群眾的精神面貌。”攝影機和照相機在拍攝中的取景效果是一致的,這段描繪生動地表現(xiàn)了鏡頭“選擇”帶來的強烈效果。
三、“管窺效應”與新聞攝影真實性原則
真實是新聞的生命,同樣是新聞攝影的生命。美國新聞工作者比爾·科瓦奇和湯姆·羅森斯蒂爾認為“希望得到真實的信息,這是人的基本欲求。岡為新聞是為人們了解和思考自己身外世界的主要依據(jù),所以有用和可靠成為最受重視的素質。……真實會產生安全感,因為安傘感求自知曉。真實是新聞的本質?!毕鄬τ谖淖?,新聞照片借助更少人為干預的相機獲得了更為客觀和準確的聲譽、但是,從攝影術誕生之日起,關于照片真實性的討論就沒有停止過。
通過對“管窺效應”的分析可以看出,新聞照片具備的客觀性基礎就是相機拍攝時的在場性,“管窺效應”所體現(xiàn)的揭示效果就是以這一前提為根本保障的。對瞬間的記錄和細節(jié)的精細刻畫是吸引受眾觀看新聞照片的外在因素,人們相信新聞照片記錄的事實是基于對鏡頭成像的物理特性的認可。但是真實的記錄與充分的了解事實還是有距離的,因為“管窺效應”的遮蔽效果讓我們只能通過有限的時空片段看到事實的一部分,從這個角度來看,新聞照片所傳達的真實只能是一個側面。“管窺效應”的選擇效果意味著任何照片都是攝影師對場景選擇的結果,這是必然會帶有主觀色彩的選擇,因此,新聞照片也是主觀構建的結果。那么,新聞照片在本質上就是不真實的嗎?
學者陳力丹詳細區(qū)分了不同種類的真實,認為新聞的真實是事實的真實。哲學的真實在于探究事物的本質;文學雖是虛構的但是也必須來自生活,是生活與感受的真實;宗教真實是指信仰的真誠;司法真實強調的是證據(jù)的關聯(lián);新聞是對事實的敘述,敘述必須與事實相符但畢竟不是事實本身,這兩者間的距離如果適中人們就會認為新聞是真實的。作為對事實的一種認識,新聞的真實表現(xiàn)為一個認識過程,因為任何報道都只能是對事實的一種簡約的、一定程度上割斷的、揚棄的、概括性質的報道,不可能完全將事實原原本本地展現(xiàn)。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受到“管窺效應”影響的新聞照片依然是對事實的客觀記錄,符合新聞傳播的真實性原則。
說謊的新聞照片除了利用暗房技術或數(shù)字化的后期處理篡改影像,就是干預拍攝對象進行“擺拍”,這是對相機的“管窺效應”的“利用”,因為只有在被遮蔽的有限場景中才能擺得真實。伍振榮在《影像謊言》一書中梳理了攝影史上失實照片的案例,其中涉及新聞照片“說謊”的包括羅伯特·卡帕(Roberl Capa)在1936年拍攝的《西班牙戰(zhàn)士之死》(Death of a LoyalistSoldier)、多蘿西婭·蘭格(Dorothea Lange)1936年拍攝的《漂泊母親》( Migrant Mother)、喬·羅森塔爾(Joe Rosenthal)1945年拍攝的《硫磺島升旗》(Lwo Jima Flag)、艾爾弗雷德·艾森斯塔特( Alfred Eisenstredt)拍攝的《勝利之吻》(VJ—DavKiss)等著名作品。這些照片基本上不存在后期篡改的情況,但是都被質疑進行了現(xiàn)場擺拍。證據(jù)顯示,卡帕拍攝的《西班牙戰(zhàn)士之死》并非是在戰(zhàn)場捕捉到的“決定性瞬間”:一個共和軍士兵被子彈擊中倒地的時刻,而是在非戰(zhàn)斗情況下表演性質的拍攝。
通過對“管窺效應”的分析,我們可以認為:照相機具有超越人眼的揭示能力,但同時也遮蔽了很多信息,照片的選擇性也有強烈的主觀建構色彩 在新聞攝影傳播中,傳播者和受眾都需要了解這一特性才能更好地實現(xiàn)意義的傳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