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鐵橋
看歷史的時候,總感嘆里面的人物“若便當年身先死,一生忠奸有誰知”。
讀完《我眼中的復旦形象片事件真相》(以下簡稱“《真相》文”),感觸完全類似:若不是一直追蹤報道復旦110周年校慶宣傳片的澎湃新聞記者韓曉蓉本人主動袒露心曲,誰知道背后的故事竟是這樣的。
韓曉蓉很可能沒看那篇《記者手記:陳道明席地而坐,為我親手改稿》,不知道這篇文章在今年兩會期間引起了轟動,也不知道這種行為是犯了做新聞的大忌,如果早知道的話,相信她應該不會寫這樣的長篇大論出來“得瑟”,更不會把一篇“新聞背后的故事”寫得像職業(yè)倫理上的“自白書”:
對話完成了,我盡自己的努力飛速地碼好了字,交給了他,再之后,便是一遍遍地審稿、修改、再審、再改,他也一次次地從自己的辦公室到校領(lǐng)導的辦公室來回地走動。文章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措詞,都小心又小心地反復字斟句酌,文章的字數(shù)也一再地縮減,最終的成文版本比最初的版本在字數(shù)上砍掉了一半。
正是這一段話,讓作者坐實了“洗地”的立場。這里面,對話人是復旦大學黨委宣傳部副部長、110周年校慶宣傳片《To My Light》的制片人滕育棟。《To My Light》一上線,就被指出抄襲日本東京大學2014年的宣傳片《Explorer》。滕育棟一開始矢口否認存在抄襲,堅稱“創(chuàng)作劇本的過程是獨立的”,但雷同的結(jié)構(gòu)乃至某些畫面照搬式的抄襲,使得他終于改口。
在接受韓曉蓉的專訪中,滕育棟雖然極有保留,卻承認了這樣一點:“攝制團隊看了全球二十多所高校的宣傳片和幾家著名的廣告公司的廣告片,其中就有東京大學。我們的短片從2015年4月份開始拍攝,因題材類似,攝制團隊比較多地參考了東大短片的敘事方式和表現(xiàn)手法。”稍有判斷力的讀者,都不難判斷滕育棟所謂“比較多地參考”所蘊含的意思。
在這樣的形勢下,能夠?qū)TL到事件核心當事人就是成功。所以,當《復旦宣傳片制片人:“坦誠接受大家對我的批評”》一文出來時,至少我對澎湃新聞及記者的反應和突破能力是非常贊許的。雖然這篇文章也被質(zhì)疑有“洗地”的痕跡,但在當時那種情勢下,能夠讓剛剛表態(tài)否認抄襲的當事人承認有問題,且表示“我必須負起責任……并隨時準備接受應有的處理”,已經(jīng)在搶新聞方面取得了重大勝利。
但發(fā)在作者本人微信公眾號上的“《真相》文”,不但讓作者所有的努力被抹殺,還使她陷入了輿論的漩渦。
其實,不少人,尤其是業(yè)界從業(yè)者,對讓滕育棟改稿一事懷抱著“同情之理解”,覺得這樣的事情“只能做,不能說”。因為在新聞實踐中,新聞人經(jīng)常會面臨這樣的局面:要讓采訪對象接受你的采訪,你就得“做交易”,最常見的就是讓采訪對象審稿。雖然嚴格堅持職業(yè)倫理的新聞人對此抱抗拒態(tài)度,但不得不承認,這種現(xiàn)象有一定的普遍性。在我看來,這也有點像英美司法制度中的“抗辯交易”——報答罪犯的有罪抗辯而由法庭對罪犯進行寬大處理。
新華社女記者讓陳道明改稿爭議出現(xiàn)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副教授馬少華撰文認為,不必對“陳道明改稿”太過敏。在他看來,“在新聞記者的職業(yè)權(quán)利和采訪對象的權(quán)利之間,有值得討論、協(xié)調(diào)的空間?!彼姓J“記者允許采訪對象直接改稿的行為是有爭議的”,“但這個案例恰恰反映了記者尊重采訪對象的權(quán)利所得到的積極回報。”
審稿并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作者沒能擺正自己的位置,身份認知上出現(xiàn)了混亂。正韓曉蓉她在“《真相》文”開篇就寫的:“我不想搬出所謂地和復旦十多年的交情……也因為如此,所以‘勇奪以下這些稱號的冠名權(quán)——‘復旦校報記者‘復旦駐東早記者‘復旦校報駐澎湃記者。”從她坦露的采訪心路歷程來看,她恰恰是充任了“復旦校報駐澎湃記者”的角色。新聞人所需要的中立客觀的角色定位在她身上蕩然無存。
正是因為放棄了中立和客觀,所以,滕育棟在她眼中,“不只是我的采訪對象,而是我的一個老朋友”。網(wǎng)友對滕育棟的批評,在她看來是中傷和誹謗。她還“苦口婆心”地質(zhì)問讀者:“他當然有錯,但是這個世界上,誰有膽量拍著胸脯說:我沒有犯過錯?”文章整體所體現(xiàn)的意思,就是我必須替滕育棟辯駁。
不得不承認,跑口記者在身份認同上的確有非常尷尬的一面,尤其對于一家有進取心有職業(yè)精神的媒體而言更是如此。從記者這方說,要想能夠獲得常規(guī)新聞,像復旦這種著名高校,招生、就業(yè)、改革、校慶,都是新聞,跟跑口單位搞不好關(guān)系,跑口單位很有可能“不帶你玩”,甚至封殺你。
而對于自己所供職的新聞機構(gòu)而言,重大事件又必須發(fā)聲,不能漏報新聞。所以,每每跑口單位有“壞新聞”或者丑聞時,跑口記者最頭痛,夾在中間,既不能護短,瞞而不報,又不能毫無顧忌地窮追猛打,就像佛洛依德筆下的“自我”,夾在“本我”和“超我”之間,只能感嘆做人真難。
在這樣的困境中,出色的跑口記者要像走鋼絲的高手一般,掌握高超的技藝,才能保持好平衡,不摔下來。然而,現(xiàn)實中常見的是,一些跑口記者一屁股坐到了跑口單位的立場上,有些甚至還反過頭來幫跑口單位滅自己所供職單位的稿子,還有些跑口記者干了幾年后,一轉(zhuǎn)身成了跑口單位的員工。
在這過程中,往往還存在不少利益輸送的現(xiàn)象。平時的紅包、逢年過節(jié)的禮品卡是最常見的。對于跑高校的記者而言,獲得的照顧性讀學位機會,甚至受邀出國旅游等也不乏可見。在利益的交織糾葛下,跑口記者更難做到中立客觀。而且。從業(yè)界的情況來看,跑口記者也是最難做到專業(yè)主義的。
“《真相》文”出來,明顯暴露了作者對職業(yè)規(guī)范的疏忽和自我角色認知的紊亂,我當時就判斷,這篇微信文章肯定會被刪掉,后來果然被刪掉了,但是,要把跑口記者的私心和利益刪除掉,恐怕還得經(jīng)歷漫長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