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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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形象的現(xiàn)代轉折
——章太炎的孔子觀
陳壁生
在傳統(tǒng)學術向現(xiàn)代學術轉化的過程中,章太炎是最重要的轉折點。章太炎將經(jīng)學視為史學,因此,孔子刪定六經(jīng)的貢獻,不再是為后世立法,而是書寫歷史、傳播歷史的工作。章太炎對經(jīng)、儒、素王等概念的重新認識也改造了這些傳統(tǒng)關鍵概念,使得孔子不再是傳統(tǒng)所理解的素王、圣人,而是一個中國古代歷史人物,這改變了傳統(tǒng)的孔子形象。在章太炎之后,現(xiàn)代學科興起,孔子在現(xiàn)代學術中被視為哲學家、思想家、教育家,從而剝落了孔子身上的一切神圣光環(huán)。
章太炎;孔子;形象
在20世紀初的中國現(xiàn)代學術轉型中,經(jīng)學瓦解,現(xiàn)代學科建立,其中最典型的表征莫過于對孔子的評價。在傳統(tǒng)學術中,孔子不僅僅是一個歷史人物,而且是中華文明的代表,對孔子的不同評價,直接決定了對經(jīng)學、儒學的不同看法。大體而言,兩漢今文經(jīng)學認為孔子作六經(jīng),立一王大法,所以孔子是立法的“素王”;漢唐之間古文經(jīng)學抬高周公的地位,認為孔子“述而不作”、“從周”,是圣王時代文獻的整理者,是“圣人”;宋明理學則認為孔子是“道統(tǒng)”中的承前啟后者,傳六經(jīng)以教人,因此,孔子是最后的“圣人”和“先師”。而在現(xiàn)代學術轉型中,對孔子的評價關鍵在于將孔子與六經(jīng)分離,夷經(jīng)為史,夷孔子于諸子,孔子成為“思想家”、“教育家”,成為諸子中儒家的代表。于是,孔子走下“圣壇”,成為《論語》中那個有教無類的老師。而在這一過程中,轉折點是章太炎。[1]章太炎將六經(jīng)視為古史,將孔子視為史家,開啟了對古代學術的新理解,影響了五四運動之后的“新學”。
章太炎對孔子的評價,既有基于現(xiàn)實而發(fā)、前后有所變化的議論,也有根于自身立場而作、一直未變的看法。從表面上看,章氏早年所作《諸子學略說》①此文首次發(fā)表于《國粹學報》第二年丙午第八、第九號,即1906年9月8日、10月7日兩期,又發(fā)表于同年的《國學講習會略說》,更名為《論諸子學》。,對孔子大加詆毀,中歲之《檢論·訂孔》②《檢論·訂孔》出版于1914年,是根據(jù)1904年出版的《訄書》重訂本中的《訂孔》修訂。,視孔子為“良史”而有所肯定,其后對孔子的評價越來越高,尤其是晚年講學,更是多次肯定孔子。
章太炎一生對孔子的評價多隨機而發(fā),尤其是辛亥革命前的政論文字。章太炎在1922年致柳詒征的信中說:
鄙人少年本治樸學,亦唯專信古文經(jīng)典,與長素輩為道背馳。其后甚惡長素孔教之說,遂至激而詆孔。中年以后,古文經(jīng)典篤信如故,至詆孔則絕口不談。[2](P741)
章太炎在此非常明確地承認,早年的“詆孔”是為了對抗康有為提倡的孔教。事實上,辛亥革命之前,章太炎論孔子之言,多有互為齟齬,自相矛盾,都是出于政治的需要,而非學術之使然。如1897年9月7日在《實學報》上發(fā)表《后圣》,稱孔子為“水精”、有“制作”,是為了表彰荀子為繼孔子之“后圣”[3](P37)。1899年5月20日發(fā)表的《客帝論》,稱“《春秋》以元統(tǒng)天,而以春王為文王。文王孰謂?則王愆期以為仲尼是已”[4](P85),是以《公羊》傳《春秋》,孔子為素王,而其目的則在于論證當時可以孔子后代為帝。但同年12月25日,章氏在《亞東時報》上發(fā)表更有學術性的《今古文辨義》,馬上又變換立場,言“孔子賢于堯舜,自在性分,非專在制作也”[5](P109),則是為了通過駁廖平之尊孔而反康有為之學說。
但是,透過章太炎政論的言辭迷霧,章氏對孔子有一個穩(wěn)定的基本看法,這個看法不是隨一時議政所變化,而是由章氏一生的立場所決定,這個立場就是章氏自述的“唯專信古文經(jīng)典”。在今文經(jīng)學中,孔子作《春秋》,立一王大法,《春秋》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而最重要的是其“義”,是孔子之義,即《公羊傳》所發(fā)明的微言大義。而古文經(jīng)學則強調(diào)孔子“述而不作”,即便其“作《春秋》”,也只不過是據(jù)魯史而筆削,《春秋》之正傳是《左氏傳》中的歷史事跡。章氏一生談及孔子者不計其數(shù),而最基本的觀點,是其1902年重訂《訄書》、新增《訂孔》一文中對孔子的明確定位:
孔氏,古良史也。輔以丘明而次《春秋》,料比百家,若旋機玉斗矣。談、遷嗣之,后有《七略》??鬃铀?,名實足以伉者,漢之劉歆。[6](P51)
以孔子為“古良史也”,實在是石破天驚、前所未有之論。而將孔子拉到下接左丘明、司馬談與司馬遷父子、劉歆的脈絡中,同樣是發(fā)前人所未曾發(fā)。在歷史上,對孔子的認識確有不同的側重,如今文家視孔子為有德無位的“素王”,古文家視孔子為述而不作的圣人,理學家視孔子為至圣先師。而章太炎直接將孔子視為“良史”,其實是為了與今文家的“素王”之說相對抗。章太炎以六經(jīng)皆史官之遺,即史書,而孔子以私人的身份而非史官的身份刪削六經(jīng),那么孔子便是史家。
章太炎的古文經(jīng)學研究最有力之處便是他正確地看到,要談孔子,最重要的是作為經(jīng)學整理者的孔子,而不是作為諸子之一的儒家的孔子,而且要談作為經(jīng)學整理者的孔子,最重要的是通過《春秋》來看孔子。章氏早年最重要的著作是《春秋左傳讀》(成書于1896年,先于《訄書》初刻本三年,時年章氏29歲)、《春秋左傳讀敘錄》,而其晚年最重要的著作則是《春秋左氏疑義答問》(作于1929年)。*章太炎1932年給吳承仕的信中說,此書“為三十年精力所聚之書,向之煩言碎辭,一切芟薙,獨存此四萬言而已”。參見馬勇編:《章太炎書信集》,360頁,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可以說,《春秋》學是章氏經(jīng)學觀的基本底色?!洞呵铩返慕窆盼闹?,《公羊傳》為今文,《左氏傳》為古文。而《左氏傳》的注解中,漢代賈逵、服虔多引用《公羊》、《穀梁》二傳,而晉初的杜預才真正做到排斥二傳,把《春秋左氏傳》之學變成徹底的史學。章太炎對《左氏傳》的看法,早年從賈逵、服虔,晚歲從杜預。其《漢學論》云:
余少時治《左氏春秋》,頗主劉、賈、許、穎以排杜氏,卒之婁施攻伐,杜之守猶完,而為劉、賈、許、穎者自敗。晚歲為《春秋疑義答問》,頗右杜氏,于經(jīng)義始條達矣。[7](P23)
而發(fā)生這一轉變,實際上是因為章太炎發(fā)現(xiàn):“劉、賈諸公,欲通其道,猶多附會《公羊》。”[8](P361)由于東漢時立博士的是《公羊傳》,所以《左氏》學者在解釋不通之處多引《公羊》為證。而杜預則完全依傳斷經(jīng),故《左氏春秋》杜預學才是真正徹底的史學。章太炎自早年之學至晚歲之論,都是在尋求一條將經(jīng)學徹底史學化的道路,并且,他既將六經(jīng)視為史籍,那么刪削六經(jīng)的孔子,最重要的身份只有一個,那就是史家。
孔子既然是“古之良史”,章太炎對孔子最大的肯定,一是“作歷史”,二是“布歷史”。
就“作歷史”而言,章太炎以為六經(jīng)都是史?!秶收摵狻っ鹘夤省吩疲?/p>
《六經(jīng)》皆史之方,沿之則明其行事,識其時制,通其故言,是以貴古文。[9](P356)
1910年《教育今語雜志》所載章太炎的白話文演講《經(jīng)的大意》,說得更加清楚:“《尚書》、《春秋》固然是史,《詩經(jīng)》也記王朝列國的政治,《禮》、《樂》都是周朝的法制,這不是史,又是什么東西?惟有《易經(jīng)》似乎與史不大相關,殊不知道,《周禮》有個太卜的官,是掌《周易》的,《易經(jīng)》原是卜筮的書。古來太史和卜筮測天的官,都算一類,所以《易經(jīng)》也是史。古人的史,范圍甚大,和近來的史部有點不同,并不能把現(xiàn)在的史部,硬去分派古人。這樣看來,六經(jīng)都是古史。所以漢朝劉歆作《七略》,一切記事的史,都歸入《春秋》家??梢娊?jīng)外并沒有史,經(jīng)就是古人的史,史就是后世的經(jīng)?!盵10](P71)也就是說,章太炎的經(jīng)學觀是“夷六藝于古史”,那么其孔子觀必然是夷孔子于“良史”?!吨T子學略說》云:“孔子刪定六經(jīng),與太史公、班孟堅輩,初無高下,其書即為記事之書,其學惟為客觀之學?!盵11](P286)如果說《諸子學略說》以后經(jīng)過了章氏的自我否定,不足為據(jù),那么《國故論衡·原經(jīng)》之說則愈明。章氏云:
令仲尼不次《春秋》,今雖欲觀定哀之世,求五伯之跡,尚荒忽如草昧。夫發(fā)金匱之藏,被之萌庶,令人不忘前王,自仲尼、左丘明始。且倉頡徒造字耳,百官以治,萬民以察,后世猶蒙其澤。況于年歷晻昧,行事不彰,獨有一人,抽而示之,以詒后嗣,令遷、固得續(xù)其跡,訖于今茲。則耳孫小子,耿耿不能忘先代,然后民無攜志,國有與立,實仲尼、左丘明之賜。[12](P302-303)
章氏經(jīng)學之根柢在《春秋》,《春秋》主《左氏》,對他而言,談《春秋》必接《左氏》,而后是《史》、《漢》,因此,章氏言孔子,亦多與左丘明并言,而后接司馬遷、班固。他甚至認為,孔子之所以成為“圣人”,司馬遷、班固不能稱為圣人,只因為孔子是史法的開創(chuàng)者,司馬遷、班固是傳承者。其言曰:“仆以素王修史,實與遷、固不殊,惟體例為善耳。百工制器,因者易而創(chuàng)者難,世無孔公,史法不著……宣尼一出,而百國寶書,和會于左氏。邦國殊政,世系異宗,民于何居?工自誰作?復著之《國語》、《世本》。紛者就理,暗者得昭。遷、固雖材,舍是則無所法,此作者所以稱圣也?!盵13](P154)這種對孔子的看法是建立在將經(jīng)視為史的基礎上的,如此,孔子的刪削六經(jīng)的行為便成為整理歷史的行為,甚至孔子之所以成為圣人,也只是因為他開創(chuàng)了歷史的寫作方法。而在現(xiàn)代學術中,這完全是一個“史”的系統(tǒng),而不是“經(jīng)”的系統(tǒng)。
就“布歷史”而言,章太炎強調(diào)孔子傳播六經(jīng)是傳播歷史。在由《訄書》修改而成的《檢論·訂孔》(1914年發(fā)表)中,章太炎一改《訄書》之非孔,而是加上了一些“理解之同情”的文字:
繼志述事,纘老之績,而布彰六籍,令人人知前世廢興,中夏所以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者,孔氏也……自老聃寫書征臧,以詒孔氏,然后竹帛下庶人。六籍既定,諸書復稍出金匱石室間。民以昭蘇,不為徒役;九流自此作,世卿自此墮。朝命不擅威于肉食,國史不聚殲于故府。[14](P423-424)
此處之“老”即老子,為周代史官。而孔子的貢獻在于將老子所送的秘府典籍布于民間。章氏既認為六經(jīng)之要義在于“令人人知前世廢興,中夏所以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那么孔子之偉大就在于將秘府中的史籍整理以教弟子,使此后諸子皆得以窺見這些古史。這樣,孔子便是一個史學教師。
章太炎對孔子的評價,更集中的是在與康有為論戰(zhàn)的文章《駁建立孔教議》中。此文暢論章氏心目中孔子的貢獻:
蓋孔子所以為中國斗杓者,在制歷史、布文籍、振學術、平階級而已……孔子于中國,為保民開化之宗,不為教主。世無孔子,憲章不傳,學術不振,則國淪戎狄而不復,民居卑賤而不升,欲以名號加于宇內(nèi)通達之國,難矣。今之不壞,系先圣是賴!是乃其所以高于堯、舜、文、武而無算者也
“制歷史”的是作《春秋》的孔子。章太炎認為,在孔子之前,史書之記錄少。“自孔子作《春秋》,然后紀年有次,事盡首尾,丘明衍傳,遷、固承流,史書始燦然大備,榘則相承,仍世似續(xù),令晚世得以識古,后人因以知前。故雖戎羯薦臻,國步傾覆,其人民知懷舊常,得以幡然反正。此其有造于華夏者,功為第一?!盵17](P196)作《春秋》的孔子,在章氏看來,最重要的貢獻是開創(chuàng)了編年體的寫作,使真正的史學得以確立。這與《國故論衡·原經(jīng)》的說法是完全一致的。在這里,孔子最重要的身份是史家。
“布文籍”的是刪定六經(jīng)的孔子。章太炎認為,從《周禮》中看出周代的政典教育完全掌握在官府,雖有史書,但齊民不識,而孔子改變了這一狀況?!白钥鬃佑^書柱下,述而不作,刪定六書,布之民間,然后人知典常,家識圖史。其功二也?!盵18](P197)孔子刪定古王官六經(jīng),以教弟子,使教育從官府轉至平民。在這里,孔子是教育家。
抽屜原理是將需要討論的元素按一定特質(zhì)分類,當取出足夠多的元素時,再運用抽屜原理將范圍縮小,從而推導出屬于同一類的某幾種元素,它們均同時具備某種特質(zhì),由此推導出題目的結論。運用抽屜原理時通常會出現(xiàn)以下幾個特點:第一、題目中所討論的元素具備任意性;第二、題目的結論至少要有一類是具備某種特質(zhì)的,是一個存在性命題;第三、結論不需要確定,但需存在。
“振學術”的是作為子家的孔子。諸子皆出王官,但典籍不足,學無大成,自孔子發(fā)明思想,開啟了諸子爭鳴的局面,故章氏說:“自孔子布文籍,又自贊《周易》,吐《論語》以寄深湛之思,于是大師接踵,宏儒郁興。雖所見殊涂,而提振之功在一,其功三也?!盵19](P197)孔子的個人思想激發(fā)了后來的儒家,并對諸子百家產(chǎn)生影響。在這里,孔子成為思想家。
“平階級”者是孔子的教育結果。章氏言春秋時代,官多世卿,父子相繼,但是,“自孔子布文籍,又養(yǎng)徒三千,與之馳騁七十二國,辨其人民,知其土訓,識其政宜,門人余裔,起而干摩,與執(zhí)政爭明。哲人既萎,曾未百年,六國興而世卿廢,民茍懷術,皆有卿相之資,由是階級蕩平,寒素上遂,至于今不廢。其功四也。”[20](P197)這里強調(diào)的是孔子的教育活動在春秋戰(zhàn)國的政治、思想變局中的影響。
章氏的《駁建立孔教議》作于辛亥革命之后,當時他的思想已經(jīng)與辛亥革命前之詆孔不同。而這里所總結的四項,既包括了章氏早年所承認的孔子功績,同時又包含其晚年尊孔崇經(jīng)之后的議論,可以說是章氏對孔子的集中評價。即便如此,在章氏心目中,孔子也不是一個超越古今(時間)的圣人,而是落實在具體的春秋時期,對中國歷史文化做出巨大貢獻的“史家”。可以說,章氏以史觀孔,而導出的是以孔為史。
章太炎以孔子為古代“良史”,說到底,就是要否定孔子刪定六經(jīng),尤其是作《春秋》有“立法”的意義,褫奪孔子的“立法權”??鬃幼鳌洞呵铩?,制素王之法,這是兩漢、晚清今文家最普遍的共識,漢末古文大師如賈逵、鄭玄也認同之。章太炎既以六經(jīng)為歷史,那么作為歷史的《春秋》經(jīng)、《左氏》傳,便成為章太炎探究的一個重要問題。章太炎晚年作《春秋左氏疑義答問》,在杜預的基礎上提出了一個更為大膽的推論:
孔子觀周,本以事實輔翼魯史,而非以剟定魯史之書。又知《左氏春秋》,本即孔子史記,雖謂經(jīng)出魯史,傳出孔子,可也。[21](P361)
也就是說,孔子已經(jīng)看到魯國國史,但仍和左丘明到周王室去觀諸侯國史,就是要通過多國國史共同考定魯史的事實,使《春秋》更加精詳。諸侯國史集合而成的《左氏春秋》,簡直可以視為孔子編《春秋》的傳記。章門弟子黃侃在為《春秋左氏疑義答問》所作的序言中說得更加明白:“孔子作《春秋》,因魯史舊文而有所治定;其治定未盡者,專付丘明,使為之《傳》,《傳》雖撰自丘明,而作《傳》之旨悉本孔子?!盵22](P431)如此,《春秋》沒有所謂的微言大義、一字褒貶,《公羊》、《穀梁》二傳不過后師末學,而正傳唯在《左氏》?!洞呵铩方?jīng)文與《左氏》傳文都可以視為孔子所作。通過《春秋左傳疑義答問》的改造,《春秋》經(jīng)與《左氏》傳合二而一,孔子與丘明不可分割。章太炎的《春秋》學是比杜預更加徹底的史學。通過章氏的改造,《春秋》不但不是孔子的素王大法,而且也不是周公的史法舊章,而是記述春秋時期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史實的作品。杜預將《春秋》由孔子法變成周公法,而章太炎則更進一步將孔子法轉變成春秋時期的歷史記載。在這個意義上,孔子成為真正的“良史”。也就是說,當孔子成為史家、教育家、思想家,便早已不是傳統(tǒng)理解中的“為萬世立法”的“圣人”形象,而是在歷史基礎之上的一個歷史人物形象。
當孔子成為“古之良史”,孔子整理的六經(jīng)便成為歷史的記載,經(jīng)學轉化成史學。章太炎以歷史的眼光探求經(jīng)學中幾個重要概念的“本原”,并且在這種“本原”化的歷史追溯中瓦解了這些概念的價值。茲以經(jīng)、儒、素王三個概念為例,看經(jīng)學概念在“歷史化”之后的變異。
(一)原“經(jīng)”:經(jīng)學的史料化與孔子成為“先師”
甚么叫做經(jīng)?本來只是寫書的名目,后來孔子作《孝經(jīng)》,墨子有《經(jīng)上》、《經(jīng)下》兩篇,韓非子的書中間也有經(jīng),就不一定是官書了。但墨子、韓子的書,向來稱為諸子??鬃拥摹缎⒔?jīng)》,也不過是傳記。真實可以稱經(jīng)的,原只是古人的官書?!肚f子·天下篇》說六經(jīng)的名號,是《易》、《詩》、《書》、《禮》、《樂》、《春秋》。《禮記·經(jīng)解篇》也同。難道古人只有六經(jīng)么?并不然?,F(xiàn)在存的,還有《周髀算經(jīng)》,是周公和商高所說。更有《逸周書》,也是周朝的史官所記錄?!兑捉?jīng)》的同類,還有《連山》、《歸藏》?!抖Y經(jīng)》的同類,還有《司馬法》。漢朝都還完全。這些都是官書,都可以喚作經(jīng)。不過孔子所刪定的,只有六經(jīng)。也不是說刪定以后,其余的書一概作廢,不過這六件是通常講誦的,其余當作參考書罷了。[24](P70)
在《國故論衡·原經(jīng)》中,章太炎追溯先秦之稱“經(jīng)”數(shù)義:“《吳語》稱‘挾經(jīng)秉枹’,兵書為經(jīng);《論衡·謝短》曰‘《五經(jīng)》題篇,皆以事義別之,至禮與律獨經(jīng)也’,法律為經(jīng)?!豆茏印窌小?jīng)言’、‘區(qū)言’,教令為經(jīng)?!盵25](P276)下又列“世經(jīng)”、“圖經(jīng)”、“畿服經(jīng)”等等之稱“經(jīng)”,證“經(jīng)”之名非官書。從本義講,經(jīng)不但非官書,也非儒書,古代之書皆可稱“經(jīng)”。至1935年,章太炎在蘇州章氏國學講習會講《經(jīng)學略說》,其時章氏已知辛亥鼎革,道德淪喪,古文經(jīng)說因史而亡,然講經(jīng)學猶云:“經(jīng)之訓常,乃后起之義。《韓非·內(nèi)外儲》首冠經(jīng)名,其意殆如后之目錄,并無常義。今人書冊用紙,貫之以線。古代無紙,以青絲繩貫竹簡為之。用繩貫穿,故謂之‘經(jīng)’。經(jīng)者,今所謂線裝書矣?!盵26](P485)
此處臚列三說貫串章氏一生,而皆以歷史眼光“原經(jīng)”,而“原”至于最古時代,“經(jīng)”只是古書之統(tǒng)稱。究章氏之原意,是為了反對明確的以六經(jīng)為常道的今文經(jīng)學,所以,超過漢代今文家說,而至于孔子以前的王官六經(jīng),而且將孔子之前的六經(jīng)視為歷史的記載,這樣一來,便自然而然地瓦解了“經(jīng)”的神圣性。可以說,章太炎為了瓦解今文經(jīng)學,而將經(jīng)學視為史籍,經(jīng)學一旦成為史籍,無形中連古文經(jīng)學視經(jīng)為“法”的意義也被完全瓦解。
章太炎的這一做法直接導致了經(jīng)學的潰亡,連經(jīng)學研究一并崩潰的還有“新學”。章門弟子朱希祖據(jù)章氏之“經(jīng)”字定義,于1919年直接提出:“經(jīng)學之名,亦須捐除。”其說云:“經(jīng)學之名,何以必須捐除呢?因為經(jīng)之本義,是為絲編,本無出奇的意義。但后人稱經(jīng),是有天經(jīng)地義,不可移易的意義,是不許人違背的一種名詞……我們治古書,卻不當作教主的經(jīng)典看待。況且《易》、《詩》、《書》、《禮》,本非孔子一家之物,《春秋》以前的書,本非孔子一人所可以壟斷的?!盵27](P95)章氏另一弟子曹聚仁在《從疑古到信古》中也列舉了章氏《國故論衡·原經(jīng)》言古代兵書、法律、教令、歷史、地制、諸子皆可以稱“經(jīng)”,而云:“總之依章師的主張,一切書籍都是經(jīng),這對于提倡讀經(jīng)尊孔的腐儒們,是最有力的諷刺。”[28](P40)最后,曹氏的結論是奉勸青年們:“愛惜精神,莫讀古書!”[29](P40)其中,朱希祖純?yōu)槭穼W研究者,且主政北大歷史系,辛亥革命之后,經(jīng)學科廢,舉世趨新,本待有識之士重振絕學。而章太炎對經(jīng)學的瓦解,使其弟子一輩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西來現(xiàn)代學術的思路。
同時,章太炎對“經(jīng)”的定義也直接接上了新派學者的思路。顧頡剛直到1962年作《中國史料的范圍和已有的整理成績》時還在說:“近人章炳麟早就解釋過,‘經(jīng)’乃是絲線的意思,竹木簡必須用了絲線編起來捆起,才可以使它不散亂??梢娺@原是一種平常的工具,沒有什么崇高的意義可言。”[30](P454)
必須特別注意的是,章太炎釋“經(jīng)”字本義,已非“經(jīng)學”之經(jīng)。當時學出廖平又曾私淑章氏的李源澄,在這一問題上洞若觀火,李源澄《經(jīng)學通論》有云:“經(jīng)學之經(jīng),以常法為正解,不必求經(jīng)字之本義。然經(jīng)學雖漢人始有之,而經(jīng)之得名,則在于戰(zhàn)國之世。故常法為經(jīng)學之本義,而非經(jīng)之達詁。近世釋經(jīng)義者,皆釋經(jīng)字之義,而非經(jīng)學之經(jīng)之義也?!盵31](P4)“經(jīng)”字本義與“經(jīng)學”之“經(jīng)”是兩回事,要解釋“經(jīng)學”之經(jīng),不必求諸“經(jīng)”字之本義,就像要解釋“人性”,不必追溯到猿性,更不必追原到單細胞原始生物之性一樣。以章氏之博學深思,諒不至于不知此,惟其好古過甚,厭漢儒過深,又縱橫其博聞多知,故夷經(jīng)為史,無所不用其極。經(jīng)只是史,孔子自然也就成了一個歷史文獻的整理者。
(二)原“素王”:孔子的歷史化
章氏之二“原”為原素王。素王之說為今文經(jīng)學立學之根基,而漢世古文家也多接受之。蓋承認孔子有立法,則孔子為素王也??鬃又⒎ㄔ凇洞呵铩?。主《公羊傳》者董仲舒對漢武帝云:“孔子作《春秋》,正先王而系萬事,見素王之文焉?!盵32](P2509)盧欽《公羊序》曰:“孔子自因魯史記而修《春秋》,制素王之道?!盵33](P16)主古文、《左傳》者賈逵《春秋序》曰:“孔子覽史記,就是非之說,立素王之法?!盵34](P16)可見,皆以孔子之作《春秋》為立素王大法者。章太炎以孔子為史家,史家者,整理歷史使后人明朝代興亡者也。而素王則是提出價值、以為后世制法者。是故,章氏必瓦解素王之義,而其法仍是以“歷史”記載瓦解價值?!秶收摵狻ぴ?jīng)》云:
蓋素王者,其名見于《莊子》(原注《天下篇》),伊尹陳九主素王之法,守府者為素王;莊子道玄圣素王,無其位而德可比于王者;太史公為《素王眇論》,多道貨殖,其《貨殖列傳》已著素封,無其位,有其富厚崇高,小者比封君,大者擬天子。此三素王之辨也。仲尼稱素王者,自后生號之。[35](P296-297)
章太炎以歷史上可見的三種不同的“素王”,證明孔子之稱“素王”非其本來,不過是后儒為尊崇孔子臆加“素王”之號而已??鬃邮恰八赝酢保瑒t《春秋》為孔子法,孔子非“素王”,則《春秋》為孔子整理春秋時代之舊史而已。故章太炎認為,孔子作《春秋》為后世立法,是“以不盡之事,寄不明之典,言事則害典,言典則害事,令人若射覆探鉤,卒不得其詳實。故有《公羊》、《穀梁》、《騶》、《夾》之《傳》,為說各異,是則為漢制惑,非制法也”[36](P298)。今文家言孔子“為漢制法”,而章氏以為《春秋》今文有四傳,義各不同,是“為漢制惑”。他認為《春秋》只是史,故云:“言《春秋》者,載其行事,憲章文武,下尊時王,懲惡而勸善,有之矣;制法何與焉?”[37](P298)依章氏之說,孔子實為史家,其作《春秋》、《左氏》為正傳,乃在于整理春秋正史,布于人間,使民間得而習之。
章氏之破素王之說,仍然是以史籍之歧說破經(jīng)典之神圣。說素王者,本以孔子之前皆有圣德,而有王位故制作禮樂。而至于孔子,有德無位,故立空王之法以垂世,是稱素王。而章氏則列“三素王之辨”,使專屬孔子之素王,可屬之守府者,可與之貨殖者,殊不知伊尹之言、史公之論非經(jīng)學之謂素王也。
(三)原“儒”:經(jīng)與儒的分化
章太炎之三原為原“儒”?!秶收摵狻ぴ濉烽_頭即云:
儒有三科,關達、類、私之名。達名為儒:儒者術士也……類名為儒:儒者,知禮、樂、射、御、書、數(shù)……私名為儒:《七略》曰:“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經(jīng)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于道為最高?!盵38](P481-485)
章氏此篇極盡墳典,而立論大意則追溯“儒”之歧義。章氏蒐集古之言“儒”者,據(jù)《墨子·經(jīng)上》言“名:達、類、私”,而分儒為三種:其一“達名為儒”,指的是古人以“儒”學概括一切“術士”,即一切有術之士者,凡道家方士、法家、雜家,九流之人都可以稱“儒”。其二為“類名為儒”,指的是《周禮》諸侯有保氏之官,以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藝”教人,通此六藝者稱“儒”。其三為“私名為儒”,指的是劉歆《七略》所云,王官失守,衍為諸子,司徒之官變成“儒家”。言至于此,則僅分析古書中“儒”本有異說,雖同一字,意旨有別。然而,章太炎之意不在此,他分別三科之后乃云:“是三科者,皆不見五經(jīng)家。往者商瞿、伏勝、穀梁赤、公羊高,浮丘伯、高堂生諸老,《七略》格之,名不登于儒籍?!盵39](P488)也就是說,古之儒者的三種含義,無一種含義包括傳五經(jīng)的經(jīng)師,易言之,經(jīng)師不是“儒”;而在《七略》的圖書分類中,傳五經(jīng)之周秦大師,皆不在“儒家類”中,而在“六藝略”中。因此,“經(jīng)學”與“儒學”截然分開,古“儒”之三科皆無經(jīng)師,《七略》之六藝皆無儒者。蓋劉歆之《七略》,以六藝為王官學,而諸子為百家言,儒家止為諸子之一,非能躋于王官。但是,早在劉歆之前,司馬遷著《史記》,其《儒林傳》皆傳經(jīng)之士,且自《史記》之后,歷代正史因之未改,則五經(jīng)之學豈非“儒家經(jīng)典”?對此,章氏解釋道:“自太史公始儒林題齊、魯諸生,徒以潤色孔氏遺業(yè)。又尚習禮樂弦歌之音,鄉(xiāng)飲大射之禮,事不違藝,故比而次之。”[40](P489)如此說來,司馬遷將經(jīng)師行跡題為“儒林傳”,不是因司馬遷認為傳經(jīng)即儒者之業(yè),而是因為這些傳經(jīng)者能夠發(fā)展“作為諸子之一的孔子”的學說——勉強可以列入“私名為儒”,而且,他們也司《周禮》六藝的禮、樂、射——勉強可以列入“類名為儒”。在章太炎看來,司馬遷大抵是搞錯了。章氏接著說:“晚有古文家出,實事求是,征于文不征于獻,諸在口說,雖游、夏猶黜之。斯蓋史官支流,與儒家益絕矣。”[41](P490)因為古文經(jīng)師研究的是王官學,不是百家言,是《七略》中的“六藝”,不是“諸子”之“儒家類”,所以古文經(jīng)師是“史官之支流”,并不“潤色孔氏遺業(yè)”,與孔子關系不大,也非“事不違藝”,不符合《周官》保氏之教,古文經(jīng)師更不應列入《儒林傳》。章太炎以他所概括的儒者三科為標準評議道:“今獨以傳經(jīng)為儒,以私名則異,以達名、類名則偏……傳經(jīng)者復稱儒,即與私名之儒相殽亂?!盵42](P490)傳經(jīng)者傳的是作為官書(歷史)的六經(jīng),與作為諸子的“儒”已然不同,而將其放在一切術士中的“儒”與周官保氏“六藝”中的儒,又只執(zhí)一篇,所以說,經(jīng)師與儒士判然有別。
這樣,章氏以歷史的眼光總結出“儒”的原意,斷定“儒”是子家,“經(jīng)”在經(jīng)部,二者不應相混淆。如此一來,呈現(xiàn)出章氏的用意是將經(jīng)學與孔子區(qū)別開來:孔子不是經(jīng)學的開創(chuàng)者,而只是經(jīng)學的傳承者,并且經(jīng)學只是歷史的實錄,在這種邏輯中,孔子的刪削述作事業(yè)鑄就的是一個“史學家”。章氏通過“原儒”裂分儒家與經(jīng)學,夷孔子為諸子,這就是以歷史瓦解價值。章氏之后,胡適《說儒》諸論繼章氏之“儒者三科”而作,使儒家與經(jīng)學漸行漸遠。我們還可以從章門弟子曹聚仁的《原儒》來看章氏之說的影響。曹氏指出:“太炎師是首先提出了‘題號由古今異’的歷史新觀點,使我們明白古人用這個‘儒’字,有廣狹不同的三種觀點。他的大貢獻在于使我們知道‘儒’字的意義,經(jīng)過了一個歷史的變化,從一個廣義的包括一切方術之士的儒,后來縮小到那‘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的俠義的‘儒’。我們已經(jīng)把孔丘的本來面目暴露出來,讓大家明白不獨宋明理學的觀點,跟孔子不相干,即使魏晉清談家的論點,也和孔氏相去很遠;西漢今文學家更是鬼畫符,連春秋戰(zhàn)國的儒家,也不是真正的孔子之學呢!從歷史觀點看儒家的演化,是有了新的意義?!盵43](P68)
章太炎將孔子視為史家,雖然承認孔子刪削六經(jīng)之功績,但是作為“古之良史”的孔子,已經(jīng)與古代學術中的理解完全不同??梢哉f,章太炎之論,在彰顯歷史之重要的同時,破除了孔子的神圣性,也剝奪了孔子作為文明立法者的地位。在此基礎上,孔子成為一個“歷史人物”,這終結了將孔子視為“圣人”的古典時代觀念,而奠定了現(xiàn)代學術對孔子評價的基本底色。早在1905年6月20日,許之衡在《國粹學報》發(fā)表了《讀〈國粹學報〉感言》,便已經(jīng)說到章太炎對孔子的重新評價帶來的社會影響,許之衡說:“余杭章氏《訄書》,至以孔子下比劉歆,而孔子遂大失其價值。一時群言,多攻孔子矣?!庇盅裕骸敖欢陙?,有某氏之論保教,章氏之論訂孔,而后生小子,翕然和之,孔子遂幾失其舊步?!?許之衡:《讀〈國粹學報〉感言》,《國粹學報》第六期,1905年出版。當時章太炎之《訄書·訂孔》、梁啟超之《保教非尊孔論》影響一時,而許之衡文章對此二者進行了反駁,其文之精在于從宗教角度反思中西文明的區(qū)別。某氏,即梁啟超,當時之文為《保教非尊孔論》。許氏之論可謂見微知著也。
在經(jīng)學史上,對“經(jīng)”、“儒”、“素王”諸關鍵詞的理解決定了對經(jīng)學大方向的認識。章太炎解釋這三個概念,都以“歷史”的眼光,縱橫其博聞多識的才華意氣,追究其本意,臚列其歧義,結果不是使其意旨大明,而是使其價值喪失殆盡。章氏原經(jīng)而夷經(jīng)為史,進而為史料,使刪削六經(jīng)的孔子變成歷史文獻的整理者和傳播者。章氏原儒而夷儒為子學,孔子為諸子,章氏原素王而孔子不立法。章氏之“三原”都已經(jīng)超出了傳統(tǒng)古文經(jīng)學的范圍,而導夫現(xiàn)代史學之先路。在現(xiàn)代史學中,已經(jīng)沒有獨立的“經(jīng)學”的位置。
晚清民初之世,中國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在這場國家社會全面轉型的過程中,文化更新勢在必行。而孔子作為華夏古典文明的集中代表,該如何重新認識孔子是文化更新的核心問題,也是每一個深刻的思想體系中必然包含的問題。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康有為等今文經(jīng)學家抨擊、否定古文經(jīng)學,不遺余力,以至于認為《周官》、《左傳》都出于劉歆偽造,而且,孔子改制立法,以《春秋》為代表的今文經(jīng)典,為孔子的“一王大法”。這樣,孔子從“至圣先師”提升為“素王”,又升格為“教主”,而孔子的身份也隨之從立法者轉變?yōu)楦闹?、?chuàng)教者。比康有為稍晚的章太炎則反其道而行之,從古文經(jīng)學發(fā)展出新的史學,企圖用民族的綿遠歷史來為民族國家的構建提供堅實的歷史根基,這種從歷史的角度看待經(jīng)學、看待孔子,無形中將孔子變成一個史學家。
康有為把孔子視為“教主”,很快遭到啟蒙思想家的唾棄。在章太炎對孔子的神圣性予以解構的同時,辛亥革命的發(fā)生與新文化運動的開展,導致經(jīng)學不僅不再是國家的價值基礎,而且不再成為學術的價值核心。同樣,孔子也不再是“素王”、“教主”,而是成為一個古代歷史人物。就像顧頡剛《春秋時的孔子和漢代的孔子》一文所說的:“春秋時的孔子是君子,戰(zhàn)國的孔子是圣人,西漢的孔子是教主,東漢后的孔子又成了圣人,到現(xiàn)在又快要成君子了?!盵44](P12)作為歷史人物的孔子,便可以被各種學科加以解釋了。例如,馮友蘭為了將孔子解釋成“哲學家”,否認孔子作《春秋》,認為孔子只是以六經(jīng)教弟子,這樣,孔子最重要的身份是一個教育家,既不是“素王”,又不是“至圣”,而只剩下“先師”。而只有“先師”,才可能對接西方的哲學家。因此,馮友蘭說:“孔子的行為及其在中國歷史上的影響,與蘇格拉底的行為及其在西洋歷史上的影響相仿佛。”[45](P143)通過這樣層層剝落孔子身上的神圣光環(huán),馮友蘭重新確立了孔子的新地位,即像蘇格拉底那樣的哲學家。在同樣的邏輯中,孔子還可以成為中國古代的教育家、思想家、政治家等等。這樣一來,經(jīng)學時代的孔子身上的神圣光環(huán)被徹底剝落了。
[1] 陳壁生:《章太炎的“新經(jīng)學”》,載《中國哲學史》,2013(2)。
[2][8][21] 馬勇編:《章太炎書信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
[3][4][5][11][15] 湯志鈞編:《章太炎政論選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
[6] 章太炎著,徐復注:《訄書詳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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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2][25][35][36][37][38][39][40][41][42] 章太炎著,龐俊、郭誠永注:《國故論衡疏證》,北京,中華書局,2008。
[10][24][26] 章太炎:《章太炎演講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13][16][17][18][19][20] 章太炎:《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14] 章太炎:《章太炎全集》(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22] 章太炎:《章太炎全集》(六),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23] 班固著,陳立注:《白虎通疏證》,北京,中華書局,1997。
[27] 朱希祖:《朱希祖文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28][29][43] 曹聚仁:《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6。
[30] 顧頡剛:《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七),北京,中華書局,2011。
[31] 李源澄:《李源澄著作集》,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8。
[32] 班固:《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本?,中華書局,2012。
[33][34] 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臺北,藝文印書館,2007。
[44] 顧頡剛:《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四),北京,中華書局,2011。
[45]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1卷,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
(責任編輯 李 理)
The Modern Turn of the Image of Confucius: Zhang Taiyan’s Understanding of Confucius
CHEN Bi-sheng
(School of Chinese Classics,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
Zhang Taiyan is a turning point in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traditional academic studies to modern academic studies.He viewed Confucian classics as records of history,and thus the revision of the Six Classics made by Confucius is no longer the legislation for future generations,but a process of writing and spreading ancient history.Besides,Zhang also reforms the meaning of many important ideas in tradition,such as Jing(Classics),Ru(Confucianism),Su Wang(Crownless King) by giving them new explanations,making Confucius a historical figure rather than the greatest sage according to the traditional view.Modern academic studies aroused after Zhang Taiyan,and these studies went a step further to devalue Confucius by viewing him only as a philosopher,a thinker and an educator.
Zhang Taiyan;Confucius;image
北京市高等學校青年英才計劃項目(Beijing Higher Education Young Elite Teacher Project)
陳壁生:哲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副教授(北京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