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智
摘 ?要:《舊制度與大革命》的中心任務是分析法國以行政集權為核心的中央集權給舊制度帶來的弊病及其孕育的大革命。行政集權帶來的首要弊病是無處不在的社會分裂,這導致社會的內(nèi)在整合在大革命之前就已經(jīng)十分困難。此外,行政集權還導致了政府機構的內(nèi)卷化、行政風險大等弊病。在引發(fā)制度問題之外,行政集權還塑造了法國民眾過度依賴政府、政治不成熟、蔑視法律等國民性,為大革命爆發(fā)提供了堅實的心理基礎。托克維爾認為,破解行政集權弊病的根本之道是通過漸進式改革逐步收縮中央集權,釋放政治自由,讓民眾參與政治生活,并警醒處于這樣制度下的統(tǒng)治者必須清醒地認識到改革的必要性和巨大的難度。
關鍵詞:舊制度;大革命;中央集權;行政集權;社會分裂;行政弊病;國民性
一、以行政集權反思大革命
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中,托克維爾試圖探討舊制度(始于14世紀王權崛起的封建制度將亡未亡的一種過渡狀態(tài))與法國大革命之間的關聯(lián),并回答是什么導致了大革命的爆發(fā),并使其如此猛烈、反復,又不可避免地復歸于專制。在舊制度的眾多因素中,他認為中央集權是最為關鍵的,這是當時的法國區(qū)別于歐洲其他國家最核心的特征(陳斌,2013)。正是這個體制塑造了舊制度的諸多弊病,并孕育了接下來的大革命。
在系統(tǒng)分析舊制度下的中央集權怎樣為法國大革命種下病根之前,我們有必要區(qū)分一下兩種不同形式的中央集權:政府集權和行政集權(托克維爾,1991:95-108;王濤,2013)。政府集權是指中央政府只集中關涉全國事務的權力,而行政集權則是指中央政府不僅集中關涉全國事務的權力,還掌控關涉地方事務和國家立法、司法事務的權力。在托克維爾看來,并不是所有的中央集權都會產(chǎn)生壞的影響。相較而言,政府集權的優(yōu)點在于能集中全國資源辦大事,同時又能與地方自治、政治自由和權力制衡等相兼容,是必要的、良性的。而行政集權雖然也能集中全國資源辦大事,但從長期來看,它會不加節(jié)制地自我擴張,破壞乃至取消地方自治、政治自由和外部制衡,從而對社會和人民產(chǎn)生有害的影響。因此,在托克維爾看來,主要是以行政集權為核心的中央集權帶來了舊制度的諸多弊病,并孕育了大革命。
二、行政集權與社會分裂
在托克維爾看來,行政集權給舊制度帶來的最致命的弊病是無處不在的社會分裂。這種分裂首先表現(xiàn)為行政集權的強化所導致的階級關系的逐步疏遠。法國強化行政集權的一個重要手段就是逐步以國家正式的行政機構取代貴族在地方的統(tǒng)治權。這無疑有助于加強王權對地方社會的控制,但隨著地方政治自由的逐步喪失,原來圍繞貴族地方統(tǒng)治權而形成的各種組織體系和非正式的人際關系網(wǎng)開始逐步瓦解。其中,貴族與民眾之間形成的庇護和依附關系的松弛或破裂影響尤為深遠。以前,貴族為領地的農(nóng)民提供人身保護、法律裁決和救濟等,農(nóng)民則定期不定期地向領主繳納租稅(高毅,2013)。而隨著行政集權的不斷強化,原來在地方社會整合不同階級的利益以維護地方秩序的重要紐帶開始逐步喪失,不同的階級甚至開始變成陌生人,在利益、觀念、情感和行動上不斷疏遠。
更嚴重的是,隨著行政集權的加強,不同階級之間的關系甚至開始對立起來。除了加強對地方社會的控制,國家行政集權的強化還有為軍事和民政擴大稅源的目的。然而,由于法國特殊的社會情境,捐稅的征收是以一種相當不平等的形式展開的。一方面,為了彌補已經(jīng)失去的統(tǒng)治權,貴族要求保持甚至增加其在經(jīng)濟上的特權。另一方面,為了逃避巨大的捐稅壓力,許多資產(chǎn)階級紛紛逃離農(nóng)村,甚至進一步“捐官入貴”謀求特權。這兩種不平等的合法性都受到其他階級的強烈質疑。對于貴族,當其不再為民眾提供服務時,他們享受的經(jīng)濟特權就不再合理了。而對于資產(chǎn)階級,他們通過金錢所謀求的特權使原來身居高位的貴族,以及與資產(chǎn)者同處一個等級的普通民眾都感到妒恨。由此,在當時的法國,不同的階級之間普遍彌漫著強烈的不滿。
通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到,隨著行政集權的不斷強化,國家確實逐步加強了王權對地方社會的控制,也使得征收更多的捐稅成為可能。但必須看到,這一過程卻導致了法國不同階級之間的分裂,他們不僅開始相互疏遠,甚至逐漸對立起來。為了更好地刻畫當時的法國社會,托克維爾使用了“集體的個人主義”這個詞來形容這種社會分裂逐步深入到不同階級內(nèi)部時的狀態(tài),在那里,社會幾乎成了無數(shù)個自利的小圈子,人們很難再發(fā)展出什么共同的觀念和情感,更別說相互的幫助和統(tǒng)一的行動了。換言之,隨著社會的內(nèi)在整合逐步瓦解(也意味著社會的整合越來越困難),早在大革命之前,整個社會就已經(jīng)處于空疏、渙散的狀態(tài),而這使整個法國變得相當脆弱和充滿危險?!案鞑糠种g再也沒有聯(lián)系。再也組織不起什么力量來約束政府;也組織不起什么力量來援助政府。最后,作為其基礎的社會一旦動搖,這座國王的宏偉大廈頃刻之間就會全部毀滅?!保ㄍ锌司S爾,1997:171)
三、舊制度的行政弊病
不可否認,隨著行政集權的不斷強化,法國社會出現(xiàn)了嚴重的社會分裂,整個社會變得十分脆弱。但與此同時,我們必須注意到國家已經(jīng)建立了一套從中央到地方的行政機構。于是問題就來了:為什么這么龐大甚至看起來強有力的行政機構依然無法阻止法國社會的動蕩?除了來自“社會”的原因,行政集權下的行政機構本身有什么弊病?通過梳理全書,我們至少可以發(fā)現(xiàn)如下兩個問題。
(一)行政機構的內(nèi)卷化。法國行政集權加強對地方的控制和擴大稅源這兩個目標意味著國家將面臨兩大困難:建立一套有效的官僚體系,并使其能不斷地擴大稅源。法國政府是通過賣官鬻爵和使用贏利型經(jīng)紀來解決這兩個問題的。賣官鬻爵意味著捐官者可以免稅和享受特權;使用贏利型經(jīng)紀則幾乎意味著這些經(jīng)紀可以利用賄賂、分成等手段實現(xiàn)貪污中飽。隨著行政集權的強化,將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更多的經(jīng)濟特權者或貪污中飽者,而這些負擔將最終轉移到普通民眾頭上。為了更好地刻畫法國行政集權的困境,我試圖使用杜贊奇(1996:66-68)在描述20世紀前半期中國的政權建設時所采用的一個概念——內(nèi)卷化。當政權出現(xiàn)了內(nèi)卷化,其擴張將顯得十分矛盾:國家政權的擴張不是依靠提高效益,而是通過擴大對民眾的壓榨來完成的。這無疑會導致底層的不滿和進一步的階級分裂。
(二)行政風險巨大。行政集權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收歸地方統(tǒng)治權于中央。除了常見的行政效率低下,這種體制的一個重要弊端是行政風險十分巨大。這種風險尤其體現(xiàn)在中央政府試圖推行改革時。除了可能忽略不同地區(qū)的實情外,這種體制使得改革給整個社會所帶來的風險也急劇增大。此外,由于中央政權如此重要,作為其代表的巴黎幾乎成了法國的火藥桶。隨著巴黎逐漸成為法國的政治、商業(yè)和工業(yè)中心,這大大增加了巴黎的治理難度和出現(xiàn)動亂的可能性;而巴黎一旦動蕩,很快就可能導致整個法國局勢的大轉變。因此,托克維爾才說,“行政上的中央集權制和巴黎的至高無上,是40年來我們眼前不斷更迭的所有政府垮臺的重要原因”,“舊君主制突然之間猛烈毀滅,很大一部分原因即在此;它也是孕育所有其他革命的第一次革命的主因之一”。(托克維爾,1997:115)
四、行政集權下的國民性
如果說行政集權塑造了制度本身的弊病,那么,它也將不可避免地塑造了另外一種弊病——人的弊病,即法國民眾的國民性。這些弊病“絕不停留在書上;它們滲透到一切人的精神中,與風尚融為一體,進入人們的習俗,深入到所有各部分”(托克維爾,1997:107),以至于當托克維爾比較了舊制度下和他所處時代的法國人后感嘆道:他們“絲毫沒有改變本質,他們不停地在我們面前重現(xiàn),雖然面貌略有不同,但始終可以辨認出來”(托克維爾,1997:32)??梢哉f,這些習性不僅是舊制度得以維持的基礎,也是其最終瓦解的重要因素。同時,它們還是使得法國大革命變得如此猛烈、反復,而又不可避免地復歸于專制的重要基礎。
(一)過度依賴政府。由于中央政權已經(jīng)摧毀了所有的中間團體,在人們眼中,“中央政權已成為社會機器的唯一動力,成為公共生活所必須的唯一代理人”,“若是國家不介入,什么重要事務都搞不好”。(托克維爾,1997:107)隨著對政府依賴心理的不斷加強,人們似乎忘掉了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政府既然取代了上帝,每個人出于個人需要,自然就要祈求政府”(托克維爾,1997:109)。隨著人們越來越多地將自己需求的滿足寄希望于政府,當生活中遇到不如意時,他們就很容易歸咎于政府,以至于“每個人都因貧困而指責政府。連那些最無法避免的災禍都歸咎于政府;連季節(jié)氣候異常,也責怪政府?!保ㄍ锌司S爾,1997:109-110)可以想象,在這樣的民眾面前政府需要承擔多大的責任,而它的失誤或無能將給其帶來多大的災難。
(二)政治不成熟。托克維爾認為,政治自由的長期缺乏應對此負責,并特別分析了法國存在的“文人政治”現(xiàn)象。在當時,文人幾乎成了政治領域的輿論領袖。更要命的是,面對復雜的社會問題,他們提出的解決方案是如此鮮明的脫離實際,而這種脫離實際又如此普遍地被追隨。文人由于缺乏政治經(jīng)驗,很容易迷戀抽象理論,以致提出的解決方案往往具有強烈的理想主義色彩。普通民眾由于缺乏政治參與,極容易被文人收入囊中。而隨著統(tǒng)治權的缺失,貴族也逐漸喪失精神領域的主導權,甚至被啟蒙思想裹挾進去。行政官員則只長于行政事務而不懂治國方略,無法預見社會潮流的動向。結果,全體法國人都“拋棄了現(xiàn)實社會,沉湎于虛構社會。人們對現(xiàn)實狀況毫無興趣,他們想的是將來可能如何,他們終于在精神上生活在作家建造起來的那個理想國里了”(托克維爾,1997:181)。
(三)蔑視法律。雖然當時法國政府的行政權和法院的司法權有著很大程度的分離,但為給王權提供足夠的方便,政府還設立特別法庭,以審理甚至通過調案從普通法庭奪走與王權相關的案件。身處這種環(huán)境下的民眾自然也習得了政府的習性,對法律從一開始就沒有應有的尊重。法律“在他們頭腦里占有的位置一向是空的”,只要有可能,“每個懇請者都要求人們照顧他而撇開現(xiàn)行法規(guī),其態(tài)度之堅決和威嚴就像要求人們遵行法規(guī)一樣”。(托克維爾,1997:108)事實上,在當時法國社會維護秩序的并非法律,而是其背后的強權。這樣,我們也就不難理解處于行政集權統(tǒng)治下法國民眾的心態(tài)和可能做出的危險行為了:“人們對當局的服從還是全面的,但是他們遵從當局卻是出于習慣而非出于意愿;因為,倘若人民偶然激動起來的話,最微小的波動立即就可將人民引向暴力,這時,鎮(zhèn)壓人民的,也總是暴力和專權,而不是法律。”(托克維爾,1997:108)
五、行政集權弊病的破解之道
通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到,行政集權給舊制度帶來了種種弊病,而這些弊病幾乎不可避免地導致了大革命的爆發(fā)。那么,我們不禁要問,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讓這樣一個已經(jīng)有了比較深厚的中央集權傳統(tǒng)的國家規(guī)避這些弊病及其可能帶來的災難?托克維爾認為,根本的解決之道是通過漸進式改革逐步收縮中央集權,釋放政治自由,讓民眾參與政治生活。在他看來,自上而下的社會改良給社會帶來的成本更低且風險更?。骸叭绻敵跤蓪V凭鱽硗瓿筛锩?,革命可能使我們有朝一日發(fā)展成一個自由的民族”,而“沒有充分準備的人民自行動手從事全面改革,不可能不毀掉一切”(托克維爾,1997:201)。托克維爾相信,隨著政治自由的恢復,分裂的社會會逐漸凝聚起來,行政制度本身會逐漸克服諸多弊病,而民眾也會逐漸習得自由的意識和能力。
但需要追問的是,對于已經(jīng)處于行政集權背景下的國度,中央政府何以有動力逐步讓渡自己的權力,同時又能夠有效地克服舊制度已經(jīng)染上的弊?。繉Υ?,托克維爾認為,至少有一個自利動機可能會使中央政府推動這種變革:收縮中央集權并不是讓舊制度下的國王放棄全部權力,而只是從舊的中央集權中逐步剝離不必要的行政集權而保留必要的政府集權。當然,有了中央政府的意愿并不意味著就可以成功實現(xiàn)改革。實際上,托克維爾在全書中一直在警醒我們:對于一個舊政府來說,要想進行有效的社會改革是很困難的(雖然絕對是有必要的)(崇明,2013)。因為它必須努力克服行政集權已經(jīng)造成的各種制度和人的弊病,以及這些弊病的慣性可能帶來的持續(xù)阻力和巨大風險。對于一個有著深厚中央集權傳統(tǒng)的國家,要想克服舊制度的弊病,實現(xiàn)有效的改革,中央政府不僅要有足夠的勇氣和毅力,還需要足夠的智慧和特殊的時運。
參考文獻:
[1] 陳斌,2013,《以自由看待革命:英國道路與法國道路之別——<舊制度與大革命>中的真問題》,《南方周末》1月24日。
[2] 崇明,2013,《國家主義的邏輯——讀<舊制度與大革命>》,《南方周末》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