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紋華
(廣東石油化工學院 文法學院,廣東茂名525000)
宋代廣東理學的特點與影響
張紋華
(廣東石油化工學院 文法學院,廣東茂名525000)
傳承中原理學與不入中原主流理學傳統(tǒng)成為宋代廣東理學的兩條線索。彼此又形成各自的特點,共同推動廣東理學向前發(fā)展。其中,無主峰可指、無大脈絡可尋與學理性不強等是宋代廣東傳承中原理學一脈的特點;而“二業(yè)合一”、重視講學、學術創(chuàng)新則是不入中原主流理學一脈所形成的特點,并由此對宋以后廣東儒學產(chǎn)生深遠影響。
廣東理學;宋代;“菊坡學派”
錢穆在《〈清儒學案〉序》中說:“至論清儒,其情勢又與宋、明不同:宋、明學術易尋其脈絡筋節(jié),而清學之脈絡筋節(jié)難尋。清學脈絡筋節(jié)之易尋者在漢學考據(jù),而不在宋學義理?!迦謇韺W既無主峰可指,如明儒之有姚江;亦無大脈絡大條理可尋,如宋儒之有程、朱與朱、陸?!保?]361-362故能否形成學術主峰、有無脈絡可尋是分析宋明清理學特點的主要方面,而學理性之強弱亦是又一方面。以此來看,由于宋代廣東在很長一段期內(nèi)都屬于學習、傳承中原理學的階段,故無主峰可指、無大脈絡可尋與學理性不強等必然成為儒學地域化初始階段的特征,亦是宋代廣東理學的鮮明特點。這種情況一直到南宋名臣崔與之在1224年歸隱家鄉(xiāng)增城、開館講學與創(chuàng)“菊坡學派”而開始扭轉(zhuǎn)。但“菊坡學派”不入由“北宋五子”到朱熹的一脈相連的重“內(nèi)圣”的理學傳統(tǒng),而呈現(xiàn)與陳亮、葉適重事功的特色,這說明廣東在接受、改造和發(fā)揮理學過程中,形成了一種與中原主流理學不完全相同的具有鮮明地域特色的思想學術。而有必要注意的是,是崔與之而不是黃節(jié)所說的崔杰成為陳獻章“平生愿執(zhí)鞭”的人物,故無論是陳獻章其人還是其白沙心學,都可以追溯至崔與之與其“菊坡學派”。由此傳承中原理學與不入中原主流理學傳統(tǒng)成為宋代廣東理學的兩條線索,彼此又形成各自的特點,共同推動廣東理學向前發(fā)展。
有學者以師學傳承、地域來源的角度指出,兩宋廣東理學可以分為兩支:程朱之學、修習理學而師承不明者,廣州、東莞、潮州是為兩宋廣東理學的中心。[2]此方法有益于闡述兩宋乃至明清廣東理學,但無主峰可指、無脈絡可尋與少學理性仍然是處于接受、傳承中原理學階段的宋代廣東理學的特點。
1.無主峰可指
學術欠發(fā)達的廣東,其任何階段的所謂理學主峰都不能與二程、周敦頤、張栻、朱熹等理學大家相比擬,但具有旗幟性、影響力等能夠成為學術主峰的因素就仍然不能欠缺。若以此來看兩宋廣東理學家13人:黃執(zhí)矩、郭叔云、鄭南升、周舜元、李用、崔杰、簡克己、梁仲欽、梁百揆、邵繼賢、陳益親、陳庚、區(qū)仕衡[2],除區(qū)仕衡的《理學簡言》,以上諸人均沒有留下理學專著,亦是名難見經(jīng)傳的理學家。
兩宋廣東理學家或北上求學后未見其南返鄉(xiāng)土之記載,或于鄉(xiāng)土從事講學、著述活動,但他們都難以達到學術主峰所應有的影響力。如黃執(zhí)矩慕濂洛之學,北上湖湘師從胡寅、張栻,參與校訂《大學》、《中庸》,但未見其返廣東的記載。郭叔云、鄭南升均師從朱熹,郭叔云有禮經(jīng)疑問20多條載入《朱熹文集》,有《宗禮》、《宗義》二文以訓族人,但《朱子語類姓氏》不著其名,其名僅入“雜訓諸門人”之列。而鄭南升則潛心《論語》、《孟子》,學不憚問,《朱子語類》載其問104條,他在朱門中的活躍度遠高于郭叔云。鄭南升也深得朱熹賞識,朱熹說:“文振(按:鄭南升,字文振)資質(zhì)好?!保?]572朱熹還以鄭南升為榜樣,訓示門人說:“看文字,須學文振每逐章挨近前去。文振此兩三夜說話,大故精細??础墩撜Z》方到一篇,便如此?!保?]572鄭南升于《朱子語錄姓氏》97人中位列54。朱熹去世后,鄭南升、郭叔云與同門每日討論太極、《易》,致死未返廣東。故以上三人對宋代廣東理學的影響不大。
周舜元于1170年任韶州知州,期間他建周敦頤祠,以二程配焉。崔杰居家講性理之學,并往博羅與羅從彥會面,二人往還論學。1180年,崔杰任化州司戶,后歸隱鄉(xiāng)土,建桂華書院,大倡理學。1166—1173年,張栻主講岳麓書院、城南書院,簡克己遠游湖湘,師事張栻數(shù)年,張栻贊其“精確有守”[4]377。后簡克己歸隱鄉(xiāng)土,以“人之性,仁、義、禮、智四德具焉”[4]377為座右銘,賢名一時響徹鄉(xiāng)土。簡克己喜啟迪后學,每與子弟講性理之學,舉孔孟要義,人稱“簡先生”,壽80余。簡克己列入《宋元學案·岳麓諸儒學案》,黃宗羲說:“簡克己,南海人,不求仕進?!保?]1208自號“竹隱”的李用杜門研治周敦頤、二程之學30年,著《論語解》,開館講學,從學者眾?!墩撜Z解》“究明伊洛奧旨,以溯洙泗之源,訓詁明白,便于講誦,學者傳習之”。[6]203李昴英聞其賢,將《論語解》薦于理宗,理宗授予李用教師郎之職,李用辭之,后理宗賜書“竹隱精舍”匾。目睹宋室危亡,李用以80高齡東渡日本乞援,不遂,死于異邦。李用去世后,《論語解》刊行于世。故以上四人對兩宋廣東理學有一定的影響力,而相對來說,簡克己、李用的影響力明顯高些。
2.無脈絡可尋
有學者指出,東莞崔杰始師從陸九淵,常端居一室,察喜怒哀樂未發(fā)之前,反觀內(nèi)證,恍然見太極之淵涵,天機之渾穆,其學上溯濂洛之源而下開白沙一派,嶺學源流肇于此矣。其后高要黃執(zhí)矩從胡寅、張栻游,南海簡克己亦師事張栻,潮陽鄭南升、郭叔云師事朱熹,于是言學者有宗派,至宋之季,東莞李用潛心周程,其子李春叟講學里門,一時為盛,宋代嶺南學者之所建白終白于此矣?!忻髦腥~,新會陳獻章崛起,嶺南學派至是而其流始暢,講學之事亦至是而其風始開。是故嶺學源流肇始于崔杰而道于白沙。[7]4479-4480黃節(jié)以此勾勒宋代廣東理學的脈絡及其轉(zhuǎn)入心學的進程,亦似是一張人物網(wǎng),而這種南傳之學于每個宋代廣東理學家生命歷程中如何發(fā)展及影響廣東則并未深究,而以筆者所見,陳獻章所宗尚的廣東理學家似乎不是崔杰,而是不入理學家之列的崔與之,而崔與之所創(chuàng)立的“菊坡學派”,其重要門人即有對李用相當重視的李昴英,而李用之子李春叟更出自李昴英門下,故宋代廣東理學若必須找出脈絡來,那么,其走向即殊非正統(tǒng)程朱理學一路,而是不講義理心性而獨講事功一系。
除《宋元學案》、《朱子語類》等有部分兩宋廣東理學家的記載以外,兩宋廣東理學家多出自粵人黃佐、郭棐、屈大均筆下,但他們于《廣州人物傳》、《粵大記》、《廣東新語》等著述中,對兩宋廣東理學家的記載均語焉不詳或一語略過。如兩宋廣東13名理學家均沒有準確的生卒年,周舜元連出生地也未明。于他們的具體行蹤、門人著述等都沒有詳細介紹。而比較重要的兩宋廣東理家如梁仲揆、陳庚、簡克己、李用等均處于南宋末年,他們極其容易淹沒于戰(zhàn)亂頻仍的時代之下。這在源頭上使得探尋兩宋廣東理學脈絡本身是沒有可能的。以目前資料來看,閩學高徒鄭南升、郭叔云雖名聲在外,但他們沒有南返鄉(xiāng)土的記載,故他們于兩宋廣東理學并無傳人。宗濂洛之學的李用、豫章講友崔杰、南軒門人簡克己都有具體的師學傳承,也在廣東開館講學,是傳播理學的功臣,但由于他們的門徒情況未明,故其脈絡亦是斷裂的。修習理學而師承不明者如梁仲揆晚年歸隱禺山,講學番禺山書院;官至四川順慶知府的邵繼賢目睹元兵大勢后,杜門江西玉龍山中;陳益新、陳庚父子亦以世亂為由隱居東湖,而陳庚于東莞東湖家塾講學授徒,雖然梁仲揆、陳庚于兩宋廣東理學傳播之功更為明顯,但理學于他們手中的傳播亦是脈絡難尋的。
3.學理性不強
《理學簡言》是兩宋廣東理學獨存下來的區(qū)仕衡簡論理家事跡的著述,從書中所論的對象來看,區(qū)仕衡是將宋人以理學的形式表現(xiàn)的孔孟儒學與宋以前的儒學混為一談,且儒道不分,論理學又未能抓住其發(fā)展的主要脈絡,顯得學理不清,夾雜通用。由此引起區(qū)大任、四庫管臣、伍崇曜的關注,如區(qū)大任說:“編中錄曾子、子思、子孔叢子、晏子數(shù)章,及董、揚、王、韓氏,必以為六經(jīng)孔孟之外,所論學論治者散見于諸家,猶理學之淺而未支者也。第府君宋人也,錄歐陽修、林逋二氏始,逮濂洛關閩諸大儒,至張陸呂三子而止,中不及邵雍、楊時、尹淳李侗、羅從彥也。膚淺何足以知之?或者是時講學多牽蔓語,故于曾也思也鮒也嬰也之下,綱羅數(shù)代止,南渡末取其醇而明,峻而奧,鑿鑿皆談理之學,因曰‘簡言’乎?”[8]19四庫管臣更斥其有流毒之害:“摹擬圣人之事跡乃并其名而僭之,后來聚徙講學,釀為朋黨,以至禍延宗社者?!保?]30相較而言,四庫管臣之論就顯得相當嚴厲與有失過當。區(qū)仕衡《理學簡言》倫類不清的理家選取其實是形象地反映了兩宋廣東對理學的接受情況,它代表的就是一個欠缺扎實的理學傳承的地域于此的體認。
有必要指出的是,一直到明清兩代,廣東學者于理學的體認亦略顯模糊,如郭棐、屈大均將趙德、梁觀國視為理學家。由于韓愈謫居潮州,從其游學的趙德集韓文而成《昌黎文錄》(已佚),并為之序,趙德由此成為郭棐《粵大記》、屈大均《廣東新語》中所說的廣東理學之始。郭棐說:“然(趙)德崛起于盛唐,文章氣節(jié),卓有植立,為潮學宗,固非待昌黎而興者?!保?]375屈大均也說:“吾鄉(xiāng)理學,自唐趙德先生始。昌黎稱其能知先王之道,論說亟排異端而宗孔氏者也?!保?]306理學是儒道釋相兼,或者說是陽儒陰佛,故趙德辟佛宗孔其實不涉于理學。與此相類的還有在1142年師從胡寅,并得胡氏稱賞而在4年后為其撰寫《進士梁君墓志銘》的梁觀國,雖然胡寅將此文收入《斐然集》,黃宗羲也將梁觀國置于《宋元學案·衡麓學案》,并說:“紹興壬戌間,胡致堂退居衡山之陽,先生因其友高登知致堂之有志鄒魯而無趣竺乾也,詒書致雜文一編,致堂稱而揚之?!保?]609但是,據(jù)梁觀國留下的四種著述:《歸正集》、《議蘇文》、《喪禮》、《壺教》,皆力辟佛老以歸孔孟,故梁觀國亦非郭棐《粵大記》、屈大均《廣東新語》所載的宋代理學之始。
由崔與之創(chuàng)立、李昴英大振的“菊坡學派”是廣東本土首個儒家學派,崔、李自然成為“菊坡學派”的核心人物,他們亦分別留下詩文集《崔清獻公集》、《文溪集》。而出自李昴英門下的何文季、趙東山、陳大震、李春叟等則將“菊坡學派”延至宋末元初,但“菊坡學派”的影響力則延至廣東近代。由崔與之啟引的“二業(yè)合一”、重視講學、學術創(chuàng)新等成為宋以后廣東儒學傳統(tǒng),推動廣東儒學向前發(fā)展。
1.“二業(yè)合一”
“讀書—科舉—仕宦”是科舉制度下歷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人生范式,如何經(jīng)營來之不易的仕宦人生則成為審視士人道德操守的關鍵環(huán)節(jié),故仕業(yè)、德業(yè)即是筆者以為的“二業(yè)合一”。而于此別出的不重立言與黃花意象亦成為廣東儒家的獨特景象。
從1195年踏入仕途到1224年急流勇退,崔與之一生從未任以京官,30年均來去于邊境重地、難治之地,但無論是治廣西九年,帥淮五年,還是治蜀五年,薦人才、訪民情、刺貪官、創(chuàng)萬馬社,直斥劉琸用兵無方,直指陛下“收攬大權,悉聽獨斷,……任之為專,信之不篤”[10]37,無不彰顯崔與之“仕”之政績彪炳,而“西蜀福星”、《海上澄清錄》、《海外便民榜》則是海南人民對他的永久懷念,以此體現(xiàn)崔與之“仕”之“德”。從1219年撰寫的《第三次辭免秘書少監(jiān)》至1236年《辭免特授正議大夫右丞相兼樞密使第一詔奏狀》,整本《崔清獻公集》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一系列呈請辭官的奏疏組成的,而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就是崔與之四辭禮部尚書、八辭參知政事、十三辭右丞相,向世人表達“狐首邱而為幸”[11]30,而這些旨在辭官的奏疏成為了崔與之必須“立言”的內(nèi)容,故重立功、重立德而不重立言成為崔與之對“三立”的詮釋。崔與之酷愛菊花,晚歲以韓琦“老圃秋容淡,寒花晚節(jié)香”的詩句營造一種平和、純樸的心境,故理宗特賜“菊坡書院”四字,而1235年崔與之以78歲高齡平定廣東摧鋒軍叛亂,又使這種遠離仕宦的平和心境添上別樣的鋒芒與體現(xiàn)“隱”之“德”,故文天祥稱其“菊坡翁盛德清風,跨映一代”。
李昴英一生官至龍圖閣待制、吏部侍郎,平冤獄、建平糴、諫游幸、請立儲等體現(xiàn)其政績,而汀州推官任上,郡守不恤下屬,與之強爭,不聽,棄官;三上斥史崇之書,罷歸,如此耿介尚直的個性實是沿承乃師崔與之,故理宗稱許李昴英“南人無黨”。李昴英一生三度 (1239—1244、1247—1251、1255—1257)歸隱家鄉(xiāng)番禺,筑室授徒,傳承“菊坡”之學。除詩文作品外,李昴英亦未留下儒學著述。而于56歲去世的李昴英一生等不及晚歲即止,故亦未具有崔與之人生的完整、完美。但由師徒二人開創(chuàng)的人生范式,影響著陳獻章、丘浚、霍韜、方獻夫、黃佐、湛若水、楊起元、朱次琦、陳澧、簡朝亮等一代又一代廣東儒學家。但只有在陳獻章、簡朝亮等筆下才更多地提及崔與之,直言對崔與之的敬重。而由于白沙心學標志廣東儒學真正進入創(chuàng)新時代,簡朝亮學術在很大程度上標志廣東傳統(tǒng)儒學的終結(jié),故崔與之對陳獻章、簡朝亮的影響即是對宋以后廣東儒學的影響。
明代廣東學術繁興,中式科舉的士人不斷增加,故湛若水將崔與之、李昴英詮釋的仕業(yè)、德業(yè)合一易作以德業(yè)為本,以舉業(yè)為末,而本末渾然一體,故舉業(yè)不足以害道,人自累道[12]165,將崔、李不重立言稱作文章著述乃涵養(yǎng)德業(yè)而發(fā)揮于文字。而陳獻章就是湛若水所說的“二業(yè)合一”的明代廣東心學家。有學者指出,從《陳獻章集》中頻繁出現(xiàn)的詠頌崔與之與其門人李昴英的詩文作品來看,白沙學術受崔與之所創(chuàng)立的“菊坡學派”的影響自無疑義[2],可惜作者并沒有作進一步探究。筆者以為,崔、陳二人尤重德業(yè)、不重立言、酷愛菊花即為其中三例。如陳獻章評價崔與之說:“淮蜀委之而有余,凝丞尊之而不屑。故能效力于當年,而全身于晚節(jié)?!保?3]106如孔子夢見周公,陳獻章亦于夢中思見崔與之,但歷經(jīng)1448年、1451年、1468年三次會試不第與1466年、1482年仕途受挫,“平生只愿仕”的陳獻章未能如崔與之創(chuàng)立“外王”功業(yè),自1483年后屢召不起,以開館講學與以詩傳道。陳獻章生平不事著述,故被邢讓以為真儒復出的陳獻章說:“莫笑老慵無著述,真儒不是鄭康成?!保?4]94陳獻章雖沒有撰寫心學專著,但還是留下了二千多首詩作與五百篇文章,如錢穆說:“理學家為詩,上有康節(jié),下有白沙,皆畢生從事于此?!保?5]1故詩文即是陳獻章涵養(yǎng)德業(yè)之已發(fā)。陳獻章亦酷愛菊花,如有《紫菊吟,寄林時嘉》詩[13]296,一直到民國中葉的簡朝亮筆下,也大寫他對崔與之與菊花的偏愛。[16]8
2.重視講學
以筆者有限的閱讀來看,崔與之是廣東第一位晚歲歸隱鄉(xiāng)土、筑室講學的政治家、學問家,而在崔與之遠去之后,重視講學即成為廣東學風、民風、士風。如宋代李昴英歸隱番禺,開館講學,使“菊坡學派”延至宋末元初。明代“南園前五子”李德、黃哲晚年授徒,明代廣東“三大學者”之一黃佐講學廣州粵洲山麓,“南園后五子”中的黎民表、梁有譽等出其門下,而黎民表亦講學越秀山麓,使“南園詩”大放光芒。明代廣東又一“三大學者”丘浚居官不忘講學,王佐、蔣冕等出其門下,使海南學術再創(chuàng)高峰。明代廣東另一“三大學者”陳獻章則開館“小廬山書屋”,其講學活動可以分為1465—1468年、1469—1482年、1483—1500年三個階段[17],從首期由于邢讓之激揚而“門人益進”,到第二期“道價響天下,四方學者日益眾”[13]870,到第三期形成碧玉樓、江門釣臺、嘉會樓三個講學地點,陳獻章35年的講學生涯培育了大批自江門、南海、三水、順德為主的門人,形成廣東繼“菊坡學派”后又一學術流派——“白沙學派”。
1513—1522年,霍韜、方獻夫、湛若水同時在西樵山開館講學,西樵山成為明代廣東學術中心。霍韜在《游西樵序》中憶及其時三人坐擁的書院勝景。[18]1039在霍、湛、方三人之中,成為繼陳獻章之后又一名明代廣東著名教育家的非湛若水莫屬。由于湛若水講學足跡遍及南北,而且王、湛同時講學,故其門人雖然仍以廣東士人為主,但其知名者非廣東人為多,而且,當時學于湛者,或卒業(yè)于王,學于王者,或卒業(yè)于湛,亦猶朱、陸之門下,遞相出入也。其后源遠流長,王氏之外,名湛氏學者,至今不絕,即未必仍其宗旨,而淵源不可沒也。[14]875甘泉門人雖不及陽明門人盛,但足與陽明分庭抗禮,其陳、湛并稱,即時稱新會學派,亦與姚江并名。[19]78
由崔與之啟引,陳獻章、湛若水大振的廣東理學重視講學傳統(tǒng),由于萬歷年間學禁的原因而一度衰落,清初廣東書院淪為程朱理學書院而講學之風不興,阮元在1819年創(chuàng)學海堂亦有課作無講學,故廣東講學之事微殊非如黃節(jié)所言盡因于阮元[7]4491,而是有其特殊的社會因素的。1858年、1867年、1891年、1891年,朱次琦、陳澧、康有為、簡朝亮分別開館禮山草堂、菊坡精舍、萬木草堂與讀書草堂、陽山山堂,朱次琦、陳澧更分別創(chuàng)立“九江學派”、“東塾學派”,廣東學術再現(xiàn)高峰。而1905年開始的書院改學堂運動后,廣東傳統(tǒng)書院相繼關閉,由崔與之啟引的有八百年歷史的廣東講學傳統(tǒng)亦宣告結(jié)束,但于這一漫長歷史長河中,講學傳統(tǒng)對廣東學術產(chǎn)生的深遠影響是不言而喻的。
3.學術創(chuàng)新
崔與之舍程朱義理而獨取事功思想既與他長達30年的政治生涯有關,這種自主選擇也反映廣東學人踏出了學術創(chuàng)新的第一步。毫無疑問,崔與之擇取的事功思想是沿承中原陳亮、葉適而殊非日后陳獻章使有明之學始入精微[14]79的自創(chuàng)之學,但崔與之仍然是探尋廣東儒學真正進入創(chuàng)新時代的不能繞開的人物。
“菊坡學派”的學術思想由哲學、政治、軍事組成,共同反映的就是陳亮、葉適的事功思想。其中哲學思想出自李昴英筆下的《春秋》觀念,是以董仲舒“天人合一”思想而以圖理宗革新朝政,如李昴英說:“今歲以來,天變頻仍,正當修人事以應之。”[20]32政治思想則涵蓋了仁治、重君、重人才等傳統(tǒng)內(nèi)容。如崔與之以“無以政事殺民”[11]508為座右銘,臨終仍盼“東南民力竭矣,諸賢寬得一分,民受一分之賜”[21]488。故后世評他:“仕四十七年,未嘗一玷彈墨,愛君憂國之誠,老而不息,真純臣也?!保?1]488李昴英亦認為:“民吾同胞也,況父母之邦之民幾乎!”[22]45至于論及重君,李昴英是將“宋室中興”之愿,托于君主一人,故他認為君主應“念三垂之民,轉(zhuǎn)徙無依,必不忍適一已之安逸”[20]151。而崔與之尤重人才,他說:“人才之進退,言路之通塞,國勢之安危系焉。”[21]484崔與之又將人才分二等,“忠實而有才者上也,才雖不高而忠實有守者次也?!保?1]486李昴英則重視個性硬朗耿介之才,“天下所少者,忠臣義士耳?!保?0]159崔與之、李昴英身處宋朝國土淪喪、兵危將少、主戰(zhàn)主和大混戰(zhàn)之時,故由積極防御、注重軍事訓練、重視邊治為內(nèi)容的軍事思想則最能體現(xiàn)“菊坡學派”的時代特色。不同于主戰(zhàn)、主和,崔與之提倡“積極防御”思想,他說:“(戰(zhàn)事)不過戰(zhàn)、守、和三事而已。唯能固守,而后可以戰(zhàn),可以和,權在我也;守且不固,遂易戰(zhàn)而為和,權在彼也?!保?3]500故“守”是“戰(zhàn)”、“和”的前提、關鍵,求穩(wěn)是崔與之提出“守”、“戰(zhàn)”、“和”三步策略的特色。崔與之平時以上、中、下三等訓練士兵,如他所說:“兵不在多,在素練耳?!保?3]500來自廣東偏遠的崔與之相當重視邊境安危,他說:“寬其力,不惟可以實邊,緩急可以為官軍聲援?!保?3]502“菊坡學派”的學術思想只字未及天理人欲,反之這是崔與之嚴厲指斥的內(nèi)容,而不重立言的他仍在詩作中多次弘揚儒家的“外王”精神。如:“胸中抱負經(jīng)繪業(yè),筆下鋪張造化功?!保?1]40“須知經(jīng)濟學,元不墮秦灰。”[11]43“議論方前夕,功名早上坡,去帆瓜蔓水,遺愛竹枝歌。”[11]43
敢于在朱熹與陳亮、葉適大論戰(zhàn)中站在陳、葉一邊,既源自崔與之、李昴英獨特的仕宦經(jīng)歷下對朝政、邊治、軍事的看法,亦與處于理學南傳初始階段下廣東理學發(fā)展擁有的諸多可能有關,而這種重實用、簡易化的事功思想無疑是更加適合欠缺儒學根基的宋代廣東的。有學者指出,全謝山謂白沙學出吳康齋而別為一家,不知自宋以來翟氏之學源于濂洛而開白沙之先,斯蓋吾嶺南學派所自出也。[7]4480筆者以為,除白沙心學以外,廣東儒學其實都是在中原儒學南傳中發(fā)展起來的,而白沙心學的源頭似乎不是崔杰,而是濃縮于崔與之“菊坡學派”之中的明以前廣東地域文化,這就是對中原儒學傳統(tǒng)的創(chuàng)新精神。無論是陳獻章、吳與弼的學術對比,同門胡居仁對陳獻章學術思想的指斥,還是黃宗羲將陳獻章學術思想置于宋、明儒學發(fā)展的轉(zhuǎn)捩點,學界突顯的就是白沙心學的“創(chuàng)新”二字。相同的,無論是陳獻章、湛若水的學術對比,甘泉門徒對白沙心學的指斥,以及王陽明、湛若水的學術往來與思想對比,還是黃宗羲以王門、湛門的論列,黃節(jié)以浙宗、廣宗之稱呼,其突顯的仍然是甘泉心學以“創(chuàng)新”而定其宗。就是這種學術創(chuàng)新,或者說只有學術創(chuàng)新,才能使廣東儒學煥發(fā)生機與活力,而沒有過多儒學傳統(tǒng)束縛的廣東又相當容易成為推動儒學向前發(fā)展的地方。日后康有為全面否定中國古代儒學傳統(tǒng),創(chuàng)嶺南新學派而引發(fā)一場儒學革命、社會革命即是如此,而似乎只有如此,廣東儒學才有力量與中原儒學平分秋色,甚至從非主流進入主流。
2005年3月,“嶺南歷史文化名人廣州事跡展”選出廣東先賢109人,來自宋代廣東不入中原主流理學一脈的崔與之、李昴英、陳大震榜上有名,而沿承中原理學傳統(tǒng)的宋代理家13人則無一上榜。引領廣東儒學真正進入創(chuàng)新時代的陳獻章、湛若水,在廣東引發(fā)儒學近代轉(zhuǎn)型的朱次琦、康有為、梁啟超、黃節(jié)、鄧實等亦紛紛上榜,故學術創(chuàng)新于廣東儒學的巨大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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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Features and Influence of Guangdong Confucianism in Song Dynasty
ZHANGWenhua
(School of Art and Law,Guangdong Petrochemical College,Maoming 525000,China)
Guangdong Confucianism of Song Dynasty has two clues of principle:inheritance but not into the mainstream of the Central Plains Confucianism.They form their own characteristics to jointly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of Guangdong Confucianism.Inheritance principle lies in no main peak,no contexts founded,no strong rationality and so on.Not into themainstream principle lies in the comprehensiveness,attention to lectures,academic innovation and so on,and thus have a profound impact on the future of Guangdong Confucianism.
the Guangdong Confucianism;Song Dynasty;the School of Jupo
B244
A[文章DOI]10.15883/j.13-1277/c.20150401906
[責任編輯 董興杰]
2015-08-09
張紋華(1974—),女,廣東南海人,文學博士,中國史博士后,廣東石油化工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