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明君

陳、隋之際，最值得后人關(guān)注的一大詩史現(xiàn)象是艷情詩與邊塞詩的消長變化。沈德潛《說詩晬語》云:“隋煬帝艷情篇什，同符后主，而邊塞諸作，鏗然獨異，剝極將復(fù)之候也。楊素幽思健筆，詞氣清蒼，后此射洪(陳子昂)、曲江(張九齡)，起衰中立，此為勝、廣云?！雹偕虻聺?《說詩晬語》卷上七十二，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第205頁。陳代之前，艷情詩占據(jù)蕭梁詩壇的主流地位，陳代延續(xù)了這種狀況，后人合稱為梁陳宮體詩;古已有之的邊塞詩在蕭梁時代與宮體詩合流，形成宮體邊塞詩。到了隋代，邊塞詩從梁陳文人的想象世界走向真實世界，從皇宮圣殿走向大漠沙場。貫通六朝隋唐來看，邊塞詩是這一時期最富有生命活力的詩歌體式之一。陳、隋時代恰好處于艷情詩盛極而衰與邊塞詩異軍突起的轉(zhuǎn)捩期，陳叔寶與楊廣作為當(dāng)時詩壇上先后崛起的兩位領(lǐng)軍人物，為詩史巨變各自發(fā)揮了不同的作用。

陳叔寶現(xiàn)存詩歌96首②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錄有61題95首，今人輯佚出《濟江陵詩》《臨終詩》和《浮梁上懷鄉(xiāng)詩》等3首(《臨終詩》，馬海英《陳代詩歌研究》作《臨終詩》，方學(xué)森文作《臨行詩》，參見方學(xué)森《陳后主詩歌考校輯佚》，《池州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3年第2期)。集中《聽箏詩》和《戲贈沈后》兩首為后人依托之詞，故陳叔寶現(xiàn)存詩歌為96首。，其中廣義艷情詩約30首，邊塞詩約十首。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輯錄楊廣詩36題42首，其中廣義艷情詩及以艷情為題者7首，邊塞詩8首。在封建時代，主流觀點把他們兩人皆看作蕭梁宮體詩的繼承者?！蛾悤ず笾鞅炯o》魏徵云:“古人有言，‘亡國之主多有才藝’，考之梁陳及隋，信非虛論。然則不崇教義之本，偏尚淫麗之文，徒長澆偽之風(fēng)，無救亂亡之禍矣?！笔苓@種儒家正統(tǒng)觀念的影響，后世很多文人學(xué)士完全否定了陳叔寶和楊廣的文學(xué)成績。韓愈《薦士》:“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焙鷳?yīng)麟:“五言盛于漢，暢于魏，衰于晉宋，亡于齊梁?！R梁陳隋，品之雜也?！愃澹瑹o論其質(zhì)，即文無足論者?！雹酆鷳?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22頁。聞一多先生說:“宮體詩就是宮廷的，或以宮廷為中心的艷情詩，它是個有歷史性的名詞，所以嚴格地講，宮體詩又當(dāng)指以梁簡文帝為太子時的東宮，及陳后主、隋煬帝、唐太宗等幾個宮廷為中心的艷情詩?！睂m體詩乃是“一百年間梁、陳、隋、唐四代宮廷所遺下了那份最黑暗的罪孽”①聞一多:《宮體詩的自贖》，見胡曉明選編《唐詩二十講》，北京:華夏出版社，2009年，第1頁，第11頁。。由于以上觀點深入人心，直到今天，依然有很多人把陳隋時代看作宮體詩盛行的時代，把陳叔寶和楊廣看作宮體詩的傳人，未能深入發(fā)掘陳叔寶、楊廣詩歌的內(nèi)涵。對楊廣邊塞詩，今人雖有較高評價，但也沒有超越沈德潛定下的基調(diào)。在當(dāng)代的六朝隋唐文學(xué)研究中，很少有人對陳叔寶、楊廣詩歌進行比較研究，尚未有人以陳楊艷情詩與邊塞詩為中心去考察陳楊在陳隋之際詩史變遷中所發(fā)揮的具體作用。

一

陳宣帝太建元年(569)，陳叔寶17歲，被立為皇太子。在北周，楊廣生于是年。陳后主與隋煬帝相差17歲，成年后一為陳之太子，一為隋之太子。即位后分別成為陳隋兩國的皇帝。如果兩國軍事實力相當(dāng)，兩人治國能力相當(dāng)，他們會維持南北分治的局面?？傻搅岁愂鍖殨r代，陳代已經(jīng)江河日下，隋王朝正在旭日東升。

陳太建十四年(582)，隋開皇二年，陳宣帝死，太子叔寶即位，是為陳后主。陳后主即位之初，也有過一番雄心壯志。《陳書·后主本紀》載其太建十四年三月詔書:“朕將虛己聽受，擇善而行，庶深鑒物情，匡我王度?！焙芸焖庾R到以陳之力要去抗衡強大的隋朝，無異于以卵擊石。于是他便放棄了抗?fàn)幣c奮斗，一心縱情聲色?！赌鲜贰堎F妃傳》:“至德二年，乃于光昭殿前起臨春、結(jié)綺、望仙三閣?！笾髅恳e客，對貴妃等游宴，則使諸貴人及女學(xué)士與狎客共賦新詩，互相贈答。”此時在北國，隋帝國正在磨刀霍霍，虎視東南。開皇六年(586)，隋文帝任命次子楊廣為淮南道行臺尚書令，駐壽春，經(jīng)略淮南。開皇八年(588)，隋文帝以晉王楊廣，秦王楊俊，越王楊素為元帥，諸軍在晉王楊廣的節(jié)度下開始伐陳。隋開皇九年(589)正月，陳后主被俘，楊廣踏入建康。自此中國結(jié)束了長達數(shù)百年的南北分裂。

陳叔寶與楊廣第一次遇面時，一個為階下囚，一個為征服者。楊廣曾經(jīng)垂涎于張貴妃的美色，欲據(jù)為己有?！端鍟じ唢G傳》:“及陳平，晉王欲納陳主寵姬張麗華。颎曰:‘武王滅殷，戮妲己。今平陳國，不宜取麗華?！嗣鼣刂?。王甚不悅?！睘榇?，埋下了高颎日后被殺的禍根。楊廣遣送陳叔寶君臣去了長安，對陳之府庫財物秋毫無犯?！蛾悤ず笾鞅炯o》:“三月己巳，后主與王公百司發(fā)自建業(yè)，入于長安?！薄端鍟郾炯o》:“于是封府庫，資財無所取，天下稱賢。”翌年，陳之故地狼煙四起。《資治通鑒》卷一百七十七《隋紀一》云:“陳之故境，大抵皆反，大者有眾數(shù)萬，小者數(shù)千?！彼逦牡廴蚊鼦顝V為揚州總管，鎮(zhèn)江都，負責(zé)整個東南的軍務(wù)和行政管理。從公元590年到公元600年，楊廣管理東南軍政事務(wù)長達十年之久。

楊廣《敕責(zé)竇威崔祖?！吩?“自平陳之后，碩學(xué)通儒，文人才子，莫非彼至。”②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九冊，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337頁。平陳之役后，隋朝將陳朝人才一網(wǎng)打盡，為己所用。楊廣麾下先后有許多來自東南之地的社會精英。其中有“專典機密”“特見親愛”的虞世基。《隋書·虞世基傳》:“煬帝即位，顧遇彌隆?！壑仄洳?，親禮逾厚，專典機密……特見親愛，朝臣無與為比?！庇小皡⒄茩C密”的裴蘊?！端鍟づ崽N傳》載:大業(yè)初“煬帝聞其善政，征為太常少卿”，后又為煬帝奏括南北音樂。“擢授御史大夫，與裴矩、虞世基參掌機密”。有“以師友處之”的柳顧言?！端鍟ち鴤鳌吩?“王好文雅，招引才學(xué)之士諸葛穎、虞世南、王胄、朱瑒等百余人以充學(xué)士，而為之冠，王以師友處之，每有文什，必令其潤色，然后示人?！庇幸晕臅训拟鬃灾?。《隋書·庾自直傳》云:“自直解屬文，于五言詩尤善?！愅觯腙P(guān)，不得調(diào)。晉王廣聞之，引為學(xué)士。大業(yè)初，授著作佐郎。……帝有篇章，必先示自直，令其詆訶。自直所難，帝輒改之?！庇小吧跻娪H幸”的諸葛穎?！端鍟ぶT葛穎傳》載煬帝賞賜諸葛穎詩云:“參翰長洲苑，侍講肅成門。名理窮研，英華恣討論。錄資平允，傳芳導(dǎo)后昆?！薄@些東南人物或因其政治謀略，得以參與機密;或因其文學(xué)才華，備受皇帝恩寵。

隋開皇二十年(600)，文帝廢太子楊勇，立晉王楊廣為皇太子。仁壽四年(604)七月，太子楊廣弒文帝，即皇帝位，是為煬帝。史載楊廣因非禮宣華夫人的行徑暴露而弒父①楊廣弒父，事見《隋書·宣華夫人傳》，《北史》《資治通鑒》亦載。今人多持懷疑態(tài)度。。宣華夫人，陳叔寶同父之妹。楊廣即位旋即殺故太子楊勇。是年十一月，長城公陳叔寶死。從隋煬帝為陳叔寶所賜謚號看，他對叔寶深惡痛絕?！盁庇泻脙?nèi)遠禮、好內(nèi)怠政、逆天虐民等意。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他自己死后也被賜以“煬”帝之號。后人似乎沒有人把陳叔寶稱之為陳煬帝，而“煬帝”幾乎成為楊廣的專用謚號。陳后主死后，楊廣占有了陳叔寶的沈皇后，巡幸時時常帶在身邊?！蛾悤ど蚧屎髠鳌?“陳亡，(沈后)與后主俱入長安。及后主薨，后自為哀辭，文甚酸切。隋煬帝每所巡幸，恒令從駕。及煬帝為宇文化及所害，后自廣陵過江還鄉(xiāng)里，不知所終?！?/p>

做了皇帝之后的楊廣，對東南地有著異乎尋常的愛戀，他先后三下江都，最終死于此地。大業(yè)元年(605)8月至翌年3月、大業(yè)六年(610)3月至翌年2月、大業(yè)十二年(616)7月至大業(yè)十四年(618)，楊廣都在江都地區(qū)度過。煬帝后期，各地起義風(fēng)起云涌，隋帝國陷入風(fēng)雨飄搖當(dāng)中。大業(yè)年間，隋煬帝欲保居江東，這時他想到了當(dāng)年的“長城公”陳叔寶?！顿Y治通鑒》卷一百八十五《唐紀一》:“隋煬帝至江都，荒淫益甚?！^蕭后曰:‘外間大有人圖儂，然儂不失為長城公，卿不失為沈后，且共樂飲耳!’因引滿沉醉?！彼麤]有料到，他想做長城公而不能得。大業(yè)十四年，隋煬帝被部將宇文化及等絞殺于江都。繼陳朝在公元589年滅亡之后，隋帝國在公元618年壽終正寢。

楊廣與陳叔寶生活在同一時代，兩人多有交集。楊廣掀翻了陳叔寶的龍椅，讓他淪為亡國之君;楊廣搶占了陳叔寶的皇后，玷污了陳叔寶的妹妹，用東南精英充實了自己的團隊，并且長期盤桓在江都地區(qū)。最終，陳叔寶客死于楊廣的老巢，而楊廣被殺于陳叔寶的故地，歷史又翻開了新的一頁。

對這兩位相繼亡國的皇帝，唐初史家做出了情感上截然不同的評價?！蛾悤ず笾鞅炯o》引魏徵語曰:“后主生深宮之中，長婦人之手，既屬邦國殄瘁，不知稼穡艱難。初懼阽危，屢有哀矜之詔，后稍安集，復(fù)扇淫侈之風(fēng)。賓禮諸公，唯寄情于文酒，昵近群小，皆委之以衡軸。……毒被宗社，身嬰戮辱，為天下笑，可不痛乎!”叔寶的最大問題有二:一是長于深宮之中，不了解底層民情;二是未勵精圖治，大行淫侈之風(fēng)。另外一位史學(xué)家姚思廉認為陳叔寶的執(zhí)政理念并沒有什么錯誤，陳代的敗亡主要在于天意。他在《陳書·后主本紀》中說:“后主因循，未遑改革?！挂噙\鐘百六，鼎玉遷變，非唯人事不昌，蓋天意然也?！比绻f初唐史家對陳叔寶的亡國充滿了遺憾之情，故用了一個“痛”字，那么，他們對隋煬帝則表現(xiàn)出了咬牙切齒的恨?！端鍟郾炯o》史臣評論楊廣說:“負其富強之資，思逞無厭之欲?！巡篷婕?，傲狠明德?！瓋?nèi)懷險躁，外示凝簡。盛冠服以飾其奸，除諫官以掩其過?！仗熘?，莫匪仇讎，左右之人，皆為敵國?！琊㈩嶋E，本枝殄絕，自肇有書契以迄于茲，宇宙崩離，生靈涂炭，喪身滅國，未有若斯之甚也?！痹诋?dāng)代，不斷有人為隋煬帝鳴不平，把他裝扮成一位被史學(xué)家不公正對待的、被后人誤解了的好皇帝。崔瑞德有一段較為客觀的評語，他說:“儒家修史者對煬帝道義上的評價的確是苛刻的，因為他們把他描寫成令人生畏的典型的‘末代昏君’?！谥袊牡弁踔校^不是最壞的，從他當(dāng)時的背景看，他并不比其他皇帝更加暴虐。他很有才能，很適合鞏固他父親開創(chuàng)的偉業(yè)，而他在開始執(zhí)政時也確有此雄心。”②崔瑞德:《劍橋中國隋唐史》(中譯本)，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0年，第147頁。相較于陳后主，隋煬帝具有政治雄心和軍事才略，即便是他的政敵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他修建大運河，營建東都，開創(chuàng)科舉制度，親征吐谷渾，三征高句麗，無不在歷史上產(chǎn)生了轟動效應(yīng)。隋煬帝終因濫用民力，釀成天下大亂，從而導(dǎo)致隋帝國成為一個流星王朝。

陳叔寶和楊廣雖然身為亡國之君，他們的詩歌才華還是受到了后人的一致肯定。鄭燮《板橋詩鈔·南朝》詩序:“昔人謂陳后主、隋煬帝作翰林自是當(dāng)家本色?！雹汆嵃鍢?《鄭板橋集》，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92頁。他們的政治地位和文學(xué)才華都決定了他們在陳隋之際的詩史上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二

宮體詩就是從梁代宮中流行開來的艷情詩。蕭綱是宮體詩的主將，《梁書·簡文帝紀》:“(蕭綱)七歲有詩癖，長而不倦，然傷于輕艷，當(dāng)時號曰宮體?！薄读簳ば鞊鳌?“文體既別，春坊盡學(xué)之，‘宮體’之號，自斯而起。”魏徵《隋書·經(jīng)籍志》:“梁簡文之在東宮，亦好篇什，清辭巧制，止乎衽席之間，雕琢蔓藻，思極閨闈之內(nèi)。后生好事，遞相仿習(xí)，朝野紛紛，號為宮體，流宕不已，訖于喪亡。”顯然，蕭梁時代宮廷中盛行的這種詩體，是以宮廷為中心、以女性為描寫對象的“輕艷”之作。

近人丁福保說:“后主以綺艷相高，極于淫蕩。所存者只是綺羅粉黛?！雹诙「１?《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緒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其實，陳叔寶的“艷麗之詞”中既有色情的糟粕，也有愛情的吟唱，不可一概否定。陳叔寶即位后縱情酒色，不理朝政，經(jīng)常與文人學(xué)士一起游宴賦詩，多篇輕薄之作就是當(dāng)時宮廷生活的剪影。張溥曰:“世言陳后主輕薄最甚者，莫如《黃鸝留》、《玉樹后庭花》、《金釵兩鬢垂》等曲，今曲不盡傳，惟見《玉樹》一篇。”③張溥著、殷孟倫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0年，第296頁。其《玉樹后庭花》:“麗宇芳林對高閣，新妝艷質(zhì)本傾城。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tài)笑相迎。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后庭?！边@首詩最能代表陳叔寶宮體詩活色生香的特征。陳祚明說:“煬帝材不逮后主遠，顧能為質(zhì)語、重語?！雹荜愳衩?《采菽堂古詩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149頁。后主和煬帝的詩才孰高孰低乃是見仁見智的事，在女色描寫上陳叔寶更為生動靈巧當(dāng)是事實。這首詩為陳后主招來了千古罵名，受到了詩人無情的譏笑與嘲諷。劉禹錫《臺城》云:“臺城六代競豪華，結(jié)綺臨春事最奢。萬戶千門成野草，只緣一曲《后庭花》。”杜牧《泊秦淮》云:“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其實換一個角度看，上述詩篇從另外一個側(cè)面證明:終唐之世，陳叔寶的詩歌始終在社會上廣泛流傳。《黃鸝留》及《玉樹后庭花》《金釵兩臂垂》等曲是陳叔寶自創(chuàng)的新題，在樂府文學(xué)史上理應(yīng)占有一席之地。

陳叔寶經(jīng)常組織同一創(chuàng)作團隊共賦新詩，然后配上曲調(diào)，組織排練，繼而在大型演唱會上進行表演?！赌鲜贰り惐炯o下》:“后主愈驕，不虞外難，荒于酒色，不恤政事。左右嬖佞珥貂者五十人，婦人美貌麗服巧態(tài)以從者千余人。常使張貴妃、孔貴人等八人夾坐，江總、孔范等十人預(yù)宴，號曰‘狎客’。先令八婦人襞采箋，制五言詩，十客一時繼和，遲則罰酒。君臣酣飲，從夕達旦，以此為常?！薄赌鲜贰堎F妃傳》:“后主每引賓客，對貴妃等游宴，則使諸貴人及女學(xué)士與狎客共賦新詩，互相贈答。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曲調(diào)，被以新聲。選宮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數(shù)，令習(xí)而歌之，分部迭進，持以相樂。其曲有《玉樹后庭花》《臨春樂》等?！标惡笾鲃虞m舉辦上千人的宮體詩演唱會，演唱者是從宮女中精心選拔的，要求年輕貌美、善于表演。這樣的排場在中國古代當(dāng)屬史無前例。是故，張溥無限感慨地說:“臨春三閣，遍居麗人，奇樹夭花，往來相望，學(xué)士狎客，主盟文壇，新詩方奏，千女學(xué)歌，辭采風(fēng)流，官家未有?！雹輳堜咧⒁竺蟼愖?《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第296頁。陳后主把一個即將滅亡的國度裝扮成了歌舞升平的人間天堂。

陳叔寶此期的創(chuàng)作不同于通常意義上的宮體詩，它與蕭梁宮體詩最大的區(qū)別在于:蕭梁宮體詩中的艷情就是艷情，最多點綴一點離別的感傷、相思的愁緒;陳后主詩則在艷情的背后蘊含著巨大的悲哀。《隋書·音樂志上》載:“及后主嗣位，耽荒于酒，視朝之外，多在宴筵。尤重聲樂，遣宮女習(xí)北方簫鼓，謂之《代北》，酒酣則奏之。又于清樂中造《黃鸝留》及《玉樹后庭花》《金釵兩臂垂》等曲，與幸臣等制其歌詞，綺艷相高，極于輕薄。男女唱和，其音甚哀?！边@里顯示歌詞依舊是綺艷輕薄的，只是歌者用哀傷的調(diào)子在演唱。下面的材料則說不僅僅是曲調(diào)哀怨，連歌詞本身也是哀怨的?！端鍟の逍兄尽?“禎明初，后主做新歌詞，甚哀怨。令后宮美人習(xí)而歌之。其辭曰:‘玉樹后庭花，花開不復(fù)久?！睆堜咭嘣?“陳主詞非絕淫，亡且忽焉，哀而不起者，在聲音之間乎?非獨篇章已也。詔命書銘，秋冬氣多，即作者亦不自知日暮矣?！雹購堜咧⒁竺蟼愖?《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第296頁。不僅陳叔寶的詩歌是哀怨的，即使是詔命書銘之類同樣具有秋冬之氣。張溥說“作者亦不自知日暮矣”，我們以為這不是作者不知日暮，而是他已知日暮而無可奈何。這是一群特殊詩人的末世狂歡，這些詩歌雖然在寫女色之美，但其中包含著國家即將毀滅、大難將要臨頭的驚悚與哀痛。它是宮體詩的一種變調(diào)，其中充滿了悲哀、無奈、絕望。它們在哀怨中香艷，在香艷中哀怨，形成了獨特的哀怨宮體詩。這正是陳叔寶對宮體詩或者說在詩歌史上的最大貢獻。與其說陳后主艷情詩是蕭梁艷情詩的延續(xù)，不如說陳后主艷情詩是梁陳宮體詩的絕唱?！顿Y治通鑒》卷一百八十五《唐紀一》:“隋煬帝至江都，荒淫益甚，宮中為百余房，各盛供張，實以美人，日令一房為主人。江都郡丞趙元楷掌供酒饌，帝與蕭后及幸姬歷就宴飲，酒卮不離口，從姬千余人亦常醉。然帝見天下危亂，意亦擾擾不自安，退朝則幅巾短衣，策杖步游，遍歷臺館，非夜不止，汲汲顧景，唯恐不足?！睋?jù)此可知，最高統(tǒng)治者在窮途末路之時，縱情聲色，推日下山，陳叔寶并不是特例，即使是隋煬帝這樣的梟雄也不能幸免。王灼《碧雞漫志》引《脞說》云:“《水調(diào)》《河傳》，煬帝將幸江都時所制，聲韻悲切，帝樂之?！憋@然此時的隋煬帝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也在踵武陳后主之塵，在悲切中快樂，在大笑中流淚。只是隋煬帝已經(jīng)失去了千女詠歌的條件，最終也沒有寫出陳叔寶那樣有名的哀怨宮體詩。

隋煬帝有沒有大量寫作艷情詩，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可以肯定的是，在即位之前他基本未寫艷情詩?！端鍟ち鴤鳌吩?“初，王屬文，為庾信體。”《隋書·文學(xué)傳序》亦云:“煬帝初習(xí)藝文，有非輕側(cè)之論?！薄端鍟ひ魳分鞠隆吩?“至仁壽元年，煬帝初為皇太子……乃上言曰:‘清廟歌辭，文多浮麗，不足以述宣功德，請更議定。’”《隋書·煬帝本紀》:“初，上自以籓王，次不當(dāng)立，每矯情飾行，以釣虛名，陰有奪宗之計。時高祖雅信文獻皇后，而性忌妾媵?；侍佑聝?nèi)多嬖幸，以此失愛。帝后庭有子，皆不育之，示無私寵，取媚于后。大臣用事者，傾心與交。中使至第，無貴賤，皆曲承顏色，申以厚禮。婢仆往來者，無不稱其仁孝。又常私入宮掖，密謀于獻后，楊素等因機構(gòu)扇，遂成廢立?！薄端鍟郾炯o》史臣曰:“煬帝爰在弱齡，早有令聞，南平吳會，北卻匈奴，昆弟之中，獨著聲績。于是矯情飾貌，肆厥奸回，故得獻后鐘心，文皇革慮，天方肇亂，遂登儲兩，踐峻極之崇基，承丕顯之休命。”庾信體是北朝當(dāng)年廣為盛行的文體，少年楊廣模仿庾信體，自在情理當(dāng)中。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學(xué)會了政治表演。他的“非輕側(cè)之論”就是一種表演。為了奪得太子之位，楊廣多年來矯情自飾，沽名釣譽，終于達到了目的。

楊廣即位之后，已經(jīng)無須再去自飾，他是否會暴露出本來面目去大制艷篇呢?在同一部史書中有相左的記載。一種說法是隋煬帝“意在驕淫，而詞無浮蕩”?！端鍟そ?jīng)籍志》:“煬帝初習(xí)藝文，有非輕側(cè)之論，暨乎即位，一變其風(fēng)。其《與越公書》《建東都詔》《冬至受朝詩》及《擬飲馬長城窟》，并存雅體，歸于典制。雖意在驕淫，而詞無浮蕩，故當(dāng)時綴文之士，遂得依而取正焉。所謂能言者未必能行，蓋亦君子不以人廢言也?！绷硪环N記載是隋煬帝“大制艷篇，辭極淫綺”?！端鍟ひ魳分尽份d:“煬帝不解音律，略不關(guān)懷。后大制艷篇，辭極淫綺。令樂正白明達造新聲，創(chuàng)《萬歲樂》《藏鉤樂》《七夕相逢樂》《投壺樂》《舞席同心髻》《玉女行觴》《神仙留客》《擲磚續(xù)命》《斗雞子》《斗百草》《泛龍舟》《還舊宮》《長樂花》及《十二時》等曲，掩抑摧藏，哀音斷絕?！标愳衩饕舱f:“覽《受朝詩》《飲馬長城窟行》，似鄰雅正。及觀江都宮掖諸作，便極妖淫。有其實者必形諸言，自不容掩。”①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第1149頁。《隋書·煬帝本紀》所載煬帝淫亂的后宮生活令人發(fā)指:“所至唯與后宮流連耽湎，惟日不足，招迎姥媼，朝夕共肆丑言;又引少年，令與宮人穢亂。不軌不遜，以為娛樂?！边@也許是事實，也許是誣陷，我們已經(jīng)很難加以按覆。同時我們也知道，在封建帝王中找不出幾個出淤泥而不染的皇帝。宮廷生活的淫亂與否與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之間其實并沒有對應(yīng)關(guān)系。

上文提到的《泛龍舟》全詩如下:“舳艫千里泛歸舟，言旋舊鎮(zhèn)下?lián)P州。借問揚州在何處，淮南江北海西頭。六轡聊停御百丈，暫罷開山歌棹謳。詎似江東掌間地，獨自稱言鑒里游?！逼渲胁]有所謂的“辭極淫綺”之狀。那么，今存楊廣其他詩中有沒有“辭極淫綺”之作呢?楊廣詩中描寫美女的詩歌有《嘲羅羅》:“個儂無賴是橫波，黛染隆顱簇小娥。幸好留儂伴成夢，不留儂住意如何?！睂懠讶嗣滥苛鬓D(zhuǎn)，裝扮新潮;《喜春游歌》二首:“禁苑百花新，佳期游上春。輕身趙皇后，歌曲李夫人。”“步緩知無力，臉曼動馀嬌。錦袖淮南舞，寶襪楚宮腰?！睂憣m女載歌載舞之狀;《江都夏》:“梅黃雨細麥秋橫，楓葉蕭蕭江水平。飛樓倚觀軒若驚，花簟羅幃當(dāng)夜清。菱潭落日雙鳧舫，綠水紅妝兩搖淥。還似扶桑碧海上，誰肯空歌采蓮唱。”寫貴族女子的雨季相思。上述詩歌當(dāng)屬于廣義艷情詩，沒有蕭綱那種“玉體橫陳”式的描摹。也可以說，在楊廣詩歌中色情的成分正在褪色、淡化。

更重要的是楊廣開始了對宮體詩的改造，即用艷曲舊題來寫自然風(fēng)光。最典型的是《春江花月夜》其一。詩云:“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薄洞航ㄔ乱埂繁緛硎顷愂鍖殑?chuàng)制的艷歌，《舊唐書·音樂志》:“后主常與宮中女學(xué)士及朝臣相和為詩，太常令何胥又善于文詠，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此曲。”朱乾說:“陳后主作不傳，隋煬自負才高，今觀此詞，未見其必為亡國。如‘暮江平不動’，即唐人能手，無以過之?！雹谥烨?《樂府正義》，乾隆五十四年線裝刻本。楊廣《春江花月夜》是張若虛同名詩歌的先導(dǎo)。楊廣《東宮春》:“洛陽城邊朝日暉，天淵池前春燕歸。含露桃花開未飛，臨風(fēng)楊柳自依依。小苑花紅洛水綠，清歌宛轉(zhuǎn)繁弦促。長袖逶迤動珠玉，千年萬歲陽春曲?！碑?dāng)年，沈約用此題寫舞女嬌艷之態(tài)，楊廣詩則用此題來描摹洛陽城邊的無限春光。

沈德潛說:“隋煬帝艷情篇什，同符后主。”深入去看，并不盡然。隋煬帝詩歌中并沒有陳后主那種哀怨宮體詩。明人許學(xué)夷云:“隋煬帝五言聲盡入律，語多綺靡，樂府七言有《泛龍舟》《江都夏》《東宮春》，調(diào)雖稍變梁陳，而體猶未純。”③許學(xué)夷:《詩源辨體》，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7年，第135頁。隋煬帝也寫作過一些宮體詩，這些詩雖有綺靡之語，實無淫褻之言。相比于蕭綱兄弟和陳后主，隋煬帝宮體詩的數(shù)量既少，艷情色彩又大為淡化。他的部分詩歌用艷情的舊瓶裝入了山水的新酒，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艷情詩的流向。

三

邊塞詩濫觴于先秦時代。漢魏之際，邊塞詩興盛。曹氏父子等多用樂府寫邊塞生活，詩風(fēng)慷慨激昂，洋溢著英雄主義情懷。晉宋時代，邊塞詩陷入低潮。太康詩人陸機喜歡模擬漢魏邊塞詩。元嘉詩人鮑照的從軍諸作，表現(xiàn)了寒素文人建功立業(yè)的愿望。齊梁之時，邊塞詩逐步受人關(guān)注。齊梁邊塞詩有三個特點:一是帝王帶頭寫作邊塞詩，齊高帝、梁武帝、梁簡文帝、梁元帝等人皆寫有邊塞之作;二是此時邊塞詩人多沒有從軍邊塞的經(jīng)歷，他們喜歡想象無論從時間上還是從空間上都已經(jīng)非常遙遠的秦漢邊塞;三是部分邊塞詩人特別是蕭綱兄弟熱衷于寫作帶有脂粉氣的邊塞詩。蕭綱《從軍行》其一云:“何時返舊里，遙見下機來。”其二云:“庭前桃花飛已合，必應(yīng)紅妝起見迎?！逼洹堆喔栊小?“燕趙佳人本自多，遼東少婦學(xué)春歌?！贝祟愒娫婏L(fēng)綺靡艷麗，與其說是邊塞詩，不如說是宮體詩的一個分支?？傮w上看蕭梁邊塞詩內(nèi)容重復(fù)，缺乏新意，喜歡堆砌辭藻、炫耀典故。

陳后主的邊塞詩計有《隴頭》《隴頭水二首》《關(guān)山月二首》《雨雪曲》《飲馬長城窟行》《昭君怨》《紫騮馬》二首等十首，在梁陳時代算是寫作邊塞詩較多的一位。他的邊塞詩和很多前代、同代的王公貴族一樣，也是屬于想象之作和娛情之作。后主的邊塞詩中寫到了邊地苦寒的環(huán)境和氣候，奇異的自然景色，征人思婦的相思，詩人對士卒的同情等內(nèi)容，這些描寫并沒有超出傳統(tǒng)邊塞詩的范圍?！峨]頭》:“隴頭征戍客，寒多不識春。驚風(fēng)起嘶馬，苦霧雜飛塵。”《隴頭水》:“高隴多悲風(fēng)，寒聲起夜叢?！睂戇叺乜嗪匀粔木硱毫??！峨]頭水》:“漠處揚沙暗，波中燥葉輕。地風(fēng)冰易厚，寒深溜轉(zhuǎn)清?！薄扒蒿w暗識路，鳥轉(zhuǎn)逐征蓬。落葉時驚沬，移沙屢擁空?！薄蛾P(guān)山月》:“秋月上中天，迥照關(guān)城前。暈缺隨灰減，光滿應(yīng)珠圓。帶樹還添桂，銜峰乍似弦?！薄队暄┣?“長城飛雪下，邊關(guān)地籟吟。蒙蒙九天暗，霏霏千里深?！薄讹嬹R長城窟行》:“征馬入他鄉(xiāng)，山花此夜光。離群嘶向影，因風(fēng)屢動香。月色含城暗，秋聲雜塞長?！睂懪c內(nèi)地不同的自然風(fēng)景。《隴頭水》:“登山一回顧，幽咽動邊情?！薄峨]頭》:“四面夕冰合，萬里望佳人?！薄蛾P(guān)山月二首》:“復(fù)教征戍客，長怨久連翩?！薄讹嬹R長城窟行》:“何以酬天子，馬革報疆場?！痹娭忻鑼懯厡⑹康膬?nèi)心世界，既有思鄉(xiāng)之情，也有報國情結(jié)。較之于蕭梁詩人，陳后主邊塞詩有明顯的改進。首先，與梁邊塞詩中具有濃郁的宮闈氣胭脂氣不同，陳后主詩中的宮闈氣胭脂氣明顯減少了。其次，陳后主邊塞詩比前人更為精致，他的風(fēng)景描寫雖然是出于想象，但極為生動細膩，給人一種親臨其境的錯覺。不過從整體上看，陳后主還在宮體邊塞詩的泥潭中掙扎，未能達到濯清漣而不妖的境界。他的詩中雖然也寫到了征人，但詩中的人物形象是較為蒼白的，缺乏血肉和生命。

隨著隋帝國的統(tǒng)一，國力大增，士人的自信心也空前高漲。身為皇帝的楊廣更是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端鍟郾炯o》:“以天下承平日久，士馬全盛，慨然慕秦皇漢武之事?！薄顿Y治通鑒》卷一百八十二《隋紀六》:“帝自負才學(xué)，每驕天下之士，嘗謂侍臣曰:‘天下皆謂朕承藉緒余而有四海，設(shè)令朕與士大夫高選，亦當(dāng)為天子矣。’”王夫之說:“逆廣非胡亥匹也，少長兵間，小有才而戰(zhàn)屢克，使與群雄角逐于中原，未必其劣于群雄也。”①王夫之:《讀通鑒論》，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60頁。楊廣的雄心與其詩才結(jié)合，形成了具有特色的邊塞詩。其邊塞詩中最受后人推崇的是《擬飲馬長城窟》和《白馬篇》。王士禎說:“隋混一南北，煬帝之才，實高群下，《長城》《白馬》二篇，殊不類陳隋間人?！雹谕跏康?《帶經(jīng)堂詩話》上，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3年，第93頁。

楊廣《擬飲馬長城窟行》云:“肅肅秋風(fēng)起，悠悠行萬里。萬里何所行，橫漠筑長城。豈臺小子智，先圣之所營。樹茲萬世策，安此億兆生。詎敢憚焦思，高枕于上京。北河秉武節(jié)，千里卷戎旌。山川互出沒，原野窮超忽。金止行陣，鳴鼓興士卒。千乘萬騎勁，飲馬長城窟。秋昏塞外云，霧暗關(guān)山月。緣巖驛馬上，乘空烽火發(fā)。借問長城候，單于入朝謁。濁氣靜天山，晨光照高闕。釋兵仍振旅，要荒事方舉。飲至告言旋，功歸清廟前?！睂W(xué)界或以為本詩作于大業(yè)初北巡時，或以為作于大業(yè)七年秋征高麗時。張玉谷曰:“通首氣體闊大，頗有魏武之風(fēng)?！雹蹚堄窆?《古詩賞析》卷二十二，見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上海圖書館藏清乾隆姑蘇思義堂刻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592冊第122頁。全詩以“肅肅秋風(fēng)”開篇，以“功歸清廟”結(jié)尾，采用了萬里、萬世、億兆、千乘、萬騎等大數(shù)字，寫到了長城、上京、塞外、關(guān)山、天山等地名，場面闊大，氣勢雄壯。全詩的背后矗立著一個人，這個人可以調(diào)度千乘萬騎，可以平靜天山濁氣，可以建立蓋世奇功。其《白馬篇》云:“白馬金貝裝，橫行遼水傍。問是誰家子，宿衛(wèi)羽林郎。文犀六屬鎧，寶劍七星光。山虛空響徹，地迥角聲長。宛河推勇氣，隴蜀擅威強。輪臺受降虜，高闕翦名王。射熊入飛觀，校獵下長楊。英名欺霍衛(wèi)，智策蔑平良。島夷時失禮，卉服犯邊疆。征兵集冀北，輕騎出漁陽。進軍隨日暈，挑戰(zhàn)逐星芒。陣移龍勢動，營開虎翼張。沖冠入死地，攘臂越金湯。塵飛戰(zhàn)鼓急，風(fēng)交征旆揚。轉(zhuǎn)斗平華地，追奔掃鬼方。本持身許國，況復(fù)武功彰。會令千載后，流名滿旗常?！贝嗽娔７虏苤病栋遵R篇》，但又多有創(chuàng)新。正如曹植以“幽并游俠兒”自喻一樣，楊廣化身為“宿衛(wèi)羽林郎”。此羽林郎智勇雙全，志在天下。相對于曹詩，楊詩更有皇家氣象。遼水、宛河、隴蜀、輪臺、冀北、漁陽等地名表明羽林郎有過南征北戰(zhàn)的經(jīng)歷?！皪u夷時失禮”是現(xiàn)實的寫真，楊廣曾經(jīng)揮戈天下，三征高麗。“會令千載后，流名滿旗?！钡染淇梢钥闯鰲顝V的遠大追求。

楊廣《紀遼東二首》云:“遼東海北翦長鯨，風(fēng)云萬里清。方當(dāng)銷鋒散馬牛，旋師宴鎬京。前歌后舞振軍威，飲至解戎衣。判不徒行萬里去，空道五原歸?！薄氨阜?jié)定遼東，俘馘變夷風(fēng)。清歌凱捷九都水，歸宴洛陽宮。策功行賞不淹留，全軍藉智謀。詎似南宮復(fù)道上，先封雍齒侯?！睋?jù)《隋書·煬帝本紀》:“(大業(yè))八年春正月辛巳，大軍集于涿郡?！?三月)癸巳，上御師。甲午，臨戎于遼水橋。戊戌，大軍為賊所拒，不果濟。右屯衛(wèi)大將軍、左光祿大夫麥鐵杖，武賁郎將錢士雄、孟金叉等，皆死之。甲午，車駕渡遼。大戰(zhàn)于東岸，擊賊破之，進圍遼東?！贝嗽姰?dāng)作于三月渡遼水時。此時詩人尚在征戰(zhàn)的路上，詩中卻主要在想象得勝后班師回朝的情景，表現(xiàn)出作者勝券在握的信心，突出了天子之師無敵于天下的威力，全詩大氣包舉，語氣豪邁。其《云中受突厥主朝宴席賦》:“氈帷望風(fēng)舉，穹廬向日開。呼韓頓顙至，屠耆接踵來。索辮擎膻肉，韋獻酒杯。如何漢天子，空上單于臺?！睂憻鄞髽I(yè)三年北巡時會見突厥主的情形，有一種君臨天下的霸氣流貫其內(nèi)。其《望?！?“遠水翻如岸，遙山倒似云。斷濤還共合，連浪或時分?！逼洹都厩镉^海》:“浮天迥無岸，含靈固非一。委輸百谷歸，朝宗萬川溢。”與曹操的《觀滄?！芬粯?，這兩首詩也是描寫大海的佳作。只有具有大海一般寬廣心胸的詩人，才能表現(xiàn)出大海的闊大氣象。

沈德潛《古詩源》(卷十四)云:“煬帝詩，能作雅正語，比陳后主勝之。”①沈德潛:《古詩源》卷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354頁。只就邊塞詩而言，此言不虛。與包括陳后主詩在內(nèi)的梁陳邊塞詩相比，隋煬帝邊塞詩有兩點新變:第一，梁陳邊塞詩多是對邊塞的想象，隋煬帝邊塞詩是其現(xiàn)實經(jīng)歷的記錄與寫照，寫作的地點也從梁陳詩人的廟堂宮殿之內(nèi)轉(zhuǎn)換為塞上大漠之中。第二，梁陳邊塞詩缺失了“人”，確切地說是缺失了大寫的人，隋煬帝邊塞詩中挺立起了一個“人”，這個人具有高邁的胸懷和闊大的人生格局。這個人以不同的化身出現(xiàn)在隋煬帝邊塞詩的其他篇章中。隋煬帝直接繼承了曹操等建安詩人的寫實傳統(tǒng)，超越了梁陳宮體詩人的想象之作，其詩風(fēng)骨與文采并存。在充分肯定隋煬帝邊塞詩的同時，我們也應(yīng)警惕過度夸大其價值的現(xiàn)象。沈德潛說:“(隋煬帝)邊塞諸作，鏗然獨異，剝極將復(fù)之候也?！标憰r雍曰:“陳人意氣懨懨，將歸于盡。隋煬起敝，風(fēng)骨凝然?！娭陵愑?，非華之盛，乃實之衰耳?！鍩瑥娜A得素，譬諸紅艷叢中，清標自出。雖卸華謝彩，而絢質(zhì)猶存?！庇衷?“讀隋煬帝詩，見其風(fēng)格初成，精華未備?！雹陉憰r雍:《詩鏡總論》，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03頁，第105頁。陸氏之言，既指出了隋煬帝詩對陳代詩歌的超越和矯正，也指出了此時尚處于“風(fēng)格初成”的階段，與沈德潛的“剝極將復(fù)之候”同旨。與盛唐邊塞詩相比，隋煬帝邊塞詩只是孤鳴先發(fā)。畢竟，風(fēng)氣所在，積重難返，很難達到盛唐邊塞詩的高度。

詩歌發(fā)展到唐代，人們逐漸意識到只有南北文化融合、氣質(zhì)與清綺合一才能寫出無愧于新時代的詩章。魏徵《隋書·文學(xué)傳序》有鑒于“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zhì)”的現(xiàn)象，提出“各去其短，合其所長”最終達到“文質(zhì)彬彬，盡善盡美”境界的詩學(xué)主張。這樣的詩學(xué)理想的來源之一就是對前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總結(jié)。而這樣的總結(jié)和嘗試也體現(xiàn)在隋煬帝身上?！端鍟ね蹼袀鳌份d隋煬帝語:“氣高致遠，歸之于胄;詞清體潤，其在世基;意密理新，推庾自直。過此者未可以言詩也?！睔飧咧逻h、詞清體潤、意密理新是隋煬帝追求的詩歌標準，它超越了六朝隋唐時代的南北地域之爭。相比之下，竊以為隋煬帝的美學(xué)意識更加超前。

陳隋之時，詩壇主要流行兩種詩體:一是艷情詩，一是邊塞詩。陳叔寶和楊廣，作為陳朝和隋朝的最高統(tǒng)治者，又是當(dāng)時才華橫溢的詩人，他們的愛好和追求，自然會引領(lǐng)時代風(fēng)尚。聚集在他們周圍的文人學(xué)士，無不以馬首是瞻。艷情詩雖然在蕭梁時代最為興盛，但到了陳代已成為明日黃花，盛極將衰。陳后主的艷情詩在艷情的背后蘊含著巨大的悲哀，可以稱為哀怨宮體詩，它是梁陳艷情詩的絕唱。隋與初唐，江左艷情詩余風(fēng)猶存，日益走向衰微。隋煬帝艷情詩是江左艷情詩的余響，他用艷情舊題描摹山水自然，改變了江左艷情詩的流向。初唐時代，一代雄主唐太宗李世民，一方面依然眷戀齊梁艷情詩，一方面又擔(dān)心艷情詩影響到當(dāng)代詩風(fēng)。邊塞詩源遠流長，陳后主邊塞詩是蕭梁宮廷邊塞詩的回光返照，其中的宮幃氣大幅減少，比前人更顯精致。隋煬帝邊塞詩剝極將復(fù)，上承建安風(fēng)骨，洗凈六朝粉黛，具有豪俠氣概和帝王威勢。到了唐代，伴隨著大唐國力的強盛，經(jīng)過了陳子昂、張九齡等人的努力，以高適、岑參為代表的盛唐邊塞詩派崛起，為大唐盛世奏響了時代的最強音。盛唐諸公的邊塞詩不僅超越了六朝的想象之作，也超越了楊廣的“風(fēng)格初成”之作?；厥淄?，陳叔寶與楊廣在中國詩史的這一歷史的轉(zhuǎn)捩期各自承擔(dān)過不同的角色，發(fā)揮過不可替代的詩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