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譯婕（國電科技環(huán)保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北京　100039）

1107監(jiān)倉紀(jì)事（短篇小說）

王譯婕
（國電科技環(huán)保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北京100039）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64X（2015）05-0011-09

（一）

田間從警車上下來。警車車身藍(lán)白色相間，車身兩邊用英文寫著POLICE。

三名警官將田間帶進大門一側(cè)的一間房子里，其中一位押解警官與屋子里的一位警官辦理交接手續(xù)。其它兩位和屋里其它的警官互相點燃香煙聊著天兒，看上去他們是非常熟悉的。

田間被安置在一條長木凳子上坐著。他透過警官們的身體間隙往門外張望。這扇大門古色古香，用鋼筋焊成的造型有著極其美觀的藝術(shù)感，是海浪，是椰子樹，甚至連田間也看不出是什么花紋兒。大門的東側(cè)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招牌。牌子上寫著“第一看守所”。田間心想，要是沒有這塊牌子掛著，一般不知道內(nèi)情的人，從這里一路過，準(zhǔn)認(rèn)為這片墻里是哪一個高級住宅區(qū)。這是新落成的一間看守所，準(zhǔn)確啟用時間其實不到七個月，在去年的計劃工作會議上，和田間一個組討論的公安局局長和平，還為這間看守所的工程尾子資金呼吁著。他私下還請?zhí)镩g在會上為公安局這項目幫幫腔。

和平說，局里的看守所還是日偽時期日本人留下的，當(dāng)時，關(guān)押的是抗日英雄和愛國志士，小房子又低又潮，有一半平房都快塌掉了。

看守所的警官用手指一勾一勾喚著田間，田間走了過去。這位警官打開手銬，示意田間把上衣脫掉，田間看看他，警官又示意，還是讓田間脫了上衣。警官讓田間原地轉(zhuǎn)了一個圈。

“有傷嗎？”警官問。

“有，是內(nèi)傷?！碧镩g回答。

“在哪里？”警官一楞，送押的警官有聽見田間話的也楞住了。

“在心里。”田間好像不經(jīng)意。

“哦，慢慢會好的?！本偎闪艘豢跉猓苍S是安慰田間，臉上沒有一絲兒表情。田間穿好了上衣，看守所的另一位警官走進來，讓田間拎起裝著日用品的塑料袋，跟著他走。

田間跟著警官后面，從一角開著的小門走進了這扇大門。

田間發(fā)現(xiàn)，很有藝術(shù)氣質(zhì)的大門和圍墻里面，原來還有一圈圍墻和兩扇刷得漆黑漆黑的大鐵門。這道大鐵門誰在控制，在什么地方控制，田間看不出來，他和警官剛走到鐵門跟前，只聽見鐵門自己吱吜吜地唱著，裂開了一條小縫兒，警官和田間就從這條鐵門縫兒走了進去。

這道鐵門里面，是看守所的牢倉了。這院兒鋪著綠草植被，修剪成團形球狀，一排排的。鐵門在靠南這面墻的中間，順著高墻的東面、北面和西面是呈囗字缺一面的二層樓，這就是犯罪嫌疑人們住的牢倉，每一層樓有一間警官的值班室。

從鐵門走向牢倉二層樓的路，是用混凝土板塊鋪成的，路是十字架型，把院子里的草坪隔成了一個“田”字。田間走在警官的身后，倆人誰也不說話，偌大個院子，就是田間和警官，靜的要命兒，只有陰陰的潮氣在騷擾著他們。走著走著，突然，聽見牢倉處有動靜，不知哪個牢倉有人喊“新兵來了，看新兵。”接著又有牢倉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碧镩g用眼角向左右瞄，看見每個監(jiān)倉的窗子后面，有許多人頭在晃動。

警官值班室在二樓北區(qū)的底層，田間一走進，值班室內(nèi)的兩個警官站起來。胖一些的這位，讓警官把田間把塑料袋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帶田間進來的哪位警官對同伴說：“東西翻過了，腰帶和鞋帶都脫下來了?！迸忠恍┑木俾犃耍妥屘镩g把所有的口袋翻過來，他認(rèn)真看了看，又認(rèn)真地把田間身上的衣服用手摸了摸。他讓另一位年輕的警官為田間登記?！靶彰俊薄疤镩g。”“民族？”“漢?！薄澳挲g？”“49。”“什么事兒？”“涉嫌受賄?！薄吧矸葑C號碼？”“辦案人員姓名？”田間都一一回答。這時兒，一位中年警官從外面走進來，跟田間從大門外進來的警官叫他都叫他郝所長。郝所長盯著田間說：“喲，這不是田間嗎？大名人喲，我說幾個月沒見著了，果然被抓進來了?！?/p>

田間聽得出這話兒沒有什么惡意，一時就是不知道怎么去回答。

“身體還可以吧？到了這里，心情放平和些，輕松些?！焙滤L看出田間有些窘態(tài)，又接著說下去。他問警官們登記好了沒有，警官們告訴他登記好了，他就讓那個胖一點兒的警官，送田間進倉。

胖一些的警官帶著田間在長廊里走，長廊的左手是一排帶玻璃的窗子，窗子外是草坪，是樹叢，是那十字的路。這時陽光射進來了，讓人不自覺地往外望去。長廊的右手是牢倉的窗子和倉門。每間牢倉一扇鐵門，一扇窗，這面窗沒有鑲玻璃，是用四根長扁木頭方子穿著十根鐵錕做成的鐵窗，又寬又長，從這里走過去，轉(zhuǎn)頭一眼就能把倉里任何地方看得光光透透。每個牢倉的鐵門用一把大方鎖鎖著，門上的方孔窗是用小鐵棒相隔，從這里也可以看到牢倉里面的任何一個角落。

胖一些的警官手里拎著一大串兒鑰匙，他走一步手里的鑰匙就嘩啦啦地響著。每走過一間牢倉，都有人從鐵窗和鐵門的方孔向外瞭望他倆。 有人悄聲指點：“田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田間吶?！碧镩g也不去張望他們是誰，只是瞇著眼皮跟著警官往前走。胖一些的警官想緩和一下眼前的冷靜，邊走邊偏著頭和田間說話。

“其實，我們都認(rèn)識你，我女兒就是看你的節(jié)目長大的。到了這里，別太為難自己，把心情放開一點?！?/p>

田間抬起頭，看著胖一些警官的大耳朵，認(rèn)真地回答：“謝謝警官?！?/p>

胖一些的警官在一扇倉門前停下了，他用手中的鑰匙“咣當(dāng)當(dāng)”打開了厚厚的鐵倉門，側(cè)身示意田間進去，然后，他自己用有大大的身板擋在了倉門的前面。

“管倉長，這是新的，叫田間，不許打他，要給點照顧?！本匍_倉門的時候，倉里的五六個人都站了起來，一齊盯著田間和胖警官。胖一些的警官這是說給一位頭發(fā)花白的中年人聽的。

“放心了，警官，那能打呢？”中年笑瞇瞇地看著胖一些的警官。

“嗯，好，他住在哪里？”

中年人忙指著床鋪上一塊三合板和床鋪下一個柜子說：“睡這塊，睡這塊，這個柜子你可以放東西，放東西?！?/p>

胖一些的警官看了看床板和柜子里面，對田間說：“你把自己東西收拾收拾一下，看看監(jiān)規(guī)，有什么情況就捺這塊?！彼檬种钢T邊的一顆紅按紐。

胖一些警官走出倉門，田間聽見倉門關(guān)上的“咣當(dāng)”聲。胖一些警官又在鐵窗前站住了，他告訴田間：“記住，你住的是1107倉。”

田間蹲下身子，把自己隨身帶來的日用品放進床鋪下的鐵柜子里，這是他從“雙規(guī)”基地帶來的，也就是三件短袖上衣，一條長褲子，兩條大短褲；加上二件背心，三件底褲，還有一包自己吃的藥。

管倉的中年人叫一位黑黑矮矮的中年人過來幫田間，田間謝絕了。黑黑的中年人看看管倉的，又退了回去，繼續(xù)坐在床鋪上。

田間收拾好了東西，關(guān)上柜子門，坐在指定自己睡覺的床板上，雙手抱著自己的兩只膝蓋。倉里是靜靜的。

“你下地活動活動吧，沒事兒，來回走走?！?/p>

管倉的中年人在看書，這時，他抬起頭對田間說。

“你們真不打我？”田間盯著中年人看。

“我們不打你呀。”中年人回答。

“聽說，進倉的人都要挨打的?！?/p>

“哦，這里是新所，沒有形成這個規(guī)矩，我以前蹲的那個所有這種習(xí)慣。沒事兒，你下地走走，活動活動?！敝心耆藙裰镩g。

田間下地穿上鞋子，在地上走了起來。他看看衛(wèi)生間，還是很清潔的，最讓他驚訝的是，牢倉里面還有一道鐵門，這道門是敞開的，田間走出去，外面是一個小天井。天井是用鋼筋罩著，鋼筋外面是一塊菜地，菜地種著白菜和茄子。

小白菜有半尺高，一片綠油油的，有蝴蝶在菜花上飛來飛去，還能見到一兩只大大的蜻蜓。茄子秧有一米左右高低，長長胖胖的茄子是紫色的，三三兩兩地掛在茄子秧子上。

就這幾步，讓田間心情突然開朗起來。他走回倉里坐在自己的床板上，左望右顧打量起倉子。這是一間有三十平方米的房子，一半是一床通鋪，一半是通道。通道兩頭是兩道鐵門，一扇門是鎖著的，打開了通向走廊，田間剛才就是從這扇門走進來的。一扇是敞開的，它通向小天井，小天井外是菜地，菜地那邊是高高的圍墻。

倉里通鋪的一頭是能望見長走廓的鐵窗，鐵窗外面是長廓的玻璃窗，坐在床鋪上一直看過去是院子是高墻，1107倉正好對著的是兩扇大大高高的黑色大鐵門。通鋪的另一頭是一塊厚厚的大玻璃，玻璃被鑲在水泥墻里，玻璃那邊就是衛(wèi)生間。田間心里揣摩在走廊走的人可以從鐵窗望見倉里，又能從倉里這塊玻璃看見沖涼和方便的人。

1107倉現(xiàn)在有六位嫌疑人住，這還包括田間自己，現(xiàn)在有三位此刻坐在靠近衛(wèi)生間玻璃的床鋪上，一直盯著田間看。另外兩位一位是管倉長中年人。一位是胖胖的青年人，他臉上戴了一副黑框子近視眼鏡。這兩位正坐在自己的床鋪前看書。中年人看的是唐宋詩詞，青年人看的是一本厚厚的英語教材。

“這里可以讀書呀？”田間隨手拿起青年人床鋪上的一本《三國演義》，不由驚喜地問道。

“可以呀，你大膽地看好了?！敝心耆撕颓嗄耆送瑫r放下手中的書，告訴田間。青年人拉開自己的柜子，從里面又拽出幾本書遞給田間，中年人也拿出幾本讓田間看。

田間翻動著眼前的書，臉上一味喜悅。

中年人從塑料凳子上站起來，晃動著坐累了的腰板，對田間說：“你到了這個倉就把自己放松下來，要看書我們倆有書，要說話我們就到天井去說，即來之則安之，快樂著活著吧?！鼻嗄耆烁酒饋恚弧拔以谕饷嬲J(rèn)識你，你不認(rèn)識我，我喜歡你做的電視節(jié)目，喜歡看你一氣呵成的散文，你就在這里寫，在這里創(chuàng)作，別去想那些煩心的事，就當(dāng)自己提前退休了。”

“提前退休了？”田間重復(fù)這句話，搖頭坐下，這句話形容的很有意思。

中年人說：“你，我們都聽說了，我們把自己給你介紹介紹。我姓李，是所里指定1107倉管倉的，就是為你們張羅張羅事兒。他姓曹，是個博士生。那三個都是當(dāng)?shù)厝?，發(fā)黑的那個叫老鬼，其實姓桂，桂花的桂，我們叫脫口了，就變成老鬼了。那兩個小伙子，一個姓黃，一個姓李。”

田間沖他們分別點著頭，他們也沖他揚了揚手。

開午飯了，田間看看掛在墻高處的小鬧鐘，時針才是十一點。老李說，看守所開飯都比外面早一個小時。田間剛?cè)雮}沒有生活日用品。老李借給田間一套碗筷，小曹借給他一個塑料板凳子，說坐著吃不累。老李卻說，他是蹲著吃的，這樣可以鍛煉鍛煉腿腳，其他三位是坐在地上吃。

倉里六位是圍在一堆吃。老李介紹吃飯的規(guī)距。米飯是所里配送的，菜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所里送的，是帶湯帶菜的湯菜，有時是白菜，有時是茄子，還有時是冬瓜或南瓜，牢倉里的人管這個菜叫“水什”。另一種是監(jiān)倉里的人自己加的菜。需要加的菜是每周加一次。食堂把可以加的菜單送進來，你根據(jù)菜單填單子，食堂當(dāng)天當(dāng)頓送進來。

老李從自己的柜子里拿出一張本周菜譜，說這就是這一周加菜單，田間接過來一看，菜名有十三種，有葷有素，有雞有魚，很豐富，貴的是一只雞七十五元，一個紅燒肉二十五元，便宜的是肉炒青菜十元錢。

今天中午是青椒炒肉和紅燒肉。送菜的先把這兩種菜送進了1107倉，然后才送進米飯和“水什”，今天中午的“水什”是水煮茄子。鐵門下面有一個方洞，飯菜就是從這里送進來的。每個牢倉加的菜是由人專門逐倉端過來，倉里的人把自己的塑料盆從鐵門下方的洞遞出來，送菜人在外面把加的菜倒進你的塑料盆里，再從方洞遞進來。

所里配送的飯菜，是用三輪車送到各個倉門口，倉里的人按秩序把自己飯盆從方洞遞出去，送飯的人接過遞出來的飯盆，按倉里人頭，打上人人一盆飯，一盆“水什”。1107倉有加菜，只要六個人的米飯，三個人的“水什”。

老李問田間，自己單獨加菜也可以，要是三個人一塊加菜，花樣可以調(diào)劑，他讓田間自己隨意。田間一直是個有團隊意識的人，他對老李說：“李哥，我怎能跑單呢？我和你們合吃，吃什么你定。”

老李把青椒炒肉和紅燒肉逐一往田間、小曹和自己的飯碗里分撥著，接著把余下的分給了老鬼、小李和小黃。

老李說：“他們?nèi)齻€家在農(nóng)村，太窮，沒有什么加菜錢。他們帳單上也就是二百多元錢，只能買點牙膏和郵票什么的。我們倉所有的活兒，洗碗啦、洗地啦、收拾床鋪、洗衣服啦，讓他們仨人全包了，我們這些生活還過得去的就每人加點菜給他們一起吃就行了?！?/p>

田間知道老李的意思，馬上表態(tài)：“這辦法好呀，我喜歡?！背酝晡顼埵撬缬X，按規(guī)定，下午二點三十分前，所有人都要起床坐在床鋪上。小李是1107倉負(fù)責(zé)收拾床鋪的。他走到天井問老李：“李總，田總還沒有行李，午睡怎么辦？”“老鬼”、小李和小黃

把老李，小曹和田間，分別稱李總、曹總、田總，起因是老李是一家證券公司的常務(wù)副總經(jīng)理，他們從他這里順著稱呼叫了起來，后來，又進來的其它人，仍舊被他們老總老總的叫著。

老李聽小李這么一問，就回到倉里，讓老鬼從一個公用柜子里掏出一床毛巾被，拿到天井打一打。他告訴田間，這是出倉人留下的，老鬼已經(jīng)洗過的，中午先湊合用用，下午再從所里買新的。小曹拿出自己的一只枕頭，讓田間先用。小曹說，下午購物田間可以先用他帳上的錢，老李說沒事的，所里會同意田間賒帳，因為田間不會還不起。

到了下午二點三十分，全倉人都起床了，其實中午只有老李、小曹和小黃睡著了，田間、“老鬼”、小李只是躺在床上翻來翻去。

三點左右，值班警官叫田間出倉，告訴他是提審。警官仍舊是那位胖一些的警官，他給田間戴上手烤。一開始，手太小，田間手骨粗。胖警官一連換了四副銬子才找到一副適合的，田間一再向胖一些的警官抱歉，警官也笑了。

老李和小曹下午為田間購買行李，他們做主為他買了兩床毛巾被，一床用來鋪一床用來蓋，還買了一個枕頭，一套盛飯盛菜的飲具。這些飲具都是塑料的，老李想了想，又給田間買了一條毛巾當(dāng)枕巾，看來所里小賣部時果然愿意給田間記上帳。

晚上，全倉人都睡著了，唯獨田間睡不著。田間有個小毛病，換了地方睡覺，頭一晚一點睡不著。但是，這個晚上，田間總是腦子里出現(xiàn)警官給自己戴手烤的情景。

田間進看守所前，自己已經(jīng)被“雙規(guī)”了七個月，在這段日子里，他什么都想開了。此時，只是在想，自己真的開始體驗坐牢的滋味兒了。

（二）

看守所的監(jiān)倉凌晨五點鐘就有人晨練。

1107倉是老李起的最早，他每天五點鐘起床，先是在自己的床鋪上活動手，再活動活動腳，做上四十多個腑臥撐。然后，老李換上軟底膠鞋，在倉里的走道上輕輕地跑來跑去，大約跑上四十分鐘，他還要就地蹲下起來立起來，活動上二十分鐘。

老李今年五十三歲，是一家證券公司的常務(wù)副總。他所在的公司卷進了一起金融詐騙案，老總逃走了，老李被抓進來。他們的案子法院開了一次庭，不過一直沒有宣判，老李在幾個看守所都羈押過，已經(jīng)有兩年零三個月時間。老李監(jiān)倉坐久了，對這里的一切都習(xí)慣，他一天到晚清楚自己該做什么，總是不緊不慢，有井有序。

1107倉第二位起床早的是田間，他每天五點三十分起床。田間先是坐在床上看老李活動，過五分鐘后再下床，按著床鋪做腑臥撐，然后再做一套“五禽拳”。田間晨練的時間大致是一個小時。

田間晨練的習(xí)慣是進倉后才有的。開始，田間一到這個時間就醒了，躺在床鋪上看看老李晨練，有時下床后在倉門前，雙手握著倉門上方的鐵欄稈靜靜地看著勞動倉的人在院子里跑步。

老李把這一切看在眼里，他笑著對田間說：“心里有事，睡不著吧？”田間看看鋪上還在睡著的人，回答老李：“想想也沒有事兒，就是覺輕，到這時候就醒?！?/p>

“睡不著就不要強睡，越強睡就越難受。”老李一邊跑步一邊和田間說著?！霸谶@里呆著，我是明白了，不能想得太多，想多了，要是鉆牛角尖，那是害自己。在這里就是一條，把身體調(diào)整好。監(jiān)倉的生活很單調(diào)，但很有規(guī)律，不像外面那么躁。我們心平氣和地在這里生活，吃喝有規(guī)律，活動有規(guī)律，很有利于調(diào)整身體?！?/p>

“你這兩年就是這樣過來的？”田間問。

“是啊，我天天早上練練身體，下午起床再練練，二年一下來，脾氣自己也不急了，將軍肚也沒有了，小腿子上的肌肉也壯了?！崩弦贿呎f著，一邊讓田間看自己很滿意的身板。

“告訴你吧，我們被抓的時候，想得也多，頭發(fā)就是那時候花白的。后來，想開了，我就是鍛煉身體，看看書。嘿嘿，在外面我什么時間看過書寫過字呀。如今，是又看書又寫字，鬧得跟文化人似的，自己倒是很充實?！?/p>

田間看著墻又看著老李，跟他聊著。

“我看你呀，在外面在機關(guān)坐得身體也不是那么硬實，你聽哥的，天天別總想那些對你已經(jīng)沒有用的東西，你哥這幾年，調(diào)整身體，看看書，過幾年出去了，有機會再干點別的大事，兄弟，不是有句老話，叫壞事變好事嗎？咱們別浪費了這些時間?！?/p>

田間本來是個很容易動情的人，他聽了老李這番兒很撲實的話，很有感觸。他朝老李用力點著頭：“大哥，我聽你的。”打這時起，田間總是比老李起早二三十分鐘，又拾起了丟掉了七、八年的五禽拳法。

牢倉里第三位起床的是小曹，小曹原來喜歡睡懶覺，一覺睡到七點鐘規(guī)定時間才起身。他看見田間和老李學(xué)，每天堅持晨練，他說自己也要開始鍛煉了。小曹一米七十的個子，骨頭架極壯，就是肚子太大。他喜歡吃紅燒肉，他每周讓老李加四次紅燒肉。老李說小曹的肚皮比他的過去嚇人多了。小曹說自己要向李哥學(xué)，把自己肚子里的板油也練下去。小曹每天一醒來，主要是在床上練起來又躺下這套動作，他的肚皮實在大，做起來是很吃力的。他有時就把睡在他身邊的“老鬼”叫起來，幫他壓住兩只腳，自己哼哧哼哧地躺下起來，起來躺下，做上三十幾個就躺在床鋪上，只有喘粗氣的份，逗得小李和小黃等人一個勁兒地笑。

每天早上六點二十分左右，倉里通向天井的那扇門被從上面打開了，這扇門每天晚上六點三十分從上面關(guān)上。這時，牢倉里的人全部起來了。老李、小曹和田間先后洗臉?biāo)⒀?。老鬼洗完了，馬上洗放在天井里的全部飯盒，準(zhǔn)備打早飯?？词厮缟辖o每人提供一盒大米稀粥。老李他們仨人一人加了一只饅頭。這里的饅頭是很大的，田間只吃一半，另一半給了“老鬼”。

小李負(fù)責(zé)收拾床鋪，他把每個床位的毛巾被疊好，又全部疊在一起，碼放的正正的。小黃負(fù)責(zé)接開水，送開水車來后，他把倉里的大水桶搬到窗子下，送開水的人把水通過漏斗倒進水桶后，小黃再蓋上水桶蓋，把桶搬回原處。

吃過早餐，所有監(jiān)倉新的一天就開始了。

八點，是巡倉的時候，1107倉的六位都坐在床鋪上，他們兩人一排，盤腿而坐。老李和小曹一排，前面是田間與老鬼，再前面是小李和小黃。

警官們除了值班的，全所人員這時從鐵門外魚貫而入，有的還打著傘。他們事先有分工，每一位警官進一個牢倉，看看天井，看看衛(wèi)生間，看看有沒有什么異常，然后就問老李：“有什么事不？”老李立即回答：“沒有?！?/p>

警官都點著頭出去了。老李一聽到關(guān)倉門的聲音，馬上說：“監(jiān)規(guī)。”于是，全倉人員一齊背起監(jiān)規(guī)“六做到”和“六不準(zhǔn)”。

整個所的牢倉都在背誦監(jiān)規(guī)，聲音在全所里此起彼伏的。

巡倉一結(jié)束，倉里就自由活動了。每天在這個空檔，管教科的郝科長或者當(dāng)日值班警官，會出現(xiàn)在窗子外面，問問這位問問那位。

“你習(xí)慣沒有？”

“還有藥沒有？”

“最近提審了沒有？”

田間提出來要見自己的律師，要給外面通信。郝科長笑著說：“你現(xiàn)在還不行，要等待起訴了才可以?！碧镩g問：“這什么意思？一逮捕不就是有見律師的權(quán)力嗎？”郝科長抱歉地說：“還是要問過你的專案人員才行的?！?/p>

田間想說一句莫明其妙，轉(zhuǎn)頭一想，這事兒和看守所又沒有多大關(guān)系，就朝郝科長苦笑了一下，離開了窗子。

牢倉的自由活動就是坐在倉里等提審、起訴和審判，這分別是三個程序。1107倉幾位程序都不同，老李是審判了還沒有宣判，就是坐在牢倉里慢慢地等。小曹，田間是剛剛進入逮捕偵察階段，這個階段被提審的次數(shù)要多一些。 “老鬼”宣判了有期徒刑，就是同案犯里有的被法庭無罪釋放，檢察院一直在抗訴。小李進入了宣判階段，他說剛拿到起訴書，二十天之內(nèi)就出庭。小黃是羈押在這里的，他還沒有被逮捕。1107倉的幾位心情比其它倉要平和，平日里很少聽到有大聲喧嘩的，大家都不聲不吭地過著每一天。有時心里也不舒服，他們就到天井里去說上一會兒話兒。

老李給倉里每一位倉友都說，這里條件比其它所都好，咱們在這里呆一天，有了刑期就算上一天，要是沒有刑期呢，咱們也沒有太遭罪，別愁眉苦臉的，沒有多大意思。這個倉里的人不是當(dāng)面奉承老李，都說多虧有了一位好管倉長，諸多事兒經(jīng)他一點就亮。老李有時也牛逼一把，我蹲了二年多了，容易嘛。

提審的人來提審，事先是沒有通知的，他們到了大門外，外面就打電話給值班室，值班的警官就把你喚出倉，給你戴上手烤，讓你自己走出鐵門。提審室在鐵門外，第一道大門內(nèi)，提審人員都在哪里等待。

所以，牢倉的自由時間就是你自己能干啥就干啥，看書的、看報的、洗衣服的、聊天的，什么都行，沒有硬性規(guī)定，只要值班警官一喊你的名字，你收拾起身也來得及。

這天，值班警官叫小曹的名字，小曹嘟嚷：“很久沒有光顧我了。”他用手推推鼻子上的近視眼鏡，問鐵門外的警官：“是提審嗎？”警官一本正經(jīng)地說：“先生，是提審?！?/p>

小曹穿上一件上衣，放下手中的筆，起身從倉門出去了。小曹看的書沒有合上，筆帽沒有戴上，他說，去去就回，回來接著，仿佛在倉里學(xué)習(xí)是正事，被提審只是一種義務(wù)。

夏天牢倉有吊扇，但還是熱。只要不是出倉門去提審、去放風(fēng)，坐倉的人一天就是赤膊赤腳，穿個大短褲，即使穿得很少，看書的人背上仍是一層汗珠。有時汗一層層流，這時就要用過水小毛巾抹上幾把，有時索性到衛(wèi)生間脫去短褲沖一下涼水。

老李整天坐在自己床鋪前學(xué)習(xí)，他買了三只小塑料凳子，把它們羅在一起，坐起來位置高一些。他每次學(xué)習(xí)前又把自己睡的那塊五合板拉出來一些，下面用幾本書一墊，這樣爬上去寫字舒服多了。田間說，老李做事有講究，很用心。老李說，從小就這樣，干什么還不能只用傻勁兒，要想想巧門。老李學(xué)習(xí)兩種東西，一種是唐宋詩詞；一種是練鋼筆字。他從別的倉借來硬筆字帖，每天有一多半時間爬在床前，一筆一劃地臨著、練著，半年下來，老李的字很長進，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寫這么漂亮的字啦。老李近日又做了一個打算，他過去學(xué)過三次英語，都半途而廢，原因二次是朋友勸止，說你這是沒罪找罪受，一次是出差時間太久，課程跟不上了。老李準(zhǔn)備這次在監(jiān)倉里重新學(xué)習(xí)英語，回去后要讓自己的英語水平達(dá)到四級。老李說做也真做，昨天就讓其它倉的小趙把《新概念英語》第一、二冊送了進來。

老李今天又在自己的塑料凳子上墊了一條毛褲，他坐得很穩(wěn)，一動不動。他自己笑自己，說自己過去學(xué)習(xí)坐不穩(wěn)，坐一會兒屁股就像長了刺，左晃右晃的；現(xiàn)在自己逼自己坐穩(wěn)，咬牙半年下來這不坐得紋絲不動了。老李，小曹和田間一起剃了光頭。“老鬼”說，李總坐在那里，最像和尚。老李比你們都穩(wěn)，背上的汗水也最多，你看汗水在老李背上一會兒就流成一條線兒。坐在老李旁邊的是田間，田間順著話音看看老李的后背，催老李起身去沖個涼。

小曹從提審室回來了。他一進倉馬上脫光上衣，去衛(wèi)生間擦了一把，一屁股坐下來捧起書。

“這次審訊時間短吶？”老李沒有抬頭，邊臨摹邊問。

“是核實幾個數(shù)字，我靠，反反復(fù)復(fù)就是那么點事兒?！毙〔芏⒅鴷?，也沒有抬頭。

小曹學(xué)的是《新規(guī)則英語》，這套書有六冊。田間是第一次看見有這樣的學(xué)習(xí)方式，比自己死記硬背還要刻苦。小曹是抄書，他把自己要學(xué)的書，一遍一遍地往下抄，重要的地方還要多抄幾遍。小曹說自己天生的笨，還好笨有笨的方法。他從小學(xué)習(xí)就是用這個方法，每本書他都要抄一到三遍，第一遍是初知，第二遍是知道，第三遍就是熟了，眼下這套書兒，小曹已經(jīng)抄了第二遍的第四本。小曹肚子大，他也不怕累，白天一坐也是大半天，晚上還要抄到凌晨一點，這是他給自己定的死任務(wù)。小曹很怕提審，他認(rèn)為提審問來問去沒什么問題，反而浪費了自己的時間，晚上還得晚點睡覺補回來。

小曹拿出一本厚厚的日記本，遞給田間：“田間，你是文人，給我看看，這些是我半年來自己填的詞。”

田間接過來，翻看了幾首，很有些韻味兒，田間認(rèn)真地說：“有些地方略作修改，還真不錯哦。”

“我出去想出本集子，請您給我想個名字?！?/p>

田間思索了一下，對小曹說：“叫南冠手記，南冠是古代犯人的一種說法。初唐四杰駱賓王有首《在獄詠蟬》是這么寫的：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fēng)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余心。

這首詠物抒懷的名作，是駱賓王身為囚徒，獄中聞蟬鳴，更加思念親友的情意自然流露?！?/p>

“對，這首詩前幾天我學(xué)了，駱賓王以蟬喻人，語義雙關(guān)，寫出了身囹圄有口難辯的遭遇。他詩中“余”字用得妙，它即指蟬又指人，把兩者融合一起，準(zhǔn)確地表達(dá)了詩人希望得到別人理解的心情“。老李摘下鼻梁上的老花鏡，也說出了自己學(xué)習(xí)這首詩的體會。

小曹聽了這兩位這么一說，心中一喜，馬上合掌說：“好，太好了，就用南冠手記，老子不管坐幾天監(jiān)倉，不管是不是犯人，這都是我人生一次難得的壯麗的體驗?！?/p>

田間看見小曹拿起日記本，在首頁上寫了南冠手記四個字。田間說：“坐牢是悲壯的，是壯麗的，也是凄美的，這是一次讓人難忘的的人生經(jīng)歷，沒什么可痛苦的了?！碧镩g即席念出了自己昨晚想好的一首詩：“忽然/我們在這里集合/這是/一群誤入岐路的羔羊/一起走向前面的沼澤/人生/漫漫長長的路/有時/很難抉擇/有時/無法避躲/一段兒/是陽光燦爛/鮮花擁簇/一段兒/是煙雨迷漫/泥濘蹉跎/我們/沒有人召喚/沒有誰相約/在這里/明白了什么是平平淡淡/從容不迫/不經(jīng)意/我們在這里集合/于是/手拉著手/一起把這片沼澤走過?！?/p>

“好，是首好詩?！毙〔芘氖终f好。老李讓田間把它寫下來送給他一張。田間不好意思了，他說自己還沒有修改。

田間很動情地對兩位說：“進了1107倉，多虧遇見了你們幾

位，讓我思維和精神又復(fù)蘇了，讓我感覺到人生這段路不是那么難走，謝謝你們了?！?/p>

田間的知心話兒，讓老李、小曹很感慨。他們都說，這是大家的緣分，互相支撐著向前走吧。

“老鬼”、小李和小黃，發(fā)現(xiàn)倉里這三位有文化又天天看書的大人物，今天有點反常了，這三個人坐在床鋪上互相對望著，“老鬼”走下床鋪洗碗去了。

田間畢竟是個廳級干部，經(jīng)歷頗多，平時也是做人的思想工作。在“雙規(guī)”的七個月里，一個人獨處一室，把什么后果，什么問題都想透了。進了1107倉，他和這幾位住在一個倉，又有許多書看，他的心里更放下了過去的一切牽掛。他接受了1107倉關(guān)于他是提前退休一說，也接受了借機會調(diào)整身體和好好看書的默認(rèn)。他給自己訂了個規(guī)劃把中國八大名著重讀一遍，把自己氅腳的英語好好修補一下。然后根據(jù)自己的刑期，準(zhǔn)備攻點律師學(xué)科和中醫(yī)學(xué)科，他是想后半生還要好好做些事兒。田間清楚，不論自己判多少年，有了這次經(jīng)歷，是拿不到律師證的，但是他還是要學(xué)律師專業(yè)知識，他進了倉后知道現(xiàn)在許多人都需要法律援助。他也清楚，醫(yī)學(xué)對人民群眾仍然是最需要的，至于為什么選了中醫(yī)，因為這一點是自己的特殊喜愛。

田間從小曹這里借了《三國演義》，他個子高，坐在床鋪前都腰太累，他每天就坐在床鋪上看。田間又托老李讓小李把《新概念英語》從第三冊借給自己，他準(zhǔn)備一午看古典文著，下午學(xué)習(xí)英語。他要等宣判后，定下服刑地點和形式再攻律師專業(yè)和中醫(yī)學(xué)。

田間在1107倉頭兩個月，看書也不斷被倉外的人打撓。按規(guī)定，檢察院的偵察期是兩個月，最后還可以加上一個月。這期間，田間被提審了幾次，每次都是二小時左右。檢察官們把紀(jì)委搞出來的案情又詳細(xì)認(rèn)真地訊問一遍，有的地方還反復(fù)核對了幾遍。檢察官每次都問田間：“你還有什么案情補充嗎？這期間還是你爭取從寬的機會?！碧镩g總是認(rèn)真地回答檢察官說：“沒有了，什么了都與組織上說清楚了?！睓z察官問：“你請律師嗎？”回答說：“我不請，該怎么判就怎么判吧！”一次，檢察官告訴說：“你太太幫你請了一位律師?！碧镩g思索了會兒，抬起頭對檢察官說：“我十幾年很多事都不聽我太太的，這次就從著她。”檢察官說，請律師是你的權(quán)力，對你有好處，等起訴開始了，你就可以見律師了。

田間回到倉里，“老鬼”會幫他擰干毛巾遞給他擦擦臉。

看守所里有田間很多熟人，有的是過去的同僚，有的是企業(yè)界的朋友。他們大部分在勞動倉的人有兩種，一種是三年以下刑期的，所里要下來留所勞動；一種是一審下來要上訴的，邊參加勞動邊等待。田間的熟人大部分在勞動倉，他們白天可以在所里走動，這些人就抓時間湊到鐵窗前，喊著田間的名字，關(guān)切地問這問那，有的自己弄點有營養(yǎng)的食物，還會端來讓田間享受一些，田間一遇到喚自己名字的倉友，總是要走上前聊幾句，有了好吃的就拿出來和全倉分享。老李輕聲說：“沒事，說話聲音小些兒，不談案情就行了?！?/p>

田間恐怕給管倉的添麻煩，老李即滿不在乎地說：“沒有什么大不了的?！?/p>

（三）

“老鬼”五十一歲，大田間 二歲，是同一年代的人。

“老鬼”沒有文化，所有簽字的事兒由倉里老李代替。“老鬼”被抓事前，聽不懂普通話，也不會說。在法庭上，是給他配了一名鄉(xiāng)土翻譯?！袄瞎怼笔菨O民，還是一名船老大，他在海上，用自己的漁船為廣東省的老板運柴油，犯了走私罪?！袄瞎怼闭f，他坐了兩年倉，最大的收獲是能聽普通話，也能講普通話了。他說在過去自己很會講笑話，是很幽默的一個人。普通話目前說得還不是很好，要不的話他會給大家講很多笑話，讓全倉人快樂快樂。

“老鬼”常年在海上捕魚，皮膚很黑，四肢很有力。他不喜歡吃豬肉，好吃魚，尤其是海魚。每次加菜有魚的時候，倉里都會讓“老鬼”多吃上一條半條的。每到了這個時候，“老鬼”就很興奮，仿佛看見了好朋友，一邊在舌頭上分著魚刺，一邊說：“哦，這魚不好吃了。我們在船上是吃活魚的，味道新極了?！薄芭叮裉爝@魚鹽放早了，煮熟了再放鹽嘛！”

“要吃就回船上吃去，誰讓你坐牢了？”小李他倆說話經(jīng)常打嘴仗玩，小李經(jīng)常搶白“老鬼”。

“就是啰，我老鬼笨蛋啰?！薄袄瞎怼焙軙猿埃骸拔以诩医?jīng)常對孩子說話，讓他們好好學(xué)習(xí)，好好做人，別長大了不學(xué)好就去坐牢房了，呵呵，這下子我倒坐牢了，回去見了孩子沒有臉了。”說著，自己還在自己臉上拍兩下。

“你別說自己坐牢，就說是上語言大學(xué)嘛，學(xué)的是普通話?！碧镩g插話。

“唉，我都有外孫了，不好意思回家了，阿黃，你在?？诮o我找個老婆，我就留在?？诹?。”“老鬼”又在開玩笑。

小李調(diào)侃說：“老鬼”是想扔掉鄉(xiāng)下的老婆，舍不得離開?？?。阿黃是?？谌?，他說村里有幾個女人是寡婦，經(jīng)常憋不住，他幫助“老鬼”拉拉線?！袄瞎怼蹦樕虾苷J(rèn)真，他問：“真的不？別扯大話哦。”說著，自己還裝著很得意的樣子，口上吹著口哨。

“老鬼”的飯量大，他和小曹一樣，要吃滿滿的一盒子白米飯。小曹在外面就已經(jīng)是個大肚皮，“老鬼”是進來1107倉以后，才把肚皮吃的滾圓滾圓的。每頓吃飯，田間嫌自己飯多，就都分給“老鬼”，“老鬼”來者不拒，一大盒飯每次都吃光了。

“老鬼”有了肚子，他就問大家自己像不像當(dāng)官的。小李說不像，你看田間就沒有肚皮?！袄瞎怼甭曓q：“田間是文化官，我們鄉(xiāng)下的官員都是這樣?！薄袄瞎怼币粋€人跳在地上挺著肚皮走來走去，還是逗我們說他像不像官，他還裝成有點文化氣質(zhì)，戴上田間的眼鏡。

這時躺在床鋪上的幾位，都說“老鬼”像一個官樣?！袄瞎怼本蛦栕约合袷裁垂?。小曹說像部長，是1107倉的伙食部長?！袄瞎怼眳s正兒八經(jīng)地說：“當(dāng)書記好，鄉(xiāng)下是書記大。老百姓有什么事兒，都找書記，可是書記有時很威風(fēng)，就是不給老百姓辦事。”老李接話茬說：“那你就是書記，叫鬼書記。”

1107倉的人從此就也叫“老鬼”做“書記”，“鬼書記”。

按“老鬼”的現(xiàn)狀，他是可以去勞動倉羈押。勞動倉比其他倉要自由的多，勞動倉的人除了每天種菜、掃地、送飯、送水外，還可以在院子里走走逛逛。因為勞動倉的羈押人員都是被判了短期刑期的，走走出出的，有時也缺勞動力，所里和管勞動倉的警官和“老鬼”講了幾次，讓他寫個申請到勞動倉。

“老鬼”很明確告訴警官，自己年紀(jì)大了，干不動活了，就在1107倉好好呆著。私下里，“老鬼”說他和1107倉很親，不想離開1107倉?！袄瞎怼必?fù)責(zé)飯前飯后洗飲具，老李說他洗的干凈?！袄瞎怼泵看蜗达埡惺窍慈?，第一遍用水沖洗，第二遍用洗潔精洗，這道是用一塊毛巾一點一點擦拭；第三遍再用水好好沖干凈。阿黃做這個事兒，倉里人就不放心了，他是用洗潔精洗一洗，沖一沖就行了。最要人命的是，這家伙聽不得水響，每次洗碗洗到一半，他會掏出家伙解小手，然后，放進去后接著洗，連手都不洗一下。

“老鬼”一見到這情景兒，就像被野蜜蜂哲了一口，立即跳起來，用手指著小黃的鼻子叫：“你媽媽的，還是?？谌四兀趺催@樣不衛(wèi)生，呸呸?！薄袄瞎怼痹僖膊幌胱屝↑S來洗碗了。

“老鬼”說普通話還是有些局限，他自己要加上肢體語言比劃動作。他每一次和老李，小曹和田間交談完，總是把兩只手放在自己胸前，瞪著兩個圓圓的眼睛，很專注地問：“我的普通話你聽懂了嗎？要不要我再說一次?！彼麄?nèi)齻€會拍拍“老鬼”黑黑園園的肩膀頭，告訴“老鬼”：“說的大大的不錯，像個書記水平的干活。我們的你的明白?！边@后一句一般是學(xué)日本鬼子問老百姓的口吻?！袄瞎怼币矔輵?，馬上兩只手一擺：“啊，太君，你們的自己說話，我的不明白，你們的對我說話，我的很好的明白?！薄袄瞎怼碑吘购痛蠹覟橥粫r代人，他會唱很多樣板戲和老歌曲。他還會跳忠字舞。到洗碗的時候，他總是在衛(wèi)生間大聲地唱。田間對老李說，這“老鬼”好記憶力，有些歌詞我都忘了?！袄瞎怼弊钕矚g唱“紅湖赤衛(wèi)隊”插曲，還有“毛主席派人來，雪山低頭把路開?！钡鹊?。

田間看書累了，就到天井去，他手握著鐵欄柵閉目養(yǎng)神。“老鬼”總會以為田間是在想家，在傷心。他會慢慢地走過來，用手輕輕拍打田間的腰板，細(xì)聲勸：“田總，不要去想太多傷心的事兒，我們坐牢了，就要快樂一些兒，這樣，外面的人知道了也高興?！薄疤锟偘ィ也粫f話，我看見你高興我就高興，你是大人物，要比我們堅強哦?！碧镩g聽了這些話兒，有時心里還真的熱，眼睛都潮濕了。

“老鬼”鄉(xiāng)下寫來信，有時是弟弟寫來的，有時是弟弟的女兒寫來，自己孩子是個小男孩。弟弟的女兒在信上說：“小禪子一副什么事兒也沒有的模樣，他說沒有什么事兒就不寫信了。大伯，你是知道的，小禪子是非常想你的。我清楚他，他是怕給你一寫信自己會哭。所以就讓我來寫吧?！薄袄瞎怼笔亲寕}里人給他念信。他也多次請?zhí)镩g念信。

田間念到小女孩給他伯父寫的信，自己都哭了?！袄瞎怼迸闹镩g的胳膊，哄著田間：“好了好了，別哭了。”說著自己眼睛上也掛了眼花?！袄瞎怼瘪R上抹掉自己的淚水，罵著小姪女：“小姑娘，亂寫什么，看都把田間惹哭了。”

“老鬼”讓田間幫助寫回信?！袄瞎怼闭f一句，田間寫一句?！袄瞎怼闭f，我在這里很高興，也長胖了。你們知道是誰給我念你們寫來回信嗎？是田間，是那個電視臺上總出名字的田間。田間說，“老鬼”這樣寫好嗎？“老鬼”連連說：“好，好，他們一聽見就對我放心了?！碧镩g只好按“老鬼”的心思寫上了。

當(dāng)“老鬼”的小姪女又回信時，小女孩給田間寫了幾句。旁邊寫道，好心的田間，你給我伯父讀信，我們?nèi)叶挤浅８袆?，你肯定不是壞人，也不是犯罪的人，我們?nèi)蚁嘈胚@一點，你和我伯父出牢的時候，一定跟他到我們村里來，我們等著你們。田間念著信，臉上的笑很復(fù)雜。

這天上午，剛剛巡完倉，值班的胖一些警官打開1107倉門，通知老李全體人員出倉，到院子里拔草。院子里的草坪有許多雜草長在草坪上的絨草中間，這幫家伙東一堆，西一塊，看上去是不很舒服。所里定期讓倉里的人出來撥撥。老李說，這其實是放放風(fēng)，他交待田間，你不能撥就休息。

郝科長走過來，老李站起來請示：“老田剛轉(zhuǎn)過來，身子還很虛，能不能讓他休息，我們倉多干一些就行了。”郝所長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郝所長對田間說：“老田，你不能干就站著走走，看看哪里雜草多，告訴他們就行了?！碧镩g直起腰對郝所長說：“我自己慢慢干吧，能干多少算多少?！焙滤L就叮囑他：“悠著點，別把手劃破了。”

拔草用了四十分鐘，郝所長命令大家回倉了，他要換另幾個倉的人出來。田間果真把左手中手指劃個口子，流了不少血。郝所長讓警官找來創(chuàng)口貼給田間。郝所長責(zé)怪田間：“就是不聽指揮，讓你別干你偏要干，讓你小心別劃傷手，你就偏劃出血，什么意思嘛？”郝所長是海軍出身，為人豪爽，讓他責(zé)怪幾句，大家都笑著，田間一個勁兒說：“批評的好，對不起，對不起?！?/p>

回到倉里，老李讓田間用口把傷口上的血吸凈再包創(chuàng)口貼?！袄瞎怼闭f手指三天不要沾水為好。田間說沖涼怎么辦？小黃走過來說，我來幫你解決。“老鬼”罵小黃滾一邊去，小流氓。

這幾天，小黃有些坐立不安，話說得有一搭沒一搭，有的活兒做得也不利索，常常小便還忘記沖水，老是讓老李訓(xùn)他。小曹說，小黃啊，你怎么變成了老太太尿壺天天挨刺沒夠。小黃這時候才吞吞吐吐告訴倉里人，他老婆前幾天預(yù)產(chǎn)期，他不知道生了沒有，這幾天，自己一直心神不定的。倉里人一聽是這樣，就不再挑剔小黃什么了，只是怪他這樣的好事兒為什么不早點告訴大家。小李子說：“要我我也急，老婆生仔生女都不知道?？上а?，我的老婆還不知道在哪呢？”

小黃說：“生兒子，這是一定的，我事先去檢查了。”大家都笑小黃有時聰明，有時又糊涂了?！袄瞎怼毙π↑S是聰明過度，敲詐中巴司機，還不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在一家店門口連續(xù)敲詐三次，這不是吃順口了，想當(dāng)然嗎？

倉里人笑歸笑，老李還是把小黃這事告訴了郝科長。郝科長站在窗前，把小黃叫到跟前，郝所長問他是那里人，家里還有什么人，小黃一一回答了。

郝所長松了一口氣，對小黃說：“你也別坐立不安，家里有媽媽、妹妹，他們會幫你照顧你老婆的。我又不能批準(zhǔn)你回家，你是臨時羈押人員，我們作不了主。你寫一封信慰問一下，讓她給報個平安就好了?！?/p>

小黃說，信，幾天前寫了，讓老婆一生下孩子就寫信告訴他一聲，只是這信是寫給住在別的村的姑姑。郝所長問為什么不直接寫給你老婆？小黃喃喃不語。郝所長讓他快說，小黃這才說出原因，他說怕寄到村里，讓村里人知道自己關(guān)進了看守所里。

郝所長用手指著小黃，笑著說：“糊涂，你以為村里不知道嗎？辦案人員早去了，他們要了解你的前科。”小黃急了，我沒有前科呀！，郝所長說，這是程序，沒有也得去調(diào)查，你快重新寫一封直接給你家里。

郝所長走了，1107倉的人都笑小黃，我靠，真是聰明過度了。小李說小黃難怪為了五百元就坐牢。小黃回?fù)粜±睿骸澳惚任也哦喽嗌馘X？你不是也坐牢，你比我聰明？”小李逗著小黃：“我就是比你聰明，要不要我出倉后背著你去看看嫂子和大公子?！?/p>

小李才二十二歲。一天晚上，他和一個小伙伴騎摩托車去火車站上玩，看見車站堆著幾堆化肥，他們倆就迅速搬走了幾袋。他們把化肥賣了二千多元錢，幾天里兩個人又都花掉了。一周前，法庭當(dāng)場判小李子和他的伙伴犯有盜竊罪，鑒于是初犯又主動投案自首，判處罰款處理，如果十天內(nèi)兩人不上訴就可以回家了。小李子當(dāng)天從法庭一回來，就自言自語：“誰上訴，誰上訴，上訴是大笨蛋。”當(dāng)時，小黃也嘲笑他：“我靠，樂傻X了?！?/p>

小李這幾天是有些樂，剛進倉的時候，他估計自己一定要判個半年一年的，這是盜竊鐵路物質(zhì)吶。他對倉里人講自己還沒有結(jié)婚，不像小黃有了老婆，老婆又懷了孕，該辦的人生大事全辦了。自己是一朵沒開的花，以后誰又要這朵有了疤的花呢？他常常坐在天井的地上，拉著“老鬼”問，自己一年出牢后，“老鬼”也正好出牢，能不能去三亞跟“老鬼”上船出海捕魚，等擰了錢就去越南，到那邊找個老婆過日子。

法庭宣判結(jié)果一念出來。小李覺得自己腿軟，他說不是嚇的，

是高興的，沒想到人高興的時候腿也會軟。小李說，他從法庭走出來的時候，家里人、村里人都叫他，他聽見了就是腦子嗡嗡響，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只是向鄉(xiāng)親們揮了揮手。

小李在村里，在家里是很聽話的孩子，不知道為什么，那天晚上，兩個聽話的孩子像讓鬼使似的。錢花了后，有人一查案，他們又主動跑到派出所投了案。

小李在出倉回家了，他只穿了一身干凈的短袖上衣和長褲，其余的東西全留下了。他對老李說，留給以后來倉的人吧。小李這十天過得高興，也有點失落感。他對大家說，有點舍不得大家，他不知道以后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還能見到每一位。他每天都把每一位的床鋪收拾得格外仔細(xì)，把六個鋪床用的線毯拉的又平又直，臨走這天早上，小李把所有行李收得比什么時候都有棱有角。

小李說，家里很窮，他出去后沒有錢拿來給大家加菜，只是從心里企盼大家都有個好結(jié)果。走的時候，小李問小黃，要不要讓他去家里看看，這是誠心誠意的話。小黃忙說，咱們哥們誰不相信誰？不用去，去看了也無法告訴我結(jié)果。走的時候，小李同每一個人握手話別，老李叮囑他回家后學(xué)好，別再胡來。小曹讓他多看看書學(xué)點本領(lǐng)，二十二歲太年輕了。“老鬼”開玩笑說：“明年來接我出牢，我?guī)闳ゲ遏~?！毙↑S就是再三說，不用去他家啦。

小李沒有和田間告別，田間被提審了。小李讓“老鬼”代替自己向田間致意，他說這是他見到的第一個大人物。

小李出他時，倉里人都從窗口和倉門洞里看他，他一直沒有回頭，一直就這樣走出了鐵門。

（四）

那天，田間從提審室回到1107倉的時候，小李恐怕在去市區(qū)的汽車上。小李的家和看守所正好是市區(qū)的東西兩個大角上。當(dāng)時有人來接小李，小李正坐在接他的車上，恍如在做一場夢。

老鬼替小李向田間作告別，請?zhí)镩g出牢后去小李家作客。田間回過頭，從窗子向大鐵門處看，好像小李在哪里等著他。田間問老李，沒有叮囑他回去一定學(xué)好？老李告訴田間說過了好幾遍。

全倉的人都看得出來，田間這次提審回來不如以往。以往一進倉就是笑瞇瞇的。他說提審室與倉里就是不同，提審室要嚴(yán)肅對待；倉里的生活要微笑相待。這一次，田間臉上很悲傷，眼圈是紅紅的，像是哭過了。

田間去衛(wèi)生間洗臉。大家從玻璃里看見他是在輕輕地洗眼睛。田間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沒有往倉里走，而是走進天井。

小曹站起來，走到天井去看，發(fā)現(xiàn)田間用濕毛巾捂住自己的臉兒，身子一動也不動，像一根筆直的木樁。

“怎么了？能說說嗎？說了會好一些?！毙〔茌p輕地問。他上次接了兒子的電話，也是在天井偷偷流淚。當(dāng)時淚水就是控制不住，田間也是這樣勸著問著。

“我被他們開除了?！碧镩g把臉從毛巾里放出來，他沒有看小曹，而是盯著天井外的草地。

“什么，你才知道嗎？”小曹對田間的回答有一些不理解。

“不是，我一戴上手銬子，我就清楚了。今天，是辦案人員第一次告訴我，他們畢竟是代表組織呀?！?/p>

“算了，開除就開除吧，你是個文化人，是個有才華的人，他們不要你，社會要你，為社會你同樣發(fā)揮自己的激情?！毙〔苁莻€民主黨派人士，他不知道怎么勸田間這個問題。

“我也知道這個理，就是心痛，真的好痛?！碧镩g又用毛巾捂住自己臉。

“真的，會這么痛？”小曹真的不明白。

“嗯，我一生就是追求這個，就是為她工作，現(xiàn)在一下子扔掉了我，我好痛。”田間說這就是捂著臉說的，他可能真的難過了。

過了一會兒，田間又移動出自己的臉，望著菜地念出了自己剛剛想好的一首詩：讓我離開你/真的好難好難/因為/我呱呱落地的時候/我的父輩/我的家族/就把你刻在了我的心田/從此/不管路上多少坎坷/多少雷鳴電閃/我跟著你走/從沒有皺過眉頭/從沒有任何抱怨/不讓我愛你/真的/好難好難/因為離開了你/我的心臟/我的血液/不知道去何處用什么東西/替換/有人說/你已經(jīng)去遨游神州了/有人說/你是他們的專用權(quán)/我仍舊/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四處把你尋找/四處把你呼喚/真的喲/不讓我愛你好難好難。

不知道什么時間，老李站在了旁邊。他聽了田間的即席詩很受感動。他們是問自己：“等我被開除的時候，是不是也怎么痛？”

午睡的時候，倉里沒有誰睡著。

小曹欠著身子問田間：“今天提審沒有說說你的案情？”田間說：“說了，估計半個月就起訴了，還是按受賄罪?！?/p>

“受賄罪是利用職權(quán)索取他人財物，是利用職權(quán)收人財物為他人提供好處。你拿的是自己哥們的零花錢和利是，他們又沒有叫你辦什么事兒，你也沒有幫人家什么忙吶?！毙〔転樘镩g查過有關(guān)條款。

田間盯著小曹，手一擺：“這又怎么樣？他們是我的部下，我拿他們的錢花，總是錯的?！?/p>

“你可以翻供，反正都是孤本證詞?！?/p>

“沒有用。折騰來折騰去，太累人，于心不忍哪?！?/p>

小曹坐起來看田間，他感覺到田間可能下定決心了。田間告訴他：“黨籍都拿去了，就是沒了事出牢，也沒有什么意思了，還不如悲壯一些，我一個人去走這段沼澤地就是了。”

“田間，你真是讓人難以琢磨?！?/p>

“唉，一輩子就是這么一點執(zhí)著了，以后就是散兵孤勇了，就像是斷了線的風(fēng)箏了?！?/p>

老李、小曹對視了一下，他們感覺到田間還是陷在自己被人家開除的苦惱中。小曹躺下去了，兩只眼睛直勾勾瞅著屋頂，心里揣摸：“田間這七八月夠進步了，一直心平氣和的，怎么就是過不了這一關(guān)呢？看來，這個信念的東西，真是能控制一個人的神經(jīng)和血液?！彼滞磉叺奶镩g，他發(fā)現(xiàn)田間和老李都看屋頂。

下午，有點陰天、陣風(fēng)。

值班警官打開了1107倉門。警官是一個年青人，據(jù)說是去年從警校畢業(yè)分配來的。他交待老李帶著全倉人去院子里撥雜草。老李在走廊里看見郝科長，他在郝科長面前說了幾句。郝所長跟著1107倉的人走到了院子。他讓田間不用撥草，讓田間在院子里散步，田間想干多少是多少。郝所長尋思，田間有些不好意思，就讓田間回到走廊，讓他守值班室里的電話，交待他聽見電話玲聲響，馬上通知附近的警官。田間知道這是關(guān)照自己，也就不好推卸，乖乖地站到值班室外面的走廊上，認(rèn)真聽著電話玲聲響。

回倉后，老李請?zhí)镩g把中午那首詩再念出來，他要記下來。田間背誦了那首詩，他做了一些修改，起名叫《讓我不愛你，真的好難》。

小曹也要抄下來，他想留個記念。

查倉了，查倉和巡倉不同。巡倉是一位警官在進倉里四處看看就關(guān)門了。查倉是幾個警官一齊進倉，把柜子里的東西要拿出來進行檢查，有違禁物品一律沒收，還要講清來源。“老鬼”說，這個所查倉是文明的，他在縣里看守所呆過一段時間，那里查倉是武警士兵。他們“噼噼呯呯”跑進來，讓你們都靠墻蹲著，把雙手放在頭的后面，不許回頭，不許說話。有一次查倉，他們還讓“老鬼”他們脫了褲子靠墻站著。

這次到1107倉查倉的是兩個警官，有一位據(jù)說是管后勤的。他倆一進倉，就低聲講：“查倉，先到天井去站好?！眰}里人在走到倉后面的天井，警官讓他們站好了，把身上的口袋翻出來，警官們逐一檢查。警官走到田間跟前，問他怎么不動？田間說沒有口袋。

警官叫小黃進倉，把十二個柜子里面的東西全拿出來，他們逐一看。管后勤的警官查的很認(rèn)真，他把田間的藥盒都打開看一看，把床上的書都翻翻，看夾著什么東西沒有。管后勤警官查“老鬼”柜子時出現(xiàn)了狀況，他看見有四包紅塔山香煙，他知道這決不是所里賣給倉里的，警官大聲問：“這是誰的紅塔山？”

“老鬼”走上前回答：“是我抽的?！?/p>

“從哪里來的，誰帶來的?！?/p>

“老鬼”不回答。

“說，快說?！惫芎笄诘木僮分鴨枴?/p>

“是我，是我給他的?！崩侠钭吡诉^來。

“是你的？你怎么拿進來的？”管后勤的警官認(rèn)出是管倉的，他還是追問。

老李一聲不吭。

“你有家人接見嗎？”

“有?！?/p>

“煙是怎么帶進倉的？”

老李還是一聲不吭。

“你們誰知道？告訴我?！?/p>

全倉沒人回答。

走廊里，在1107倉的門外，窗外站著很多警官，他們都往倉里看。

管后勤的警官上火了，他大聲問：“老李，你回答我，這煙是怎么帶進倉的？”老李還不說，也不看他。

“嘿，還真像個共產(chǎn)黨員?！贝巴庥芯僬f俏皮話。

管后勤的警官見問不出了，就把四包煙一拿，對老李說：“不說，我就把煙沒收了?！?/p>

倉里依然是沉默。

警官們都走了，倉里每個人都往自己柜子收拾翻亂的東西。

小曹在疊衣服，他突然問一句，是說給大家聽的：“警官剛才說咱們真像共黨員，他是什么？”

“是國民黨?！毙↑S嘴快。

“去你的，國民黨下臺了，有用不？”“老鬼”回?fù)袅诵↑S一句。

田間收拾了東西，關(guān)上柜子門，慢聲慢氣地說：“現(xiàn)在有個說法，凡是在案子中堅決不認(rèn)的，他們都私下說，這才像共產(chǎn)黨，凡是認(rèn)了的，他們一面高興，一面罵你是軟骨頭?！?/p>

“田總，你當(dāng)時認(rèn)了，他們笑你軟骨頭沒有？”又是小黃會問這種話。

“他們不會當(dāng)面笑話我，我也不想對組織隱瞞那點事兒。我對他們講了。我說，不管你們最終怎么說我，我認(rèn)了就是。反正打起仗來，我先自殺好啦，因為我在自己人面前都杠不住，骨頭太軟。”田間已經(jīng)學(xué)會調(diào)侃自己。

小曹又想起了一個問題，他問田間：“在戰(zhàn)爭年代，貴黨的叛徒，是不是都因為講了真話？”

“是，在那時候講真話是革命的叛徒，講假話的是好同志。對敵人講假話是策略，是藝術(shù)?！碧镩g忘了自己被開除的茬。

“那么現(xiàn)在？現(xiàn)在在辦案人員面前呢？”

“哼，說不清楚了?？赡苤荒芟窭侠顒偛拍菢?，沉默是金?！碧镩g也只有這樣回答。

“像我？我剛才能回答嗎？我一說出來，誰都糟糕。所以，警官只能拿著煙走人了?！崩侠钊缡钦f。

“那我就斷頓了?！薄袄瞎怼睋?dān)心自己沒煙抽。小曹讓他放心，說星期二購物時，給他買一條紅梅煙。紅梅煙是所里出售的。

1107倉的人心里都明白，第一看守所管理是很人文的。這里的警官大部分對羈押人員都是微笑，沒看見那位是冷言冷語。這里的巡倉也是走在和你平行的走廊里，不像其他所是踩在倉頂上，你只能看見警官的皮鞋底。老李、“老鬼”都說，這里伙房也清潔，飯菜弄的干凈。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坐牢，已經(jīng)是一種享福了。

又過了幾天，小黃家里來信了，他一會兒拿出來看看，一會兒又看看。他老婆讓他放心，說自己和孩子都平安。小黃有了家信，精神好多了，不再像那幾天要死不活的。小李出倉后，他接手疊行李，小黃就是心靈手不快，幾天里巡倉的警官都批評1107倉行李疊的不方正，讓老李很沒有面子。

小曹要轉(zhuǎn)所，他從提審室一回來，就收拾東西。他告訴倉里人，辦案人員說，他的案子省廳不準(zhǔn)備抓了，要返回市局去處理。

田間分析，這樣好哇，省廳不抓，說明案子變輕變小了，市局就酌情處理吧。

老李見小曹沒有東西裝行李和書，就把自己的蛇皮包騰出來送給他。倉里其他人七手八下幫小曹收拾。

小曹和倉里人依依不舍。

他走出倉的時候，在窗子外面還大聲說：“1107倉的弟兄們，我忘不了你們”。

小曹走了，他給老李留下了自己的《英漢詞典》，讓老李一定堅持寫下去。他希望田間在牢倉別閑坐著，得創(chuàng)作一些老百姓愛看的電視劇和紀(jì)錄片。

中秋節(jié)這一天，值班警官是胖一些的那位，他走過來對老李和田間說：“小曹來看你們了，送來了不少書。還給你們倉加了一千元菜金。

他們聽了很高興，為小曹出去了高興。大家向鐵門那里長望，渴望能見到小曹那胖胖乎乎的模樣。

田間說：“1107倉啊，你是我們?nèi)松囊粋€驛站，是一個中轉(zhuǎn)站，一個加油站，我們不喜歡你，而又很難忘卻你?！?/p>

（五）

小曹走了，他獲得了自由。

小曹的學(xué)習(xí)方式留在了1107倉，老李每天是也抄書，他把《新概念英語》每一課都抄上三遍，他說這個辦法好。過去，老李一遇到記不住的長單詞，翻來復(fù)去，總在那打轉(zhuǎn)轉(zhuǎn)，有時都心灰意冷。用了小曹這種辦法，一下子弄不順的地方，先走過去，過一段時間，第二遍再攻它。田間也常用這個方式，田間自己過去是靠記憶，現(xiàn)在一邊抄單詞一邊背，效果蠻佳的。

在牢倉里，用抄書來進行學(xué)習(xí)，還有一個好的地方，就是一筆一劃抄書，能靜心靜氣，還練了字。

1107倉的人抄書方式學(xué)習(xí)，從鐵窗傳到了整個牢倉。其他倉的人走過這里，都向1107倉里看一看。有些人走到這里，嘴里還嘲笑：“嘿，上大學(xué)呢，出去還有文憑嗎？”“累不累，提審少了？”1107倉裝作聽不見。在這里，沒法去制閑氣，一般是裝聾作啞。時間一長，說嘲笑話的人不再說了，再路過1107倉只是看看他們爬在床鋪上抄書學(xué)習(xí)的樣子，搖搖頭，有一副我學(xué)不來的神色。

抄書是把所里賣的信紙一張分八面，寫得密密麻麻，小字寫得小卻工整。一張信紙寫完了他們就撕掉丟進垃圾桶里。抄書最費的是圓珠筆芯，十公分長的筆芯，一般二天半就用完了。1107倉人買筆芯是十支、二十支的買。購物的人也是一位短期的犯人，他已經(jīng)

習(xí)慣了，每到十天，半個月就來窗前叫一聲：“買筆芯啦?！崩侠畎炎约簱Q下來的圓珠筆芯都留下來，說為自己學(xué)習(xí)勁頭留個紀(jì)念。田間懷疑這種筆芯是勞改場生產(chǎn)的，是不是質(zhì)量不過關(guān)，過去自己也寫東西，從來沒發(fā)現(xiàn)這么費過。老李就調(diào)侃：“您那時候有人幫助換，再加上也沒有這么心靜，用這么多?！碧镩g拿著剛換下來的空筆芯，想想老兄剛才說的話，搖搖頭，覺得有道理。

1107倉訂了當(dāng)?shù)厝請蟆⒖枷?。這兩份報紙一個季度一百多塊錢，老李、小曹、田間搶著訂。小曹這一出牢，田間就主動把這個季度的報紙訂了下來。小黃每天就是等開庭，他拿著報紙翻著看，現(xiàn)在看細(xì)了，他連廣告都琢磨。“老鬼”每次拿著田間換下來的廢筆芯，會歪著頭樂，心里想，他們這不會是比賽吧？

小曹一走，倉里空多了。所里又給1107倉加“新兵”。先來的是一個“殺人犯”。這位是福建人，瘦瘦高高，上身穿著一件花衣服，下身是一條白褲子，腳上一雙人字型拖鞋。

殺人犯進倉也有些發(fā)呆，不知道倉里什么情景，他已經(jīng)帶來了替換衣服，這應(yīng)該是在刑警隊羈押時就讓他備好的。警官讓他先去衛(wèi)生間沖涼。等他一進衛(wèi)生間，警官晃著鑰匙圈對倉里人講：“注意，這個新兵是個殺人犯，一個人殺六個。”

“啊，殺人犯，，殺六個?！闭麄€倉驚了，有人偷偷去看殺人犯的屁股和后背。

“死了幾個？”老李問警官。

“可能是兩個，不過，他不知道。你們提高警惕，晚上派人盯著點。今天晚上你們說話別把案情漏出去，別叫他受刺激。”

“受刺激會怎樣？”小黃能些緊張。

“他自殺啰，他想不開再殺我們啰?！薄袄瞎怼睂嵲拰嵳f。

老李、田間盯著警官看，警官笑著說：“也沒有那么嚴(yán)重?！?/p>

老李馬上接著話：“死我不怕，要是田間出了事兒，動靜就大了。再說，他發(fā)作起來，我們四個也難控制他?！?/p>

警官呷呷嘴，琢磨一下覺得有道理，他說，你們先做好準(zhǔn)備，我向上邊反映反映。說著關(guān)上倉門，走回值班室了。

殺人犯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他穿著干凈的衣服，回答著倉里人的問話。

“什么事兒？”

“打架，用刀捅了人?！?/p>

“幾個？”

“五、六個吧?！?/p>

“嚴(yán)重不？”

“有一、二個流了很多血?！?/p>

“什么原因？”老李又問，他們想摸摸這小子的承受力。

“我們在碼頭為小飯店拉客，他們幾個是一伙的，欺負(fù)我一個人，我一氣就拿個水果刀沖上去了?！?/p>

“小飯店是你自己的？”

“不是，是別人的，我打工?！?/p>

老李說：“為別人生意，這么拼不值啊?！?/p>

“是不值，就是一口氣沖上來了，也沒有想那么多?！?/p>

田間在一旁聽著，感覺這人還有些承受力，思想現(xiàn)在也清醒。小黃在旁邊說：“是不是新港，那里我呆過，人雜又亂，什么人都藏在那里?！碧镩g說；“我知道，是社會很暗的一個死角?！?/p>

吃晚飯間，老李邊給殺人犯分加的菜，邊告訴他，多吃點，好好睡一覺，到了牢里，什么都是空的，就是養(yǎng)好身體，蓄足精神。這位連連說是，大口大口嚼著米飯。他在喝“水雜”湯的時候，突然問：“你們還打我嗎？”1107倉的人笑了。小黃逗他：“還想打？”

“我是沒有力氣了，再說進倉找打是規(guī)矩，我不會反抗?！?/p>

小黃告訴他：“放心吧，這個倉不打人的?！?/p>

“哦?！?/p>

過了一會兒，殺人犯有些傷感。自己像是自言自語：“那個女的肯定活不成了，我捅了她六刀，麻煩了?！?/p>

聽了他的話，1107倉又驚住了，這家伙心里自己很有數(shù)噯。

要睡覺了，老李重新安排床位，讓他靠近誰好呢？就在老李為難的時刻，倉門開了。胖一些的警官來換班，他走進了1107倉，胖一些的警官問：“誰是新來的？”

“是我?！眲倎淼恼酒饋?。

“拿著行李跟我換倉。”

胖一些的警官從倉門回過身來，對1107倉的人說：“做好準(zhǔn)備，我會再帶來一個。”

這位殺人的叫什么？1107倉誰也沒去問，最后也沒有知道。小黃整天坐在鐵窗，嘴多耳朵尖。第二天，小黃在吃午飯時告訴大家，那個女孩被捅了六刀，昨天就死了，名字叫阿霞，十七歲。下午日報一進倉，報上證明了這些，這個人叫“小福建?！?/p>

胖一些的警官，當(dāng)晚為1107倉帶來的人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他姓白，小白一進倉，就乖乖地站在墻根下，一動不動。老李讓小黃帶他沖涼，問他吃晚飯沒有？

小白說剛剛進所，還沒有吃東西，老李讓他先沖涼，一會兒吃兩包方便面。

小白穿個小短褲從衛(wèi)生間出來，倉里人看見他背上，腿上青一處，紫一處，問：“這是怎么啦，挨打了?！?/p>

“不是，是自己撞的?！?/p>

“撞的，瞎說吧？你自己能撞到這里嗎？”小黃拉開自己的上衣，讓小白看。

“我不敢說是打的，他們拷問我一天一夜。我臉都腫了。”小白輕輕揉著自己的腿。晚上，小白一伸腿，嘴里哼哼直叫。

說來也巧。第二天上邊給每個坐倉人一張表格，上面寫的是違法偵查調(diào)查表，上面有，是否被誘供，是否被拷打，是否不讓吃喝休息等等。

小白和小黃拿著表，在倉里一旁啼啼咕咕半天，最后來問老李：“李總，我們能真寫嗎？”

“真寫什么呢？”

“刑警打人。”

“胡扯，你是自己撞的。”

“哦……明白了。”

小白是東北人，來這邊工作有七、八年，他在一家倉庫區(qū)工作。他說自己和班上的伙伴看見電信系統(tǒng)存在庫里的手機很新穎，就每人隨手摸了幾部藏起來。刑警隊?wèi)岩善渌麄}庫丟的貸物和他們都有關(guān)，一定要擴大戰(zhàn)果。小白和伙伴說啥也不承認(rèn)，把刑警累得罵他們是“白胡蘭”、“王胡蘭”。最后，只好帶他們?nèi)リ犂镄l(wèi)生間洗洗，以“職務(wù)侵占”投進倉。

田間想想，自己就笑。如今辦案的是什么心態(tài)呢？自己真的逗趣玩呢？還是潛意識地有一種自己調(diào)侃的因素在里面呢？

小白幾次寫信給他女朋友，警官都給退回來，警官說信里有涉及案情的語言。小白找了個當(dāng)?shù)嘏?，兩人同居三、四年，馬上要結(jié)婚了。小白把自己拿的手機，當(dāng)禮物給了女朋友，當(dāng)時他沒有說是拿庫房里的存放品，此時小白急于讓女朋友了解真情。

小白把信拿給田間看，問怎么才能說清楚。田間看了看小白寫的三封信內(nèi)容，告訴他寫的太啰嗦。讓小白就寫上我被關(guān)在那里了，是因為隨手拿了庫里別人存放的手機。讓她別掛念，問題不是

太嚴(yán)重，抓緊送幾件換洗衣服就行了。

小白沒有帶任何東西進倉。1107倉把小李走時留下的東西送給小白用。

小白穿小李的衣服挺合適，他倆身材差不多，都屬“小細(xì)條”。

這天值班警官叫田間出倉。警官在走廊對田間說，不用戴手拷了。你去鐵門旁邊的值班室去見檢察院公訴處的人，他們給你送起訴書。田間徑直去了，檢察院送來的是《委托辯護人通知書》。來者是個通信員性質(zhì)的人。他輕聲對田間說：“你可以請律師，見律師了?！?/p>

下午，值班警官又叫田間出倉，這回告訴他是律師接見。田間在院子里邊走邊想?！奥蓭?，我沒有請律師?。俊?/p>

律師接見室在提審室對面，它們中間是所里警官用的藍(lán)球場。大門值班室的保安員，把田間領(lǐng)到了律師接見室。這里有四間接見室，在四號房里，田間看見里面坐著一位女的。田間和這位女的被厚厚的玻璃隔著。這位女人示意田間拿起玻璃窗旁邊的一部白色電話。

“你是田間？我叫林霞。我是你的律師。”

“我是田間，對不起，我還沒有請律師，正在考慮?！?/p>

“噢，我說漏了，我是你太太替你請的律師?！迸蓭熢趯γ娌Ａ舷蛱镩g出示田間太太的委托書。

“噢，林律師，我謝謝您，拜托了?！?/p>

“不必客氣，這次我們是認(rèn)識一下，過幾天，你的起訴意見書下達(dá)后，我們再好好談。你身體還挺得住嗎？有什么話兒需要轉(zhuǎn)達(dá)你家里？”

林律師告訴田間，她早就聽說過田間，也看過他寫的書，她會盡力幫助田間的。

1107倉這兩個月每天有項娛樂活動，老李說是為了照顧“老鬼”的?！袄瞎怼毕矚g玩“拖拉機”，1107倉決定每天晚飯后，從六點三十分至九點鐘打“拖拉機”，到了九點，開始晚上學(xué)習(xí)。

打“拖拉機”分兩方，老李與“老鬼”；田間開始與小曹；小曹玩了幾天出倉，田間與小黃搭對。

后來，田間覺得打“拖拉機”氣氛太緊張，就讓給了小白。

“拖拉機，”讓1107倉晚上歡笑陣陣，“老鬼”也喜氣洋洋。

（六）

中秋節(jié)到了，所里給坐牢倉的人發(fā)月餅。月餅是所里第一把手帶人逐倉逐倉送進來的。月餅是一個人兩塊，一塊是蓮蓉餡、一塊是五仁餡的，月餅盒是紅色的，上面燙金圖案是嫦娥正舒張著長袖，奔向冷冷清清的月亮。盒上的月亮又白大圓，怎么看都沒有桂花、剛哥哥和小白兔子。

所里發(fā)的月餅，來自公安廳機關(guān)服務(wù)中心。田間判斷這是公安廳食堂做的，去年，他在那里吃過，這種月餅非常干凈。

田間不喜歡甜食，他把自己的兩塊給了倉里，讓大家分著吃。趙總是東湖大酒店老板，他從勞動倉送來幾塊月餅，田間也給了大家。購物的小趙給老李送來了一個廣西柚子，晚上，老李讓“老鬼”剝開，讓全倉人分上一塊。

今年中秋節(jié)，這里天陰的很，整個所里看見的是云厚，看不見一絲月兒。田間這段時間，心里很輕松，還能隨著“老鬼”哼上幾句樣板戲。

田間九、十個月沒有和家人有聯(lián)絡(luò)了?，F(xiàn)在能通過律師與家里問安，他還是非常興奮的。妻子給他送了幾本書和幾套長袖衣服，林律師讓所里警官把東西按規(guī)定逐一檢查后發(fā)給了田間。

田間對倉里人講，讓他最安心的是妻子這十個月挺住了，爹娘和老岳父身體都很好。上大學(xué)的兒子很理解自己，說他要在外面安心地等老爹回去。1107倉的人都為田間高興。十個月才和家里有聯(lián)系，誰都為田間高興。吃中午飯的時候，全倉人舉著飯碗互相撞擊著。

在田間還打“拖拉機”的時候，有一天，警官又送進來一位坐倉的，這位個子高高的，和田間差不多，身板很挺拔、很勻稱，看上去也像軍人出身。老李交待小黃先安排讓這人沖涼。老李邊抓牌邊問警官，新來的吃晚飯沒有？警官說，這是一個副局級待遇的家伙，可能是瀆職罪嫌疑。警官告訴老李，所里已經(jīng)叫伙食把晚上剩下的飯菜打來了。

這位新來的沖完涼，從帶進來的塑料袋子里拿出干凈的衣服換上，然后走過來看大家打牌。田間眼角瞄了新來的幾眼，發(fā)覺很面熟，一下就想不起來是誰。

還是新來的腦袋好使，他一下子認(rèn)出田間。他“哎呀”一聲，馬上立正給田間敬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

“首長好，我向您報到?！?/p>

田間這才一下子認(rèn)出來了這是老金，老金是在陸軍某部當(dāng)過作戰(zhàn)參謀，他的頂頭上司是田間的一位同鄉(xiāng)。老金現(xiàn)在是一家大公司的總經(jīng)理、法人代表。

田間讓小黃接手打牌。

老陳握著田間的手，仔細(xì)端祥著：“首長你吃苦了，身體好不？”

“還好，你怎么了？”

“單位兩千萬人民幣，我批準(zhǔn)從工商行轉(zhuǎn)存到了農(nóng)行，這筆錢丟了，我又沒有及時報案?！?/p>

“哦。”監(jiān)規(guī)是不準(zhǔn)談案情的，田間也不便追問。為什么轉(zhuǎn)行？為什么不及時報案？

“首長，外面關(guān)于你的傳聞太多，有的說你的案情很大，有的說你是有人政治上加害你，也有的說你是犧牲品?！?/p>

“案子沒有多大，以后就知道了。關(guān)于是不是有人加害我，我還不知道。唉，現(xiàn)在都變成什么了，我也不相信這種說法，所里的倉友們也在這么說我的事兒。老陳，你出去后，幫助我查查。”

“好了，別管他們這些了，我能見到你心里非常高興，也放心了，你白發(fā)長得好多啊?！?/p>

“呀，你就別看了，你怎么這么憔悴？”

“我已經(jīng)三天三夜沒有睡了，快撐不住了?！?/p>

田間一看老金這模樣，心里邊猜出了幾分。他對老李講，是不是安排老陳的床鋪，讓他先睡覺。老李聽后馬上同意，他立即給老陳定了床板，發(fā)給了老陳一些舊毛巾被和舊毛毯之類的日用品。

田間幫助老陳一起鋪床。田間對老陳解釋：“這些毯子是以前出倉人放下的，都經(jīng)過洗灑的。你先用一晚上，明天再填購物單，用新的毛巾被和枕頭。”

老金睡小曹睡過的床鋪，這塊床板靠著田間。老金躺下后，拉著田間的手說不上幾句話，很快就睡著了。田間沒有一下子抽出手，他靜靜地守在老金身旁，當(dāng)聽到老金呼呼了，他才輕手把手從老金手里抽開。

老金是當(dāng)?shù)厝耍M了1107倉，讓“老鬼”和小黃很開心。老陳白天要等突擊提審，什么也做不下去。他就坐在床板上和“老鬼”、小黃兩人聊天。后來，老李就提倡老陳組織“老鬼”、小黃、小白打牌。

他們也是打“拖拉機”，老陳與小黃；“老鬼”與小白。他們

上午一局，下午一局，“老鬼”變得白天也過得快樂多了。老陳也樂得像個小孩子。

老陳隔三差五提審，有時是剛剛開飯，提審人員就來提審他。一次，下午四點出去，第二天下午四點才回倉。老陳痛苦不堪，他對倉里人說：“受不了了，他們是車輪戰(zhàn)術(shù)，我心一橫，他們說什么我就認(rèn)了，真是受不了了。”

小黃說：“那你就不是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了。”

老陳大拳一揮：“管他真的假的，反正是在共產(chǎn)黨面前，過兩天再翻過來就是了。”

老陳偷偷地對田間說：“這里的警官很負(fù)責(zé)任，對這種長時間一次提審已經(jīng)干預(yù)幾次了，他聽見了這里領(lǐng)導(dǎo)的責(zé)問聲。”

老陳后來也轉(zhuǎn)所了。老陳和大家分手時，悄悄地說：“他昨天提審翻供了，他們要換個地方才行。這里對他們干預(yù)太多。”

老陳在倉門停住了，他回頭看著大家，淚花變成水流下來了。他對田間說：“首長，你自己保重，以后我會找你的。”他誠實對老李說：“我真感謝你，也感謝1107倉的所有人，我記住你們，要是有機會回來，我申請還來1107倉。”

又過了段時間，田間被開庭審判，判處有期徒刑十年。田間是在一次冷雨天上鼓馬山勞改場的。老李和“老鬼”繼續(xù)等待在1107倉，他們等待二審和最后判決。小黃和小白是春節(jié)后開庭，他們準(zhǔn)備也去鼓馬山找田間。

后來，老李在看守所羈押了幾年，法庭判了幾年，他回去后，小曹專門去看他，兩人在一張床上住了幾晚，老李老婆非常理解他們的情意，他們用手機給又在海上開船的“老鬼”聯(lián)系，“老鬼”光著腳在船板上，一邊喊一邊跳，大聲用普通話叫：“來嘍，來吃海魚嘍！”受老李之托，小曹專程飛來鼓馬山看了田間他們。

老李、小曹、田間、老鬼、老金和小李、阿黃、小白他們陸續(xù)離開了1107倉，1107倉依然還在，它陸續(xù)進來一些人，又陸續(xù)走了一些人，像田間說的，它像個人生驛站。

作者簡介：王譯婕，女，32歲，筆名：小沫，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中國語言文學(xué)；研究方向：戲劇-文學(xué)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