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勇,史小軍
(1.中山大學 中文系,廣州 510275;2.暨南大學 文學院, 廣州 51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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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詩歌所見運河景象及其文學意蘊
王勇1,史小軍2
(1.中山大學 中文系,廣州 510275;2.暨南大學 文學院, 廣州 510632)
[摘要]明代文人在運河旅行期間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歌作品,這些作品一方面真實地再現(xiàn)了運河沿線的自然與人文景觀,體現(xiàn)出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以及濃厚的人文關懷,另一方面也向我們多角度展示了文人在運河旅行期間的生活和思想形態(tài),抒發(fā)了他們對社會、人生的種種體悟和感慨。明代的大運河是一條詩歌之路,文學之路,在明代文學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
[關鍵詞]大運河;旅行;明詩之路
在唐代文學研究界,曾經(jīng)有學者提出“唐詩之路”的概念,引起廣泛關注。①“唐詩之路”位于浙東地區(qū),這里風景秀麗,歷來是文人墨客徜徉之地,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在明代,同樣有一條旅行路線成為文人反復題詠的對象,這就是大運河。
大運河之所以能成為與“唐詩之路”相媲美的旅行路線,首先得益于其優(yōu)越的交通條件:這是一條連接南北兩京及其周邊多個省份的便捷通道②,是當時最為重要的交通大動脈,明代文人在進出京城的過程中,往往將其作為優(yōu)先選擇的出行路線,這里也因此聚集了大批文人,成為文人旅行者最為密集的場所。③
由于大運河上旅行的文人為數(shù)眾多,留下的詩歌作品也極為可觀,他們之所以如此熱衷于創(chuàng)作,從主觀上說主要是因為乘船旅行較為舒適、自由,有較多的閑暇時間可供支配。從客觀上看,大運河沿線的山水美景、歷史古跡、民風民情激發(fā)了他們的創(chuàng)作靈感,沿線的各大城市為他們參與各種文學活動提供了良好的平臺,這些都為其文學創(chuàng)作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條件??傊瑑?yōu)越的交通條件,川流不息的文人墨客,較為舒適的行旅體驗以及較為適宜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共同形成了有利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良好土壤,為大運河成為名副其實的“明詩之路”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文人在大運河上的詩歌創(chuàng)作,并非始于明代,早在隋唐兩宋時期便已如此。*關于唐宋詩詞與大運河的關系,目前已經(jīng)引起了學界的關注,相關論文主要有:戴永新《唐詩中的大運河》,載《文藝評論》2011年第10期;苗菁《唐詩宋詞與大運河》,載《聊城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5期;馬婷婷《水上“唐詩之路”研究——以隋唐大運河沿線詩歌創(chuàng)作為中心》,延邊大學2011年碩士學位論文;陳穎《楊萬里運河行旅詩研究》,延邊大學2011年碩士學位論文。不過,明代文人的相關創(chuàng)作不僅在數(shù)量上超越前代,在內(nèi)容上也有所不同。因為隋唐兩宋的大運河分別是以洛陽和開封為中心向東南以及東北方向延伸的,自元代開通會通河以后,大運河不再經(jīng)過洛陽、開封,而是從今徐州境內(nèi)直上濟寧、臨清等地,再進入北京。對于明代文人來說,隨著政治中心的轉(zhuǎn)移,人們在運河上旅行的主要目的地也隨之轉(zhuǎn)移到了北京,其沿途所經(jīng)地域有了較大差異,加上大運河沿線自然、人文環(huán)境以及時代背景的變遷,其詩歌當中所反映的大運河風貌以及文人在旅行期間的體驗等也就有所不同。
明代的大運河是一條詩歌之路,明代文人在大運河旅行期間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僅數(shù)量極為可觀,同時也其有自身的時代特色,值得引起我們關注。以下本文擬就明詩當中所反映的運河景象(包括自然與人文風貌以及文人在運河旅行期間的生活和思想形態(tài)等)展開論述,并進一步分析其文學意蘊,以突出大運河作為“明詩之路”的文學史意義。
一、明詩所見運河景觀及其現(xiàn)實精神
大運河是一條漫長的水路交通線,沿途有著密集而豐富的自然和人文景觀。無數(shù)明代文人行走在這條路線上,并以詩歌的形式對這些景觀做了全面而細致的描繪,真實地再現(xiàn)了大運河及其沿線地區(qū)的歷史面貌。
對于行旅途中的文人來說,沿途的自然景觀是他們重點關注的對象?!叭粘鲞h林曙,鳥鳴春野陰。青山不盡色,流水自成音?!?王洪《桃源道中》)[1]卷三這是日間晴朗之時的運河景象。“泊舟淮水次,津樹暗蕭蕭。遠火明漁舫,長吟倚客簫?!?林鴻《夜泊淮陰》)[2]60這是夜晚時分的運河景象。而雨中的運河則是“波浪何冥茫,兩儀混不分”(薛瑄《雨中渡淮》)。[3]154這些作品猶如一幅幅多彩的畫卷,向我們?nèi)轿?、多角度地展示了大運河沿線的自然風貌。
在運河沿線的自然景觀當中,山東境內(nèi)的南旺湖是較為值得一提的。南旺湖為宋時梁山泊的一部分,占濟寧、嘉祥、汶上三州縣之地,周長一百五十余里。此湖雖位居江北,但卻風景秀麗,頗有江南之致,因而頗為人們所稱道。明人關于南旺湖的詩作甚多,他們往往將之比作江南,湖中荷花、漁舟以及湖堤柳樹、湖上月色成為這些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意象。如文洪《南旺》:
輕風獵獵薄新蒲,喜得關河春未徂。白鳥沖波隨舴艋,綠楊隔岸喚醍醐。千金汶上空遺跡,一片江南錯自呼。辛苦驅(qū)馳緣底事,令人對酒媿漁夫。[4]卷七
再如徐熥《南旺湖泛月》:
蘭舟乘月下黃河,一片清光漾碧波。宛似江南湖上景,分明惟欠采蓮歌。[5]788
時至今日,南旺湖早已消失,但通過明人的作品,我們還是可以領略到曾經(jīng)的南旺風光。運河沿線的人文景觀同樣為明代文人所關注,尤其是沿線的城市景觀,常常成為文人筆下描摹的對象。
與前代有所不同,明代江北運河的一些城市如臨清等發(fā)展較為迅速,成為僅次于蘇杭等地的新興商業(yè)城市。弘治初年來華的朝鮮人崔溥說,江北地區(qū)的揚州、淮安、徐州、濟寧、臨清等地,“繁華豐阜,無異江南,臨清為尤盛”[6]192-193。這是毫不夸張的。明代文人經(jīng)過這些城市時,往往被其繁華景象所吸引,歌樓、酒樓、歌伎、舞女成為他們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意象。如唐之淳《徳州》:
德州俯要沖,地當舟車會。浮梁直郭門,亦以司啟閉。東南出齊魯,西北達幽薊。人民屋室稠,商賈語音異……[7]卷二
再如郭汝霖《臨清州》(其一):
此州自昔稱繁勝,千樹垂楊鎖綠堤。游女綺羅當畫艷,酒樓弦管月兒低。[8]卷五
此類作品大多以白描手法對所見景觀加以真實記錄,對于我們認識這些城市的歷史面貌有極大的幫助。由于地理環(huán)境的不同,南北運河沿線的自然與人文景觀是有較大差異的,明詩當中對此也有所反映。特別是那些大型紀行組詩,相關的作品較為集中,反映的問題也較為全面。其中比較典型的例子有王洪《舟中雜興三十首》,吳節(jié)《甲戌紀行七首》《北河雜詠十二首》,吳鵬《舟中雜詠》三十五首,張時徹《奉使北上途中作六首》,帥機《乙亥改南舟中稿》(由三十七首紀行詩組成)等。*分別見王洪《毅齋集》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吳節(jié)《吳竹坡先生文集》卷十七、卷二十六,《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吳鵬《飛鴻亭集》卷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張時徹《芝園別集》卷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帥機《陽秋館集》卷一,《四庫禁毀書叢刊》本。
王洪的《舟中雜興三十首》以所經(jīng)地域為范圍將全詩分為三組,其中第一組記錄長江至淮河沿線的景觀,其四云:
河堤芳草徑,淮浦綠楊津。估客多吳語,征夫半楚人。燕飛村落曙,花發(fā)驛亭春?!璠1]卷三
從詩中的芳草綠楊、吳語楚人等意象可以看出,此是典型的南方景象。相比之下,后兩組所描述的北方地區(qū)則截然不同:
墟里郁相望,田家多蓽門。牧豕向大澤,維舟來遠村?!?其十二)
曠野杳無際,孤舟齊魯間。河流東下險,天氣北來寒。古道蒼煙迥,長亭落照閑。微茫云水外,一點是梁山。(其十六)
古戍暮云深,飛沙起夕陰。人煙迷草澤,客路出榆林。日落空山獸,風髙火野禽?!?其二十一)[1]卷三
景物蕭條,人煙稀少,且環(huán)境較為惡劣,常有大風揚沙天氣,這是當時文人初入北方時的切身感受。類似的記錄我們在明人的運河旅行筆記當中也經(jīng)常見到,因而是符合當時實際的。
運河沿線的民風民情以及民生現(xiàn)象,同樣屬于人文景觀的一部分。許多文人都對沿線民眾的生活狀態(tài)有所關注。由于種種原因,部分文人筆下的平民生活是較為理想化的,如吳鵬《舟中雜詠》:
沿河小郭七八里,夾路民居四五家。除夜老翁爭勸酒,新年小女笑簪花。(其二)
少婦攜筐挑野菜,老翁敲火煮河魚。三間矮屋菰蒲內(nèi),風景依稀太古初。(其二十五)[9]卷二
這些作品反映的是一幅太平景象,其中多少有作家的主觀因素,寄托了其美好的社會理想。
當然,類似這樣的作品只是少數(shù),絕大多數(shù)作家都能認識到百姓生活的真實狀況,并將描述的重點放在了對民生疾苦的揭露上,體現(xiàn)出較強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和濃厚的人文關懷。
對于在運河上旅行的文人來說,行旅途中必然要接觸到大量的下層民眾,其中,沿線的驛站夫役大概是他們最為熟悉的群體。按照明代制度,驛站的夫役一般都從周邊地區(qū)的百姓當中僉派,而被僉派的夫役提供的是無償服務,要自帶衣食,并出辦驛站的交通工具、鋪陳、伙食等日常什物,這往往會使其陷入極度的貧困。且以陶諧的《清河夫(過清河作)》詩句為證:
清河夫,清河夫役無日無。清河河流急于箭,官船不盡連昏旦。三十四十夫刺船,多是蒙頭與黧面。更憐枵腹身正寒,向天呼風吹官帆。風起帆輕逐飛鳥,還復急走承官單?!夷晔褢?,今已七十仍馳逐。五十年來事益繁,婦女應夫猶不足……[10]卷三
由于常年忍饑挨餓以應役,驛夫在體力和精神上都遭受極大的消耗,而官員卻毫不不憐惜民力,動輒索夫過百,征夫不足則以婦女充數(shù),真可謂誅求無度。陶諧此詩可能作于弘治末年至嘉靖初年*陶諧為弘治九年進士,嘉靖初官至兵部左侍郎。,當時朝廷早已將驛遞機構(gòu)的“永充制”改為了“輪充制”,然而從陶詩“我年十二已應役,今已七十仍馳逐”一句可以看出,實際執(zhí)行情況未必都如此。
驛夫之苦不僅在于沒有休止的賦役,還在于乘驛人員的大肆苛索。謝肇淛的《水驛行》就描述了乘驛人員騷擾驛遞,并以各種名目勒索錢財?shù)默F(xiàn)象:
荒村古驛臨河岸,晝夜官船迎不斷。揚旗伐鼓聲如雷,胥靡迯亡官吏竄。南船方去北船來,前船未發(fā)后船催。折夫廩給過關米,分文未足船難開。擁傳官人多意氣,銜詔貂珰尊且貴。征求鞭樸亂如麻,悍皁強奴集似猬……[11]卷十一
乘驛者經(jīng)過驛站要索取“折夫”錢、“過關米”,稍不順從就“鞭樸亂如麻”,人們敢怒而不敢言,因為其中有不少權(quán)勢顯赫者,特別是宦官。有人在船中違規(guī)搭載客貨,沿途管理官員也不敢過問,因為這樣的現(xiàn)象在當時已司空見慣,而這正是當時驛遞腐敗的一個縮影。
類似這樣的詩作,在明人的文集中還有很多,如鄭善夫《鐘吾行》《桃源行》、陸深《沛水行》、陳第《夾溝道》等,為了便于鋪敘,這些作品大多用歌行體的形式,在風格上則與杜甫、白居易等人的時事詩一脈相承,不僅可以證史,還可以補史之不足,具有較高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
總之,明代詩歌當中反映的運河自然與人文景觀,往往為寫實,體現(xiàn)出強烈的現(xiàn)實精神和濃厚的人文關懷,這對于我們認識明代運河的歷史面貌大有裨益,值得引起我們重視。
二、明詩所見運河宴別及其抒情意蘊
明代文人在大運河上的行旅生活是較為豐富的,除了流連風景之外,難免還會參與各種文學活動,諸如宴集、送別等,并因此有所創(chuàng)作,而這些作品中所蘊含的抒情基調(diào)則是豐富多樣的。
明代文人在運河上的宴集、送別活動,大多集中在沿途的各大城市,其中尤以濟寧、臨清、德州、通州等江北運河城市最為頻繁。*這與明代江北運河的繁忙程度遠超江南運河有直接的關系,因為長江以南的運河航道只有四百里左右,且除了生活在江南地區(qū)以及福建、江西的部分文人以外,較少為其他地區(qū)的文人所涉足。而江北運河航線長,為多數(shù)省份的文人所必經(jīng),故而江北運河比江南運河更加繁忙,也因此聚集了更多的文人。
濟寧古稱任城,隸屬山東兗州府,是運河沿線重要的商業(yè)城市,其境內(nèi)最為著名的集會場所是太白酒樓。太白酒樓始建于唐代,相傳李白客游此地,與縣令賀知章有詩酒之會,后人因建酒樓以示紀念。此后屢經(jīng)重建,明代的太白酒樓建在濟寧府南城門上,壯麗雄偉,四望夷曠,十分適合登覽。明人關于太白酒樓集會活動的詩作甚多,如胡應麟《濟上遇王世叔通侯時龔觀察邀王同集太白樓……》、王士性《陳思俞招飲太白樓》*分別見胡應麟《少室山房集》卷六十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王士性《五岳游草》卷八《岳游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等等。
濟寧以北的一座重要城市是臨清州,臨清是江北地區(qū)最為繁華的商業(yè)城市,城內(nèi)街市興旺,歌樓、酒樓云集,吸引了不少文人在此駐足流連。不僅如此,臨清還是明政府儲存漕糧、收取商稅的主要地點,戶部、工部、兵部等部門都在此地設立了分司機構(gòu)。由于這些機構(gòu)的官員相對較為清閑,往往喜歡招攬賓客,這就為它成為風雅之會的場所創(chuàng)造了條件。從明代文人關于臨清的詩歌作品中,我們可以直觀地體會到當?shù)馗鞣N文學活動之繁盛,而主持這些活動的,正是當?shù)氐母黝惞賳T,如程敏政《臨清飲提督兵備潘廷璽憲副家》、王世貞《過清源李憲使宴作》、吳國倫《臨清胡倉曹招飲分署池亭》、倪宗正《抵臨清遇同年蔡石崗憲副連舟至東昌賦此為別》*分別見程敏政《篁墩集》卷七十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三十一,《文淵閣四庫全書》;吳國倫《甔甀洞稿》卷十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倪宗正《倪小野先生全集》卷七,《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等等。
與濟寧、臨清不同,順天府境內(nèi)的通州由于地理位置特殊,成為文人送別較為頻繁的場所。通州距北京四十里,是大運河上最大的交通中轉(zhuǎn)站,從北京南下的文人大多要在通州登船,明代文人送親友南下時往往在通州城外的潞河之濱餞行,他們也在此創(chuàng)作了大量送別之作,如唐順之《潞河別林汝雨提學浙江》、屠隆《潞河贈別蔡參軍孺觀》、王慎中《潞河客舍別蔡刑部道卿》、夏言《潞河留別劉千兵俊》、謝榛《春日潞河舟中餞別莫子良吳峻伯徐汝思袁履善賦得樽字》。*分別見唐順之《荊川集》文集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屠隆《白榆集》詩集卷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王慎中《遵巖集》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夏言《桂洲詩集》卷十七,《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謝榛《四溟集·四溟山人詩集》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此外,曹學佺《石倉詩稿》第十七卷以《潞河集》命名,其中大多數(shù)都為潞河送別詩。
宴集、送別是傳統(tǒng)中國文人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由于生平經(jīng)歷、個性以及現(xiàn)實情境的差異,不同的作家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抒情意蘊不盡相同。但一般而言,在宴集場合下創(chuàng)作的作品,大多是盛贊主人的好客以及賓主之間的相得甚歡,或是抒發(fā)人生在世當及時行樂,暫時忘卻功名利祿及擺脫種種不快的感慨。如程敏政《臨清飲提督兵備潘廷璽憲副家》:
“倚棹清源日未中,舊游談笑偶然同。興來已盡三升酒,醉里還開一石弓。為樂都忘賓共主,留人無奈雨兼風。醒時始覺歸時晚,漏下船窗燭影紅?!盵12]卷七十三
而送別詩大多哀傷愁怨,纏綿悱惻,以此抒發(fā)依依惜別之情。如歐大任《出京潞河別吳子?!罚?/p>
東風吹曉日,春水下江湖。潞渚勞君送,燕山別夢孤。輕煙籠翠柳,細雨灑平蕪。解纜飄然去,前期萬里途。[13]《歷游集》卷上
如果所送之人為貶謫官員,除了感傷之外,往往還會對其遭遇表達深深的同情。如趙用賢《潞河留別張以孚(張時左遷待補)》:
相見復相別,潞河春水深。孤臣一掬淚,去國兩鄉(xiāng)心。古岸留冰氣,寒沙宿夕陰。不堪頻北望,離思日骎尋。[14]卷二
當然,也有情感基調(diào)較為樂觀曠達,通篇以壯語慰別的,如程敏政的《送庶吉士吳儼養(yǎng)疾還南》即屬此類:
一舟遙出潞河潯,賜告南還喜不禁。吟望銅官秋屐遠,夢回天祿夜燈深。青年暫賦思歸引,白日長縈戀闕心。屈指重來身更健,春風雙佩入詞林。[12]卷七十六
還有名為留別,實為詠懷之作,如徐熥《潞河別曹能始》(其三):
昔年同獻賦,此日尚沉淪。我有恓皇淚,君憐棄置身。黃塵歸路客,白發(fā)倚門親。不盡消魂意,哀歌難重陳。[5]349
此詩當為作者下第后歸鄉(xiāng)之作,徐熥與曹學佺為同鄉(xiāng)友人,曹學佺于萬歷二十三年中進士,而徐熥直至萬歷四十六年方中舉,此后十余年屢次參加會試皆落第,二人的境遇截然不同。面對早已顯達的友人,徐熥內(nèi)心的哀傷和慚愧之情自然難以掩飾,故做此詩以遣悶懷。
明代文人在運河旅行期間創(chuàng)作的晏別詩,其抒情意蘊是極為豐富的,從中可以體會到不同士人在種種情境下的情感狀態(tài),有助于我們了解作家的生平和人格特征。
三、明詩所見人生感嘆及其說理意趣
明代文人在運河上的旅行并非一帆風順的,他們往往要面對許多危險和困難。運河旅行的危險和困難,首先來自河道本身:在運河沿線有一些險要的河段,舟行至此,常有傾覆之憂。例如經(jīng)常為明代文人所提及的呂梁洪、徐州洪即如此。
呂梁洪位于徐州府治東南五十里呂梁山下,“洪”是方言,石阻河流之意。呂梁洪前后綿亙七里余,巨石齒列,波流洶涌,極其危險。舟行過此必須靠牽挽方能通過,牽挽時往往需要耗費纖夫一二百人,牛十余頭。
徐州洪在宋元時稱百步洪,因巨石盤踞長百余步而得名。位于徐州城東南二里,南距呂梁洪七十里。朝鮮人崔溥對徐州洪的交通條件有較為詳細的記錄:“洪之湍急處雖不及梁之遠,其險峻尤甚。亂石錯雜,磊砢如虎頭鹿角,人呼為翻船石,水勢奔突,轉(zhuǎn)折壅遏,激為驚湍,涌為急溜,轟雷霆,噴霰雹,沖決倒瀉,舟行甚難?!盵6]123
徐、呂二洪自宋代開始已成為文人題詠的對象,其中如蘇軾的《百步洪》二首早已為人們所熟悉。明代文人在經(jīng)過二洪時也留下了不少作品,其中大多以描述二洪之險,感慨行旅艱難為主題。如鄭善夫《呂梁》:
蔥嶺昆侖外,呂梁天地間。淜騰終赴海,咆吼欲頹山。力轉(zhuǎn)魚龍窟,秋生虎豹關。平生歷險阻,對此淚潸潸。[15]卷四
也有部分詩人在詩中寄寓自己對社會及人生的體悟,例如由二洪的危險,聯(lián)想到人心的險惡,如楊士奇《呂梁洪》首先以較大的篇幅描寫呂梁之險,最后以一段理語做結(jié):“君不見,北來南去皆安流,未若人心不可測?!盵16]《詩集》卷一在作者看來,呂梁雖險,但相比險惡的人心,也只能算是安流了。尹臺的《呂梁歌二首》其二與此亦有異曲同工之妙,詩云:“萬里河流九曲奔,飛湍千尺下龍門。等閑人心不似此,白日雷濤暗處翻?!盵17]卷八與上述諸人不同,李賢的《呂梁洪遇風》則充滿樂觀積極的情調(diào),其中有云:“人生百年間,出處不相似。老樗臥空山,流槎行萬里?!盵18]卷二十一這似乎是在說,惟有經(jīng)歷艱難險阻,方能有所成就,一路平坦的人生終究會淪入平庸,由此可以想見其為人。
薛瑄的《徐州洪》則將說理的重點放在事物的相對性上,該詩將徐州洪與瞿塘峽做對比:
翻思游川峽,江石尤險遠。瞿塘十二灘,波浪激雷電?;匾曔^茲洪,反若歷平坦。乃知所觀大,小者不掛眼。[3]132
孔子云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薛瑄所言正是此意。
除了河道的艱險之外,運河旅行的第二個困難來自水量的限制,大運河為人工河,水源問題是一大軟肋,尤其是徐州至臨清的會通河段常年水量不足,加之地勢高低不平,船只容易受困。為保障船只通行,明政府在會通河沿線設置了一系列船閘,以便蓄積河水,提高水量。由于船閘眾多,這一河段也因此有“閘漕”之稱。
過于密集的閘座必然給航行帶來麻煩,因為閘座的啟閉要遵循一系列規(guī)定,如必須等待積水到一定程度,船只聚集到一定數(shù)量才能開啟等等。如遇到枯水季節(jié),或者權(quán)豪勢要破壞通行秩序以及閘官故意拖延開閘以索要財物等情況,其行程必然被迫耽擱,連續(xù)數(shù)日不得通行是常有的現(xiàn)象。
漫長而無聊的等待對于旅行中的人們來說是不堪忍受的,許多詩人都在作品中對閘座通行之困難有所抱怨,而這些詩基本上都作于會通河段,如顧璘《阻淺撥悶十首》(其七):
三日不下一閘門,幾時端可到清源。老夫白飯尚可飽,漕卒赤拳誰可論。[19]《息園存稿》卷十四
再如吳鵬《魯橋閘》:
魯橋水關十日塞,千舟萬舟行不得。我來系纜枯樹根,長年費盡推移力。[9]卷一
部分詩人則別開生面,由閘座通行的困難聯(lián)想到身居官場之不易,如錢謙益的《閘吏·效韓文公瀧吏而作》:
……人言仕宦海,險絕比瞿塘。小閘閘關河,大閘閘朝堂……官今此水邊,刺刺苦陗陿。何似朝堂上,一步度一閘……[20]250
錢謙益此詩是模仿韓愈《瀧吏》而作。崇禎二年,錢謙益因遭溫體仁、周延儒排擠再度被革職,被迫南還,在經(jīng)過運河濟水河段船閘時寫下此詩,詩中借與閘吏的對話抒寫對官場的認識以及自己被貶后的委屈怨憤。
與之類似,李流芳的《閘河舟中戲效長慶體》也論及為官之不易,并因此有解脫束縛,放棄名利之想:
……人生天地間,所貴適志爾。八極可橫騖,風云屬鞭弭。胡為動羈棲,縮縮如行蟻。舍彼廣莫鄉(xiāng),守此涓滴水。哀哉世間人,都為名利使。韁鎖一著身,事事不由已。請君轉(zhuǎn)頭看,即此有妙理……[21]卷一
在錢、李等人看來,仕途的受阻與旅行時的受阻,在本質(zhì)上有相通之處,閘座被他們賦予了一種象征意義??傊?,行旅之難是明代運河旅行詩當中另一個永恒的主題,明代文人在運河旅行期間的種種心境,如對危險的恐懼,受阻時的無奈、憤懣以及他們對社會及人生的思考等,在這些詩當中得到了很好的呈現(xiàn)。
以上本文從寫實、抒情、說理三個層面對明詩當中所反映出的運河景象及其文學意蘊做了初步分析。通過對這些作品的分析研究,我們對明代運河沿線的歷史面貌以及明代文人在運河行旅期間的生活和思想形態(tài),會有比較清晰而直觀的認識??傊鞔娜嗽诖筮\河上的詩歌創(chuàng)作數(shù)量龐大,內(nèi)涵豐富,具有較高的文學價值和史料價值。大運河是一條詩歌之路、文學之路,同時也是詩人的心路,在明代文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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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曹金鐘〕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6)01-0175-06
[作者簡介]王勇(1982-),男,浙江文成人,博士研究生,北京理工大學珠海學院講師,從事明清文學研究。
[收稿日期]2015-0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