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東
李敬澤先生在我看來是不多的,可加上“著名”二字的文藝評論家??催^他寫的評論,卻也未必追著看。知道他出過隨筆集、評論集《小春秋》《為文學申辯》等,一直想買來學習學習,卻也沒有買。有些書店里肯定有,但文藝評論或散文的專柜我很少逛,網(wǎng)購當時也不熟悉。以至于有幾次從書店里出來,想起他,便后悔沒有去尋找他的書。我有閑散甚至是無聊的思緒,想過這樣的問題,他算不算得上是一位大師呢?我還是嚴肅的,很想把“大師”加在他名下,卻不敢確定。尤其是他當了中國作協(xié)的書記和副主席之后,我甚至有點擔憂了。我真愛操心,真有點過分。我在想,他還能寫評論嗎,還能繼續(xù)做學問嗎?顯然,我是想多了。
逛長城,吃烤鴨,見敬澤的說法,早不只聽一個人說過了。不知當時是誰編出來的段子,倒是很形象地把一個文學人與北京,與中國文學貼緊了。我覺得這種說法,或別的說法都不那么重要。我看過他的評論文章,所產(chǎn)生贊同與感佩的感受,或許相對重要。更重要的是,我對他這個人所呈現(xiàn)給我的感受。讓我產(chǎn)生良好感受的師長也好,文學同道也好,有不少。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有感覺,又不是愛情,甚至也談不上友情,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呢?我想了一下。那應(yīng)該是一種對“道”的認同。我們的“道”是文學藝術(shù)的“道”。我還遠遠談不上得道,而李先生在我這樣年歲時已經(jīng)得道了。我喜歡有自我、有學識的人,他們對我起到一種“見賢思齊”的效果。我說他得道,至少是在我看起來得道了。一個人是有氣質(zhì)、氣度的,李先生就是,他那氣質(zhì)、氣度源于他天生的帶點憂郁氣質(zhì)的,帶著明星相的模樣,也源自于后天的他對社會、人生的洞見所形成的,帶有他的個人特質(zhì)的情感與思想。
不確定哪一年第一次見到李敬澤先生了。記憶中是2005年,在新浪的一個征文中他是終審評委,從近八千篇參賽作品中,看上了我西藏題材小說中的一篇,《歐珠的遠方》。不是自夸,他的眼光高蹈獨到,我也覺得那篇不錯。后來,李先生輕描淡寫地說,也就你那篇小說像樣了。評語也節(jié)制——看得出,這個作者是有訓(xùn)練的作者,云云。一年后,我回到北京,在一家出版社,路過中國文聯(lián)大樓。想表達一下感謝,然而我也沒有準備什么禮品。說真的,心里是想表達的,又覺得那樣做不好,他也未必喜歡。見了面,我掏出當時六塊錢一包的“好日子”,請他抽?,F(xiàn)在想來,有點好笑的是,我誠心誠意的要送給他一包六塊錢的煙。不知收沒有收。記憶中模糊了。那時我三十歲,我是成熟得晚的。當時還處在天真的、不太懂得人情世事的階段。后來我又回到深圳工作,省、市作協(xié)辦過一些文學培訓(xùn)班,又有過幾次聽李先生的課。每次總要和他見個面。問個好,或聊上幾句。雖然李先生是名人,身份地位顯赫,我也沒覺得卑微得不夠資格與他說話。因為我打心里喜歡他,覺得他應(yīng)該是朋友。當然,他是長者,是老師,我見面也稱他李老師。我想,我心中把他當成朋友的情感,勝過世俗層面的對他的稱呼。我想以平等的地位與他交往,而那更是對他的一種尊重。更早之前,我甚至在他的博客上留過一句現(xiàn)已記不清的話,大意是覺得他評論的某個作家的觀點,我不太贊同。寫了之后挺后悔,覺得太天真,不懂事,得罪了他?,F(xiàn)在也挺后悔,覺得對他缺少了理解和包容,自己無知無畏得一點也不可愛。這件事也證明,更早的我,內(nèi)心里還是相當狂妄的。那么,后來十來年的變化,我顯得成熟了許多,這又是不是件好事呢?我是對中國當下的文藝批評有意見的??晌也辉匐S便發(fā)言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比別人高明。
李敬澤先生眼睛不大,或者說,他故意瞇著,半閉著,以掩蔽他內(nèi)在的光芒,怕刺傷別人。白凈得像奶油小生一樣的臉,凈潔得有光。嘴巴有一點點歪,看上去不像是一個“端正”的人,倒像是個讓人一看就不能小瞧的武林高手。我見過他穿白色、黑色、紫紅色的不同上衣,頭發(fā)似乎一直沒變,大致總是自然有型地蓋住他稍高的額頭,與臉形和諧,有種靜美。他說話的語調(diào),顯得獨一無二,慢聲細語,像在與大家傾心交流。我從未見過他念講稿,因此他臉上的那雙眼睛,總在看著聽眾。端坐的時候很少,總有點傾斜的角度,這樣一來,似乎這個人也變得更加立體了。這是不是一種藝術(shù)呢?他未必刻意那樣,我想,那很可能是天然形成的一種代表他存在的一種姿勢。他講課的內(nèi)容,貼切、廣博,常以小見大,舉重若輕。印象中,他的話如行云流水,會帶著我一起暢游文學藝術(shù)的各種奇特景觀,忽然的不知何時,我就欣然若有所獲。然而,以前他講的內(nèi)容,多半還是忘卻了。忘掉他講的內(nèi)容,也沒有什么,重要的是,他這個人在我這個熱愛文學者生命中的存在,他成為我文學路上的一個重要的、精神上的師長。我曾很羨慕與他走得近的人、被他賞識的人,因為與他那樣的一位有智慧的、有大師范的人在一起,自然會收益良多。這種收益,我想也會是一種潛移默化。如果說李先生的影響,影響了我們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那是不過分的。
最近一次聽他講課,在魯迅文學院。他講的是《編輯何為》。他當了二十多年編輯,離開編輯崗位時有點兒傷懷,我想,這是自然的。他有擔當,或許一直希望發(fā)現(xiàn)好作者,好作品。他從四個方面講到編輯工作,其中談到,好編輯的準備有兩個,一個是“窄”的,一個是“寬”的,兩者都有好編輯,都從既有的經(jīng)驗出發(fā),或去守著自己的花園,不斷發(fā)現(xiàn)奇花異草,移居其中,或開拓自己的花園,弄個植物園。他說,編輯要有意識,領(lǐng)時代風氣之先,使有才華的作者廣為人知。他說,編輯有選擇的權(quán)力,權(quán)力要慎用,別把自己看得太高,更不要去做沒有自尊的事。他說,好編輯還得是個批評家,除了做好案頭工作,還要具有文本的敏感,此外還應(yīng)該是個好的文學活動家。他說,文學活動的中心,不僅是和稿子打交道,也是和人打交道,形成關(guān)系,形成風氣,那種交流有益于編者與作者的思想、觀念的更新,是對文學的發(fā)展有益的。他說,編輯退稿不要有什么負擔,憑著酒肉關(guān)系去判斷作品,發(fā)表不該發(fā)表的作品會讓人看不起。他說,編輯要有更廣的視野,要按下云頭,去了解時代中人類發(fā)展的狀況和變化,走在前面,先知先覺。他說話時是從容不迫的。似乎從來都這樣。這是一個自信的人才有的狀態(tài)?!八f”的,是我用筆記下的,未必全。我認可,就像曾經(jīng)許多次對他的認可,那會使我有種感動。文學是有“道”的,我想,我們是同道中人。這多么好。我希望,這樣同道的人,更多,越來越多。
課間休息時,我說,李老師,你什么時候有了一個口頭禪——“真是要了命了?!彼戳宋乙谎壅f,是嗎?我說,是啊,真是要了命了,這句話聽上去很有意思。在我們的這個時代,什么會讓人感到“真是要了命了”呢?我想,這是一位學者,一位文化人無意間的一種憂患的感嘆吧。
責任編輯/蘭寧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