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利云 黃波
缺失·虛無
——論阿來的《塵埃落定》
申利云 黃波
在解讀虛無生存狀態(tài)之前,我們需要適當?shù)目s放思維空間,以免誤解為對悲觀消極的人生觀和世界觀的無價值探討。首先,生存虛無主義是我們一直回避和反對的哲學觀,在此提及,是借此來思索生命存在狀態(tài)的可能性;第二,生存虛無觀只是局限于特定時空下特殊群體的生命存在形態(tài),而非具有概括性和整體性;第三,生存虛無狀態(tài)在《塵埃落定》小說中表現(xiàn)為先進精神文明的缺失,真善美得不到保護,腐朽極端的精神狀態(tài)只能隨著物質(zhì)實體的坍塌而消亡。
生存是人類一直以來面臨和探索的永恒主題,而物質(zhì)需要和精神需要構成了人類生存的兩個基本要素,因此,人們探索生命存在的終極意義在于平衡物質(zhì)需要與精神需要的過程中。社會文明在重建與消亡的不斷更替中發(fā)展,也造就了人們認識世界的三種態(tài)度:樂觀、悲觀和中庸。重建給人新的希望;消亡給人虛無、幻滅的絕望,而兩極之間的爭斗又是人性無法避免的弱點使然,即選擇的目的性。無論是希望、絕望還是中庸都是人類在認識世界或是改造世界過程中真實呈現(xiàn)的個體心理體驗。不同時代人們對生存虛無觀的認識有所不同。上世紀最負盛名的虛無主義代表人物——尼采和叔本華,分別從不同的角度對虛無主義進行了系統(tǒng)闡釋。其中,尼采對生存虛無主義探究的起點是個體生存狀況,而歸因卻是單純的個體生命衰敗,也就是說,只有健康的、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生命才能直面苦難、敢于生存,永遠地活在生命的持續(xù)化、個性化的創(chuàng)新之中,才能保證多樣化生命的充盈和提升。①參見彭明珠:《論尼采虛無主義哲學實質(zhì)》,《遼寧大學》,2008年第5期。
然而,阿來《塵埃落定》小說中的人物生存狀態(tài)雖無法這樣理解,卻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精神的缺失,生存的虛無。盡管阿來的創(chuàng)作初衷并未顯性抑或隱性地反映生存的虛無觀,但是當作品進入接受領域之后,面對讀者多元化、多樣化的文本闡釋活動,我們不得不在新的歷史時期重新思考文本的現(xiàn)時意義。一直以來,學術界對這一經(jīng)典文本的闡釋視角大多局限于民族歷史性敘述或是人性寓言式解讀,卻很少從生命意義的高度去關注整個群體的生存危機狀態(tài)。在阿來描寫的麥其土司領地上,人作為社會的主體地位歷來并未得到真正的尊重,人的價值和命運并未得到真正的體現(xiàn)和維護,相反,丑惡、仇恨、掠奪和放縱讓人們心靈恐懼,看似生有所求,轟轟烈烈的生命張揚場所,實則生命體干癟,缺乏生存的彈性和健康合理的社會精神價值體系的支撐,以致個體精神無所依托。真善美式的傳統(tǒng)精神理想對此則束手無策,反而遭到無情的踐踏。劫后余生的大地,孕育的所有畸形的、不合理的制度、觀念、精神都隨著官寨實體的倒塌而崩潰。最后,一切都像茫茫塵埃落定在原始大地上。
本文立足于阿來小說《塵埃落定》中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對個體生命意義進行多維度的解讀,進而探尋虛無生存狀態(tài)存在的可能性并尋求超越。在其描寫的麥其土司領地上,由于缺乏健全合理的社會精神價值體系的支撐,人(側(cè)重于統(tǒng)治者及上層貴族)作為社會的主體地位并未得到真正的尊重,人的價值和命運并未得到真正的體現(xiàn)和維護,致使個性而缺乏人性的生命個體逐步走向虛無的生存狀態(tài),而這種缺失與虛無以麥其土司、翁波意西、傻子少爺為代表男性世界和以土司太太、塔娜、卓瑪為代表的女性世界的生存狀態(tài)具有一定的典型性。
愛因斯坦在《社會與個人》一文中,將個人融入社會的相靠相依的主從關系,論述得真切透徹:“個人之所以成為個人,以及他的生存之所以有意義,與其說是靠他個人的力量,不如說是由于他是偉大人類社會的一個成員。這個社會支配著他的從生到死的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生活”。社會決定支配著個體的存在狀態(tài),當然,社會也束縛著個人的欲望和自由。因此,在麥其土司的統(tǒng)治領域內(nèi),男性話語權占主導地位,他們是權力、財富和情欲的主宰者,也是追逐者,這樣構筑起的精神價值是不健全的。不合理的社會精神文化體系加之人性欲望的無節(jié)制釋放,其實現(xiàn)價值的方式就會畸形化。《塵埃落定》中,麥其土司、翁波意西、傻子二少爺?shù)纫蛉狈∪駜r值的指引,從不同程度上走向了虛無的生存狀態(tài)。在此,社會需要建立一系列平衡人自身欲望的制度、觀念和價值,才有可能健康、持續(xù)地發(fā)展,個體才能幸福地享受生命存在的意義。
(一)利用權力和金錢,捍衛(wèi)生命的高度
麥其土司利用既有的權力和金錢追逐更多的財富,其終極目的不是權力和金錢本身,而是一種永恒的生命高度。由于是局限個體的局限性統(tǒng)治,他的意志力執(zhí)行的對象是以權利和金錢為代表的外在物質(zhì)欲,并偏激地將其認為是達成自己生命高度的唯一途徑,卻忽略了內(nèi)在精神層面的協(xié)調(diào)性。
首先,權位至上,親人成敵人。兒子是麥其土司潛在的敵人。在長期的土司身份認同中,麥其土司已經(jīng)機械化地淪為權力的奴仆。為了麥其家族統(tǒng)治地位的千年永固,對外,土司南征北戰(zhàn),窮兵黷武,擴大其管轄范圍;對內(nèi),實行嚴格、冷酷的家長制。當他的大兒子遇刺后躺在床上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時,他卻恢復了精神,重又煥發(fā)了活力,全然忘記了殺手的存在,頭腦中盡是“威脅土司之位的人已死”的愉快念頭,不管這個人是誰,在面對威脅自己土司地位的問題上,一切人都在麥其土司頭腦中概化為“敵人”,沒有了遠近親疏,也沒有了血緣親情。當兒子攻打汪波土司成為英雄之后,他卻有了英雄遲暮的凄涼感,“關鍵是在這個勝利的夜晚,父親并不十分高興。因為一個新的英雄誕生了,就意味著原來的那個英雄他至少已經(jīng)老了。雖然這個新的英雄是自己的兒子,但他不會不產(chǎn)生一點悲涼的情懷。”①阿來:《塵埃落定》,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240-241頁。麥其土司重新沉浸在權力、地位和金錢帶來的暫時的崇高感中。土司對傻兒子偶爾表現(xiàn)出的聰明感到驚喜,因為這可以給土司家族帶來豐厚的財富,同時,也是其與大兒子日后權力抗衡的籌碼。一心謀權的行為完全顛覆了傳統(tǒng)文化中的慈父形象。
其次,性欲畸形,愛情缺失。痛苦與無聊糾纏著人們,如同人們糾纏著歡樂與滿足,這樣,幸福就變得極其短暫,甚至這種幸福已經(jīng)漸漸的變成一種滿足感,于是只好用一種貪婪壓抑另一種貪婪,用一個悔悟延續(xù)下一個悔悟,極盡所能地享受著每次獲得繼而失去的喜與悲。麥其土司與土司太太并沒有愛情,他們的結合也只是麥其土司在酒醉之后亂性而為之,關鍵是土司太太為其生了個兒子,才在這個家族有了一定的地位,同時,土司利用太太來管理土司事務,聯(lián)接與漢人的政治依附關系。麥其土司與央宗同樣也不是愛情締結的良緣,而是因政治的奴役和畸形、變態(tài)的性欲結合在一起,特別是他們?nèi)紵那橛麩o法在夜晚酣暢淋漓卻想方設法在白天走入罌粟花叢中野合的丑態(tài)。人格上的不平等,使其缺乏真實的情感交流。土司癡迷于她的身體和氣味,只顧滿足他膨脹的性欲,卻從不關心央宗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當土司得知其寵愛的女人為其生了一個烏黑的死嬰后,開始冷淡了央宗。在女人最脆弱的時候,這位做丈夫的卻沒有百般的呵護,相反,為他的權力做著新一輪的謀劃。
第三,排斥宗教,專制獨裁。按理說,在當時西藏地區(qū)的統(tǒng)治格局是政教合一型,宗教作為勞苦大眾生存的精神支柱,其對土司統(tǒng)治地位的鞏固是至關重要的。但是麥其土司在其統(tǒng)治過程中是排斥宗教干擾的,他與濟嘎活佛的對立,是因為濟嘎活佛的勸誡曾多次觸擊到土司的貪欲。與此同時,對新教派翁波意西的到來也感到不滿,看不慣翁波意西的狂妄,對他的新教主張也有所防范,唯恐威脅到自己至高無上的土司地位。直到一次教義辯論中,翁波意西被指責為攻擊和反對土司的狂妄分子而被割舌。因此,麥其土司舍棄了傳統(tǒng)宗教對政治權力的平衡作用,專制獨裁,只將權力和金錢的利益最大化,而忽略對本土精神文明的建設,必將走向腐朽和滅亡。愛情與親情的畸形、精神信仰的缺失而對權力盲目至上追求的人是一個心理不健全的人。對于一個心理不健全的人來說,如何能為其統(tǒng)治的民眾樹立榜樣,帶來希望?麥其土司、汪波土司、拉雪巴土司、土司太太、聰明人哥哥代表統(tǒng)治階層這一類人,他們對權力、物質(zhì)、性的狂熱追求,就是對本我的無條件實現(xiàn),而對超我的徹底漠視。在此,意志便是欲求,欲求就是痛苦,一切追求掙扎都是由于缺陷,卻沒有最終目標。人因為他易于獲得的滿足隨即消除了他的可欲之物而缺少了欲求的對象,那么,可怕的空虛和無聊就會襲擊他,當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探索不自覺地走向倦怠或虛無時,說明個體的生存理想受到了來自現(xiàn)實的威脅或是顛覆。
因此,土司所追求的生命高度也只能淪為權力和金錢的奴役者,而非真正意義上的健全人。至此,這些貌似生活目標明確的土司,其外表的豐潤始終掩飾不了內(nèi)心的空虛、干癟,因為在其生命的最后一刻,想著的仍然是權位的種種。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永無止盡的機械式的在生命的終點都無法畫上句號的生存狀態(tài),實質(zhì)上是一種虛無的生存狀態(tài)。
(二)宗教、知識信仰,提煉生命的純度
在麥其土司的領地上,濟嘎活佛、門巴喇嘛、翁波意西書記官等是藏民族文化精神的載體。濟嘎活佛是敏珠寧寺的和尚首領,他的身上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藏傳佛教的教義與獨特的宗教信仰。他推崇佛法,慈悲為懷,堅持宗教的救贖精神,反對麥其土司種罌粟,同時,還希望遏制統(tǒng)治者世俗欲望的惡性膨脹。然而,強大的政治權力時時處處阻礙他的善行,為了茍得生存,他不得不與政治權利妥協(xié),其生命價值被架空,而此時他的內(nèi)心是痛苦的,雖然他在人格上保持獨立,與土司保持一定的距離,但是生命的純度——精神的信仰屈尊于政治權力,無法自由地開展,最終陷入無為的生存狀態(tài)中。
新派僧人翁波意西比那居住在宏偉輝煌的寺院中的許多僧侶更具有主觀戰(zhàn)斗精神,他認真學習佛教教義,并取得了寺院最高學歷——“格西”。他追求真理、正義與良知,敢于挑戰(zhàn)和質(zhì)疑權威,不為流俗所囿,不怕得罪權貴,不怕受難,勇于舍生取義,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藏族正直的知識分子,體現(xiàn)了嘉絨部族的理性精神。①朱霞:《從〈塵埃落定〉的人物形象看作家民間價值取向》,《西藏文學》2006年第1期。這種理性精神是對濟嘎活佛宗教情懷與苯教巫術文化的補救與超越。他帶著那份虔誠的信仰單純地認為佛教教義中蘊含的生存哲學可以拯救那生活在水生火熱中的勞苦大眾,為他們尋找一條出路,也為自己提煉生命的純度。不幸的是他的滿腔熱忱、滿腹經(jīng)綸無地安放,必須與權力聯(lián)姻才能發(fā)揮其效力。他與麥其土司合作,不料麥其土司過分看重權力而不可能給他分權,甚至割去了他的舌頭,這暗示著強大的政治權威話語對知識分子話語的霸權。要知道語言對于一位傳教士是多么的重要,割舌無疑給他以致命的打擊。除此之外,麥其土司對其實行人生監(jiān)控,先是投入監(jiān)獄,之后又安排為小小的書記官。翁波意西是位自由、堅強的知識分子,當他遭遇不幸后,沒有放棄初衷,忍辱負重,繼續(xù)思索生命的價值,強大的權力并沒有擊垮他,他的執(zhí)著使他奇跡般地長出新的舌頭,卻再次遭受割舌的苦痛,知識分子戰(zhàn)斗的武器完全被剝奪,翁波意西與麥其土司的沖突彰顯了政治意識形態(tài)與宗教力量的較量,這種識開始覺醒,勇敢地與政治權威展開對抗,實際是爭取生存的基本權利。而生存的虛無的較量以翁波意西的悲慘際遇而結束。令人可喜的是以翁波意西為代表的知識分子的自我意過于活著卻無法做自己該做的事。小說雖然將酷刑下的翁波意西賦予神性的光輝,也只是做一種無為的掙扎罷了,這是種想有為而不得不無為的生存狀態(tài)。
宗教的信仰者與理性知識的追逐者,他們理想的生存狀態(tài)在權力至上的土司制度下根本無法實現(xiàn),人文精神缺失,人的基本生存權利無法得到尊重和保障。面對如此強權的高壓政治環(huán)境,他們的生存理想只有被閹割的命運,這于精神至上的理想主義者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因此,從這個層面來說,宗教的信仰者與理性知識的追逐者也處于虛無的生存狀態(tài)之中。
(三)形象偽裝,延續(xù)生命的長度
《塵埃落定》中的二少爺,是一個雙重形象。作為土司家族的少爺,他是顯性存在,所以他難以逃脫權力爭斗的漩渦,即使他不想爭奪權力,權力社會也會把他當作權力的爭奪者加以防范,免不了為生命存在而擔憂,而他的隱性存在,是一個“傻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生命的保護色。如此,他才得到來自家庭的“溫情脈脈”的關照,受到父親和哥哥的憐愛而不至于過早夭折,一定程度上延續(xù)了生命的長度。正因為傻,他常被人取笑,才有接觸民間文化的機會。這不僅為自己的生存價值融入了新的血液,免于腐爛在上層迂腐、僵化的權力物質(zhì)場,而且也為生命體的存在增加了堅韌性和多樣性。傻子借用民間的智慧與麥其土司、大少爺和其他土司的愚蠢、蠻橫、專制、自以為是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吧底印钡闹腔垡仓挥袨辂溒渫了眷柟虣辔缓头e累或獲取財富時,才有其存在的可能性。盡管如此,當“傻子”智慧一次次獲得成功時,也不免招致當權者父親和哥哥的警惕和懷疑。在這樣強勢唯權力是問的家族氛圍中,作為弱勢群體的民間文化代表者,只能扭曲真實的自我,演繹著他者話語權下的“非我”,才能獲得生存。因此,在關鍵時候他的雙重身份會發(fā)生激烈的沖突,具體表現(xiàn)為玄語式的追問:“我是誰?我在哪里?”但有時他只問一個問題:我是誰?一如他自己所說的“問這個問題時,在睡夢中丟失了自己的人心里十分苦澀”。這不只是傻子簡單的自我追問,也是他對整個人類,對權力、金錢、欲望、價值、存在等社會和人生問題的叩問??墒沁@位傻子的追問是無效的,個體的覺醒無法替代集體的覺醒和解放,何況是一位被眾人公認的而又毫無實權的傻子?最后他的追問連同他的身體一起消逝。形象的偽裝并不總是幸運的,因為他不配得到忠貞、美麗的愛情。桑吉卓瑪?shù)南录?,塔娜的背叛使他嘗盡了愛情的苦果,愛情的破滅最后演化成枯燥、乏味的、似有似無的性行為。愛情,這唯一能慰藉其內(nèi)心的良藥也失效了,精神支柱轟然崩塌,存在失去意義。本以為形象的偽裝,可以延續(xù)生命的長度,然而,身處權力之爭的家族背景中,不自覺的淪為復仇者的刀下冤魂。在這個連生存都不得的土地上,所有一切的追問還會有價值嗎?“傻子”式的民間生存智慧也失去了它的意義,走向虛無。
在父權宗法制度統(tǒng)治的社會里,女性只是男性世界的附庸品,特別是在高壓政治統(tǒng)治下,女性要想生存,首先學會適應強權,如果女性是以犧牲愛情、婚姻和個性為代價的話,那么這樣的生存必是無意義的。女性從父權文化主流話語中走來,被迫剝落了諸多生存的可能性(權力、尊嚴、地位、平等、財富和知識),而只剩身體的功能:性愛與生育。因此,眾多女性紛紛抓住這兩株救命稻草,為自己爭取生存的機會,抒寫了一部部生死血淚史,卻也從未真正體驗過人的尊嚴、生命的自由、權力的平等。從人性心理需要的終極層次來看,無論是歷史上可見的女性還是不可見的女性,她們的存在都是附庸的甚至是虛無的。阿來《塵埃落定》中的女性形象是干癟的,缺乏真正的愛情,或是不自覺的卷入政治的權力場,成為男性的玩物。處于上流社會的土司太太、茸貢土司、塔娜是物欲化的畸形女性形象,或是遠離權力紛爭場,遵循固有的生存秩序,卓瑪、央宗是之。
首先,因婚姻的失望轉(zhuǎn)向?qū)嗔Φ寞偪褡分?。對權力瘋狂追求的女性典型,莫過于土司太太、茸貢土司。土司太太在年輕的時候是一個漢族妓女,在偶然的機會懷上了喪偶土司的孩子,于是,身份地位大反轉(zhuǎn)。對于這一來之不易的轉(zhuǎn)變,她非常珍惜,為了維護既得的地位,一面獻媚于土司,一面幫土司管理領地。幸運中的不幸,她為土司生了一個兒子——傻子,卻也為自己贏得了一方立足之地。母以子貴,她渴望自己的兒子是個聰明人,并多次在土司面前違心地夸耀兒子的聰明,想證明自己的尊貴。然而,給她更為致命的打擊是土司跟央宗的瘋狂性愛。他們無視她的存在,她的所有嫉妒、詛咒、報復都成為土司快活的動力。在這樣的非理性的性愛游戲和充滿算計、報復的婚姻家庭里,和諧文明的家風是無法構建的。土司太太將婚姻上的失敗轉(zhuǎn)向?qū)嗔Φ淖分穑瑸榈氖菍ふ乙粭l新的出路,不料這條路的主宰者不是她,而是土司的權威,生命體只能附著在他的身上才能存在,而這種依存是以犧牲自我為代價的。然而,茸貢土司與土司太太又有所不同,她已經(jīng)完全淪為男性世界里權欲追逐的另類,她的生存完全服務于權力,她的情感僵化為冰冷的政治機器,她的女性肉體也只是權錢交易的工具而已,連唯一的女兒都送往骯臟的權錢交易所,所以,她的心里是扭曲的不健全的,已經(jīng)逃離女性的處境,淪為男性的代言人。她的存在猶如麥其土司的存在,只能在以權利和金錢建構的社會價值體系中,追逐權利和金錢。
其次,因愛情的幻滅轉(zhuǎn)向?qū)ιw的無情踐踏。在封建集權的土司制度統(tǒng)治下,愛情是上帝留給女性這個弱勢群體生存的唯一精神救贖。然而,愛情又是雙方形而上的互動,其忠貞和唯美只能屈服于強權的便利。塔娜是這塊領地上最美的女子,她的愛情觀是死心踏地跟著自己的丈夫,不幸的是,成了權錢交易的對象,嫁給了一個“傻子”,并坦白她可能對傻子有所不忠,她與傻子相處不夠和諧,總是以挑剔的眼光、犀利的言語發(fā)泄內(nèi)心對這樁婚姻的不滿,但是傻子背后的權力和金錢又使她不得不有所顧忌。塔娜畢竟是一位女子,她對愛情仍然存有幻想,而且也在試圖尋找。她先后與大少爺、汪波土司發(fā)生過關系,但只是作為性欲的工具發(fā)泄后就被拋棄了,就連她的傻子丈夫也對她失去了性趣,此時的塔娜淪為社會的棄兒,她的美麗對于男性權力者來說已經(jīng)失去了誘惑和利用的價值,愛情也走向幻滅,生存受到威脅,離家出走企圖想找出路,但是在當時的戰(zhàn)爭年代,婦女離家出走的結果總是不大好的。所以,塔娜在外漂泊之后再次回到傻子身邊,卻又以不服輸?shù)目谖钦f:“傻子啊,每次你都叫我傷了你,又叫我覺得你可愛。”可是這樣的勝利姿態(tài),她只能在傻子面前展示,關鍵是她已經(jīng)感染了梅毒,對于一個不怕死的人來說,這種僭越又算的了什么。這樣的社會連美都無法存在,象征美的塔娜,不僅來自他者的踐踏,更可悲的是,她沒有生存的勇氣和保障,而只能自己作踐自己,來控訴男權社會的殘酷和不公。真善美為核心的傳統(tǒng)價值體系在此完全崩潰,真善美的毀滅,表明了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下特殊人物的生存虛無狀態(tài)。
第三,遠離權力紛爭場,湮沒在固有的秩序中。在麥其土司權力淫威的統(tǒng)治下,沒有任何一個人是漏網(wǎng)之魚,就連善良而漂亮的央宗、身份卑微而年輕的侍女卓瑪也成為權力震懾下的玩偶。央宗和卓瑪,一主一仆,卻同病相伶,都是善良的弱者。她們天生姣好的容貌為自己贏得了土司家族暫時的青睞,等她們喂飽了土司家族的貪欲時,就被遺棄。然而她們只是退居其次,湮沒在土司制度的一隅,沒有人生目標,沒有社會理想,只是機械地活著。央宗的與世無爭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自己,沒有卷到名利場的糾葛之中,如果聰明的話,她必定如土司太太一樣為自己的權位、榮耀算計著,麥其土司的領地上將會掀起另一場風波。央宗的膽小、單純,讓她只能默默地忍受土司狂躁的性欲糾纏,恐懼那漆黑詭異的夜,卻無人能給她安全感。在她生了一個烏黑的死嬰后,沒有想到是土司太太的報復,更沒有去痛恨他人,相反,走向自責,并通過虔誠的朝拜救贖心靈。無數(shù)的恐懼和罪惡來襲,她沒有安心地生活過,就連生育的權利都被無情地剝奪。至此,她的生命長度可以在宗教的麻醉中得以延續(xù),直到麥其土司塵埃落定之后,仍舊存在,不過這樣的存在于過去于現(xiàn)在于自己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正所謂,有的人活著,她已經(jīng)死了。卓瑪與央宗不同,她是幸運的,他遇到的第一個男人是個“傻子”,沒有對她構成足夠的威脅,但是權力無法讓她覬覦而得到愛情,最后只能選擇仆人的生存狀態(tài)。她的心靈是分裂的,把女性最珍貴的愛情給了永遠都無法觸及的威嚴的土司之子,而身子卻給了銀匠。她的傻子愛人無力沖破等級權威的枷鎖娶她為妻,其丈夫銀匠也無法忍受他的貌合神離最終離開了她。在靈肉分離的痛苦中煎熬著,卓瑪自然體會不到女人真正意義上的幸福,而只能湮沒在固有的土司秩序中終老其身。愛情的殘碎、家庭的破裂,對一個女人來說是致命傷,她的生命存在是在權力的支配下機械地、麻木地、毫無生氣地勞作,卻無寄托的精神支柱。
在強權專制的土司制度統(tǒng)治下,無論是女性還是男性都面臨著不同程度上的生存危機,特別是在局限的、封閉的以及到處充斥著猜忌、仇恨、暗算、殺戮和背叛的麥其土司領地上,并在權力、金錢和性欲的重重圍剿下,給傳統(tǒng)的真善美價值觀以激烈的沖擊和顛覆,而先進的社會價值體系尚未建立,精神生態(tài)心理失衡,人的生存價值在集體無意識狀態(tài)下走向虛無。形神相即的歷史唯物主義告訴我們,虛無的精神最后只能隨著象征實體權力的麥其土司官寨一起灰飛煙滅。當然,我們是在辯證的思維中理解生命的存在狀態(tài)及其價值,而不是把某個單一的原則終極化,把某種片面的人生態(tài)度絕對化,去探尋人們的存在意義。同時,從歷史的角度看,小說中折射的生存虛無價值只是特定時空下的特殊狀態(tài),實體的毀滅意在對人文精神的呼喚——對人的尊重及其價值的維護。生命存在的虛無感具有一定的歷史性和個體性,而人的存在不在于符合某種永恒的價值,而在于通過人的歷史性生成過程中不斷彰顯自己的豐富性與多樣性。
(作者單位:西藏民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