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寅寅[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廣州 510420]
變形的童話故事
——安妮·塞克斯頓詩集《變形》中的另一種自白
⊙杜寅寅[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廣州 510420]
安妮·塞克斯頓(Anne Sexton)的詩集《變形》(Transformations)運用了艾德里安娜·里奇(Adrienne Rich)所提倡的“用書寫再現(xiàn)(writing as a re-vision)”的手法,對膾炙人口的格林童話的十六個童話故事進行了重述。塞克斯頓用里奇所說的一種全新的視角對舊文本進行重述和再現(xiàn),并希望在這些再現(xiàn)的文本中找到女性是如何被社會化的。在這本詩集中,詩人把“個人的因素轉(zhuǎn)變?yōu)榱顺瑐€人的因素”帶入了詩歌創(chuàng)作。塞克斯頓不僅揭示了源文本格林童話故事中的男權(quán)意識成分,更諷刺性地解構(gòu)了其中的男性中心論和男性價值觀,進而用女性的角度給予了闡釋。
童話重述 書寫再現(xiàn) 女性視角的闡釋
安妮·塞克斯頓(Anne Sexton)的詩集《變形》(Transformations)在1971年剛剛出版時,評論界和讀者都對這本詩集感到驚訝并且疑惑,原因是作為美國自白派詩人重要代表的女詩人,塞克斯頓好像在該詩集中摒棄了自白派詩歌的體裁,而改用了艾德里安娜·里奇(Adrienne Rich)所提倡的“用書寫再現(xiàn)(writing as a re-vision)”的手法,對膾炙人口的格林童話的十六個童話故事進行了重述。塞克斯頓用里奇所說的一種全新的視角對舊文本進行重述和再現(xiàn),并希望在這些再現(xiàn)的文本中找到女性是如何被社會化的。①但是,如果僅僅是這樣就認為在這本詩集中,塞克斯頓完全拋棄了自白派詩人最擅長的——把個人的因素寫進詩歌中來,這是不準確的,因為在這本詩集中,詩人把“個人的因素轉(zhuǎn)變?yōu)榱顺瑐€人的因素”②,帶入了詩歌創(chuàng)作。塞克斯頓的具體做法就是:首先用一個“中年女巫”的聲音來敘述故事,詩人變形為女巫這個敘事者來重述故事;其次,在每個童話故事中,詩人運用每個詩歌人物的戲劇獨白帶出作者隱藏在背后的聲音。詩人自己也曾說過:“這本詩集,其實是與我最密不可分的一部作品,因為那些非常個人的東西現(xiàn)在用了一種不同的語言、不同的節(jié)奏說出來而已;但是這些故事(用這種方法敘述出來)就像是從一個很深的地方發(fā)出的聲音一樣?!雹墼谠娂蹲冃巍分?,塞克斯頓不僅揭示了源文本格林童話故事中的男權(quán)意識成分,更諷刺性地解構(gòu)了當中的男性中心論和男性價值觀,進而用女性的角度給予了闡釋。
本文先對女性主義視角下重述童話故事這一傳統(tǒng)進行概述,然后討論塞克斯頓在詩集《變形》中對女性性別社會化這一現(xiàn)象的個人思考,得出塞克斯頓在對童話故事的重述過程中,如何用個人經(jīng)驗來思考和審視女性被社會化的過程這一結(jié)論。
塞克斯頓詩集《變形》的源文本是格林童話的十六個故事。童話故事和神話、民間傳說、傳奇故事、寓言故事一樣,一直在不斷地被用不同形式轉(zhuǎn)述。講述故事本身是為了更好地理解人們生活的點點滴滴,就像桑德拉·吉爾伯特(Sandra M.Gilbert)和蘇珊·格巴(Susan Gubar)說的那樣:“神話和童話故事比起那些復雜的文學文本,二者經(jīng)常都是更準確的陳述和加強文化的句子?!雹艿拇_是這樣,童話故事經(jīng)常講述的是作為一個特定社會結(jié)構(gòu)中的文化價值觀,而男性和女性主體都必須用這種價值觀所要求的思維模式去思考和行為。她們還進一步闡述了現(xiàn)代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如何微妙地影響著個人的行為,特別是女性的語言行為和女性對于社會規(guī)范的觀察。作者在創(chuàng)作這些童話故事和神話傳說等類似題材的故事時,運用了大量的策略和技巧來實施米歇爾·??拢∕ichel Foucault)所說的非暴力的規(guī)訓統(tǒng)治(disciplinary power),即露絲·布雷爾(Ruth Bleier)所歸納的知識控制(intellectual control)——這種規(guī)訓性權(quán)力是對人的肉體、姿勢和行為的精心操縱的統(tǒng)治關(guān)系,通過種種手段來訓練個人,制造只能按照一定的規(guī)范去馴服的肉體(docile bodies)。⑤女性主義批評家蘇珊·波爾多(Susan Bordo)和桑德拉·巴特奇(Sandra Bartky)曾經(jīng)分析過這種統(tǒng)治關(guān)系是如何在當今社會作用在女性身上的。她們強調(diào)說,??碌倪@種非暴力規(guī)訓統(tǒng)治的實施最終導致女性自我監(jiān)控,從而讓女性成為男權(quán)社會被馴服的人。而社會和文學的敘事建構(gòu)恰恰順應(yīng)了這種統(tǒng)治關(guān)系,實際上正體現(xiàn)了這種關(guān)系是如何被引入到女性的集體無意識之中的,因此,女性文學評論家認為,這些敘事建構(gòu)其實是強化父權(quán)至上的一種機制。⑥而童話故事正是這些敘事建構(gòu)的一個例子。這些故事所呈現(xiàn)的是女性性別的文化和社會建構(gòu)過程中女性已經(jīng)內(nèi)化了父權(quán)至上機制的主要觀點和想法,每個故事都是一個非常有效和標準的規(guī)訓統(tǒng)治實施的例證,女人成為了父權(quán)社會模式所期望的“女性”,女性在故事中都不自覺地被“社會化”和被“馴服”了。重寫和重述文學作品,包括神話傳說、童話故事、民間故事等等,是對源文本故事的重新復述和編寫,在這個過程中,原來故事的很多特征都已經(jīng)改變了。越來越多的女性作家和詩人利用這種寫作方法對那些經(jīng)典的文學作品進行改寫。⑦這種寫作方法被艾麗西亞·奧斯特里克(Alicia Ostriker)稱為“舊瓶裝新酒”。她認為,女性作家特別是女詩人對神話故事的改寫給女性作者及讀者一個非常重要的途徑來重新定義自己,甚至最終能夠重新定位我們的社會文化傳統(tǒng)。⑧在寫作過程中,作者的女性經(jīng)驗被重新記憶,而在閱讀過程中,現(xiàn)代的女性讀者也能夠在這些重述的文本中發(fā)現(xiàn)跟她們身份相關(guān)的一些重要事實和真相。吉爾伯特和格巴認為,女性文學傳統(tǒng)的一個重要里程碑就是“女性作者身份”的合法化;而女性作家和詩人對傳統(tǒng)的文學經(jīng)典進行改寫和重述的同時,也同時建立了自己的“女性作者身份”⑨。
在詩集《變形》中,塞克斯頓用黑色幽默和諷刺的手法讓源文本故事中的話語潛臺詞變得不再隱晦,特別是詩人在評價源文本故事的文化內(nèi)涵的時候。詩集《變形》其實是詩人塞克斯頓作為女性對格林童話故事中的女性形象的批評和自省,如卡羅爾·萊文騰(Carol Leventen)所述:“塞克斯頓的詩集《變形》的最大成就是詩人對女性被社會化過程的認同,以及她決定把重點放在故事中的主人公們?nèi)绾伪簧鐣幕谋尘八?qū)使而承擔并演繹那些社會角色上?!雹馊怂诡D在重述的童話故事中著重強調(diào)了女性被兩極化地塑造成這樣的原型:要么是善良的、溫順的,像天使一樣,但是很脆弱,容易受到傷害,例如:白雪公主、小紅帽、灰姑娘;要么就是邪惡的、殘忍的,像巫婆一樣,但是獨立而以自我為中心的女性形象,例如:《白雪公主》里的皇后、《灰姑娘》里的繼母和《長發(fā)公主》中的老女人。塞克斯頓在詩集中用諷刺的語調(diào)來重述原來的格林童話故事,從而對這些原有的女性形象進行評論。
在詩集《變形》中,塞克斯頓主要對原有的童話故事中的男性英雄形象的塑造進行了抨擊。這類男性英雄氣質(zhì)主要體現(xiàn)在故事中的男主人公總是能夠救女主人公于水火之中,或把她們帶回正常的生活中,最后和她們結(jié)婚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童話故事能夠令女性角色和女性讀者產(chǎn)生“誘惑的幻想”?,并讓女性認為善良、自我犧牲及順從是女性應(yīng)該具備的美德。相反,那些不順從或者那些跟這些女性氣質(zhì)不符合的人物,都被塑造成了邪惡和令人憎惡的角色,并最后受到了懲罰。因此,這些童話故事所蘊含的男性敘事試圖建構(gòu)一個社會秩序,即把男性和女性的價值觀和特質(zhì)對立起來的社會秩序。但是,同女性主義評論家期望的不同,安妮·塞克斯頓并沒有在她的這部詩集中給出一個她所描述的故事中女性所處境地的選擇性的結(jié)果,她也沒有鼓勵女性更積極地去反抗,她重述后的童話故事不僅是對女性生活方式有關(guān)的那些傳統(tǒng)社會價值觀——愛情和婚姻、善良和道德、美貌、家庭、責任等等方面做了一個重新的審視,而且她還在這些重述的故事中建立了自己對于這些被女性不自覺和無意識中認同的傳統(tǒng)角色的批評。所以,塞克斯頓的詩集《變形》在一定程度上是具有重要意義的,即如琳達·瓦格納-馬?。↙inda Wagner-Martin)所說的:“這本詩集中的詩歌詳細地對女性被社會化這一事實和過程進行了分析,遠遠地超出了讀者期望從安妮·塞克斯頓的作品中所能看到的?!?重述的童話故事讓讀者在閱讀該詩集里的詩歌的時候,重新認識和審視已經(jīng)根深蒂固在人們集體無意識中的上述內(nèi)容。
自出版后引起了評論界和讀者廣泛關(guān)注的是,在塞克斯頓的詩集《變形》中,詩人從傳統(tǒng)的自白詩歌類型向女性主義寫作的模式轉(zhuǎn)變,但是,詩人在最后決定要寫一本什么新體裁的時候還是猶豫了。就好像塞克斯頓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透過一個可以調(diào)焦距的小望遠鏡來觀察她周圍的事物和她所處的時代:這個望遠鏡的焦距,一端可以調(diào)到父權(quán)社會信條,另一端可以調(diào)到女性主義運動。在她最后對準她要分析的這些父權(quán)主義的童話故事時,她也許仍然在猶豫是否完全采用女性主義的觀點來解構(gòu)這些童話故事。?
塞克斯頓重述的童話故事,在很大程度上就像她詩集的題目一樣,只是一種變形。她的這些故事就像是格林童話變形為現(xiàn)代寓言故事。不能否認的是,詩人把她的個人經(jīng)驗和源文本故事中人物的經(jīng)驗結(jié)合在一起,的確是把神話和童話故事中女性的社會化過程擾亂了,詩集《變形》呈獻給讀者的是詩人對于家庭、性別和它們之間關(guān)系的反思和憂慮。然而,塞克斯頓的這部詩集讓人遺憾的是她變形了的童話故事并沒有真正有效地變化,只不過是給原來的童話故事在現(xiàn)代社會生活中找到了對應(yīng),然而原來故事中男性和女性之間的關(guān)系只不過是被強調(diào)了,卻并沒有發(fā)生根本變化,兩性之間所存在的矛盾沒有被改變或緩解。
①Adrienne Rich,“When We Dead Awaken:Writing as Re-Vision”,College English,1972,34(1),p18.
②Estella Lauter,Women as Mythmakers:Poetry and Visual Art by Twentieth Century Wome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4,p25.
③Anne Sexton,Anne Sexton:A Self-Portrait in Letters,eds. LindaGraySextonandLouisAmes,Houghton,1991,p367.
④Sandra M.Gilbert and Susan Gubar,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The Woman Writer and the Nineteenth-Century Imagination,YaleUniversityPress,1979,p36.
⑤Ruth Bleier,Science and Gender:A Critique of Biology and Its Theories on Women,Pergamon Press,1984,p182.
⑥Sandra Lee Bartky,“Foucault,F(xiàn)emininity and theModernization of Patriarchal Power”,F(xiàn)eminism and Foucault,eds.Irene Diamond and Lee Quinby,Northeastern University Press,1988,p76.
⑦如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的作品《染血之室》(The Bloody Chamer,1979)、麗茲·洛克黑德(Liz Lochhead)的詩集《格林姐妹》(The Grimm Sisters,1981)、卡蘿·安·達菲(Carol Ann Duffy)的詩集《世界的妻子》(The World Wife,1999)。
⑧Alicia Ostriker,“The Thieves of Language:Women Poets and Revisionist Mythmaking”,Signs,1982,8(1),p72.
⑨Sandra M.Gilbert and Susan Gubar,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The Woman Writer and the Nineteenth-Century Imagination,YaleUniversityPress,1979,p65.
⑩CarolLeventen,“‘Transformations’Silencing”,Critical Essays on Anne Sexton,ed.Linda Wagner-Martin,G.K.Hall andCo,1989,p139.
?Ellen Cronan Rose,“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When Women Tell Fairy Tales”,TheVoyageIn:Fictionsof Female Development,eds.Elizabeth Abel,M.Hirsch and E. Langland,University Press of New England,1987,p237.
?Linda Wagner-Martin,ed,Critical Essays on Anne Sexton,G.K.Hall and Co,1989,p7.
?Shiho Fukuda,“‘The Hesitancy of‘A MiddleAged Witch’:AnneSexton’s,Transformations”,Revistade EstudiosNorteamericanos,2008(13),p32.
[1]Bartky,Sandra Lee.“Foucault,F(xiàn)emininity and the Modernization of Patriarchal Power”.Feminism and Foucault.Eds. Irene Diamond&Lee Quinby.Boston:Northeastern University Press,1988.
[2]Bleier,Ruth.Science and Gender:A Critique of Biology and Its Theories on Women.New York:Pergamon Press,1984.
[3]Duplessis,Rachel Blau.Writing Beyond the Ending:Narrative Strategies of Twentieth-Century Women Writers.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5.
[4]Fukuda,Shiho.“‘The Hesitancy of‘A Middle-Aged Witch’:Anne Sexton’s Transformations”.Revista de Estudios Nort-eamericanos,2008(13).
[5]Gilbert,Sandra M.and Susan Gubar.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The Woman Writer and the Nineteenth-Century Imagination.NewHaven,CT:Yale University Press,1979.
[6]Lauter,Estella.Women as Mythmakers:Poetry and Visual Art by Twentieth Century Women.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4.
[7]Leventen,Carol.“‘Transformations’Silencing”.Critical Essayson Anne Sexton.Ed.Linda Wagner-Martin.Boston:G.K.Hall andCo,(1989),p136-149.
[8]Ostriker,Alicia.“The Thieves of Language:Women Poets and Revisionist Mythmaking”.Signs,1982,8(1).
[9]Purkiss,Diane.“Women’s Rewriting of Myths”.The Feminist Companion to Mythology.Ed.Caroline Larrington.Lon don:Pandora,1992.
[10]Rich,Adrienne.On Lies,Secrets and Silence:Selected Prose 1966—1978.NewYork:W.W.NortonandCo,1979.
[11]Rich,Adrienne.“When We Dead Awaken:Writing as Re-Vision”.College English,1972,34(1).
[12]Rose,EllenCronan.“ThroughtheLookingGlass:WhenWomen Tell Fairy Tales”.The Voyage In:Fictions of Female Development.Eds.Elizabeth Abel,M.Hirsch and E.Langland.London:UniversityPressofNewEngland,1983.
[13]Sexton,Anne.The Complete Poems.Boston:Houghton,1981.
[14]Sexton,Anne.Anne Sexton:A Self-Portrait in Letters.Eds. Linda Gray Sexton and Louis Ames.Boston:Houghton,1991.
[15]Wagner-Martin,Linda,ed.Critical Essays on Anne Sexton. Boston:G.K.Hall and Co,1989.
作者:杜寅寅,文學碩士,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英語語言文化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美國文學、英語教學。
編輯:張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