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菊
老屋的大門里面,曾經(jīng)有一棵大榆樹。記憶中,它很粗壯,我們姐弟常常跑到它跟前,輪流張開雙臂,圍抱著它,但是誰也摸不到自己的手。大概得有我的三條手臂那么粗吧。每到春天,它都枝繁葉茂,樹上結(jié)滿了碧綠的榆錢,那些榆錢,一簇簇,一枝枝,重重疊疊,開得滿樹都是,遠望,像是一座翠綠的小山。可是因為榆樹高大,誰也爬不上去。所以,記憶中倒是不曾吃過它長出來的榆錢,想必那樣的樹,結(jié)出的榆錢一定很好吃吧。
童年,這棵樹可是救命的樹,有它在,我們就好像擁有了一根定海神針。
每每狂風暴雨的夜晚,在昏暗的油燈下,外婆總是說:“如果發(fā)了水,什么辦法也沒有,有什么辦法呢?我們那里,出去可以往山上跑,山那么高,跑到上面就沒事了。你們這里要是發(fā)了洪水,你們就把那大缸拴在榆樹上,坐在里面,倒可以逃命?!痹谕馄趴磥?,她那個地方是不害怕發(fā)洪水的,因為村外是一圈小山丘。我們村地處平原,四周光禿禿的,所以唯有把家里的大缸拴在榆樹上,坐進去,才能逃命。外婆一到刮大風下大雨的時候,就會這樣說。所以,榆樹,在我們幼小的心靈里,那就是一棵能救命的樹。只要榆樹不倒,就一點問題也沒有。那么粗壯的榆樹,洪水是不會把它怎么樣的。
放學回家看到它,心里就覺得踏實。
就這樣,這棵樹陪著我們度過了童年。在它的懷抱里,我們嬉戲,我們玩耍,心無掛礙。即使狂風暴雨大作,我們依然心安。它既像是我們的一個伙伴,又像是我們的一個長輩,仁慈地容納著我們的無知,狂野。
后來,我們漸漸都大了。即使有狂風暴雨,心里也沒有了會被洪水卷走的恐懼,當然這已經(jīng)和榆樹無關。悄無聲息的,它走出了我們的視線,雖然它依然還在那里,越來越粗壯,灰色的樹皮粗糙皸裂,一條一條縱向交錯。它越來越像一位歷經(jīng)滄桑的老人,沉默在自己的歲月里。
我們覺出了它的討厭。因為它身上長了那么多的毛毛蟲,那些花里胡哨的蟲子,從樹上拉下根線,拽住線的最底端,蕩著秋千。風一吹就來回游蕩,像陰魂不散的吊死鬼。放學或玩耍后急匆匆地回家,總會忘了那些討厭鬼,一不小心,就會撞在它們身上,當然,有時候小心翼翼地走,它也會落在你身體的某個部位。它們會在你的身上優(yōu)哉游哉地爬,如果爬到脖子里,就會火辣辣地癢,一驚,一撓,就會把那些蟲子揉得爛糊糊的。有時候,正和同伴好端端地玩著,忽然就看到對方瞳孔放大,嘴巴圓睜,半晌才驚呼:哎哎,你身上……心里驚得半死,站住,一動也不敢動,好像身上有條蛇。最后,捏到你眼前的是那些毛毛蟲,誰知道它們是什么時候爬到身上的。經(jīng)歷得多了,每到夏天回家,就在門口站住,看著那些晃悠悠的吊死鬼,躲著,拽著,低著頭,好像鉆迷魂陣一樣,半天才能進屋。
“把樹砍了吧?!辈恢挂淮?,我們都對母親這樣說。是啊,誰喜歡長滿了毛毛蟲的樹呢。
因為房子改建,那棵老榆樹,終于還是被砍掉了。由于榆木天然紋路美觀,質(zhì)地硬朗,紋理直而粗獷豪爽,再加上榆木所特有的質(zhì)樸天然的色彩和韻致,那些被鋸開的木板得到了我們的喜歡。這樣好的木材,賣了太可惜,于是,母親就把那些榆木板留了起來。我們長大成家后,榆木被截了幾節(jié),母親把它送我們作菜板。
后來,不經(jīng)意間,知道榆樹還有這樣一段故事傳說:
一對樂善好施的農(nóng)民夫婦幫助了一位老者,老者為了感謝他們,給了他們榆錢樹的種子,說等到樹長大時,遇到困難,只要搖晃一下樹,就會從樹上落下錢來。正如老者所言,這棵樹不僅結(jié)了很多榆錢,一晃,還真的掉錢。但是夫婦兩個只有在別人遇到苦難的時候,才去晃樹。后來,這件事被一個財主知道了,霸占了樹,拼命地搖,結(jié)果被錢給埋住,壓死了。天大旱,顆粒不收,村民眼看就要餓死了,幾個孩子在樹下玩,看到一串串像銅錢一樣的綠東西,忍不住摘下幾片放到嘴里,甜甜的,好吃。孩子們高興地告訴了大人。全村人就靠這棵樹度過了荒年。
由此可見,自古以來,榆樹就是救命的樹。它全身都是寶。榆錢:微辛,平。能安神健脾。對神經(jīng)衰弱、失眠、食欲不振等病癥有治療作用。皮、葉:甘,平。皮、葉:安神。用于神經(jīng)衰弱,失眠,體虛浮腫。內(nèi)皮:外用治骨折,外傷出血。
可就是這樣和人命息息相關的樹,卻被我們討厭,被我們誤解著。長蟲子不是樹的錯,怎么能把罪責推到它的頭上呢?
如今,我家里也用了一塊母親送的榆木菜板,日日在它身上剁、切、拍,它都一聲不吭地承受著,忍耐著。其實,做菜板,對它來說,是大材小用了。做家具,對它才是適材適性的。榆木家具可以長久保存,愈用愈溫潤。典雅大方,清秀雋逸。擁有一兩件榆木家具,足以點綴居室,蓬蓽生輝。
可是,做不得家具,做菜板,它依然盡職盡責。用了多年,菜板因為當時保存的環(huán)境太潮濕,木質(zhì)有些受損,所以,就在中間剁出了一個低洼的坑??梢姡覀?nèi)杖粘灾 ?/p>
年歲愈長,愈懷念那棵老榆樹,就像懷念兒時的一個小伙伴。只是人可以相逢,樹卻再也無法邂逅。那是一棵童年的樹。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