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靜
(中央編譯局 博士后工作站,北京 100032;天津理工大學 法政學院,天津 300384)
?
外國哲學研究
奧伊則爾曼對社會主義理論的當代反思
張靜
(中央編譯局 博士后工作站,北京 100032;天津理工大學 法政學院,天津 300384)
[摘要]當代俄羅斯著名哲學家奧伊則爾曼深入反思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會主義理論,揭示了他們的后繼者對通往社會主義道路、無產階級專政和社會所有制等問題的偏離和誤解。他堅持通往社會主義道路的主要方式不是無產階級專政,而是社會主義和平變革,主張區(qū)分無產階級專政和無產階級政治統(tǒng)治,要求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充分發(fā)展和個人全面發(fā)展的基礎上消滅私有制,反對消滅商品交換關系和勞動分工,強調資本主義的充分發(fā)展是建立后資本主義社會的必要前提。
[關鍵詞]和平變革;無產階級專政;社會所有制
20世紀90年代,蘇聯(lián)解體和東歐劇變幾乎摧毀了人們對社會主義的信心,走上資本主義道路的俄羅斯和東歐國家不僅沒有擺脫原有危機,還深深陷入了新的危機中。蘇聯(lián)和當代俄羅斯著名哲學家、俄羅斯科學院院士奧伊則爾曼(Т.И.Ойзерман)在蘇聯(lián)解體后開始系統(tǒng)地反思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理論,相繼推出三本重要的反思著作——《馬克思主義和烏托邦主義》(2003年)、《為修正主義辯護》(2005年)以及《馬克思主義的產生》(2011年)。俄羅斯哲學界權威雜志《哲學問題》曾于2003年和2006年組織兩次學術研討會,深入研討奧伊則爾曼的反思思想。在奧伊則爾曼對馬克思和恩格斯社會主義思想的反思中,重新理解了通往社會主義道路的方式、無產階級專政的實質、社會所有制的內涵等理論問題,揭示了他們的后繼者對他們思想的偏離和歪曲,同時分析了在他們的社會主義思想中沒有清楚闡明的概念和理論。
一、如何通往社會主義
關于如何通往社會主義的問題,馬克思和恩格斯在不同時期先后提出了無產階級革命理論和社會主義和平變革理論,但是長期以來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更多地重視無產階級革命理論,往往忽視社會主義和平變革理論。蘇聯(lián)解體后,奧伊則爾曼重新研究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明確指出馬克思和恩格斯確實在19世紀40年代提出了無產階級革命必然性的理論,但是他們在19世紀五六十年代不斷地修改這一理論,最終提出了社會主義在一定條件下和平變革的理論。
奧伊則爾曼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在19世紀40年代提出了無產階級革命理論,其主要根據是資本主義國家的生產過剩危機和無產階級的貧困化。一方面,定期重復的生產過剩危機說明了整個資本主義制度的危機,直接反映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沖突。這個沖突在政治上表現為勞動和資本之間的對抗,也就是無產階級的階級斗爭,他們堅信這個沖突構成了無產階級革命的客觀經濟基礎,也就是通過暴力革命消滅生產資料私有制和建立無產階級的政治統(tǒng)治。雖然他們承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隨著生產力的發(fā)展而發(fā)展,例如,從工場手工業(yè)發(fā)展到機器大工業(yè),但是對他們來說,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沖突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它終究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也必將成為生產力的桎梏。另一方面,19世紀的資本主義狀況使馬克思和恩格斯堅信無產階級和勞動群眾的貧困將會日益加劇。工人的生活水平不僅不會隨著工業(yè)的進步而提高,而且呈不斷下降的趨勢。1847年,馬克思在《雇傭勞動和資本》中試圖從理論上說明無產階級日益貧困這一現象?!肮べY和利潤是互成反比的。資本的份額即利潤越增加,則勞動的份額即日工資就越降低;反之亦然?!盵1]353工人工資和資本家利潤的對立不是資本主義在某個發(fā)展時期特有的,而是整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客觀規(guī)律,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社會財富增加的同時,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的鴻溝必然日益擴大和加深,他們之間的階級矛盾不可避免地日趨尖銳。因此,他們得出無產階級革命必然性的結論。
奧伊則爾曼根據20世紀資本主義世界的發(fā)展,重新分析了無產階級革命必然性理論。首先,生產過剩危機本身不能說明資本主義生產隱藏著不可消除的危機,不能把生產過剩危機與整個資本主義制度的危機等同起來。馬克思在《資本論》中也曾明確指出,這種危機是資本主義再生產過程中的正常階段,危機過后將出現新的經濟上升。其次,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無產階級貧困化理論在工業(yè)革命時代和19世紀的資本主義時期是完全正確的,因為這是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必要條件,是資本積累和資本積聚的必要過程。但是無產階級貧困化理論只有在勞動生產率保持不變的情況下才是正確的。因為機器和技術的改進不斷提高勞動生產率,大大增加了資本家的利潤,在工人斗爭的壓力下資本家被迫同意工人的要求增加工人的工資,這意味著資本家的利潤和工人的工資完全有可能同時增加,而且這已經被現代資本主義國家的發(fā)展所證實。因此,無產階級革命必然性的理論不僅沒有充分的依據,而且共產主義革命即將來臨的信念也具有烏托邦的特點,一是因為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并沒有產生無產階級革命的必然性,二是消滅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并沒有使無產階級成為一個全新的、能夠建立共產主義社會的階級,蘇聯(lián)悲劇性的歷史經驗可以說明這一點。
馬克思和恩格斯承認,他們在1848年革命期間受到馬拉的不斷革命思想的影響,這也是他們堅持無產階級革命必然性的原因之一。但是到1850年共產主義者同盟分裂后,馬克思和恩格斯否定了不斷革命的思想,指出在資產階級革命完成之后,無產階級必須還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階級斗爭,才有能力進行社會主義革命,這說明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已經發(fā)生了變化。19世紀五六十年代資本主義國家出現的新情況最終使他們提出一個與無產階級革命必然性完全相反的理論——社會主義和平變革理論。奧伊則爾曼分析了馬克思和恩格斯在19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著作和文章,認為他們從經濟、政治等方面論述了社會主義和平變革的可能性。
在經濟方面,馬克思和恩格斯關注股份制引起的生產資料所有制的變化,把股份制企業(yè)看作資本主義生產資料私有制向生產資料社會所有制的進步轉變。在《資本論》第三卷中,馬克思分析了資本主義生產資料社會化的過程,認為股份公司是最發(fā)達的資本集中形式。它一方面改變了生產資料的私有性,因為股份公司在一定程度上允許大量購買者以股票的形式占有資本;另一方面,生產資料仍然是社會資本的一部分。因此,馬克思認為,股份制企業(yè)“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身范圍內的揚棄,因而是一個自行揚棄的矛盾,這個矛盾首先表現為通向一種新的生產形式的單純過渡點”[2]。
在政治方面,他們看到了工人政黨合法地位的確立、普選權的實行以及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民主機制等對無產階級政黨和工人運動的影響。1872年,馬克思在阿姆斯特丹群眾大會上明確指出,建立新的社會主義制度可以有不同的道路和方式,“必須考慮到各國的制度、風俗和傳統(tǒng);……工人可能用和平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3]。1886年,恩格斯在《資本論》第一卷英文版序言中指出,“至少在歐洲,英國是唯一可以完全通過和平的和合法的手段來實現不可避免的社會革命的國家”[4]。可見,馬克思和恩格斯已經把和平變革作為通往后資本主義社會的道路,并認為幾個主要的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將首先通過民主變革實現社會主義。因為這些國家具備發(fā)達有效的民主機制和占人口大多數的、有組織的、認識到自身根本利益的工人階級。
因此,奧伊則爾曼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已經得出可以通過和平、合法的方式實現社會主義的結論,當然前提是這些資本主義國家必須具備發(fā)達有效的民主機制和占人口大多數的、有組織的、認識到自身根本利益的工人階級。這意味著,馬克思和恩格斯允許兩種實現社會主義的方式:和平變革和革命。哪個方式是主要的呢?奧伊則爾曼批駁了蘇聯(lián)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對無產階級革命方式的片面宣傳,認為社會主義和平變革才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實現社會主義的主要方式。因為隨著資本主義民主的發(fā)展,這種方式是更加可能的。社會主義和平變革的具體內容不僅具有民主特征,而且與資本主義國家經濟高速發(fā)展的現實相符合。現代資產階級民主國家的政黨也基本上可以接受在國家內部出現的這些社會主義變革,也正是發(fā)達資產階級民主國家首先實現根本改善勞動者生活條件的目標。
二、如何理解無產階級專政
無產階級專政是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理論的重要內容,也是馬克思主義國家學說的基石。奧伊則爾曼發(fā)現,馬克思和恩格斯在1844—1848年的早期著作中沒有使用“無產階級專政”,只是使用了“無產階級政治統(tǒng)治”。在1848年的《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和恩格斯把無產階級爭取政治統(tǒng)治的任務視為民主的成果,這是與資本主義社會的發(fā)展階段直接相關的。19世紀中期的資本主義國家還沒有實現普選權、罷工權和結社權等基本權利。因此,馬克思和恩格斯堅信,資產階級政治統(tǒng)治不可能實現真正的民主變革,不可能存在普遍的、平等的選舉權。只有無產階級的政治統(tǒng)治才能保障和發(fā)展民主,而且也只有工人階級取得政治統(tǒng)治才能保障社會民主的連續(xù)性和全面性。
1850年以后,馬克思才開始使用“無產階級專政”,并在1852年致約·魏德邁的信中賦予它明確的含義:“(1) 階級的存在僅僅同生產發(fā)展的一定歷史階段相聯(lián)系;(2)階級斗爭必然導致無產階級專政;(3)這個專政不過是達到消滅一切階級和進入無階級社會的過渡……”[5]547。馬克思和恩格斯在以后的著作中繼續(xù)研究這三個命題,尤其是在1870年以后,在論證社會主義可能和平變革時,深入研究了第二和第三個命題。
奧伊則爾曼批判地分析了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無產階級專政思想,強調必須重新理解這一思想。首先,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無產階級專政概念與巴貝夫、布朗基等革命烏托邦共產主義者的無產階級專政概念不同,不是直接反對在法國大革命中獲勝的資產階級的政治統(tǒng)治。其次,馬克思和恩格斯試圖建立無產階級專政的科學含義,但是與他們的先輩一樣,仍然把無產階級專政與19世紀后30年歐洲資產階級的政治制度相對立,把無產階級專政視為無產階級革命勝利的主要內容。只有當階級和階級對立消失時,專政和國家才失去存在的必要性,一同消亡。他們對無產階級專政的這種理解未必在內容上符合“民主的成果”,未必符合民主制度在民主共和國的發(fā)展。最后,應該區(qū)分無產階級專政和無產階級政治統(tǒng)治這兩個概念。在馬克思主義無產階級專政概念中,專政和“民主成果及其全面發(fā)展”之間是矛盾的。奧伊則爾曼認為,這個矛盾的根源在于,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中對國家本質的認識常常是不一致的。
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指出,“國家是統(tǒng)治階級的各個人借以實現其共同利益的形式”[1]132。在奧伊則爾曼看來,這個定義過分突出國家的階級特征,忽視了國家職能的多樣性以及國家與統(tǒng)治階級的經濟利益的間接相關性。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指出:“社會創(chuàng)立一個機關來保護自己的共同利益,免遭內部和外部的侵犯。這種機關就是國家政權”[5]253。在這里國家的本質在于保護普遍利益,而不是一個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指出國家是“表面上凌駕于社會之上的力量,這種力量應當緩和沖突,把沖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圍以內……”[5]170。顯然,在這里強調國家的作用是調和階級沖突,緩和階級矛盾。雖然這種階級妥協(xié)通常不是通過自由協(xié)商,而主要是通過暴力來達到的。1891年,恩格斯在卡爾·馬克思《法蘭西內戰(zhàn)》一書導言中又指出:“國家無非是一個階級鎮(zhèn)壓另一階級的機器”[6],在這里又重新強調國家的階級特征。 因此,馬克思和恩格斯關于國家本質的認識是相互矛盾的。
因此,奧伊則爾曼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沒有區(qū)分“無產階級政治統(tǒng)治”和“無產階級專政”這兩個概念,沒有整體和系統(tǒng)地論證過無產階級專政問題。他們在一些情況下,例如,在《共產黨宣言》中這兩個概念在內容上是一致的,在另一些情況下,特別是馬克思和恩格斯關于社會主義在一定條件下可能和平變革的觀點中,這兩個概念是根本不相容的?!半m然馬克思和恩格斯多次分析無產階級專政的問題,但根本沒有進行整體的和系統(tǒng)的論證。馬克思和恩格斯關于這個問題的觀點有兩種可能的解釋:第一種是在廣義上把無產階級專政理解為霸權,然后批駁這一概念;第二種可能性是把無產階級專政與工人階級政黨的極權主義專權視為同一。”[7]385在奧伊則爾曼看來,馬克思和恩格斯更多的是強調第一種可能性,也就是把無產階級的暴力革命與“不民主”的資本主義社會相對立,把無產階級專政理解為大多數人的政治統(tǒng)治,無產階級專政實際上是民主的合理實現。但是他們的后繼者們更多的是強調第二種可能性,也就是把無產階級專政理解為一個階級,甚至一個黨的專政,“專政是由組織在蘇維埃中的無產階級實現的,而無產階級是由布爾什維克黨領導的”[8],最終導致無產階級專政與民主的對立。
三、如何理解社會所有制
毋庸置疑,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會主義理論是批判18—19世紀資本主義社會的理論總結,特別是對勞動群眾日益貧困的狀況的批判。這種批判是從理論上否定資本主義,它對工人運動的發(fā)展,對從科學上論證人道主義世界觀起到了重要作用。奧伊則爾曼指出,“……出現了與資本主義對立的社會主義概念,以及關于后資本主義社會的不連貫認識,這些我們在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的著作中,在他們后繼者的著作中可以找到?!盵7]500
馬克思和恩格斯把生產資料社會公有制作為社會主義的主要經濟基礎,這自然要求消滅資本主義的經濟基礎——私有制。至于何時消滅私有制,在他們的著作中存在著不連貫的認識。一方面他們指出,從1825年開始定期重復的生產過剩危機說明資本主義私有制已經成為束縛生產力發(fā)展的桎梏;另一方面他們把個人的全面發(fā)展作為消滅私有制的前提條件。馬克思和恩格斯及其后繼者們往往忽視后一個條件,把消滅私有制作為經濟上迫切的、必需的任務。馬克思和恩格斯在19世紀40年代曾堅持各國的無產階級革命在那些已經開始工業(yè)革命的國家是可能的,而且也是不可避免的。隨著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經濟規(guī)律的深入研究,逐漸改變了以前的觀點,把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的轉變同資本主義工業(yè)發(fā)展聯(lián)系起來,認為資本主義創(chuàng)造的物質財富是建立后資本主義社會的物質基礎,資本主義的充分發(fā)展是建立后資本主義社會的必要前提。
遺憾的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后繼者們不僅沒有認識到馬克思的思想轉變,反而更多地反復強調無產階級革命的迫切性以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已經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奧伊則爾曼說,“后資本主義社會,不論如何稱謂(社會主義或者別的),只有在資本主義充分發(fā)展的基礎上才是可能的,而且這個發(fā)展是要實現資本主義內在固有的所有潛力”[7]508。因此,奧伊則爾曼認為,必須完整地理解生產過剩危機和消滅私有制的前提條件。首先,在資本主義社會,由于不斷出現和應用新的發(fā)明,機器生產不斷變革,保障了生產勞動率的增長和生產力的快速發(fā)展。所有這些變革都發(fā)生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范圍內,這說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不僅沒有成為生產力發(fā)展的桎梏,反而促進了生產力的發(fā)展。其次,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時代,由于勞動分工不斷深化,個人是不可能達到全面發(fā)展的。所以,消滅私有制不是迫切的任務,而是要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充分發(fā)展和個人全面發(fā)展的基礎上進行。
馬克思和恩格斯把生產資料社會化作為生產資料社會所有制的客觀前提。根據他們的研究,資本集中和積聚的結果是,不僅在工業(yè)革命中破產的小手工業(yè)者淪為無產者,而且資本主義大企業(yè)在競爭中不斷吞并中小企業(yè)。資本主義生產發(fā)展的過程不僅是資產者剝削無產者的過程,而且是資產者剝奪資產者的過程。一方面是大多數人成為無產者,另一方面是幾乎全部生產資料集中在少數幾個最大的資本家手中。因此,他們堅信,隨著資本集中和積聚的加劇自然會發(fā)生無產階級革命,即剝奪剝削者的革命。因此,奧伊則爾曼指出,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無產階級革命不是要求剝奪中小企業(yè)的生產資料私有制,而是要消滅大資本的生產資料私有制,因為中小企業(yè)已經在資本集中和積聚的過程中被大企業(yè)吞并了。他研究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由于資本集中和積聚而出現的生產資料社會化過程,發(fā)現中小企業(yè)不僅沒有被大企業(yè)吞并,而且在現代資本主義國家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它們生產的商品占到社會總產品的一半以上。顯然,馬克思和恩格斯完全低估了它們的作用,完全排除了中小企業(yè)生產資料私人所有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因此,他們認為無產階級革命的必要條件是資本主義社會生產資料的高度社會化,工人階級要解放那些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孕育的新社會因素。恩格斯在晚年承認他和馬克思高估了資本主義經濟的成熟性,實際上否定了馬克思早先提出的一系列理論,包括無產階級革命必要性的理論。
根據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觀點,社會主義對資本主義的否定,不是重新建立私有制,而是在協(xié)作和對土地及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礎上建立個人所有制。由于馬克思關于社會所有制概念的描述是非常模糊的,他的后繼者們不僅沒有能夠正確理解馬克思的觀點,而且混淆了社會所有制和國家所有制的區(qū)別,把馬克思所說的社會所有制等同于國家所有制。奧伊則爾曼認為,馬克思所說的個人所有制不是資本主義社會成員在不同程度上支配的個人財產,而是作為共同所有制一部分的生產資料個人所有制。社會所有并不與個人所有相對立,每一個社會成員都是它的所有者,例如,勞動合作社。因此,社會所有制和個人所有制應該是現實的統(tǒng)一。
馬克思和恩格斯曾經設想在消滅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同時也消滅商品交換關系和勞動分工。但是,取消商品貨幣關系必然使社會主義按勞分配原則面臨著問題。因此,馬克思明確指出盡管社會主義沒有商品貨幣關系,但價值規(guī)律依然存在并使社會主義分配原則成為可能。奧伊則爾曼認為,馬克思忽視了一個問題,即復雜勞動和簡單勞動之間的根本區(qū)別,因此不可能根據勞動數量、勞動質量以及勞動等級進行社會主義分配。恩格斯忽視了更為重要的問題,即共產主義的低級階段和高級階段之間的區(qū)別,得出社會主義取消復雜勞動和簡單勞動之間的差別也就取消因勞動的復雜性不同而造成的收入不等的結論。他們的錯誤在于,把消滅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等同于消滅商品貨幣關系,混淆了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的特征,用共產主義的特征描述社會主義。在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的著作中,社會主義社會的最后一個特征就是消滅勞動分工,勞動分工是人類異化的主要經濟形式之一,只有消滅勞動分工,才能發(fā)展人的本質力量。奧伊則爾曼指出,雖然勞動分工具有消極作用,但是對于生產力發(fā)展的重大意義。雖然在社會發(fā)展進程中勞動分工的形式不斷改變,但是社會經濟的進步、新生產領域的出現、工業(yè)設備的發(fā)展、科學發(fā)明及其運用都不斷加深和擴大了勞動分工和專業(yè)化。
在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的著作中,社會主義被認為是共產主義理想的實現,或者是社會主義運動的最終目標,世界歷史的最終目標,也就是人類從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的飛躍。在奧伊則爾曼看來,馬克思在提出這個世界歷史性的飛躍時,已經認識到“自由王國”需要必要的物質基礎,但是恩格斯把社會主義作為自由王國的實現,顯然沒有擺脫烏托邦者的空想。
奧伊則爾曼從以上分析中得出的結論是,雖然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會主義理論中存在一些相互矛盾、相互排斥的觀點,但是這些觀點并不是相互否定的,而是相互補充的,在具體的歷史條件下都有正確性的一面,這說明了社會歷史過程的多面性。雖然在他們的社會主義思想中還存在一些不連貫的認識,一些沒有充分闡明的概念,一些空想的觀點,但是馬克思和恩格斯關于后資本主義社會的思想不是空想,它是人類在21世紀的前景,也是馬克思主義仍然具有生命力的重要原因之一。
四、小結
從奧伊則爾曼對馬克思恩格斯社會主義理論的反思中,我們可以看到,不僅他們對社會主義的認識是不斷變化的,而且他們的理論還需要不斷的發(fā)展和完善。蘇聯(lián)作為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與馬克思恩格斯所描述的社會主義有很大的區(qū)別,這是不爭的事實,那么如何解釋這個事實?奧伊則爾曼的回答是:“雖然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中出現了社會主義形式和‘現實社會主義’之間的分歧,但是它沒有任何理由否定社會主義制度在蘇聯(lián)和其他國家的現實存在?!盵7]518他對無產階級革命理論和社會主義和平變革理論的分析,對無產階級專政和無產階級政治統(tǒng)治的區(qū)分,對消滅私有制的前提條件的重新闡釋,對社會所有制、勞動分工和商品交換關系的重新解析,都說明了在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的社會主義思想中確實有一些觀點是烏托邦的,有一些概念是模糊的,有一些理論是不完善的。因此,“蘇聯(lián)社會主義”不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社會主義思想的完全體現。一方面是因為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的一些思想本身就具有烏托邦特征,在原則上是無法實現的,另一方面是因為蘇聯(lián)自身的實踐。
關于蘇聯(lián)自身的實踐,奧伊則爾曼認為,它在一些方面違背了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在蘇維埃建立初期實行的鎮(zhèn)壓政策在當時是正確的,因為布爾什維克政權面臨著緊急狀況,在外部面臨著資產階級國家的武裝干涉,在內部新政權的敵對者暗中進行破壞,經濟幾乎陷入崩潰的邊緣,在蘇維埃政權遭受著生死存亡的嚴重考驗時,緊急措施雖然與民主程序根本不相容,卻是非常必要的。但是問題在于,這些鎮(zhèn)壓措施不僅沒有隨著緊急狀況的結束而取消,而且逐漸成為社會的常態(tài)。蘇聯(lián)從斯大林時期開始實行農業(yè)和工業(yè)的集體化,但是斯大林并沒有遵循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的思想,不是在農民自愿的基礎上改造農民和引導農民走互助合作的道路,而是通過革命的方式消滅農民。農業(yè)集體化不僅沒有使蘇聯(lián)建立起發(fā)達的社會主義農業(yè)經濟,甚至不能夠保障人民生活所必需的農產品和畜牧產品。蘇聯(lián)的工業(yè)化通常被視為社會主義最偉大的成就,但是重工業(yè)的發(fā)展是以犧牲輕工業(yè)和農業(yè)的發(fā)展為代價的。蘇聯(lián)的計劃經濟體制取消了商品經濟,這使社會主義分配原則面臨問題,因為物質財富的分配不可能在市場經濟之外進行。由于缺少價值規(guī)律的調節(jié)作用,價格不是由市場來決定,而是由行政命令來確定,實質上是由黨和政府預先規(guī)定價格,這樣的結果就是國家從上到下的集中計劃。這種全面計劃的體制取消了企業(yè)的經濟自主性和企業(yè)管理者的主動性,最終使集中管理達到極限,完全控制公民的社會生活和個人生活,達到經濟和政治的全面集中。奧伊則爾曼對戈爾巴喬夫的改革持肯定的態(tài)度,反對把蘇聯(lián)的崩潰歸咎于戈爾巴喬夫的改革,他指出,戈爾巴喬夫改革之所以失敗,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完善社會主義制度的嘗試與它崩潰的客觀過程相矛盾”[7]546,實行公開化、民主化的新措施與集中的政治制度不相容。于是,在這一過程中積聚了所有力量和矛盾,最終,社會主義在蘇聯(lián)崩潰,隨之在東歐國家崩潰。甚至可以說,在一些落后的社會主義國家,它們發(fā)展的全部進程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加速了社會主義制度的最終崩潰。
奧伊則爾曼承認蘇聯(lián)在許多方面沒有實現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會主義思想,但是反對否定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性質,也反對把全部錯誤歸咎于蘇聯(lián)的實踐,因為馬克思和恩格斯關于社會主義的某些設想在實踐中確實是無法實現的,這些認識還沒有擺脫烏托邦特征,但是也必須承認蘇聯(lián)確實在很多方面違背了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會主義思想。正如他所說,“蘇聯(lián)社會主義社會沒有實現馬克思和恩格斯的主要社會主義思想,但這不是這個社會的過錯,不能否定它的社會主義性質,因為馬克思主義關于社會主義的某些認識在實踐中根本無法實現,因為這些認識還具有烏托邦特征。但重要的是強調,如果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社會主義是這樣一種社會制度,即在其中每個人的自由是所有人自由的條件?!盵7]546
雖然奧伊則爾曼批評了蘇聯(lián)社會主義實踐的錯誤,但他不僅沒有否定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性質,而且仍然堅信社會主義的未來。他清楚地認識到,社會主義制度崩潰后,在俄羅斯建立的資本主義不僅沒有給人民帶來福利,而且?guī)硇碌臑碾y,不僅沒有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而且大多數俄羅斯人的生活水平比社會主義時期還要低很多。他堅信,轉向后資本主義社會可能正是馬克思和恩格斯所指出的道路,這個社會也許可以實現馬克思和恩格斯的人道主義理想。
[參考文獻]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2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上)[M].1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496.
[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8卷)[M].1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179.
[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1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37.
[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M].1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卷)[M].1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228.
[7]И.Т.Ойзерман. Марксизм и утопизм[M].1版.М:Прогресс-Традиция.2003.
[8]列寧全集(第41卷)[M].2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27.
〔責任編輯:杜娟〕
[中圖分類號]B51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6)01-0019-06
[作者簡介]張靜(1980-),女,河南禹州人,副教授,博士,中央編譯局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從事國外馬克思主義、原蘇聯(lián)和俄羅斯馬克思主義研究。
[基金項目]中央編譯局2014年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特卡喬夫與馬克思恩格斯關于俄國革命道路的論爭”(14C06)
[收稿日期]2015-07-05
·俄羅斯哲學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