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明白一件事

成喆

一次接觸死亡，是在小學(xué)，一位很親近的老師逝去。老師姓趙，教的科目是美術(shù)。趙老師為人謙和，上課風(fēng)趣詼諧，在我們當(dāng)中大受歡迎。我總是一節(jié)美術(shù)課一節(jié)美術(shù)課地盼望?？墒怯幸惶?，美術(shù)課突然換了老師，班主任解釋說：“趙老師因為腦癌住院了。”

再次見到趙老師是在一年之后，聽說他回校了，我和同學(xué)跑去看望，找到他的時候他正趴在美術(shù)教室里畫畫，教室里沒有開燈，只有單薄的陽光，趙老師就在這些不明亮的光線里，手上用鉛筆勾勒著線條。他的側(cè)影生動而恒遠(yuǎn)——后來再想起這場景的時候，我只覺得那個瞬間就像一滴水，飽脹得可以隨時無聲無息地墜落，而脆弱得又會即刻蒸發(fā)、消逝在塵埃里——因為這就是我見趙老師的最后一面。沒過多久，趙老師的病情起了反復(fù)，很快就走了。

殘酷的死亡頭一次離我如此之近。我很驚駭，但沒哭。那個下午，七八歲的我，趴在學(xué)校窗臺的欄桿上，第一次認(rèn)認(rèn)真真地思考死亡這件事：我將一天天長大，但同時也一天天接近死亡嗎？

很長一段時間，我陷入恐懼，我覺得生活不再鮮花爛漫，在人們所忽略的角落里，還有那灰撲撲的叫做死亡的東西，它張牙舞爪地朝我撲過來，我越是躲，它們就越是緊逼，幾乎快要把我的世界全部占滿。那個時候，我很怕，幾乎想往媽媽的懷里鉆，好像那樣就能夠逃開一切似的。媽媽說，世上所有的人都會面對死亡，從平民到總統(tǒng)，無一例外。我聽懂媽媽的意思，但是這并不能阻止我走向死亡，我總有一天會從這世界上消逝，無知無覺，去往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于是我開始求助書籍，希望借此排遣恐慌。我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死亡，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迷惑，也有無數(shù)先哲在尋找解答?！叭松斓刂g，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莊子對于死亡的回答很超脫，卻沒有辦法停止我心中的恐懼。紀(jì)伯倫的說法帶有詩意：“死亡不過是生命的另一個奧秘。生和死是勇敢的兩種最高貴的表現(xiàn)?！薄豆げㄌ亍防锩驵嚥祭嘟淌趧t是這樣談?wù)撍劳龅模骸皩τ陬^腦十分清醒的人來說，死亡不過是另一場偉大的冒險?！笔前?，如果死亡只是一場冒險的話，它就變得容易接受許多，甚至變得有些有趣了。不過我更喜歡卡夫卡這句樸素而淺近的話：“生命之所以有意義在于它有一天會停止。”斷斷續(xù)續(xù)的閱讀中，我慢慢知道，也許正是因為有消極的死亡，人類才不甘于碌碌無為，才有了不斷向前的緊迫感。

然而對于死亡的恐懼并未因此完全消除，某種恐懼還是一直如影隨形。僅有閱讀是不夠的，也許生活本身才是最好的哲學(xué)家。

去年暑假，我到一家養(yǎng)老院里做義工。在那里，我看見了很多垂垂老矣的人，他們滿頭銀絲，牙齒稀疏，機(jī)體衰退，整日昏睡，我此前從未見過如此衰老如此靠近死亡的人類。我替他們感到巨大的恐懼與絕望。可是，有一個黃昏，匆忙的我快要下班時，看到有兩位老人靜靜地坐在灑滿余暉的窗下，他們沉默地凝視著窗外，身上散發(fā)出一種寧靜的從容，我被這樣的寧靜所吸引，不由自主慢下步子，幾乎是敬畏地向他們遠(yuǎn)遠(yuǎn)注目，他們難道不懼怕即將來到的死亡嗎？在我困惑之際，紀(jì)伯倫、卡夫卡的話又出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里，我突然明白，對這里的老人們來說，死亡其實是一種幸福，就像經(jīng)過漫長的一天之后，終于能夠躺在床上休息。他們都有著自己波瀾壯闊的一生，他們于青春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在中年拼搏奮斗，也有晚年時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他們的人生已經(jīng)迸射出美好的色彩，他們已經(jīng)體會到人生的五味雜陳，當(dāng)死亡來臨，他們會舒展地張開雙臂，去擁抱那個每個人都會到達(dá)的終點與歸宿。就在這個暑假，在這個養(yǎng)老院里，面對黃昏里的兩位老人，16歲的我終于有了一種釋然與曠達(dá)的感覺。

——此時，距趙老師去世，正好已是十年，想想也真是一個漫長的歷程，對死亡這把高懸的達(dá)摩克利斯之劍，從恐懼到敬畏，從尊重到超越，我整整花了十年，好像才一步步體味到死生大限，接受了生命的脆弱與終結(jié)，而這一切，可能才是人生滋味的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