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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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的教化方式與當代中國的信仰建構
李景林*
內容摘要周代的禮樂和宗教信仰系統(tǒng),經(jīng)過儒家形上學的意義轉化,成為一種真正意義上的“道德的宗教”,構成了幾千年中國社會超越性的價值與信仰的基礎。這套禮儀的系統(tǒng),因社會的歷史發(fā)展不斷因革損益,以適應時代的變化。這使得儒家的這一套教化能夠與社會生活密合無間,保持有一種生生不息的、活的生命精神。因此,儒家的教化,既有全社會意義的普遍性,又具有極大的包容性。中國當代信仰的重建,一方面是社會生活這一套信仰禮儀系統(tǒng)的重建,另一方面是接續(xù)傳統(tǒng)的與之相切合的思想理論的重建。把這兩個方面統(tǒng)合起來,中國當代信仰的重建才能獲得一個光明的前景。
關鍵詞儒家信仰宗教
我想談這樣一個問題:儒家的教化方式與當代中國的信仰建構。
這涉及兩個方面的問題。為什么將兩個問題放在一起呢?雅斯貝爾斯軸心時代的理論這樣說,文化的發(fā)展,往往在一些關鍵的時刻,要回到自身的源頭,以重新找到原創(chuàng)性的動力。海德格爾也說,當前西方社會產(chǎn)生的問題,需要一種內在的“思想轉變”,而思想只有回到同一淵源和使命的思想才能發(fā)生改變。西方是這樣,中國其實也是這樣。文化和信仰的問題總是要回到自身的文化源頭才能得到校正。當代中國的信仰和信仰建構的問題,與儒家的教化方式有很重要的關聯(lián)性。當代中國信仰的缺失,很大程度上與傳統(tǒng)儒家教化方式的失落有關。
談儒家的教化方式,涉及對儒家宗教性的看法。西方社會的教化,其核心在宗教。對這個問題有很多討論,有人說儒家是宗教。肯定儒家是宗教的人,往往把儒家的義理體系與社會生活里面那一套信仰的系統(tǒng)混淆起來。其實在孔子之前,這一套信仰系統(tǒng):天神、地祇、人鬼的神靈系統(tǒng),以及與此相關的祭祀禮儀和禮樂的系統(tǒng),就已經(jīng)完善地存在,并普泛地流行于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并非為儒家所專有。按照陳來教授的說法,中國古代的宗教,從原始時代的巫術文化,到殷代的祭祀文化、周代的禮樂文化,經(jīng)過了一個理性化的過程,由“自然宗教”發(fā)展為“倫理宗教”,已經(jīng)成為一種“真正的宗教”。他把周代的禮樂文化,稱做倫理宗教。也有學者講周代的天、上帝,已經(jīng)成為一種“道德的神”。
這一套宗教信仰的系統(tǒng),到儒家這里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按照一些西方華裔學者的看法,商周以前的宗教觀念,體現(xiàn)了一種連續(xù)性的文明特征。張光直教授用“破裂性”來概括西方文明起源的特征,而把中國古代的文明形態(tài)叫做“連續(xù)性”的文明。所謂“破裂性”和“連續(xù)性”指的是文明與自然之間的關系。“連續(xù)性”指的是人與自然或文明與自然之間的連續(xù),也就是人與自然之間,始終保持著一種內在的聯(lián)系。按照杜維明教授的理解,文明與自然之間的這種內在連續(xù)性,落實在對宇宙的看法上,就體現(xiàn)為一種整體性的宇宙觀。這種連續(xù)性和整體性的文化和宇宙觀,不能承諾在宇宙和人的存在外面有一個創(chuàng)世神。這樣,神道的內容表現(xiàn)在社會的文明體系中,這就是一個禮樂的體系。從本質上講,這樣一種宗教的信仰系統(tǒng),本來具有一種神性內在于人的觀念。神性內在,表現(xiàn)于人的存在,人性亦當具有神性或善性。但是,這種神性內在的意涵,在周代的宗教信仰系統(tǒng)中,主要表現(xiàn)為一種“民彝物則”即禮樂的系統(tǒng)本原于天的觀念,尚未在“德”的層面上達到自覺。這樣,周代的禮樂文化尚沒有建立起一個自身道德自律的根據(jù),它作為一種“倫理宗教”、“道德宗教”的系統(tǒng),實質上并沒能真正建立起來。
康德把所有的宗教分為兩類,一類是“追求神恩的宗教”,另一類是“道德的宗教”。“追求神恩的宗教”,僅僅希望通過祈求上帝的眷顧而得到幸福。而“道德的宗教”則注重于每個人須力求使自己成為一個更好的人,而并不著意于祈求上帝的救助。按照康德這個說法,我們可以說周代的禮樂文化,雖具有倫理的內涵,但仍屬于一種“追求神恩的宗教”。
這可以從《尚書·周書》中的兩個命題看出來。一個命題叫做“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天只輔助有德的人。這意思就是說,至善的本原在上帝。另一個命題叫做“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這是召公告誡成王的話。為什么要敬德?就是為了把姬周的王權延續(xù)下去,其目的乃是功利性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上帝、天、天命是一個道德的本原,但是人卻是一個功利性的存在。在這個信仰系統(tǒng)中,那個真正構成它作為“道德的宗教”的道德自律性基礎,并沒有建立起來。這個作為“真正的宗教”的基礎不確立起來,它就不能夠保有自身持續(xù)性的發(fā)展和存在。這從春秋衰世的道德和政治狀況就可以看出來。當上帝、上天不能保證德、福之間的內在一致和統(tǒng)一性的時候,這個天的信仰就被動搖了。我做好事怎么老有壞結果呢?我們看《詩經(jīng)》,里面就有好多懷疑“天”的詩句。從《左傳》的記述也可看出這一點。在這個時候,周代的信仰系統(tǒng)需要有一種意義的轉變,通過這種轉變,把它所本來具有的神性內在的本質,轉變?yōu)橐环N德性或人性的自覺,從而確立它作為“道德的宗教”的本質。這個轉變,正有賴于儒家哲學的創(chuàng)造與轉化。
這涉及儒家的宗教性問題。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簡單概括地說,就是儒家不是宗教,但卻有宗教性。這種宗教性,就表現(xiàn)在它的教化方式上。
對這個問題,當代新儒家也有很多討論。新儒家學者主要是通過對宗教作重新定義,從儒家所具有的“內在超越”精神的角度,來說明儒學的宗教意義。劉述先先生的觀點在其中很有代表性。劉述先講儒家的宗教性,一方面,儒家有一套哲理的體系;另一方面,他又引當代美國神學家田立克(亦譯蒂利希)的看法,對宗教信仰作重新定義,來說明儒學有宗教意義。劉述先采取田立克的觀點,用終極關懷來定義宗教信仰。認為孔子之“天”、“道”、“仁”的觀念,已經(jīng)沒有人格神的特征,但卻具有終極性和超越性的意義,所以儒學具有宗教的意涵。
劉述先對田立克的引述,有斷章取義之嫌。實質上,田立克《信仰的動力》一書,不僅把宗教信仰界定為終極關懷,同時也對哲學和宗教關涉終極實在的方式作了明確的區(qū)分。田立克指出,哲學是用概念對存在的結構進行描述的方式來關涉終極實在,它的這種描述是客觀的、超然的、對象性的。而宗教則是通過“象征”的方式來尋求終極的意義。宗教的信仰,以上帝作為基本的象征,把全能、慈愛、正義等神圣性象征,以神話的形式匯合成一個象征的系統(tǒng),超越地指向終極實在,并將那終極的意義開啟給我們。宗教信仰對于終極意義的關懷,是一種卷入性的參與,全身心的投入。從田立克這個區(qū)分來看,我們其實只能說儒家是哲學,而不能說它是宗教。所以,拋開中國古代社會生活這一套信仰的系統(tǒng),單憑儒家的義理體系,是不足以說明它的宗教性的。
另外也有一些學者,同樣依據(jù)儒家義理的體系,卻得出儒家不是宗教,因而中國沒有宗教信仰的結論。比如趙啟正說,中國人有文化信仰,但是沒有宗教信仰。這個說法也是不可取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明明有宗教信仰,有一套宗教信仰的系統(tǒng)。從田立克的宗教定義也可以看出,一種真實的信仰,必須具有一種超越的指向性;這個超越性,最終會指向一種位格或神格。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天、天命和上帝信仰,就是如此。信仰的對象不能只是一種主義或道理,必有其位格性。如果僅僅把信仰歸結為一種文化信仰,僅僅把信仰表述為一種主義一種道理,是不可能建立起真正的信仰的。如果靠意識形態(tài)強力推行來建立,它好的話是一種理神論,差的話則會墮落為一種偶像崇拜,引發(fā)政治上的狂熱。它終究會敗壞信仰,而不足以建立真正的信仰。
儒家有一套自成體系的義理體系,按照田立克的說法,這一套體系是哲學而不是宗教。在現(xiàn)代社會,宗教神職人員的布道必須限定于特定的宗教場所,儒家的哲理卻可以與康德、黑格爾的哲學一同講授于大學的學術殿堂,憑這一點就可說明儒家是哲學。但另一方面,儒家的學理體系,又與社會生活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性。中國古代社會本有一套以天帝信仰為中心的神靈信仰和禮儀系統(tǒng)。儒家并不否定這一套天命天帝信仰,儒家通過對社會宗教信仰和禮樂系統(tǒng)的反思、升華,并以賦予其超越性意義的方式,把自己的教化理念落實于社會生活。這種教化的方式,儒家稱做“神道設教”?!吧竦涝O教”,是儒家引領中國社會精神生活,實現(xiàn)其終極關懷的一個重要途徑。
帛書《易傳》的《要》記有一段孔子對弟子子貢解釋他“老而好《易》”的話,說“吾與史巫同途而殊歸者也”?!巴径鈿w”這句話,可以幫助我們恰如其分地理解儒家“神道設教”的教化方式。《周易》本是卜筮之書。卜筮是古人測知神意,并謀劃未來的一種方式,這是祝卜和史巫的工作??鬃硬⒉环穸ü糯鐣蕴斓凵耢`、祭祀禮儀、筮數(shù)占卜等為內容的信仰系統(tǒng)??鬃由踔磷苑Q“吾百占而七十當”。荀子也說:“卜筮然后決大事,非以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為文,而百姓以為神?!雹龠@個君子“以為文”與百姓“以為神”,具有相同的對象和內容,但卻有不同的意義。對象和內容相同,是“同途”,意義不同,是“殊歸”?!白2贰薄ⅰ笆肺住敝?,意在褻近神靈,測知神意,其目的是功利性的。據(jù)《要》記載孔子講他與史巫不同,說“我觀其德義耳”,“吾求其德而已”。這個“德”、“德義”,指的是《周易》所包含的義理或哲學的內容。由對神靈的外求而轉向內在德性的成就,儒學對社會信仰生活作了一種人文的詮釋。所謂“君子以為文”,就點明了這一點。這個“殊歸”賦予了儒學作為哲學義理體系的獨立性特質,“同途”又使儒學能夠以一種“神道設教”的方式因應和切合于社會生活。正因為能夠切合,所以儒家的義理才能對社會生活產(chǎn)生實際的影響,具有廣泛的社會教化的作用。
儒家義理體系對周世宗教信仰系統(tǒng)的意義轉化,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第一點,就是建立起人性本善的觀念。我們常說,孔子發(fā)現(xiàn)了“人”。通過這個“人”的發(fā)現(xiàn),三代的宗教觀念發(fā)生了一個內向的轉變,也就是把至善的本原植根于人心和內在的本性。孔子說:“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①《論語·顏淵》?!叭蔬h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雹凇墩撜Z·述而》。“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雹邸墩撜Z·里仁》。由此,“仁”被理解為是人唯一不靠外力,而依靠自己的力量所能得到的東西,是人的本質本性所在。據(jù)此孔子得出結論說:“仁者人也?!雹堋吨杏埂返诙?。在這個意義上,善的原則乃轉變?yōu)槿酥居械囊?guī)定。
第二點,提出了一種新的神靈觀念和對待天命鬼神的態(tài)度??鬃又鲝垺熬垂砩穸h之”,又說“祭如在,祭神如神在”,⑤《論語·八佾》。“非其鬼而祭之,諂也”。⑥《論語·為政》。有些人說這是無神論,是否定鬼神。其實,孔子這樣講,恰恰是要把神擺到它應有的位置。這一點與孔子對“人”的發(fā)現(xiàn)有密切的關系??鬃訌娬{的是,人對待神的態(tài)度,不應該是一種功利的態(tài)度?!熬垂砩穸h之”,是反對“淫祀”,反對褻近鬼神。在一般百姓生活里面,人對神的態(tài)度是功利性的。一般百姓到廟里去,給神上香,目的是求神保佑。古時祭祀,每個人有不同的份位,“天子祭天地,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士祭其先”,但人往往超出份位,非其所當祭而祭之,就是“淫祀”,淫祀,是褻近討好神靈,實質上是一種功利的態(tài)度。我求神靈,給上點供,他就照顧我,給我好處,這樣褻近神,就把神降低為一個愛財利的功利神,失去了他的神圣性。就如同我送市長10萬塊錢行賄,希望他會給我好處一樣。如果市長不收這錢,他的形象就會在你心中高大起來;要是市長把這個錢收了,你回頭就會罵他,他在你心中會威信掃地。因此,“敬鬼神而遠之”,恰恰是從內在的道德要求出發(fā),把神靈擺回它應有的位置,重新去確立其神圣性的意義。
第三點,是對這一套禮儀系統(tǒng)做出人文的解釋。這一套禮儀系統(tǒng)可以理解為古代社會生活的樣式。像《儀禮》里所記述的冠、婚、喪、祭、鄉(xiāng)、射、朝、聘等禮儀,關系到個體、家庭、家族、社會、政治及宗教生活等方方面面,具有普遍的意義。這里面宗教生活是一個核心,因為各種禮儀,行禮的時候都要有祭祀的儀式。所以儒家特別重視這個祭祀禮儀。孔子說“明乎郊社之禮,褅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①《中庸》第十九章。就表明了這一點?!岸Y”的字義本與獻祭神靈、溝通神人的祭祀禮儀相關。儒家則強調,禮的意義并不在祀神致福,而是要人返本復始,追思人的生命本原。認為禮文乃稱情而立,根據(jù)在人性、人情。禮的本質及其發(fā)展之內在動源,實建基于文質或文明與自然的連續(xù)和統(tǒng)一。所以,祭祀的意義,要在求之于內心的誠敬。曾子講“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②《論語·學而》。就表現(xiàn)了這一點。
要而言之,周代的禮樂和宗教信仰系統(tǒng),為社會所本有,并非儒家另起爐灶的自創(chuàng)。經(jīng)過儒家形而上的意義轉化,這一信仰系統(tǒng)的道德自律的根據(jù),才得以建立起來,成為一種真正意義上的“道德的宗教”,構成了幾千年中國社會超越性的價值與信仰的基礎。當然,這種意義的轉變并非一次性完成的,因為社會生活里面那個宗教信仰常常是功利性的?!叭醪灰u禮,五帝不沿樂?!边@套禮儀的系統(tǒng),因社會的歷史發(fā)展不斷因革損益,不斷地發(fā)生著變化,儒家的義理系統(tǒng)亦因之有每一時代的重建,以適應時代的變化。這使得儒家的這一套教化能夠與社會生活密合無間,保持有一種生生不息的、活的生命精神。因此,儒家的教化既有全社會意義的普遍性,又具有極大的包容性。
儒家這種“神道設教”的教化方式,對于當代中國社會信仰的建構,仍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如前所說,儒家的思想體系,既有對社會宗教信仰系統(tǒng)之“殊歸”意義上的反思和超越,又始終保持著與社會宗教信仰系統(tǒng)“同途”意義上的相關性和切合性,這使它有能力不斷地升華、轉化和引領社會生活,使之保持一種持續(xù)健康的發(fā)展?,F(xiàn)代以來,儒學的思想傳統(tǒng)發(fā)生斷裂,中國當代社會其實并不缺乏各種哲學、思想、理論,但卻缺乏與我們的日常生活相切合的哲學、思想和理論。因而這些哲學、思想、理論無法對社會生活起到提升和引領的作用。我對當前中國社會的文化和信仰狀況有一個概括,叫做一方面是哲學、思想和理論的游談無根,另一方面是社會生活的無依無靠。過去我們把社會生活里的宗教信仰打成封建迷信,改革開放以后,社會生活有了自由的空間,民間信仰開始活躍。但由于缺乏與之相切合的思想理論的提升和引導作用,社會生活里面原來這套宗教觀念失去其精神本質,因而徹底墮落了。如果不是徹底墮落,也在很大程度上是墮落了。我不贊同趙啟正“中國沒有宗教信仰”的說法。對中國社會生活中真實的宗教信仰不能正視和肯定,會使它流為巫蠱邪道,陷入低俗和墮落。中國本有的信仰體系不能重建起來,我們亦將無法抵御外來宗教的滲入。
我們前面講到,思想的轉變只能通過同源的思想才能發(fā)生。所以中國當代信仰的重建,我想是兩面,一方面是社會生活這一套信仰禮儀系統(tǒng)的重建,另一方面是接續(xù)傳統(tǒng)的與之相切合的思想理論的重建。把這兩個方面統(tǒng)合起來,中國當代信仰的重建才能獲得一個光明的前景。我覺得,儒家這一套教化的方式,對當代中國信仰的建構,非常有啟發(fā)意義。不光是啟發(fā),應該是很有用,當然不是現(xiàn)成拿過來的。
責任編輯:沈潔
*李景林,男,1954年生,河南南陽人,歷史學博士。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哲學與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