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卓

中國政法大學，北京　1000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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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巴西輪胎案中GATT第20條(b)款的“必要性檢驗”

梁卓

中國政法大學，北京100088

摘要：“必要性檢驗”是WTO爭端解決機構(gòu)在審理案件過程中用來平衡貿(mào)易自由化與各國經(jīng)濟主權(quán)的一把標尺。這篇論文以“巴西輪胎案”為例，以批判視角剖析該案中對于GATT第20條(b)款下“必要性檢驗”的運用。本文認為，“巴西輪胎案”中的“必要性檢驗”之缺陷集中于對以下問題的分析：“措施對目標的貢獻”、“替代措施的可用性”、“對相關(guān)事項的權(quán)衡”。這篇論文通過對這三個方面的逐一討論，最后做出總結(jié)，指出了需要進一步反思的問題。

關(guān)鍵詞：必要性檢驗；巴西輪胎案；替代措施；權(quán)衡

在WTO貿(mào)易體系中，各成員方被承認擁有為追求特定目標而采取某些貿(mào)易和環(huán)境措施的權(quán)利。時常有成員方因為實施某項在他國看來可能違反WTO規(guī)則的措施而被訴諸于WTO爭端解決機構(gòu)，而GATT第20條即是這些采取措施的成員方援引作為辯護理由的條款之一。

“必要性檢驗”是專家組和上訴機構(gòu)通過判例樹立起來的一套檢驗措施是否符合第20條有關(guān)款項的規(guī)則。WTO中存在眾多不同類型的“必要性檢驗”，但本文選取“巴西輪胎案”這一運用GATT第20條(b)款“必要性檢驗”的經(jīng)典案例①作為分析對象，因此本文也只涉及該款下“必要性檢驗”的評述。

GATT第20條“一般例外”的序文(chapeau)連同(b)款表述如下：“本協(xié)定的規(guī)定不得解釋為阻止締約國采用或?qū)嵤┮韵麓胧珜η闆r相同的各國，實施的措施不得構(gòu)成武斷的或不合理的差別待遇，或構(gòu)成對國際貿(mào)易的變相限制：……(b)為保護人類、動植物的生命或健康所必需的措施；……”因此，GATT第20條(b)款語境下的“必要性檢驗”指的是判斷成員方采取的爭議措施是不是“為保護人類、動植物的生命或健康所必需的”。

一、輪胎案基本案情及“必要性”爭議

2001年9月14日，巴西修改法令，對進口舊輪胎和翻新輪胎的進口、銷售、運輸、儲存、保管或倉儲處以罰款。2004年7月5日，巴西南里奧格蘭德州頒布第12.114號法，禁止其境內(nèi)進口舊輪胎的商品化。但根據(jù)2002年3月8日頒布的法案，巴西消除了從南方共同市場進口翻新輪胎的禁令。其后，該法案被包含進巴西SECEX 14/2004號法案中。

鑒于巴西的各項措施對歐共體向巴西出口翻新輪胎有不利影響，經(jīng)歐共體請求，WTO爭端解決機構(gòu)于2006年1月20日成立了專家組。歐共體在訴求中指出，巴西的上述措施不符合GATT1994的有關(guān)規(guī)定。對于歐共體的訴求，巴西強調(diào)本國的措施可以被GATT第20條證明為合法。專家組最終于2007年6月12日裁定SECEX 14/2004號法案禁止對翻新輪胎發(fā)布進口許可證，不符合GATT第11.1條，且不能被GATT第20條(b)證明為合法。

盡管本案中專家組最終裁定巴西的進口禁令不符合GATT第20條要求，但是它在措施的必要性問題上支持巴西的主張，指出進口禁令可“在GATT第20條(b)項下證明為合法”。歐共體請求上訴機構(gòu)推翻這種裁定，然而上訴機構(gòu)在“必要性檢驗”問題上完全支持專家組的看法。由此可見，進口禁令是否具有“必要性”是本案爭議的一大焦點。

在“必要性檢驗”的方法上，專家組遵循了“韓國牛肉案”中確立起的新的“必要性檢驗”方法，它指出：“一項措施的必要性應當通過‘一個權(quán)衡一系列因素的過程’來決定，通常包含以下三個因素的評估：爭議措施所促進的利益或價值的相對重要性、措施對于實現(xiàn)其所追求的目的的貢獻以及措施對國際貿(mào)易的限制性影響。一旦分析完所有那些因素，上訴機構(gòu)稱應當對爭議措施和可能的替代選擇做出比較?！?/p>

關(guān)于專家組對追求目標的重要性和措施對貿(mào)易的限制性的檢驗，本案當事雙方基本沒有爭議。歐共體的上訴請求是針對“必要性檢驗”的其它幾個方面提出的，即“措施對目標的貢獻”、“替代措施的可用性”和“對相關(guān)事項的權(quán)衡”。

二、“措施對目標的貢獻”分析

(一)對“目標”的狹義理解

本案中，專家組提出，在檢驗進口禁令對目標的貢獻時，它將評估了兩個方面：“(a)進口禁令是否能有助于減少巴西產(chǎn)生的廢舊輪胎的數(shù)量；(b)廢舊輪胎數(shù)量的減少反過來是否能有助于減少廢舊輪胎對人類、動物和植物生命和健康的危險?！?/p>

很明顯，在專家組看來，爭議措施能不能實現(xiàn)GATT第20條(b)款的目標，關(guān)鍵看它能否“減少廢舊輪胎的數(shù)量”。筆者必須指出，這是一種十分狹義的理解，正是基于這種解讀，使專家組僅僅將目光鎖定在了措施能否“減少廢舊輪胎的數(shù)量”的“目標”上，而忽略了本應考查的措施對實現(xiàn)“保護人類、動植物生命或健康”這一目標的貢獻。換句話說，專家組需要證明，巴西的進口禁令減少了整體上對人類、動植物生命或健康的危險，而非僅僅是減少了廢舊輪胎累積的危險。

遺憾的是，上訴機構(gòu)絲毫沒有糾正專家組對“目標”的可能不符合GATT第20條(b)款的狹義理解?；谶@種對“目標”的狹義理解，專家組和上訴機構(gòu)不僅對“危險”做了狹義處理，而且也因此有失妥當?shù)嘏懦嗽S多潛在的“替代措施”，這點將在下文論及。

(二)對“做出貢獻”的依賴

上訴機構(gòu)將這種“措施對目標的貢獻”解釋為“實質(zhì)性貢獻”，并稱“當爭議中的措施與其追求的目標之間存在目的與手段的實質(zhì)關(guān)系時，就存在這種貢獻?！?/p>

令人困惑的是，為何上訴機構(gòu)在這里只強調(diào)了“必要性”的一個側(cè)面，即“做出貢獻”。根據(jù)上訴機構(gòu)在“韓國牛肉案”中的觀點，“必要性”的含義既包括“做出貢獻”，也包括“不可缺少(indispensable)”，而且，它“顯然更接近‘不可缺少’的一極而非簡單地‘做出貢獻’這一相反的一極?！鄙显V機構(gòu)在輪胎案中只檢驗了“做出貢獻”這一個側(cè)面，而整篇報告缺乏對更為重要的“不可缺少”的論證，這與它在“韓國牛肉案”中的做法不相一致。

上訴機構(gòu)如此夸張地強調(diào)“做出貢獻”，以至于幾乎將它作為本案中“必要性”的全部內(nèi)涵，這就進而引發(fā)了一個問題：在這種語境下，GATT第20條各子條款的適用條件之間的界限被模糊了。GATT第20條各子條款有著各自不同的適用條件，例如，(a)款、(b)款和(d)款的適用條件是“必需的(necessary to)”，(c)款、(e)款和(g)款是“有關(guān)(relating to)”，而“做出貢獻”似乎與“有關(guān)”的標準更接近。因此不難看出上訴機構(gòu)在本案忽略“不可缺少”這一要素的條件下的“必要性檢驗”更像是在檢驗措施是否與實現(xiàn)目標有關(guān)或者措施是否為實現(xiàn)目標而實施的。

三、“替代措施的可用性”分析

(一)狹義化的“替代措施”

有學者總結(jié)過在GATT第20條“必要性檢驗”中，“一個替代選擇必須滿足三個條件：(1)它必須實現(xiàn)選擇的保護水平；(2)它必須具有更小的貿(mào)易限制性；(3)它必須是合理可取得的。”②前文指出，專家組和上訴機構(gòu)將“目標”狹義理解為“減少廢舊輪胎的累積”，因此，在專家組和上訴機構(gòu)看來，一項措施能否成為替代措施，必須看它能否“減少廢舊輪胎的累積”。

歐共體提出了兩類可能存在的巴西進口禁令的替代措施：“減少巴西廢舊輪胎累積數(shù)量的替代措施和提升巴西廢舊輪胎管理水品的替代措施?！睂ⅰ疤娲胧崩斫鉃椤皽p少廢舊輪胎數(shù)量的替代措施”使得專家組很輕易地排除了歐共體提出的“提升巴西廢舊輪胎管理水品的替代措施”作為替代措施的可能性。然而，可以合理的推定，不能減少廢棄輪胎的數(shù)量但是卻能“為保護人類、動植物的生命或健康”做出與進口禁令同等甚至更高水平貢獻的提升廢舊輪胎管理水平的措施是存在的。③那么又為何要將其排除在“替代措施”的范疇之外？這就是本案中“目標”被狹義定義為“減少廢舊輪胎的累積”對“替代措施”的認定所帶來的不利影響。

(二)“舊輪胎進口禁令”的實效

本案中，歐共體還指出，巴西仍然在實際上允許舊輪胎的進口以便翻新，而這很顯然與巴西對翻新輪胎的進口禁令追求的目標背道而馳。對此，專家組認為，“在法律上，舊輪胎的進口已被禁止，以至于如果歐共體建議的‘替代措施’是禁止舊輪胎，可以這么說，巴西事實上已經(jīng)實施了該措施?！?/p>

歐共體提出的是巴西在事實上仍然允許舊輪胎進口的問題，而專家組以巴西在法律上已禁止舊輪胎進口為由做出了回應，而這二者似乎不是一個層面的問題。國際法學家凱爾森曾指出，我們可以使用不同的語詞表明兩個領域之中法律實踐的存在狀態(tài)，適用于事實領域的語詞是“法律實效(Efficacy)”，而應當領域則采用“法效力(Validity)”的表述。④因此本案中，歐共體沒有質(zhì)疑巴西國內(nèi)是否存在禁止舊輪胎進口的法律，它關(guān)注的只是法的實效，而專家組的回應只能說明舊輪胎的進口禁令是存在的并且具有法效力的，卻無法推出該進口禁令具有實效。如果巴西的法院可以通過命令肆意損害舊輪胎進口禁令的實效，那么就像歐共體所指出的那樣，廢舊輪胎的累積及其帶來的危險也很難通過翻新輪胎的進口禁令得以減少，因此也就容易得出翻新輪胎的進口禁令可能能被其它措施取代的結(jié)論。

四、“對相關(guān)事項的權(quán)衡”分析

(一)權(quán)衡下的管制目標

前文提到，專家組對于“目標”的理解是非常狹義的，進而影響到其對“危險”、“替代措施”等因素的判斷。事實上，在WTO之前的判例中，裁判機構(gòu)對管制目標的識別都需要對目標做“政治價值判斷——即如何平衡危險與益處?！倍景笇＜医M在未經(jīng)過詳細論證的條件下，如此草率地識別進口禁令的管制目標是難以理解的，也有違反先例之嫌。

在“韓國牛肉案”中，上訴機構(gòu)使用了反證的方法對韓國雙零售系統(tǒng)的目標做了分析：“我們認為韓國不像是意圖建立一個保護水平，完全消除與零售商售賣的牛肉的原產(chǎn)地(本國或外國)有關(guān)的欺詐。完全消除欺詐將大概需要完全禁止進口。因此，我們假定韓國實際上意圖大量減少與零售商售賣的牛肉的原產(chǎn)地有關(guān)的欺詐的發(fā)生這樣一種情形的數(shù)目?！比绻谳喬グ钢?，專家組遵循了它在“韓國牛肉案”中用到的分析路徑，那么就很可能得出另外一套結(jié)論。因為很令人矚目的一點是，巴西進口禁令的屬地效力范圍不包括南方共同市場國家，所以專家組可能論證：巴西的進口禁令不是追求“最大限度可能地減少廢舊輪胎累積的危險”這樣一個目標，充其量追求的是一定程度上“減少廢舊輪胎累積的危險”，甚至是根本沒有這方面的意圖。如此一來，專家組對其后法律問題的推理論證也可能完全不同。

(二)權(quán)衡下的價值判斷

在專家組確定了進口禁令的管制目標后，它進一步地對目標的重要性做出了判斷。專家組認為，保護人類的生命或健康免受嚴重疾病的威脅具有“最高程度的”重要性，而保護動植物的生命或健康“也被認為很重要”，這是《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mào)易組織協(xié)定》以及WTO爭端解決先例已經(jīng)給予認可的。

雖然本案當事雙方在該問題上并無爭議，但應當指出，此處專家組對目標價值的權(quán)衡存在兩個困難：其一，WTO爭端解決機制還沒有一套成熟的做法來支配價值判斷?！霸跈?quán)衡檢驗中，上訴機構(gòu)將評估所追求的本國利益或價值的相對重要性”，然而WTO法律制度中尚“不存在對相抵觸的價值觀作全面權(quán)衡”的規(guī)則。⑤其二，專家組是否具有評估一項爭議措施目標的價值的合法權(quán)限也是令人懷疑的。⑥

總之，正是基于本案中專家組和上訴機構(gòu)在上文所提到的種種問題上的法律推理的缺陷，本案中“必要性檢驗”

就難以被認為是“一個權(quán)衡一系列因素的過程”。

五、結(jié)論

巴西輪胎案中所反映出的問題癥結(jié)在于，“必要的”(necessary)等詞的含義在具體實踐中是難以準確化的?！雹呷欢幢闳绱?，由于WTO司法的“遵循先例”特點，專家組和上訴機構(gòu)對于之前的判例應當給與足夠的重視。在巴西輪胎案中，專家組和上訴機構(gòu)沒能很好地遵循之前判例?？梢姡氨匾詸z驗”規(guī)則的完善，一方面要依靠之后的判例中的進一步解釋和適用，另一方面也要求爭端解決機構(gòu)充分注意到先例的內(nèi)容和作用。如此一來，“必要性檢驗”才能保證WTO司法判例的一致性和連貫性，同時為成員方預測自身措施在WTO規(guī)則體系中的合法性提供有效的指引。

[注釋]

①Julia Qin，WTO Panel decision in Brazil - Tyres supports safeguarding environmental values[J].11 ASIL 23(2007).

②Chad P.Bown & Joel P.Trachtman，Brazil - Measures Affecting Imports of Retreaded Tyres：A Balancing Act[J].8 World Trade Rev.85(2009).

③Benn McGrady，Necessity Exceptions in WTO Law：Retreaded Tyres，Regulatory Purpose and Cumulative Regulatory Measures[J].12 J.Int'l Econ.L.153(2009).

④Hans Kelsen，Introduction to the Problems of Legal Theory[M].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

⑤Mads Andenas & Stefan Zleptnig，Proportionality：WTO Law：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J].42 Tex.Int'l L.J.371(2006-2007).

⑥Robert Howse & Elisabeth Türk，The WTO Impact on Internal Regulations：A Case Study of the Canada-EC Asbestos Dispute[C].in George A.Bermann & Petros C.Mavroidis(eds.)，Trade and Human Health and Safet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p.116.

⑦曾令良.“貿(mào)易自由化與環(huán)境保護的法理思考”[J].武漢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4)：415.

作者簡介：梁卓(1992-)，男，漢族，陜西安康人，中國政法大學國際法學院2014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國際公法、國際刑法。

中圖分類號：D99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4379-(2016)01-005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