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 歆
身材適中、沒有小肚子的李大川,上身一件深褐色休閑西裝,下面一條黑色絨布褲子,腋下夾著質(zhì)地優(yōu)良的黃色牛皮公文包,迎著北方初秋的晨風,文質(zhì)彬彬地站在小區(qū)門口,等待接他去做學術(shù)講座的汽車。
李大川身后的小區(qū),是個六層磚混的老舊小區(qū),家家戶戶的窗戶和陽臺都裝著鐵柵欄,無法辨認的各種破爛貨從銹跡斑斑的欄桿中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進出小區(qū)的男男女女,推著各種各樣賣早點的小車,仰著一張張笑臉,逢人就打招呼,把一個兩百多戶的小區(qū)變成了早年的一條大胡同。其實這個小區(qū)最早不這樣熱鬧,最初這里的人們都是低頭來、低頭走,彼此之間從不打招呼,后來房子越來越破,以教師為主的原住民幾年間先后搬走,又因為這里交通方便,地處市中心,許多本市和外地做小買賣的人搬了進來,于是小區(qū)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的大胡同。李大川不喜歡這樣的環(huán)境,早想搬家了,并且已經(jīng)有了購置新居的足夠銀兩,也有了新家園的目標,搬離這里只是個時間問題。
眼下,知識分子李大川站在小區(qū)門口,進來出去的人滿臉笑容地跟他打招呼。李大川頷首微笑,始終保持高雅的肢體語言。
李大川是小區(qū)名人,居民們通過電視講座,知道他是一所著名大學的教授,還是研究社會學的“博導(dǎo)”,盡管居民們從來沒有麻煩過他或是將要麻煩他,但都對李教授沒有目的地敬仰。每次李大川在電視臺講座的錄像播放后,第二天大家看見他,都要表述一下聽完講座后的感受,遇到這種情況,李大川都會笑吟吟地面對,沒有絲毫的煩躁,于是落下一個“平易近人”的美譽。小區(qū)的人們哪知道,大家越是親近他、尊敬他,他越想早點逃離這里。
教授、博導(dǎo)李大川肯住在這個平民小區(qū),是因為他離婚后把高檔商品房給了前妻。導(dǎo)致婚姻破裂的責任人是他,婚姻中的道德?lián)p失,只能用經(jīng)濟彌補。沒了高檔住房,還損失了一大筆分手費,李大川教授一時間資金極為緊張,只好重新搬到已經(jīng)出租多年的老房子來住。剛搬來時,面對闊別二十多年的老屋,李大川很不適應(yīng),擔心新婚妻子抱怨。沒想到新婚妻子王靜嫻沒有任何埋怨,束起長發(fā)、挽起袖子、扎上圍裙,只用了三天時間,就把一個油膩膩的老房子收拾得氣味清新、玲瓏剔透,原本殘留在房間里的小商小販的氣味,瞬時蕩然一空。一個土耳其的花瓶、兩塊馬來西亞的亞麻桌布、三件伊朗的工藝品、四張俄羅斯的油畫……就把一個破屋子打造得別有洞天,走進小屋,像是走進了博物館或是圖書館的某個房間。李大川的新妻子王靜嫻,也就是李大川前妻嘴里的“闖入者”,比李大川小30歲,上個月才剛過完28歲生日。她用不動聲色的嫻靜促使李大川干脆利落地與前妻做出了斷,雖然損失了一些銀兩,但沒有留下任何離婚后遺癥,并在短短兩年時間里和李大川共同攜手,重新積累起一筆可觀的積蓄。
李大川看著頭頂越發(fā)燦爛的太陽,感覺有些不對勁兒,抬起手腕看了看,突然發(fā)現(xiàn)手表停了,這才猛然明白過來,立刻掏出手機,想給接他講學的那家單位打電話,卻發(fā)現(xiàn)手機不知為什么已經(jīng)沒電自動關(guān)閉了。手表、手機同時停工,這對嚴謹?shù)慕淌诶畲蟠▉碚f,真是破天荒第一次。
李大川幾步并一步走到小區(qū)門口旁的報刊亭,用公共電話與接他的單位取得聯(lián)系。原來接他的司機早上8點鐘就準時到達小區(qū)門口,等了他一個小時,電話聯(lián)絡(luò)不上,始終通話狀態(tài),最后懵懂而去。那司機是個新來的年輕人,上班不到一個月,人是老實人、車技也好,可就是木訥呆板,應(yīng)變能力差。電話那邊的辦公室主任埋怨完新司機,準備繼續(xù)派車來。李大川說不用了,我坐出租車去,你們報銷車費,不是一樣嗎?不好意思,哪能讓您大教授坐出租車來?辦公室主任說。講課不是安排在明天嗎,今天過去也是休閑,不用客氣,我自己過去。在李大川一再誠懇的堅持下,對方覺得也有道理,這么遠的路,新司機折回去又費時間,于是千恩萬謝地接受了李大川的決定,隨后再次解釋,兩個老司機都出車了,只剩下這個木訥的新司機,實在抱歉了,讓李教授一定多多包涵。
于是,著名的教授、著名的博導(dǎo)李大川,第一次以坐出租車的方式,前往三百里外的那家研究院“傳經(jīng)布道”。
出租車司機是個中年男人。與大多數(shù)愛聊天的出租車司機一樣,這個中年男人也愛說話,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里,李大川就得知司機姓劉,叫劉德剛,開了13年的出租車,今年58歲。當然,劉德剛也快速知曉了李大川的姓名和職業(yè)。面對一個豁達、暢快、不遮掩秘密的人而且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遇見的人,兩個人瞬間都找到了暢所欲言的快感。李大川自己都奇怪,我今天怎么這么高興呢?對待一個陌生出租車司機的詢問,幾乎是有問有答,甚至就要搶答了。
巧得很,我跟你同齡。李大川說
是嗎?你哪個月份生的?劉德剛挺高興。
5月。李大川沒有計較劉德剛的語病。
巧得很,我也是5月。
同年同月出生,立刻點燃了車里的熱烈氣氛,這對于將近3個小時、走不了高速公路的行程來講,確是一個不錯的暢談由頭。
劉德剛自詡道,大教授,從您招手打車那刻起,我就知道您是知識分子。
李大川滿面笑容但語氣卻是頹喪,說,也就是認識點兒字,混日子唄。
在老舊小區(qū)居住的兩年時間,李大川學會了許多民間語句和懊喪的語氣。也就是說,盡管語氣懊喪卻要笑著說出,這是當下民間最常用的說話腔調(diào),這在過去他居住的那個高檔小區(qū)還有大學校園里是不可能學來的。
李大川的語氣、表情和語言,令劉德剛沒有感到任何距離,于是也就談興更濃了。
李教授,我會看相、算命。劉德剛又扯起新話題。
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李大川,側(cè)過頭,看著劉德剛。禿頂、闊腮、大耳朵,兩片薄嘴唇,沒有髭須,下巴和嘴唇上光溜溜的。李大川看著劉德剛滑稽可笑的面容,心情大好地讓劉德剛算一算。
李大川今天興致特別高,要是放在過去,提前一天過去休閑、然后再講課,這是不可能的事,他天天多忙呀。況且還是坐出租車去,更是不可能了。李大川天天忙著積累財富,從來不在一個地方多待半刻,就連吃飯他都嫌多余,講完課轉(zhuǎn)身就走,好趕下一場。可今天李大川心情極佳,不怕耽誤時間。思來想來,還是跟昨天與王靜嫻一起去看新房有關(guān)系。
昨天,李大川和王靜嫻去看新房。新房的環(huán)境、價格、房屋布局令人滿意,唯一缺點就是遠一點。遠點兒,那又怎樣?他們終歸是要買車的。兩人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實力,買車根本不是問題,問題是眼下這個小區(qū)沒有停車位。小區(qū)人為了爭車位,使盡各種天方夜譚般的招數(shù),幾乎天天都有為車位的事鬧出大動靜,警察來過好幾次,沒有辦法處理,只能和稀泥。另外他們現(xiàn)在不買車,還有另外原因,買了好車,在這個破舊小區(qū)太過顯山露水。不好的車又不能買,一輛普通的車如何開得出去?只有買了新居以后,一切才會改變。所以昨天看房回來,王靜嫻高興李大川也高興,兩個人眼神一對,只是擁抱了一下,雙方立刻滿臉緋紅、火星四濺,當即熱火朝天地做了。大概正是忘情的緣故,手機沒電了、手表電池該換了,李大川都沒有注意,這才導(dǎo)致今天晚出來了一個小時,也讓人家那個老實的新司機白跑了一趟冤枉路。
劉德剛看著李大川那明顯的眼袋,開始油頭滑腦地算命,說,教授,你是老夫少妻。對吧?
李大川有點得意地應(yīng)答,你怎么看出來的?
劉德剛說,出租車司機是什么?是偵探、是生活專家,還是面相專家。
虛頭巴腦的。李大川撇著嘴巴,道,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別繞彎子。
李大川說完這些,連自己都感到奇怪,我怎么語言如此粗鄙,如此不考究,要是給講臺下面聽課的人聽見,非得大吃一驚不可。
不能不承認,劉德剛的駕駛技術(shù)超一流,一邊說著話,一邊把車開得平穩(wěn)。他晃過剛才的話題,說,李老師,別看你是大教授,別看你老婆長得漂亮,可是你日子沒有我過得舒服,你信嗎?
李大川說,這話怎講?
你老婆跟你做事前,得先讓你洗洗。劉德剛肯定地說,對吧?
李大川忽然不說話了。他短暫陷入沉思。是呀,這么多年了,從來沒有人跟他如此細膩地探討夫妻生活的細節(jié)問題。也因為今天太過閑來無事,他倒蠻有興趣進一步傾聽。
劉德剛看出李大川對這個話題蠻有興趣,于是接著說,我老婆不敢跟我這么麻煩,我開車回家,她正做著飯,我一把扳倒她,上床就做了,洗什么?不洗。向來不洗。做完之后,老婆接著做飯,我美美地睡一覺,醒來吃飯。這樣的日子,你沒有吧?
煤氣呢?李大川忽然想起來劉德剛的老婆正在做著飯,煤氣灶還沒關(guān)呢,于是緊張地問。
還是教授心細,是呀,煤氣還沒關(guān)呢。劉德剛笑起來,用反問的語氣問,在男女做事這個美好的問題上,煤氣不關(guān)……重要嗎?
劉德剛忽然轉(zhuǎn)換成為文縐縐說話,讓李大川再也忍不住了,“撲哧”一聲笑起來,他側(cè)臉看了一眼興致勃勃的劉德剛,覺得這家伙好像隱藏在昨晚他和王靜嫻的身邊。
李大川每次想要跟王靜嫻親昵時,王靜嫻都要甩出兩個字“洗去”。原因倒是明了,因為李大川每次親昵,都是早上萌發(fā)想法。王靜嫻讓他“洗去”的理由極為充分,曾經(jīng)掰著手指頭分析,一個晚上了,那“小東西”上面什么沒有呀,怎么能不洗干凈就去人家小屋“做客”?李大川頻頻點頭,其實他也想在晚上睡前親昵,可“小東西”總是不給力。年歲大了,勞累了一天,疲憊的身體沒有辦法“綱舉目張”,休息一晚上,養(yǎng)足了氣力,才能迎著明媚的陽光,完成一次功德圓滿的“做客”。只有昨天看了滿意的房子之后,兩個人才有了晚上的痛快淋漓,那是一年多來他們倆第一次在星星注視下愉悅快樂。
可能是講了男女之間的事,李大川和劉德剛之間的談話氣氛一下子寬敞起來,兩個人似乎沒有了任何間隙。
劉德剛看見文雅的李老師始終不反感他的性事話題,心情很愉悅,看著前面亂糟糟的路面,咳嗽了一聲,似乎又有了新話題。剛要講,發(fā)現(xiàn)前面路邊上站著一位中年婦女,著急地朝他們擺手,從中年婦女慌亂的肢體語言看去,仿佛天馬上就要坍塌下來、地馬上就要深陷進去。
李大川向前探了一下身子,問,怎么回事?
劉德剛說,不能理,路邊攔車不能停,我得沖過去!
劉德剛說著,腳下就要踩油門,可眨眼間那個中年婦女已經(jīng)站在汽車的前方,擋住了劉德剛的車。劉德剛已經(jīng)沒辦法躲閃,左邊一輛大貨車正在緩慢行駛,他要是左打方向盤,肯定會出車禍,只得踩了剎車。
中年婦女目光呆滯,嘴巴微張,懷里還抱著一個黑色大書包,鼓鼓囊囊的,看上去很重的樣子。在初秋的季節(jié)里,她臉上竟然淌著汗水,跟熟透的紅蘋果一樣鮮艷。中年婦女艱難地騰出來一只手,拍打著李大川這邊的車窗玻璃。劉德剛不讓李大川開窗??墒侵心陭D女接著拍,而且越發(fā)急促,眼神兒也更加發(fā)直。劉德剛擔心玻璃讓她拍碎了,趕緊搖下車窗。
中年婦女嘶啞的聲音劈頭蓋臉涌了進來:“司機大哥,我急回家,能帶上我不?”接著,她指著懷里黑色大書包,語無倫次地說:“不坐車危險呀……我多給車錢。”劉德剛問她去哪兒?婦女說“鄭家樓”。劉德剛急速想了想,對李大川說:“教授,倒是正好順路,帶上吧?!崩畲蟠▊?cè)仰了一下身子,仔細看了看車窗外面滿頭大汗的中年婦女,于是點頭同意了。
中年婦女眼神亮了一下,千恩萬謝的上了車。
中年婦女雖然身材瘦小,落座后,車子竟然輕微地搖晃了一下。她呼吸也很強烈,“呼哧呼哧”的喘氣聲,讓人聽了心驚肉跳。
劉德剛詫異地回頭看去,中年婦女更緊地摟抱住她腿上的黑色大書包。
你那包夠沉呀。劉德剛說。
中年婦女眼神兒依舊發(fā)擰,沒搭話。
包兒擱車座上吧,抱著,不累呀?劉德剛延續(xù)著剛才愉悅的語調(diào),啟動了車子。
路面依舊車多,根本開不起來。劉德剛時不時地瞄兩眼后視鏡。中年婦女眼神兒渙散,額頭上的汗越出越多,先是胳膊,接著是手、腿,而且抖動不止。劉德剛心里嘀咕起來,這女人腦子有毛病吧?常年開出租,他經(jīng)常遇見腦子不正常的人,什么情況都有,有的不認識家,有的上車就脫衣服,有的讓司機快跑、后面有人要撞死他……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能遇見。劉德剛心里嘀咕起來。
車子向前走了大約五分鐘,中年婦女忽然從防護欄下面塞過來兩張百元鈔票,放在掛擋處。
司機大哥,這是車錢。中年婦女目光依舊渙散,臉對著車窗外,好像自言自語,您是好心人呀,我不能騙好人呀,我這包里裝著40萬塊錢,還有我男人的骨灰盒。出租車忌諱這東西,我要多給車錢。誰也不愿意拉死人。
李大川頭皮緊了一下,沒敢回頭。
劉德剛盯著后視鏡,猶豫了一下,說,到鄭家樓用不了這么多錢,50塊錢都多。說著,劉德剛把一張百元票子塞回去,道,一會兒停車,再找你50塊錢。不能多要錢。
中年婦女重將一百元塞過去,聲音發(fā)顫地說,大哥,你要是不拿錢,我男人會怪罪我的,他是個不欠人情的人。
劉德剛沒敢再推讓。
中年婦女這才如釋重負,用手抹著臉上依舊流淌的汗水,說,今天咋回事呀,站在路邊半小時,沒有一輛出租車。我想搭車,一輛車不停,都是一溜煙兒地跑,我長得晦氣嗎?
劉德剛走的這條路,不是高速路,不是快速路,就是一條繁忙的普通國道,國道兩邊是通向郊區(qū)的小路。這條路劉德剛很少走,今天剛上路,他就知道不好走了,不寬的路面,大貨車、大卡車、小汽車,什么車都有,根本開不起來。
劉德剛畢竟是一個好奇心很濃的出租車司機,不說話,會把他別扭死。他問中年婦女,為何一個人拿著40萬塊錢和骨灰盒,怎么家里人不陪著?
中年婦女“唉”了一聲,沉重的聲音仿佛一塊重石落地。
李大川向左側(cè)了下身,從后視鏡里發(fā)現(xiàn)中年婦女無神兒地望著窗外,隨后咽口唾沫,嗓音干澀地說,我男人給一家蔬菜大棚干活,那天干得時間長了,站起來,伸了伸胳膊,想要活動、活動腿腳,哪想到一頭倒地……死了。
劉德剛使用法官語氣說,那得找大棚老板說道說道,把人給累死了。老板夠黑呀!
中年婦女“哎呦”一聲,道,人家大棚老板是好人,人家有言在先,身體有病不能干,我男人騙了人家,告訴人家身體沒病。
劉德剛奇怪地問,此話怎講?
中年婦女道,我男人有心絞痛的老病,十多年了。那天肯定心絞痛犯了,要是在家死了,不就死了?死在大棚里,人家給了40萬,我男人死得不冤。
李大川呼出一口大氣。
中年婦女繼續(xù)說,好像不讓她說,根本不成,已經(jīng)攔不住了。她幾乎自言自語地說話,人死了,錢給了,人家要求簡單,馬上火化。人家做得仗義,咱也得配合人家,是不是這個理兒?這不是……我就把男人……抱回來了?
婦女一口一句“人家”,眼神兒和語氣充滿感激,好像那個“人家”就在她眼前,她這是坐在車上,要是站在外面,聽她的口氣,說不定她就給“人家”感激地跪下了。
李大川扭著脖子,接著問,你一個人就把老伴兒火化了,家人知道嗎?
中年婦女說,兒子在外地上學,還沒告訴他,家里人……村里人……
劉德剛插上話,道,我明白了,你不敢告訴家里人,是不是擔心有人分這筆錢呀?
中年婦女“哦、哦”了兩聲,急得臉上又流汗了,也沒說出什么。
李大川問,你這錢和骨灰盒怎么……都在一起呢?40萬,錢不少了,怎么不存張卡里,把卡帶在身邊才安全呀?
中年婦女臉紅了,說,人家也這么講,可我覺著吧,還是現(xiàn)錢拿在手里踏實,卡,誰知道里面有多少錢,我信不過呢,再說那卡……我也不會用。
劉德剛和李大川相視了一下,沒說話。
中年婦女繼續(xù)用一種理解“人家”的口吻說,火化后,骨灰盒和錢一塊給我了,不取骨灰盒,人家就不給錢。人家做得也對呀,我要是賴上人家怎么辦?先小人、后君子,人家做得沒錯。
劉德剛呼出一口大氣,說,大嫂,你男人死了,家里人……就沒有人過問?
中年婦女好像沒聽清劉德剛的話,目光依舊渙散地望向車窗外。
汽車繼續(xù)往前開。
李大川把身子坐正了,看著前面的路,他無法理解身后這個身材瘦削的婦女,一個人膽大包天地把男人給火化了,偷偷拿了40萬塊錢回家,后面得有多少事等她處理?她能處理得了嗎?
到了鄭家樓。
劉德剛停好汽車,嘴上說著退中年婦女的車錢。婦女仿佛沒聽見,推開門,緊抱著黑色大書包,頭也不回,風一樣消失在一條看不出是磚地還是瀝青鋪地的土路上,眨眼之間不見了蹤影。
劉德剛舉著兩張百元鈔票,問,李教授,新鮮吧?
李大川望著那條漫著塵土的小路,充滿興趣地說,第一次碰見這樣的事,竟敢一個人把丈夫火化了!家里人、村上人不讓知道,可能嗎?
劉德剛笑起來說,有趣有趣。
出租車繼續(xù)向前開,還沒開出十分鐘,劉德剛下意識地說了一句“要壞事”,緊接著汽車打了幾個“嘟嘟”的響鼻兒,有氣無力地停下來。
壞了?李大川問。
劉德剛哼了一聲,聽聲音,毛病不小,今兒是真邪性了,我這車從沒出過毛病。
李大川跟著劉德剛下了車,劉德剛先把機蓋打開,鼓搗了一會兒,對李大川說,抱歉了教授,真的走不了啦。
什么毛?。坷畲蟠▎?。
劉德剛干凈利落地說了。李大川不懂那些汽車修配的專業(yè)術(shù)語,只是目光茫然地皺起眉頭,劉德剛表示抱歉,要少收李教授的車錢。李大川說現(xiàn)在錢不是問題,得快點修好才成。劉德剛站在路邊,望著天邊想了想,開始招手攔車。他只是攔出租車,只有出租車能幫出租車。
等了半小時,才過來第二輛肯停下來的出租車,劉德剛終于攔下了,和開車的矮胖子說了緣由,然后兩個人開始動手,用一根粗壯的繩子把兩輛車連接在一起,然后劉德剛招呼李大川上車。
去修理廠?李大川覺出麻煩不小。
去鄭家樓。
回去?
沒錯兒,往前走,一個小時之內(nèi)沒有修理廠,鄭家樓有汽車修配一條街,回去也就十分鐘。劉德剛解釋道。
李大川望著陽光燦爛的天空,心里倒不害怕,也不著急,炎炎烈日,鬼神無懼。
兩輛車被一根粗繩子牽連,緩慢地前行,遇到一個路口,向右拐,本來平坦的路,變得坑洼起來。又向前開了一會兒,再向右拐,果然遠遠地看見一條擁擠狹窄的街道,兩邊都是修理汽車的招牌,在一家門面比較大的修理店前,車子停住了。
劉德剛拿出一張百元鈔票給了矮胖子,隨后開始跟修理鋪的老板說話,李大川站在不遠處,望著擁擠的街道,感覺有些茫然。
已經(jīng)中午了,才走了一半的路,又要停下來修車,還不知道能不能修好,要是實在修不好的話,李大川打算另外找車前往。
李大川正琢磨著,劉德剛走過來,說,教授,兩個小時能修好,怎么樣?保證下午4點前把你送到目的地,車錢,我給你減半。
不是錢的事。李大川開始有點煩,說,真能保證兩小時修好?
沒問題。劉德剛很有把握地說,隨后提議去吃飯。剛才他問了修車的老板,前面就是鄭家樓最熱鬧的地方,小路兩邊都是飯館,不能餓肚子呀。
經(jīng)過劉德剛的提醒,李大川才感覺肚子真有點餓了,跟著劉德剛向前走。還沒走上五分鐘,飯菜香味兒漫天遍地的從前面飄過來,在李大川的頭頂上彌漫不散。再走了五分鐘,果真看見了一家挨一家的小飯館。
李教授,想吃啥?我請客。劉德剛滿臉誠懇地說,耽誤您的事了,不好意思。
李大川已經(jīng)心情舒緩下來,說,正事,在明天上午,只要今天晚上到了就成,今天不會夜宿鄭家樓吧?李大川開起了玩笑。
劉德剛說,不會、不會,我們吃完飯,車子肯定能修好,您就當郊游了,看看鄉(xiāng)村風光。
兩個人正在琢磨進哪家小飯館,忽然迎面走來一個人,把李大川和劉德剛都給嚇住了,原來竟是搭他們順車的那個懷抱黑色大書包的中年婦女。中年婦女也看見了他們倆,三個人同時愣住了。更讓李大川、劉德剛吃驚的是,中年婦女仿佛被人變了魔術(shù),原本蒼白無助的臉,如今雙腮上打了粉底,抹了紅嘴唇。原本落滿塵土的頭發(fā),現(xiàn)在已經(jīng)梳得锃亮,像是狗舔了,溜光溜光地貼在頭皮上。最打眼的是她左鬢上別著一枚鮮艷的“雙喜”絨花。太讓人奇怪了,一個小時前雙手還抱著男人的骨灰盒,現(xiàn)在卻打扮一新。
你們……這是去哪兒呀?中年婦女下意識地摸著鬢上的喜字絨花,表情緊張地問。
劉德剛嚴肅地說,我們找你來的。
這是劉德剛的玩笑話。一路上劉德剛總是說笑話,李大川已經(jīng)領(lǐng)教了??墒侵心陭D女的臉“刷”地白了,在燦爛的陽光下,比路兩邊刷著大白粉的院墻還要白。
找我……做啥?中年婦女緊張地問,車錢可是給你了?
劉德剛繼續(xù)玩笑,你有東西丟車上了,我們來還你。
沒有、啥都沒有呀……中年婦女說著,轉(zhuǎn)身就要走,劉德剛上前一步,擋住婦女的路,從口袋里抽出150塊錢,舉在婦女的眼前。中年婦女似乎這才明白過來,雙手舉起來,向外用力推著,仿佛熾熱的大火撲面而來,她臉色憋得通紅,想要快點走。劉德剛把錢使勁兒往中年婦女手里塞。
劉德剛和中年婦女正在爭執(zhí),從中年婦女身后突然殺出一個小個子女人,笑嘻嘻地對中年婦女說,馬二嫂,客人都來了,咋不把客人讓進去,在這搗鼓啥?隨后,小個子女人對劉德剛說,隨份子哪有在大街上隨的?大老遠的來了,先吃飯去。
小個子婦女不容李大川、劉德剛再說什么,推著兩個人就朝街里走,李大川已經(jīng)明白過來怎么回事,想要躲走,可是走不了。劉德剛也明白過來,似乎卻不想走,想要吃請去,這時候中年婦女——馬二嫂——突然變了一個人,變得熱情起來,對小個子婦女說,慧琴,我忘了介紹,他們倆是老馬的朋友,老馬有點東西托他們捎過來,這不就麻煩人家了。聽說我家有婚事,非要隨份子,這錢我哪能要?
看出來了,兩位大哥都是亮堂人,跟馬大哥一樣,懂事理、講情面。小個子女人慧琴轉(zhuǎn)過身子,又對劉德剛、李大川說,不用隨份子,來了就是捧場。
李大川、劉德剛一句話都不敢說,唯恐哪句話說漏了嘴,惹上大麻煩。他們也頓時明白了,一個小時前、馬二嫂懷里的骨灰盒和那40萬塊錢,截止到現(xiàn)在還是一個秘密,她的快速變臉也是為了掩蓋骨灰盒和40萬元錢這個秘密。
小個子慧琴拉著馬二嫂的手,羨慕地說,馬大哥人緣好,這一走小半年,朋友還來家看看,真是有心人呀。
劉德剛和李大川對視一下眼神兒,又糊涂了,怎么男的叫“馬大哥”,女的卻稱“馬二嫂”,這是怎么論的輩分?
劉德剛小聲對李大川說,教授,走吧,說不定好戲在后頭呢。
李大川答應(yīng)著,腳步已經(jīng)向前邁動。劉德剛覺察出來,李教授緊張中帶著興奮,明天還要講座的事,大概已經(jīng)忘得一干二凈了。
在一片樓群中間、稍微開闊一點的空地上,人聲鼎沸。墻上、車子上,到處都張貼著大紅的喜字。兩面墻壁之間,用深綠色帆布搭建著一個大棚子;棚子門口是一溜火光沖天的煤氣灶;幾個光頭師傅穿著極為單薄,揮動著黑色鐵鏟子和油光閃亮的大炒勺,正在熱火朝天地炒菜;棚子外邊,擺著幾十張桌子,桌子上面是用來擋陽光的黑色網(wǎng)罩。
看得出來,一場婚禮正在進行著。正午的陽光中,女人們頭上戴著鮮紅的喜字絨花,臉上略帶夸張的笑容,小孩子們和小狗們到處亂跑……眼前的景象,就是兩個字——熱鬧。
小個子慧琴踮著腳,說,兩位大哥,沒見過吧?城里沒這個了,這是流水席,啥時來人啥時吃。要連吃七天。
這時,兩個胖胖的婦女一臉喜氣地給他倆讓座兒。
李大川說,這鄭家樓……不像農(nóng)村呀?
十年前這里就是村子,鄭家樓村,幾年前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買了地,給我們村民蓋了樓。慧琴講解著,指著東面一片恢弘、莊重、典雅的高樓,說,那是商品房,價兒老高哩。
劉德剛四下里看著,點燃一支飯桌上的喜煙。
李大川好奇,接著問,住在這里的……還都是原來村上的人家嗎?
慧琴說,是唄,別看都是樓了,還是村子,誰家有事都過來幫忙,跟過去的村子沒啥區(qū)別。
結(jié)婚的人家……是馬二嫂的什么人?劉德剛問,故意把“二嫂”兩個字音咬得清晰一些。
慧琴說,就是一馬家親戚。又問,你們也知道她叫……馬二嫂?
劉德剛面帶疑惑,不解地問,聽你這么喊呀?
是我喊,可你們……慧琴用手擦了鼻尖上的汗,又連聲說,你們快吃吧。說著,慧琴又忙別的事去了。
李大川小聲對劉德剛說,一個活人變成了一個骨灰盒和40萬鈔票,在這個你打哈欠別人都能看見你小舌頭的地方,瞞得住嗎?
劉德剛看著李大川,笑嘻嘻地說,教授說話很幽默,很像勞動人民。
李大川回應(yīng)道,我下過鄉(xiāng),后來選調(diào)回城當工人,我是一個接地氣的人。
劉德剛贊許道,是呀,教授接地氣。這是個時髦的詞兒。
李大川說,不開玩笑,我覺得馬二嫂想要瞞住死人的事肯定不成,一定有人知道這件事,慧琴……就一定知道。
劉德剛想了想,沒言語。
這時,已經(jīng)有人把兩碗滿滿的面條端過來,劉德剛拿起筷子,把桌子上的鹵子、黃瓜絲、紅色的粉條、綠色的菠菜,一下、一下地放在自己的碗里,然后攪拌了一下,開始吃。
李大川似乎吃不下去,小聲地問,馬二嫂去哪了?怎么轉(zhuǎn)眼不見了?
劉德剛說,吃飽飯,再找人。
李大川、劉德剛也是餓了,大碗的面條全吃下去了,吃完了,兩個人捧著市面上已經(jīng)不多見的大海碗,左右看著,陽光在大海碗上里里外外閃耀著明亮的光芒。
李大川像是做游戲的孩子,興致濃厚地問劉德剛,咱們現(xiàn)在去找馬二嫂,怎么樣?
劉德剛說,應(yīng)該先找慧琴,找到慧琴,就能知道內(nèi)情,那是個快嘴女人。愛說話的女人最好對付。
兩個人站起來,問了問大棚里洗碗的一個胖女人,胖女人舉著紅蘿卜一樣的兩只手,說,找……慧琴?難呀,她是一個蜜蜂,成天在村子里飛。
劉德剛看看手表,說,還差一個小時才能修好車,咱在村里轉(zhuǎn)轉(zhuǎn),就當郊游,說不定能碰上慧琴。
李大川跟著劉德剛走出大棚子,在街上轉(zhuǎn)悠起來。
村名“鄭家樓”,不知怎樣由來的名字,現(xiàn)在滿眼都是樓房,肯定先前不會這樣,可為何卻叫了鄭家樓呢?不得而知。放眼望去,周邊樓房都是新的,尤其外檐墻面,看上去不久前粉刷過,還帶著刺鼻的氣味,但無論怎樣簇新,依舊散發(fā)著鄉(xiāng)村的氣息,感覺還像是走在村子里。樓群間走著黑的黃的白的閑散的狗,間或,踱出來幾只悠閑的雞,但轉(zhuǎn)眼之間又沒了,不知去向。
李大川說,慧琴在哪兒呢?
劉德剛說,轉(zhuǎn)悠唄,肯定能找到。
李大川和劉德剛說完,慧琴就從他們身后閃了出來,站在他們面前,問道,找我做啥?我在這了。
劉德剛怔了一下,和李大川對視了一眼,兩個人心里都明白,慧琴一直在后面跟著他倆,已經(jīng)聽見了他們之間對話。他們這才恍然大悟,可能自從進村開始,他們就被暗中盯梢,說不定什么時候,在某個偏僻角落,還會出現(xiàn)幾個鄉(xiāng)下壯漢把他倆團團圍住,壯漢即使手里不拿棍棒,他倆也不會有好下場,至于會出現(xiàn)怎樣的嚴重后果,眼下真是不可預(yù)測。
說呀,啥事?慧琴緊追不舍,眼睛四處張望,似乎在找什么人。
倒是一路上滿不在乎的劉德剛慌亂起來,彎著身子,臉上堆滿緊張的笑容,說,我們想找馬二嫂,跟她打聲招呼,我們該回去了。
車子修好了?慧琴說,不是還有一個小時嗎?
李大川“哦”了一聲,心想這個鄭家樓不是一個簡單的地方。他上前兩步,站在了劉德剛的前面,對小個子慧琴說,明說吧,我們就是路過的,跟馬二嫂不認識,跟鄭家樓的人都不認識,我們什么事都不知道,明白了吧?
慧琴看著他倆,沒說話。
李大川抬起手腕,看著手表說,不多久我們車子就修好了,別跟蹤我們,沒任何意義,我們現(xiàn)在就走。
慧琴看著李大川,突然笑起來,說,走?好呀。你們別纏著馬二嫂,快點離開鄭家樓吧。她是一個不容易的女人,一個老實巴交的女人,一個臉皮比紙還薄的女人,一個……
這時候,劉德剛的膽子又突然大了起來,亮著嗓門說,你這是怎么說話,我們怎么纏著馬二嫂了?她坐我的車子,多給錢了,我把錢退給她,我這是學雷鋒做好事,怎么變成我們找她麻煩了?
慧琴四處瞅了瞅,剛才的氣勢,突又消失殆盡,壓低聲音說,你們不是老張的戰(zhàn)友嗎?
老張?劉德剛吸口氣,怎么又出來個老張?
慧琴滿臉神秘的樣子,說,我以為你們是找老張來的。要串聯(lián)上訪的。
我們倆像上訪人員?李大川好奇起來,問,老張是誰?上訪是怎么回事?
慧琴說,你們不是老張的戰(zhàn)友,那我就放心了,從你們進村開始,我心就提到嗓子眼,這下好了,放心了。
到底怎么回事?劉德剛充滿興趣,不知什么時候變出來三瓶礦泉水,先給慧琴,再給李大川,然后自己擰開瓶蓋,“咕嚨嚨”喝起來。
慧琴也是口渴了,舉起礦泉水瓶子,不管不顧地喝起來,嘴角帶著水珠兒,說,老張是死鬼老馬的戰(zhàn)友,在老馬家住五六年了,都是馬二嫂照顧,老張在越南打過仗,腿瘸了,是個廢人。
李大川好奇地問,你們都知道……馬大哥死了?
慧琴說,全村人都知道馬大哥死了,你們想想,這年頭什么能瞞得???天下還有能瞞住的事嗎?
我聽明白了,劉德剛說,馬二嫂瞞著你們村上人,你們村上人瞞著馬二嫂。大家互相瞞,都以為對方不知道,對吧?
可不是唄,馬二嫂領(lǐng)回的那40萬塊錢,肯定得給老張治病用?;矍僬f,老張人好,命不好,沒結(jié)過婚,獨身一人,五十多歲了,除了一次性領(lǐng)完了退伍安置款后,現(xiàn)在每月還有傷殘金補助,可也不夠過日子的。這兩年又得了肺病,整天咳嗽吃藥,那點錢治病,九牛一毛。估計老張是肺癌,讓他去醫(yī)院檢查,老張死活不去。馬二嫂也是命苦,老馬的老婆死后,經(jīng)人介紹,寡婦馬二嫂帶著一個閨女、一個兒子嫁過來,可是轉(zhuǎn)過年來,閨女被大貨車給撞死了。唉呀,這一家人。不過呀……兒子還好,在長春上大學。
李大川問,老馬死了,馬二嫂為什么要瞞著村上人?我就是搞不明白。
慧琴道,剛才不是說了,馬二嫂是個臉皮比紙還薄的人。老馬不是有心絞痛的老病嗎?老馬瞞著種大棚蔬菜的老板,沒講自己有病。人家種大棚蔬菜的老板明講,不雇有病的人。
李大川“哦”了一聲。
慧琴激動起來,說,馬二嫂琢磨著老馬的死,是騙了人家老板。她想這件事讓村上人知道了,認為她騙了人家老板的錢,也害死了老馬。
李大川著急起來,一個人死了,就這么瞞著,可能嗎?
慧琴說,要是馬二嫂跟您這樣明白,不就沒事了嗎?她人是好人,全村的人都說她好,沒一個說她不好的,可她腦子就是一根筋兒,就是按照自己想法去做,十頭牛都拉不回來。有啥辦法呀?
劉德剛插了一句話,好人全都脾氣倔。
可不是?;矍僬f,村委會正琢磨,怎么把這話講明了,讓馬二嫂放心,沒人背后講她壞話。那些錢也是人家老板主動給的,又不是你敲詐來的。我們正商量怎么說這話兒呢。
還有那個住在她家的老張呢?怎么回事?李大川問道,怎么偏要馬二嫂和老馬照顧老張,政府怎么不管?
慧琴說,一言難盡。
原來,老馬的那個戰(zhàn)友老張,早就不想拖累老馬兩口子了,想去找政府要個說法,但又覺得一個人單薄,就寫信聯(lián)系了幾個人,想要大家一起去找政府,也就是要上訪。去年來了七八個,都是從河北、山東過來的,都是當年打越南的軍人。大家準備聯(lián)合上訪,這下不得了啦,區(qū)里來人了,連特警都來了,跟那幾個退伍軍人談了話,把他們送回老家去了。鄭家樓管轄派出所來人,把老張帶到派出所,也不知道老張在派出所講了啥,雙方干架了,老張跟警察撕扯起來,好像還砸了什么東西,最后差點要把老張送回原籍。
老張哪的人?李大川問。
山東寧津的?;矍僬f,老張家里啥人都沒有,死鬼老馬那會兒還沒去蔬菜大棚干活,也在家養(yǎng)病,做點輕微的活兒,兩個男人就靠馬二嫂一個人掙錢。她啥活兒都做,給錢就做,就連誰家死了人,她都給忙碌穿壽衣去,為的就是多掙點錢。老馬不想累著老婆,可又要養(yǎng)活老張,老馬這才去打工的。哪成想,死了。
有這種事?李大川不相信。
劉德剛說,你們知識分子呀,整天就知道講課,外面發(fā)生什么事你們不知道。
慧琴說,派出所講了,要求我們村委會嚴密防范來找老張的戰(zhàn)友。要是再鬧出上訪的事來,就拿我們村委會是問。我們也想把老張送回去,可是老馬和馬二嫂不同意,我們村委會要是把老張送回去,老馬和馬二嫂揚言要撞死在我們村委會。老馬活著時,就是一句話,當年他們上戰(zhàn)場時,有過約定,誰死了,活著的人要負責照顧對方家里。誰負傷了,健康的那個要照顧對方一輩子。
原來這樣呀。李大川感慨起來。
慧琴接著說,其實把老張送回家,也是給當?shù)卣衣闊?,他家里沒人了,在這里好歹還有老馬和馬二嫂……咳,不過,老馬又走了……
我們能去看看老張嗎?李大川問。
慧琴堅定地搖搖頭。
劉德剛看看手表,說,教授,快走吧,你還有講課任務(wù)呢。
您是……教授?慧琴一下子搶過話頭,上下看著李大川。
李大川看著慧琴詫異的目光,說,怎么了?
您要真是教授,還得請您幫點忙?;矍俅曛p手,臉突然紅了,一副求人幫忙又不好意思的樣子,說,馬二嫂沒了閨女,剛才講了,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嗎?去年剛考上大學,在吉林上學,兒子叫曉剛,是馬二嫂的命根子,可是……可是就在剛才,學校那邊來了電話,說是曉剛英語成績不好,自己在外面找人補習,沒想到被中介騙了錢,這小子心疼錢,找到中介打了一架,受了點傷。你們不是找不著馬二嫂嗎,她剛才接了電話,掉頭就回家了,我聽別人講,馬二嫂要去吉林看兒子。
怎么都讓馬二嫂趕上了?劉德剛一個勁兒嘆氣。
李大川看著劉德剛,站在原地,像個木頭人。
慧琴說,您是大教授,要是能幫忙給孩子補習一下,馬二嫂……肯定不著急了。
李大川心想真是“有病亂投醫(yī)”,離那么遠,幾百公里呢,怎么幫他補習?坐飛機去?再說他也不是教外語的。慧琴的意思,李大川也明白,就是讓他出面安慰下馬二嫂,臨時抱佛腳吧。李大川點頭答應(yīng)了?;矍倭⒖谈吲d起來,當即拉著李大川、劉德剛?cè)ヱR二嫂家。
馬二嫂家倒是不遠,離汽車修配一條街隔著兩個街口,兩口氣還沒有喘勻,已經(jīng)到了。一個幽靜的小院,外面的院墻竟然青磚、紅磚混雜,遠望好像大花臉,看上去怪異和滑稽,和周邊院落完全不一樣。
慧琴推開虛掩的院門,喊了兩嗓子“二嫂、二嫂”,西屋有人應(yīng)了,然后聽見“呼呼”的喘氣聲隔著屋門撲過來,馬二嫂雙手拿著一塊灰色的毛巾,彎著腰,身子已經(jīng)出來了,屁股卻還在門框后面,她抬起頭,目光越過慧琴,看見了后面的李大川和劉德剛,怔在原地,淌著汗水的原本紅撲撲的臉再次變得煞白,看見她嘴巴亂動,可誰都沒聽見聲音出來,像是自己嚼東西的樣子。
慧琴也不過多解釋,上來就說,人家是教授,你知道不?李教授答應(yīng)給曉剛補課,放心了吧?
慧琴劈頭蓋臉的這句話,也不知馬二嫂有沒有聽明白,反正是遲疑了一下,接著眼圈就紅了?;矍賳柕溃蠌埬兀?/p>
馬二嫂把他們拉到院子中間,小聲說,剛睡了,昨晚發(fā)燒,說是要找老馬,用手抓著,好像老馬就在前面,折騰了好半天,實在累了,才睡下。
慧琴“唉”了一聲,低聲道,不會有啥事吧?
應(yīng)該……不會吧。馬二嫂猶豫地說,可是剛說完,眼淚就出來了。
李大川、劉德剛站在旁邊,互相看了一眼。這時,屋里發(fā)出男人的聲音,明顯的山東腔,誰呀?聲音倒是響亮,似乎不像病人發(fā)出的聲音。
聽見屋里的聲音,馬二嫂像是牙疼,當即嘴角吊上去,不管不顧地掉頭沖進屋。慧琴也跟進去,李大川、劉德剛前后腳也進了屋。
屋里倒是不暗,看得清楚,李大川環(huán)顧四周,屋子里布置很簡單,一床、一桌,有一個不大的柜子,另有兩把舊椅子,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地面是白色的瓷磚,已經(jīng)很多年了,有了許多磕碰的地方,但是擦得特別干凈。屋子不大,窗明幾凈,空氣中散發(fā)著好聞的水的氣味,沒有一點塵埃味兒,顯然這是馬二嫂打掃的緣故,桌椅、地面經(jīng)常用清水擦洗,屋里才能有這樣清新氣味兒。
躺在床上的老張,看了慧琴,又看著李大川和劉德剛,臉色陰沉地說,我都這樣了,你們緊張啥子?我就是想把我自己打死,我都打不死!
馬二嫂左手拽了一下老張身上的被子,右手在老張前面輕揮了一下,說,講啥話呀,這是教授,給曉剛補功課的。
老張“哼”了一聲,道,騙3歲的小孩子,曉剛在東北,咋補課?騙人!
李大川笑著,沒說話。
劉德剛生氣了,瞪著眼前這個嘴硬的老張。
慧琴趕緊岔了話題,問,老張,發(fā)燒了?
老張甕聲甕氣地說,發(fā)了,好了。
馬二嫂用手掌戳了一下老張的肩膀,埋怨說,慧琴來看你,你咋這樣講話?還有人家大教授老遠來了,答應(yīng)輔導(dǎo)咱們曉剛,你就不懂得謝謝?我看你越老越糊涂,躺在床上才幾天呀,咋就成了不懂事的傻子?
老張閉上眼,不言聲了。
一時間,屋里水洗般的空氣似乎被凍住了,凝固起來。
慧琴說,二嫂呀,我們先回去,你忙著。馬二嫂笑著,熱情地挽留?;矍僬f不客氣了,我們走了。馬二嫂想要送一送?;矍僬f都是熟人,客氣啥。隨后馬二嫂又謝了李大川和劉德剛。
站在小院里,慧琴又囑咐馬二嫂,千萬不要著急,不就是被騙點錢嗎,曉剛已經(jīng)這么大了,吵個嘴打個架,不會有事的,現(xiàn)在急急忙忙去東北,有啥用?劉德剛也幫著說,孩子有學校和老師照顧,沒問題的。
馬二嫂聽著幾個人的勸慰,下意識地點頭。
幾個人出了小院,李大川回頭一看,馬二嫂并沒有送出來。他皺著眉頭,站在小院門口,停住了腳步。
劉德剛問道,走吧,該取車了。
李大川說,事兒不對呀。
慧琴問,教授,出啥事了?
劉德剛也問,怎么了?
李大川咳嗽了一聲,說,馬二嫂跟這個老張關(guān)系不一般呀。
慧琴立刻臉色沉下來,教授,怎么這樣講話,馬二嫂是鄭家樓最正派的女人,她對老張好,因為老馬和老張是生死戰(zhàn)友,過命的關(guān)系,這么多年了,我們都知道,他們之間干凈著呢!
劉德剛沒言語,看著李大川。
李大川說,我是研究社會學的,社會學是什么?也是心理學,也是人學。人學說得簡單點,就是要察言觀色。
劉德剛來一句,要做阿慶嫂?
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李大川說,你們注意到了沒有?馬二嫂和老張在一起時是怎樣狀態(tài)?
慧琴看著來自城市里的大教授。
李大川說,老張在屋里說了句話,二嫂立刻跑進屋;老張講了不妥的話,二嫂用手指點著,像是娘說兒子;二嫂好幾次用手指頭去戳老張,這樣的動作,什么關(guān)系才能這樣做?
慧琴嘴巴張了張,聲音哆嗦地說,教授這樣一講,我真就覺出問題了?是這個理兒呀。
李大川擺手說,從心理學角度講,馬二嫂自己并不清楚自己的行為,她都是下意識的行為。
慧琴問,啥意思?
李大川說,馬二嫂的心里是這樣想的,她已經(jīng)把老張當成自己的人,但她不認為自己與老張有啥關(guān)系。換句話講,他們之間什么事都沒有。可是馬二嫂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事了,覺得他們之間有事。心里的事,已經(jīng)表現(xiàn)在行動上,表現(xiàn)在肢體語言上。
大教授,您把我說糊涂了。慧琴說,忽然轉(zhuǎn)過頭,小聲道,快走吧,怎么在馬二嫂的家門口,說起來男男女女的事?別讓馬二嫂聽見。
幾個人趕緊離開,已經(jīng)走了幾步,李大川下意識地回過頭,發(fā)現(xiàn)馬二嫂家的院門好像關(guān)了一下,發(fā)出輕微的聲響,李大川的心里“咯噔”一下,但是沒言語?;矍俸蛣⒌聞傄矝]注意。
李大川、劉德剛告別慧琴,前去汽車修配一條街取車。車子早已修好,劉德剛查看了一下,掀起汽車前蓋,坐進駕駛室打著火,先是坐在車里聽了聽,然后下車,站在車頭前,又聽了聽,這才交錢上車。
已經(jīng)下午3點多鐘了,汽車才終于重新上路了。盡管道路依舊擁堵,但劉德剛挺高興的,一下午的經(jīng)歷,像是看了一場熱鬧的戲。
劉德剛打開半導(dǎo)體,聽歌兒,然后轉(zhuǎn)過頭,看著自打上車后始終一言不發(fā)的大教授,笑起來,說,怎么了,是不是拆散了一對有情人,心情特別不好?
你說什么?李大川好像醒過來,問。
您今天一番心理分析,快嘴子的慧琴定要跟人講,聽了的那個人還要跟另一個人講,另一個人再跟另一個人說……很快鄭家樓的人全都知道了,馬二嫂和老張的愛情肯定就要“拜拜”了。
你也相信他們倆……李大川問。
劉德剛說,我是傻子呀,我是3歲的孩子呀?我從進院第一眼就看出來了。
李大川看著劉德剛。
劉德剛接著說,不過有一點,我看不明白也聽不明白,馬二嫂的心里對老張“沒意思”,可她行動“有意思”,也就是您教授嘴里的行話,叫“肢體語言”。這句話我不明白。一般情況下,都是心里“有意思”,表面上要做出來“沒意思”。這個馬二嫂……怎么給做反了?
李大川出神兒地看著車窗外面,突然亮出一嗓子,停車!停車!
劉德剛嚇壞了,急著臉說,教授,我要找你索賠,精神損失費,嚇死我了,出什么事了?
回去。李大川說。
回去?劉德剛問,回哪兒,回家?
回鄭家樓。李大川說,要出事。
誰出事?
馬二嫂。李大川長嘆一聲。
劉德剛看著李大川滿臉淌下的汗水,什么話沒講,找了一個路口,掉轉(zhuǎn)車頭,再一次往回開。
車子再次回到鄭家樓,已經(jīng)下午4點多鐘了。汽車駛進汽車修配一條街,然后拐彎,再過一個路口,就到了馬二嫂家。劉德剛意識到了什么,將汽車慢下來,劉德剛還有李大川幾乎同時看見一輛120救護車開了過去,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意識到了什么。
劉德剛前后看了看,掉轉(zhuǎn)車頭,重新開回汽修街,找了一個位置停好,然后下了車。李大川也不問,似乎心有靈犀。
當李大川、劉德剛步行到了馬二嫂家所在的那條街上時,看見有許多人慌慌張張地跑過去,劉德剛問身邊一個快步疾行的中年婦女發(fā)生了什么事。婦女頭也不抬地說,上吊了,死人了。李大川趕緊問,死了誰?中年婦女已經(jīng)跑過去了,甩了一句話,外鄉(xiāng)人,告訴你也不知道。
李大川走不動了,扶著身邊的墻壁,臉色難看。因為不遠處馬二嫂家已經(jīng)擠得水泄不通,還有人匆匆向那兒趕。劉德剛也止住了腳步,望著遠處人群擁擠的馬二嫂家門,一句話不說。
要是不過去,就走吧。劉德剛說。
李大川不言語,眼睛紅了,道,我說的那番話,馬二嫂在院里肯定聽見了,離得那么近,我又激動得聲音沒有壓低,我真是……
劉德剛說,你把馬二嫂隱藏在心里的那層窗戶紙給捅破了。
我真是多嘴。李大川說,我怎么跑到病人家門口……講課了。
別說,你倒是分析對了。劉德剛說,但在課堂分析對了,那成,在課堂下面分析對了,那就不成,生活中就得糊涂著來。生活中,對是錯,錯是對。
李大川一句話不說,臉色硬得像是鋼板。
這時,慧琴突然出現(xiàn)在李大川、劉德剛面前。
劉德剛一把拉住慧琴的胳膊,問,怎么回事?馬二嫂……
慧琴的眼睛里含著眼淚,道,馬二嫂想不開,上吊了,不知道能不能救得回來……她還寫了遺書。
李大川小聲問,遺書寫的什么?
慧琴說,咱們幾個人在她家門口說的話,她都聽見了。一時想不開呀……
劉德剛看了一眼李大川。
慧琴沉吟著,用回憶般的語調(diào)說,馬二嫂在遺書上寫,她沒臉見村里人了,明知老馬有病,干不了重活兒,還讓老馬去打工,還打算拿著老馬用命換來的錢給老張治病,哪里是做好事?是想著要跟老張過日子呀。城里的教授是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看出來了,慧琴都知道了……村里人早晚也會知道。老馬尸骨未寒,她卻想著自己的后路,讓村里人怎么看呀?
劉德剛急了,說,這個馬二嫂呀,誰會這么想呀,你找后路,也不會找老張那樣病秧子。唉呀,馬二嫂呀,糊涂呀。
慧琴抽泣著講,馬二嫂說自己是一個壞女人,是一個掃帚星,把兩個男人都給尅死了,又把閨女害死了,馬路上那么多汽車,不撞大樹、不撞水泥墻、不撞馬路牙子,怎么單單撞了她閨女呢?還有兒子,活得那么憋屈,又是被騙又是打架。一個掃帚星呀……
李大川不說話了,雙眼一派迷茫。
救護車在遠處的圍觀人群中開出,鳴叫聲由近至遠。
劉德剛沒忍住自己,說,一個教授,跑到人家大門口講起什么心理學!怪不得你老婆讓你做前洗洗呢,你還真得洗洗,仔細洗一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