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飛 趙 飛
語言與表達
◎徐 飛 趙 飛
(圖/牛 力)
徐飛:2013年11月23日,王開嶺來蘇州做了一場關于閱讀的講座。那場講座我去聽了,還寫了一篇隨筆《讀他,讀干凈而溫暖的雪》。最大的感觸是王開嶺對語言的意義、價值極為看重,認為語言的遭遇折射著一個民族的驕傲與屈辱、憂憤與劫難、光榮與過失。他將幫助學生建立語言系統(tǒng)視為語文教學的三大使命之一。
趙飛:是的,語言是我們存在的家園,語言就是存在本身。我也看過王開嶺《保衛(wèi)語言》等文章,為他對純潔母語的自覺守衛(wèi)而感動。在這個語言遭到嚴重污染的時代,社會需要更多的“王開嶺”,而我們語文教師更應該將守衛(wèi)純正的母語當作義不容辭的責任。我們這次從作文角度來聊聊這個話題吧。
徐飛:好的。高爾基說,文學的第一個要素是語言。語言也是我們學生寫作文的第一要素。語言在寫作中,有內(nèi)部語言和外部語言之分,采集材料、構(gòu)思布局都離不開內(nèi)部語言的組織,表達離不開外部語言的體現(xiàn)。我想,我們集中在語言表達這塊來討論吧。
趙飛:好。如說一篇文章是一株槐樹,那語言表達就是這樹散發(fā)的特殊而又迷人的香氣,有時濃烈、有時淡雅,槐樹總能用這樣的氣息去吸引每一只飛舞而來的昆蟲。
徐飛:你這個比喻很生動,但我認為,語言還不僅僅是槐樹的香氣,語言還應該是槐花,是枝葉,是樹皮。
趙飛:有道理,語言還不僅僅是外在,語言就是內(nèi)容本身。一篇好的習作,在閱讀中,應該有一種語言層面的驚動。諾獎獲得者奈保爾在其《我們的普世文明》中這樣寫道:“印度是一種疼痛,是一個我會懷著巨大的柔情想起,但最終又總是想要逃離的地方?!边@里,文章的語言猶如一根杠桿,撬動著每一位閱讀者的情緒、精神、思維……所有和寫作有關的技巧都黯然失色,語言在這兒就是我們的靈魂,是最后的精神家園,平靜委婉的敘述中蘊藏著巨大的沖擊力。
徐飛:語言跟寫作者的氣質(zhì)、稟賦與個性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語言的寒傖,預示著思想的枯萎;語言的朗潤,顯示了思想的豐碩。語言的活力總是源自生命的活力。語言是寫作的根,正如一個腎虧體虛、元氣不足的病人,即便脂粉施得如何巧,也不可能會擁有一張神采飛揚、充滿青春活力的臉,語言表達不夠,文章是不耐看的。
成熟的作家有著自己的語言風格,呈現(xiàn)著不同的生命氣象。我曾列舉了一些風格鮮明的作家的語段讓學生們辨析,比如下面兩段文字分別出自也只能出自魯迅和周國平之筆:
1.自己明知道是奴隸,打熬著,并且不平著,掙扎著,一面“意圖”掙脫以至實行掙脫的,即使暫時失敗,還是套上了鐐銬罷,他卻不過是單單的奴隸。如果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贊嘆,撫摩,陶醉,那可簡直是萬劫不復的奴才了。
(魯迅)
2.許多人的所謂成熟,不過是被習俗磨去了棱角,變得世故而實際了。那不是成熟,而是精神的早衰和個性的夭亡。真正的成熟,應當是獨特個性的形成、真實自我的發(fā)現(xiàn)、精神上的結(jié)果和豐收。
(周國平)
趙飛:語言還與寫作目的、寫作任務有關。對于一些景物的描寫,因為要呈現(xiàn)它的寧靜、宏大之美,我們的語言應該采用一種慢的節(jié)奏敘述,能讓閱讀者從中感受到一種從容與優(yōu)雅,這不僅關乎景物,更多的時候是生命的從容。如一滴墨在古樸宣紙上的詩意浸染,帶給讀者的不但是景物之美,更是生命間彼此的貼近與撫慰。如列夫·托爾斯泰《暴風雪》中的片段:
在荒野里,風執(zhí)拗地把一切都往一個方向吹?!疫?,左邊,到處都是白茫茫、灰糊糊的。我的眼睛想找到一樣新鮮的東西,但是找不到:沒有一個路標,沒有一堆干草,沒有一堵籬笆,什么也看不見,到處是一片白雪。……風似乎開始在改變方向了;一會兒迎面吹來,吹得雪花糊住了眼睛;一會兒從旁邊討厭地把大衣領子翻到頭上,嘲弄地拿它撫摩著我的臉;一會兒又從后面通過什么窟窿呼呼地吹著。
雖是一場暴風雪,但托爾斯泰能淡定平和地去描摹。天地間除了眼見之景,還有生命與大地默默吻合,對自然和雪原的抒情在最細微處慢慢呈現(xiàn)出來。跟那些加入太多修飾性語言的文章比起來,這樣的書寫更為生動、雋永,這也與托爾斯泰樸素的敘事風格有關。
徐飛:據(jù)說,名廚與庸廚的區(qū)別就在于是否有能力熬出一鍋像樣的老鹵。有了這鍋老鹵,廚師做出的菜便有了與眾不同的味道。寫作也是這樣,同樣的題材,不同的學生來寫,差別很大,關鍵在于語言表達。在寫作教學中,我們應該幫助學生熬制出屬于自己的語言“老鹵”。
提升語言表達最好的方法就是找到自己最愛的“文字情人”?!拔淖智槿恕边@個提法,大概是由林語堂最早提出。他在《讀書的藝術》中寫過這樣一段文字:
我認為一個人發(fā)現(xiàn)他最愛好的作家,乃是他的智力發(fā)展上最重要的事情。世間確有一些人的心靈是類似的,一個人必須在古今的作家中,尋找一個心靈和他相似的作家。……于是,他開始把這個作家所寫的東西全都拿來讀了,因為他們之間有一種心靈上的聯(lián)系,所以他把什么東西都吸收進去,毫不費力地消化了。這個作家自會有魔力吸引他,而他也樂自為所吸;過了相當?shù)臅r候,他自己的聲音相貌,一顰一笑,便漸與那個作家相似。這么一來,他真的浸潤在他的文字情人的懷抱中,而由這些書籍中獲得靈魂的食糧。過了幾年之后,這種魔力消失了,他對這個情人有點感到厭倦,開始尋找一些新的文字情人。到他已經(jīng)有過三四個情人,而把他們吃掉之后,他自己也成為一個作家了。
這段文字非常生動地描繪了一個人找到自己“文字情人”后的情形。之所以林語堂能如此生動細膩地描繪,是因為林語堂本人也有過這樣的體驗。他的“文字情人”是蘇東坡,林語堂非常喜歡蘇東坡,到處搜集有關蘇東坡的資料、詩文,并為之著寫《蘇東坡傳》。而蘇東坡的“文字情人”是陶淵明,他非常喜歡陶淵明“曠而且真”的特點。
趙飛:是的,經(jīng)典名著中蘊含著可供我們學習的優(yōu)秀的語言表達范式。劉國正先生認為:“名家名作中凝結(jié)著運用語言的高超藝術……對于寫作的影響雖不能立竿見影,卻見無形的、深刻的、長遠的效果,往往終身受用不盡。”
徐飛:對于這些優(yōu)秀的語言文字,我提倡讓學生盡可能背誦下來。背誦,是提升語言修養(yǎng)的必要途徑。梁衡在《背書是躲不過的捷徑》中說:“應該趁記憶好的時候,多背點東西,不然太可惜了。我現(xiàn)在寫的文章里面經(jīng)常會冒出一句我中學時期背的東西,許多就是教材里面的?!斈惆褧车煤苁?,作文時,你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會冒出這一句新話或一個新詞。像武打,不管敵人從哪個角度來,你都會突然冒出一招,這一招肯定就是你平時積累的,肚子里有的,所以我主張,如果有志于學寫作,第一步還是要背書。這好像很笨,其實是捷徑?!北痴b積累是寫作的童子功。當然,我們不必要求所有人去背誦那些大部頭的經(jīng)典著作,但是要提高語言修養(yǎng),背誦一些經(jīng)典范文和名言佳句,總是應該且必須的。
除背誦外,我們還要學會玩味、模仿。朱光潛說:“務求透懂,不放過一字一句,然后把它熟讀成誦,玩味其中聲音節(jié)奏與神理氣韻,使它不但沉到心靈里去,還須沉到筋肉里去……可以由有意的漸變?yōu)闊o意的。習慣就成了自然?!痹诒痴b的基礎上自覺模仿,到了習慣成自然的時候,語感就形成了。
趙飛:我們提倡從閱讀中培養(yǎng)語感,但并不鼓勵對名家名篇的語言進行機械的模仿,而要在廣采博取的基礎上,融會貫通,靈活化用。
教師平日指導學生訓練作文語言這個層面中,初始階段,可能是一種純粹的“仿寫”,但這種看似簡單易操作的手段,有時容易麻痹教師和學生自己,他們覺得這是作文語言的捷徑。這種頂禮膜拜式的仿寫給我們的作文教學留下一道道疤痕,這樣的文章讀完之后給我們留下的只是一些干巴巴的字符。久而久之,學生對語言最初的“磨礪感”喪失了,指導者、寫作者開始自覺封閉自身的感官。
語言由文體體式?jīng)Q定。理論上說,文體沒有固定的語言范式,就像人穿衣服,什么樣的料子都可以裁剪成一件衣服,但妥帖與否,有時還得因人而定。記敘、議論等文體它們的衣服應該就是語言,所以,教師在指導學生寫作時,也可以在這個方面略微提示、規(guī)范,選擇一些特定的語言形式,有時在形式上已經(jīng)直接抵達讀者心靈,寫作者的用意也可能馬上讓對方心領神會。
徐飛:你說得不錯。語言表達的提升要防止簡單機械地模仿,但我還是堅持認為,模仿是必要的。只是我說的“模仿”,不是那種簡單機械的模仿,而是基于深刻領悟后的深層模仿,它的前提是,有對語言的自我揣摩與反思。
我們應養(yǎng)成推敲語言的習慣,同樣一個意思如何表達得更到位、更有表現(xiàn)力,是很有學問的。我曾要求學生將“面對打擊,我們要樂觀”這句寫生動,有位學生寫得很好:“很欣賞蹲在火爐上的水壺,盡管屁股被燒得通紅,依舊快樂地吹著口哨?!边@句就比我出示的那句要生動、有趣,更具感染力。
趙飛:在語言表達中,自我揣摩、玩味的意識,是很重要的。詩人臧克家寫過一首題為《難民》的詩,其中有這樣幾句:“日頭墮到鳥巢里,黃昏還沒溶盡歸鴉的翅膀。”據(jù)說第二句三易其稿:第一稿這樣寫,“黃昏里扇動著歸鴉的翅膀”;第二稿改為“黃昏還沒辨得出歸鴉的翅膀”;第三次修改定稿為“黃昏還沒溶盡歸鴉的翅膀”。臧克家在談修改的體會時說:“請閉上眼睛想一想這樣一個景象:黃昏朦朧,歸鴉滿天,黃昏的顏色一霎一霎地濃,烏鴉的翅膀一霎一霎地淡,最后兩者漸不可分,好像烏鴉翅膀的黑色被黃昏溶化了。”
我們要指導學生在寫作中盡可能地找到最貼切的表達。大作家福樓拜曾對他的學生莫泊桑說:“無論你所要講的是什么,真正能夠表現(xiàn)它的句子,真正適應它的動詞和形容詞也只有一個,就是那準確的一句、最準確的一個動詞和形容詞?!?/p>
徐飛:我們強調(diào)語言表達的重要,但同時要防止在語言表達上過度用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斟酌態(tài)度固然可贊,但如果一味在字面上推敲,就走進了死胡同。語言表達的目的是“辭達而已矣”。我們看蕭紅在《呼蘭河傳》中的描寫:“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愿意結(jié)一個黃瓜就結(jié)一個黃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jié),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這段文字樸素自然,將童年蕭紅在祖父園子里感受到的自由表達得很充分,這就是最好的語言表達。
雙“飛”預告
雙“飛”談寫作,下期新看點:《支架與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