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建軍
摘要:北宋時在湖北安陸發(fā)現的兩件楚王合章鐘,紀事銘文與1978年湖北隨州戰(zhàn)國早期曾侯乙墓所出楚王畬章縛相同,其中一件鐘的正、側鼓刻銘“商商穆”三字一楚王酓章鐘應為正鼓飾有花紋,但其上光素的無枚鈕鐘,形制與湖北江陵天星觀1號楚墓所出鈕鐘相同 兩個“商”字應為重復刻寫,“商”、“穆”同為階名,二者可能為小三度音程關系。“穆”相當于傳統(tǒng)階名的清角,其義與“和”可以互訓,都屬于七聲新音階的第四級音。
關鍵詞:楚王畬章鐘;曾侯乙編鐘;“商商穆”;階名;音程
1978年發(fā)掘的湖北隨州戰(zhàn)國早期曾侯乙墓,出土編鐘一架65件,其中有一件楚王酓章為曾侯乙所作的镈鐘,鉦間紀事銘文如下(用通行字依原行款寫出):
唯王五十又六祀,返自西
陽,楚王酓章作曾侯乙宗
彝,奠之于西陽,其永持用享。作器者楚王酓章即楚惠王,作器時間為楚惠王五十六年,即公元前433年。
與楚王酓镈同銘的編鐘,北宋時在湖北安陸曾出土過兩件,最早著錄于宋代薛尚功的<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但只有編鐘的銘文摹本,缺少銘文和紋飾拓本,也沒有編鐘的圖形。這兩件楚王酓章鐘,其中一件紀事銘文與曾侯乙墓所出楚王酓章镈完全相同,唯行款有異,銘文末尾尚有“商商穆”三字(圖一)。另一件鐘的紀事銘文為“作曾侯乙宗彝,奠之于西陽,其永持用享”,系全銘的后半。此鐘銘文的末尾又另起一行,直排書寫“少羽反、宮反”五字。
薛書之后,宋代仍有其他金石學著作收錄這兩件楚王酓章鐘,其中以王厚之的《鐘鼎款識》所錄最可參考。此書收錄具“商商穆”銘文的一件鐘,并增印了這件鐘的銘文和紋飾拓本(圖二)。由拓本看出,“商商”二字分別位于此鐘正鼓部花紋的上、下居中處,“穆”字則在編鐘的右側鼓部。另一件鐘的“少羽反”和“宮反”,雖無銘文和紋飾拓本,但據曾侯乙編鐘標音銘文通例,應分別鑄寫于編鐘的正鼓部和右側鼓部。
曾侯乙編鐘出土之后,宋代所出楚王畬章鐘再度引發(fā)學者的討論。目前,各家對于銘文“少羽反”和“宮反”的解釋基本一致,即“羽”、“宮”分別為編鐘正、側鼓音的階名,其音程關系為小三度?!吧佟敝父咭魠^(qū),“反”乃高八度之意。但是,對于“商商穆”的理解則仁智互見,異說紛呈。
楊樹達先生認為,“穆”應為變徵;黃翔鵬先生認為,“穆商商”為楚國穆鐘律(音高位置在bB)的商調之商;李純一先生認為,“商”、“穆”為編鐘的正、側鼓音,音程關系為大三度;吳釗先生認為,“穆”應為“變徵”,“商”、“穆”二音為大三度音程;曾憲通先生認為,“穆商商”應為“穆音商”,“即曾國穆音律之商音”;王德塤先生認為,“商商”應為商音之上方大三度(#F),“穆”為“商商”的上方大三度(#A或bB);王子初先生認為,“穆”應為“穆鐘之徵”,其音高位置為F,“商”、“穆”二音為小三度關系。本文也想對這件楚王酓章鐘的“商商穆”銘文試加解義,以就教于大家。
首先看此鐘的銘文和紋飾拓本。兩個“商”字,一個“商”字在正鼓花紋之上,此處空間較闊,其上光素。另一個“商”字在正鼓花紋之下,此處空間狹窄,故字體也稍小一些。“穆”字在右側鼓,空間也較寬余。再看紀事銘文,鑄寫于正鼓花紋之上,終于左側鼓,幾乎占滿整個鐘體。由此判斷,紀事銘文當位于鐘體的另一面,而這件鐘應屬無枚的編鐘。
曾侯乙墓出土有兩種無枚編鐘。一種為中層二組的12件甬鐘,鐘體之上無枚,但有鉦間,鉦間兩邊各有一個較闊的四邊形篆間,其中布滿花紋,正鼓也飾有花紋;另一種為上層的19件無枚鈕鐘,除上.2 . 1——6和上.3·1-7的13件鈕鐘鈕上飾绹紋外,均通體光素無飾。與楚王酓章鐘相比,曾侯乙編鐘的無枚甬鐘多出了鉦間和篆間,無枚鈕鐘則缺少鼓部的紋飾。顯然,楚王畬章鐘并不屬于這兩種型式的無枚編鐘。
1978年湖北江陵天星觀1號楚墓出土戰(zhàn)國中期鈕鐘4件,伴出有木質鐘架殘跡。鐘架有上下兩個橫梁,上粱有長方孔22個,當為懸掛鈕鐘所設,出土時仍有2件鈕鐘懸于上粱。所出4件鈕鐘也沒有枚、鉦間和篆間,但正鼓飾變形顧夔紋(圖三)。我認為,楚王酓章鐘正是天星觀1號楚墓那樣的無枚鈕鐘,其花紋僅限于鼓部,鼓部之上光素無飾。所不同的是,天星觀鈕鐘無銘文,而楚王酓章鐘的紀事銘文則位于鐘體一面鼓部花紋之上,另一面的正鼓和右側鼓刻有標音銘文。楚王酓章鐘和天星觀鈕鐘分屬戰(zhàn)國早期和中期,時代較為接近,且同屬楚國編鐘,因此它們具有相同的形制應是不以為奇的。
再看天星觀鈕鐘的正鼓,上面的顧夔紋貼近于鐘口邊緣,紋飾與鐘口沿之間面積十分狹小,只有一件(圖三,2)勉強有些空白。楚王酓童鐘的正鼓即類于天星觀這件鈕鐘??赡芷鸪鯇ⅰ吧獭弊骤T寫于正鼓夔紋之下,但由于空間較狹,字體自然較小。后來為了醒目,又在正鼓夔紋之上重刻一個字體稍大的“商”字。實際鼓部銘文應為同一個字,只是重復刻寫而已。
曾侯乙編鐘里的甬鐘,無論有枚或無枚,其正鼓花紋之下均有一定空間,標音銘文便鑄寫于此,這與楚王酓章鐘正鼓花紋之下空間十分狹小明顯有異。而曾侯乙編鐘的無枚鈕鐘,由于鐘體光素無飾,刻寫標音銘文就更加方便。
曾侯乙編鐘的樂律銘文,其階名均刻寫于正鼓和右側鼓部位,實測音高與標音銘文相同。而曾國與周、楚、晉、齊、申等五國的律名或階名對應關系,則刻寫于編鐘的另一面。由此而看,楚王酓宣鐘正鼓部的“商”和右側鼓的“穆”同樣應為階名,而不大可能正鼓音用階名,側鼓音反而用律名來標示。以往學者將楚王酓章鐘的“穆”字視作律名,認為是楚國的“穆鐘”律,曾律稱之為“穆音”?,F在看來,恐怕是不妥的。
上面說過,“商商”二字,實為一個“商”字,因此這件楚王酓章鐘的正鼓音為“商”,應可成為定讞。現在的問題是,“穆”作為側鼓音的階名,究竟指的是哪一個音級。一般而言,編鐘正、側鼓音之間的音程,不是大三度就是小三度,二者非此即彼。綜合考慮,我認為“穆”作為楚國的階名,很可能指商音上方的小三度,即傳統(tǒng)階名中的清角這一音級。
讓我們對曾侯乙編鐘正鼓標音為“商”(包括“少商”)者做一個統(tǒng)計。這架編鐘之中,正鼓階名為“商”者共14件,計有上層鈕鐘3件,中下兩層甬鐘11件。它們的側鼓標音無一例外,都是“羽曾”,即“商”(D)的上方小三度(F),傳統(tǒng)階名稱為清角。這種情況可以與楚王酓童鐘類比。楚王酓童鐘的正鼓音也是“商”,因此側鼓音“穆”為商音上方小三度的概率應是很高的。由于楚王酓章鐘的原鐘不復存在,無法進行測音,所以不能獲知“商”、“穆”二音的具體音高位置。
商音的上方大三度,曾侯乙編鐘名之為“商角”(變徵),但只有6件編鐘標有此音,計有上層3件,中下層3件,且無一例外,都屬于編鐘的正鼓音,側鼓音一律沒有“商角”。由此來看,楚王酓章鐘側鼓音“穆”為商音上方大三度即“商角”(變徵)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曾侯乙編鐘中層的一件鐘(C·65·.中3·4),正鼓標音銘文為“商”,側鼓標音銘文為“羽曾”,測音結果正鼓音為Ds-30,側鼓音為Fs-22,二者為小三度音程關系。此鐘背面銘文又說“羽曾”乃“姑洗之和,穆音之終反”。也就是說,側鼓音“羽曾”,是姑洗均(C)的“和”(F),相當于穆音律(楚為穆鐘,音高為“B)上方五度音徵(F)的高八度。
將“和”作為“羽曾”的別稱或專稱,在曾侯乙編鐘里僅此一見。楚王酓童鐘的側鼓音雖然相當于曾國的階名“羽曾”或“和”,但卻名之為“穆”。不過,從文獻記載看,“穆”與“和”意思相通,可以互訓?!队衿?、《慧琳音義》、《廣韻》皆云:“穆,和也?!薄对娊洝ご笱拧ふ裘瘛罚骸澳氯缜屣L”,鄭玄箋:“穆,和也?!苯癖尽墩f文》:“穆,禾也?!薄冻o·大招》“三公穆穆”,王逸注:“穆穆,和美貌?!薄昂汀薄ⅰ澳隆倍钟袝r也附加“音”旁,顯示出它們與音樂音響的關系。安徽鳳陽卞莊一號墓所出鐘離康镈銘文,更把“穆”、“和”作為疊音詞來使用,將鐘聲的和美描述為“穆穆和和”。如此看來,七聲新音階的第四級音清角,曾國稱之為“和”,楚國則可能稱之為“穆”,二者可能為“同音異名”。
過去人們多據《淮南子·天文訓》,對“和”、“穆”二字予以釋義。該書有關文字云:“角主姑洗,姑洗生應鐘,不比于正音,故為和。應鐘生蕤賓,不比正音,故為繆。”這里的“和”在變宮的位置,與曾侯乙編鐘“和”為新音階第四級音不合;“繆”即“穆”,其音位在變徵。然而,《淮南子>為西漢時期的著作,所述可能只是當時的一種階名稱謂情況。在戰(zhàn)國早期之時,各國律名尚未統(tǒng)一,有的律名雖然相同,但律序卻不一樣,所用階名自然也會存在一定差異。因此,《淮南子》中的“和”、“穆”,恐怕并不適用于解釋戰(zhàn)國早期的楚王酓章鐘和曾侯乙編鐘。
雖然楚王酓章鐘正、側鼓“商”、“穆”二音為小三度的可能性遠遠大于大三度,但由于編鐘的實物不存,聽不到固有的音響,故“商”、“穆”二音為大三度的可能性也不宜全然排除。假如此鐘的側鼓音真是商音上方的大三度,那就與《淮南子》所說“穆”為變徵吻合。當然,驗證其是非正誤,還要寄望于將來的考古發(fā)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