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芥川龍之介在他的作品中描寫了很多“惡人”形象。這些“惡人”性格各異,有的惡到極致、有的惡的可憐、有的也會幡然悔悟。這些“惡人”形象不僅增加了芥川龍之介文學作品的可讀性與思想性,而且也從另一個側面暴露了人性的善惡美丑。本文以《羅生門》《蜘蛛之絲》《竹林中》三部小說的“惡人”形象為例,分析這些惡人形象的特點,探究芥川龍之介的人性觀。
關鍵詞:芥川龍之介 惡人 人性
引言
芥川龍之介(1892-1927)出生于東京的一個商人家庭,由于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精神失常,所以芥川龍之介被過繼給舅父芥川家。芥川家雖然不富裕,但卻有濃厚的傳統(tǒng)文化氛圍。芥川龍之介不凡的藝術才華和超常的文學功底與其年少的家庭熏陶是分不開的。芥川龍之介22歲開始寫作,他的前期作品風格獨特,主要取材于日本的文學經典《今昔物語集》和《宇治拾遺物語》。其中《鼻子》和《羅生門》是描寫人的利己主義以及脆弱內心;《芋粥》和《地獄變》等作品屬于日本的王朝文學;《蜘蛛之絲》和《杜子春》分別取材于印度和中國的童話,寓意深刻,令人警醒;芥川龍之介藝術至上的文學思想在這個時期的文學作品之中得到淋漓盡致的發(fā)揮。1920年芥川龍之介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的私小說,之后開始了他的自傳小說《大道寺信輔的半生》的寫作。大正末期,芥川龍之介的病情開始惡化,在“神志不清的不安中”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芥川龍之介的死是日本大正時代知識分子的命運,同時也是大正文學的終結、昭和文學的開端。
作為“國民作家”,芥川龍之介在其短暫的一生中,寫了大量的短篇小說和散文。他的作品大都關注社會現(xiàn)實,用架空的手法描寫脫離現(xiàn)實而又回歸真實的社會場景,但卻很少直接評論,而是以他的視角進行側面描述,從而使讀者身臨其境,更加信服。芥川龍之介作品中的很多“惡人”,比如,《金將軍》中為了鏟除后患刨開孕婦肚子的朝鮮將軍、《桃太郎》中對無罪的“鬼”施加日本開國以來最可怕打擊的桃太郎、以及《馬腿》中給死去的忍野半三郎安裝馬腿的兩個中國人,他們或是“殘酷”地或是“溫柔”地犯罪,表現(xiàn)著人生的苦痛與不安,揭示著人性中不為人知或被人忽視的內面。芥川龍之介用極其獨特的視角,賦予了這些“惡人”不同的性格。使得他們時善時惡,令人深思,發(fā)人深省。本文以《羅生門》中的“老太婆”“仆人”和《蜘蛛之絲》中的“犍陀多”以及《竹林中》的“多襄丸”為中心,分析芥川龍之介作品的“惡人”形象,探究芥川龍之介的人性觀。
一 拔發(fā)的“老太婆”與迷惘的“仆人”
《羅生門》是芥川龍之介真正意義的處女作。故事改編于日本的文學經典《今昔物語集》中的《盜人登羅城門上層見死人語》。小說名稱沒有使用“羅城門”,而是使用“羅生門”,一字之差,卻蘊含玄機?!俺恰笔且粋€靜止的現(xiàn)實空間,但“生”卻意義非凡,它充滿著生機與動感,是一種意識行動的表達,也是一切生命之所以為生命的真實狀態(tài)。
《羅生門》描寫的是在一個雨夜,一個被解雇的“仆人”為了避雨來到羅生門下,與在羅生門城樓上的老太婆之間發(fā)生的故事。仆人想找一個“躲風避雨、遮人耳目、能安安穩(wěn)穩(wěn)睡上一覺的地方”。就在登上城樓的樓梯中段的時候,“仆人”發(fā)現(xiàn)了從城樓上投射下來的火光,繼而發(fā)現(xiàn)橫七豎八的尸體中間有一個像猴子一樣的、矮小、瘦弱的老太婆,正舉著燃燒的松明仔細盯著一具長發(fā)尸體,一根一根拔著尸體的頭發(fā)。看到如此場景,“仆人”的善念充滿著他的內心,心里對“老太婆”的憎恨油然而生?!皭喝恕崩咸判蜗缶痛顺霈F(xiàn)。
死去的人還要被人拔頭發(fā)是何等的可悲!而老太婆就是這惡行的實施者。在仆人的眼里,老太婆自然可以稱得上“惡人”。老太婆在仆人的追問下氣喘吁吁地從喉嚨里發(fā)出好像烏鴉叫的聲音,“拔這個女人的頭發(fā)呀,拔這個女人的頭發(fā)呀,想做假發(fā)呀!”老太婆平靜地回答。做了這樣的“惡事”卻回答的異常平靜,與仆人的“善念”形成鮮明對比。仆人冷冷地蔑視,憎惡之情再一次涌上心頭?!皭喝恕崩咸诺男蜗笠踩肽咳帧=酉聛淼氖虑楦橇钇腿苏ι?,“惡人”老太婆說出這樣一番話,“老實說,拔死人的頭發(fā),也許是缺德的事情。但是,對這些已經死去的人這么做,也是活該!這個女人,她也同樣做過缺德的事情,她把蛇曬干了拿到外面去當魚干賣。要不是她得了瘟疫死了,可能現(xiàn)在還在做這樣缺德的事情吧!”這或許是事實,也或許是老太婆的托辭,或許更是當時社會中人們決定如何生存的必然選擇。“惡人”老太婆已是年邁沒有任何出路,只有以此為生。何為善?何為惡?芥川龍之介沒有給出答案。老太婆的“善”與“惡”只在人們的心中評判了。
無法維持生計的仆人,原本還有一些善念,對“除了做強盜,別無他法”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對實施惡行的老太婆還存有義憤。然而就在冷冷地聽完老太婆平靜的表述之后,也產生了一種勇氣,一種原本在城樓下所沒有的勇氣,一種與抓住老太婆時相反的勇氣。“仆人是餓死,還是當強盜,已經不再是難易抉擇的事情了”。由此我們看到了,原本中規(guī)中矩、有些許善意的仆人在“惡人”老太婆言語的激發(fā)下,做出了一種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做出的選擇。仆人的“惡”或許是生存下去的唯一出路。仆人最終剝下了老婦人的衣服,順著很陡的臺階,消失在黑漆漆的夜里。文章最后寫道,“仆人的去向無人知曉”。這樣的結局留給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這正是芥川龍之介作品的絕妙之處。老太婆拔頭發(fā)的事是“善”是“惡”,仆人拔刀抵向老太婆與剝去老太婆衣服是“善”是“惡”。芥川龍之介關于人性的“善”與“惡”,就在這些描寫中一點一滴地透露給讀者。
二 罪人“犍陀多”
《蜘蛛之絲》是芥川龍之介在古都鐮倉生活期間所寫。內容只有區(qū)區(qū)幾百字,出場人物只有“佛世尊”與“犍陀多”兩人,卻是一篇為后人稱贊的文學佳作。從一根細細的蜘蛛絲就可以窺探到人內心的丑惡,那一點點的善念反而顯得彌足珍貴。
《蜘蛛之絲》描寫的是一個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犍陀多死后被打入底層地獄,又因佛世尊為他曾經一項善舉打算用一根蜘蛛絲救他離開地獄的故事。在佛世尊的幫助下,犍陀多順利抓住蜘蛛絲,并想借助蜘蛛絲離開萬劫不復的地獄。不過,看見蜘蛛絲的不止犍陀多一人,其他的罪人也爭相抓住蜘蛛絲,想要脫離苦海。此時,犍陀多求生欲望強烈,一根蜘蛛絲怎么能承受這么多人的重量,于是為了自己,將其他的罪人踹下蜘蛛絲,誰料此刻蜘蛛絲也隨之斷了。
主人公犍陀多殺人放火、奸淫擄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惡人”。但在芥川龍之介的筆下,再“惡”的“惡人”也有“善”的一面。這種“惡”是相對的“惡”,在作品最后部分“惡人”為了自救而將其他罪人推下蜘蛛絲是真正的“惡”么?或許是,或許也不是。芥川龍之介沒有給出回答也不能給出回答。但是佛世尊做出了他的選擇。“惡人”重新回到地獄接受懲罰,算是圓滿。然而,佛世尊做出的選擇就是正確的么?“惡人”的生存欲望被忽略,蜘蛛絲對惡人來說是脫離苦海的希望,他這一點希望也被無情的剝奪?!皭喝恕苯K究是“惡人”,為生存而不擇手段或許就是他的最終選擇。芥川龍之介將人生存的本能最大化,“只顧一己脫離苦海,毫無慈悲心腸”這正是芥川龍之介向我們傳達的人性之“惡”吧。芥川龍之介生活的時期就是一個社會腐朽,人們食不果腹,為了生存可以不擇手段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惡人”是那個時代的最典型代表?!皭骸笨梢陨?,不“惡”連生存的機會都沒有。作品最后佛世尊的選擇或許才真正是芥川龍之介的愿望。而那些沒有情感的蓮花就是當時看慣了惡事、毫無悲憫之心的冷漠世人吧!
三 竹林中的“惡人”——強盜多襄丸
芥川龍之介曾作為海外觀察員,在中國上海、北京等地進行了為期4個月的游歷。原本就體質虛弱的芥川龍之介在結束游歷回國之后,不堪旅途勞累,身體每況愈下。《竹林中》就是芥川龍之介在極度神經衰弱和失眠癥的雙重打擊下,強忍病痛寫下的作品。小說由“樵夫供詞”“行腳僧供詞”“捕快供詞”“老嫗供詞”“多襄丸供詞”“女人在清水寺懺悔”和“亡靈借巫女之口所作供詞”七部分構成。這些部分看似關系松散,實則環(huán)環(huán)相扣。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真實的殺人場景。
在樵夫的供詞中有對事件現(xiàn)場的描述,“挨了一刀的死者、染紅的竹葉、死死釘在傷口上的馬蠅、繩子、一把梳子、踩得很亂的荒草和竹葉”通過這些支離破碎的描述表明現(xiàn)場曾有一場惡斗,并且施暴者絕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在行腳僧的供詞中對被害人與妻子確曾出現(xiàn)之事做了描寫;在捕快的供詞中“惡人”變得更加具象,他是“京畿一帶出沒的強盜中,最是好色之徒,而且還曾殺過進香的夫人和丫鬟”;老嫗的供詞中,讓我們得知被害人金澤弘武原本是“性情溫和,不可能惹是生非”的若狹國武士,而妻子更是性格剛烈、忠貞的好女子。后三部分的描寫為當事人的供述。他們三人的描述看似自相矛盾,實則寓意深刻。借此,芥川龍之介向我們展示一幅人性丑惡至極的畫面,就連表面兇惡至極的“惡人”多襄丸也對現(xiàn)實世界不齒一面感到不屑。多襄丸表情的描寫就足以證明:他對“殺人不用刀,用權、用錢”這樣的世態(tài)“挖苦一笑”;對女子決定跟他走時“陰郁的興奮”;以及死者能與其交戰(zhàn)二十三回合的“欣然一笑”;還有即將赴死前的“態(tài)度昂然”。在清水寺女人的懺悔中,女子因在丈夫面前被“惡人”蹂躪而決定與丈夫共同死去,在殺死丈夫后失去了死的勇氣。然而事實又是如何,讓人費解。在被害人借助巫女的口述中更是讓人對人性有了進一步的思考。對妻子的憎恨在“殺掉他,有他活著我就不能跟你。”的話語中達到頂點;對強盜的寬恕也在“這賤貨,你打算怎么辦?……”中得到釋放。
究竟是誰殺了被害人,根本不是芥川龍之介所要傳達給大家的東西。在這錯綜復雜的關系中,芥川給我們展示了一幅人性奇異扭曲和復雜陰郁的畫面。“惡人”、被害人、妻子他們時而“善”時而“惡”,有時是兇狠的殘害;有時是溫柔的殺戮。他將人性最深處的東西用鋒利刀子割開展示給人們?!吧啤迸c“惡”并沒有真正的界限,他們相伴相依,也正如雨果的美丑對照原則中所寫的:“丑怪藏在崇高背后,善與惡并存,光明與黑暗相共”。
結語
芥川龍之介通過他的作品中無數(shù)的“惡人”形象,用他獨特的復眼式的敘述視角為讀者呈現(xiàn)出了如同映在多面鏡里的不同維度且互不相容的現(xiàn)實世界。在他的筆下沒有絕對的“惡”也沒有絕對的“善”。他對人性的挖掘超乎想象。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他的作品所用的主題,最多是希望已達之后的不安,或者正不安時的心情?!比缤吋铀鞯某橄螽嬕粯?,關于人性,給讀者以認識論層面的強烈沖擊。正因如此,芥川龍之介的小說具有其他作品所無法代替的文學價值。
注:本文系黑龍江省教育廳綜合改革試點項目《普通高校三元制嵌入式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人才培養(yǎng)模式改革》;牡丹江市社會科學課題項目《新媒體環(huán)境下學生外語學習能力分析》
參考文獻:
[1] 芥川龍之介,秦剛譯:《芥川龍之介讀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
[2] 張龍妹:《日本文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
[3] 霍士富:《芥川龍之介文學的時空哲學——〈羅生門〉論》,《國外文學》,2014年第2期。
[4] 秦剛:《“羅生門”闡釋——從芥川龍之介的小說到黑澤明的電影》,《外國文學動態(tài)》,2010年第4期。
(溫曉亮,牡丹江師范學院東方語言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