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政通+張宏敏

編者按：本文系著名哲學家、思想家韋政通先生于2014年11月29-30日在深圳大學文學院國學研究所“湯一介儒學講座”第一、二講上所作的演講文稿。本刊分兩次刊用，本期刊用下半部分即（三）現(xiàn)代人格教育研究的新取向。

摘要：在當代新儒學發(fā)展的時代背景下，本文嘗試著改變一下港臺新儒家努力的方向，尋找一種新的路徑或方法，去把孔孟儒家開創(chuàng)的道德人格教育在當下“活化”起來。本文主要借用美國心理學家羅杰斯在《成為一個人》書中提出的重視“體驗”的理論以及中國佛教禪宗禪師們教導、開示門人的方法，就如何在當下社會中“活化”傳統(tǒng)儒家的人格教育并使之落實到現(xiàn)代社會生活之中，提出初步的想法與思考，以期對今天從事人格教育者有所幫助。

關鍵詞：人格教育 活化 成為一個人 儒家 佛教禪宗

中圖分類號：K2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6）01-31-39

三、現(xiàn)代人格教育研究的新取向

以上，我簡要介紹了羅杰斯以“體驗”為核心的方法論以及它運作的特色。我這樣做，是因為“體驗”是進人人格世界的一種有效方法，也是儒家學習“成德之學”的唯一入門之法，可是在歷史上并未形成有系統(tǒng)的理論。因此，藉助羅杰斯，可促成我們人格教育的現(xiàn)代化。

以下分成三部分，提出我初步的一些想法。

（一）重建儒家傳統(tǒng)人格教育的理論

一套比較完整的人格教育的理論，必須包括實踐的方法和實踐的過程。所謂“重建”，就是把儒家經(jīng)典中這兩方面的材料找出來，用現(xiàn)代的語言做系統(tǒng)的詮釋。

在方法上，就是要做到前面提過的“兩輪并轉”，因為從孔子開始，就是如此。朱熹說的很對：“‘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圣門教人，只此兩事，須是互相發(fā)明。”古人講道理言簡意賅，我在《孔子》一書中，曾就朱熹之言，做過詳細的詮釋。

前面也講過，在羅杰斯《成為一個人》里，照我的了解，它已把“思辨”和“體驗”結合得渾然天成。我們在吸收他的理論之前，得把古人關于“兩輪”的言論整理出來，并做出系統(tǒng)的詮釋。

這工作要如何進行？我想初步至少要做到兩點：古代部分暫限定于《四書》（《論語》、《孟子》、《中庸》、《大學》），宋代理學家暫以朱熹為主。在現(xiàn)代中國，關于《四書》與朱熹的研究成果，數(shù)量已相當驚人，對那些并不熟悉古典的現(xiàn)代研究者，整理《四書》中的有關“兩輪”的言論，不妨從朱子的《四書集注》下手，朱子對《四書》幾乎下了一輩子的工夫；也是因為朱子的關系，從此以后，講儒家義理，《四書》的重要性已在《五經(jīng)》之上。從朱子對《四書》的講解入門，使我們對現(xiàn)代學者的種種詮釋，比較能做取舍。在取舍之間，不是以朱子為唯一權威（在歷史上，朱子《四書集注》曾被視為唯一權威），而是可方便我們做進一步討論，不排除我們的理解比朱子更恰當、更合理的可能。

至于朱熹部分，“兩輪”說既是由他提出，可以想見這方面的言論必定不少。因為朱子的著作太多，他不但弟子眾多，又講學四方，單單《朱子語類》就有一百四十卷。我們建議可由當代兩位研究朱子的大家——錢穆、陳榮捷有關朱子的著作人手，將其中有關人格教育的實踐方法和實踐過程的思想整理出來，再根據(jù)他們在書中所提供線索進入朱子的著作。

“思辨”是手段，“體驗”是實踐的不二法門；“博文”是手段，“約禮”是目的。當朱熹說“兩輪并轉”，不單單是方法問題，也涵蓋實踐。如果是理論性的講人生問題，可以與實踐無關，但不論是儒家“道德理想主義”或羅杰斯的“成為一個人”，他們講方法必然是具體的，與實踐的過程密不可分。因此以上研究《四書》和研究理學，都必然涉及二者之整合?！皟奢啞敝兴急媾c體驗，本來就是一體（指人格成長）而不可分的。

（二）借羅杰斯的理論活化儒家的人格教育

西方的心理學家，多半具有臨床的經(jīng)驗，羅杰斯不但具有豐富的治療經(jīng)驗，而且把他的治療方法，推廣到人格教育的領域。《成為一個人》這本書，原以為只是為心理治療師而寫，出乎意料，在出版之后，讀者包括各行各業(yè)：如護士、家庭婦女、企業(yè)界人士、官員、牧師、教師、年輕人。正因為這種情況，才使我們相信借羅杰斯的理論來活化儒家的人格教育是可能的。

下面談談要如何吸取羅杰斯的理論。我們的人格教育的重點既然以實踐的方法和實踐的過程為主，那末我們就從這兩方面去吸取。

前面雖已談過“體驗”在羅杰斯人格教育中的核心角色，接下來就得全面地把所有內涵找出來，并做有系統(tǒng)的陳述?！绑w驗”在《成為一個人》的過程中，不只是方法論層面有意義，它幾乎無所不在，對一個人如何克服艱難、邁向成長，每一關節(jié)，都離不開“體驗”。因此，對“體驗”的理解、開拓和運用，無論對施教者或受教者，都是他們有效、無效的決定因素。

有關實踐的過程，羅杰斯是根據(jù)巨量的治療中的實例錄音加以整理，對人格變化的流動式樣做扼要描述。引起人格變化的方法，即前面提過的，要使被治療者（或受教人）拆除自我防衛(wèi)，使體驗開放、釋放情感。在過程中，治療者（或施教人）以全心接納、同理心，使被治療者從原來事不關己的敘說自己，逐步變化成以切近自身當下體驗的方式表達自己，最終做到一個真實的自我。

我們吸取羅杰斯的理論，主要目的，是要為傳統(tǒng)儒家人格教育的實踐方法和實踐過程提供一個對照組，在兩相對照之下，看看哪些地方可以互補，哪些地方可做若干取舍，甚至評鑒其中的是非得失。根據(jù)我的構想，是要借用羅杰斯有關人格成長的豐富概念、高超的描述技巧以及發(fā)掘問題的能力，將兩個系統(tǒng)做整合性詮釋，這就是我目前所想到的“活化”的意思。

（三）建立現(xiàn)代的人格教育

以上講的有兩點意義：

第一，借羅杰斯的方法做個橋梁，把儒家傳統(tǒng)的人格教育導人現(xiàn)代。

第二，強調“活化”，表示仍在傳承中求發(fā)展。

1.時代和環(huán)境

以下要做的工作，是假設有人有意愿把我們所談的問題（希望儒家能“兩輪并轉”，把儒家最重視的人格教育重新在現(xiàn)代中國社會生活中鮮活起來）作為人生的志業(yè)，他應該知道些什么？在實際的工作中他又如何開展？

他應該知道些什么呢？

（1）我們已經(jīng)從電腦時代進入網(wǎng)絡時代和機器人時代。已有人擔心網(wǎng)絡可能弱化人的思考能力和專注力的衰退。機器人不但具有像動物一樣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甚至可能在電腦里創(chuàng)建一個心靈。所有與人密切相關的新科技，都值得我們高度關注，并努力思考它們對人類生活的沖擊。

（2）有志從事人格教育的人，還要知道時代之外，我們面臨的處境是十分嚴峻的。長居美國的林博文先生，長期為臺北的《中國時報》寫專欄。2013年9月11日題為《人文社會科學乏人問津》的文章的第一段：“美國各大學紛紛開學了，人文與社會科學部門的主管發(fā)現(xiàn)大一新鮮人又比往年少了！年輕一代不想念英文系、歷史系、政治系、社會系、心理系、考古人類學系，……據(jù)統(tǒng)計，美國在1966年，就讀英文系和歷史系的學生占百分之十四，2012年劇降至百分之七。哈佛大學公布的報告則說，1954年有百分之三十六的大學生主修人文，2012年掉至百分之二十?！?/p>

這個趨勢早在料想之中。臺灣地區(qū)和中國大陸目前也許不像美國那樣嚴重，但因人文、社會學科就業(yè)困難，終難免步其后塵。

林君的文章，使我想起近一百年前的新文化運動時期的“科學與玄學”的論戰(zhàn)。論戰(zhàn)之后，科學主義一直被復興中國文化者所詬?。ㄎ乙苍鴧⑴c其中），大概誰也沒有料到百年來，廣義的“玄學”（包括人文與社會學科），在世界性的范圍內，逐漸失去吸引力，相對的科學主義的影響力卻大為膨脹。在二十世紀前半葉，曾風行一時的一個哲學學派——邏輯實證論（具有科學主義傾向），被同樣風行的存在主義者譏評為“科學的贗品”?，F(xiàn)在與人學或生命的學問密切相關的腦神經(jīng)科學和基因工程，他們可不是“科學的贗品”，而是正宗且嚴格的科學，他們野心很大，企圖用科學來解釋人類所有的行為，實現(xiàn)科學主義的理想。

如此嚴峻的挑戰(zhàn)，人格教育還有前景嗎？下面是我的一點想法。

我曾經(jīng)為了批判“玄學”，思想上難免有經(jīng)驗論的傾向，這是思想本身自然的演變，并非認識殷海光先生后才有。因為這一思想背景，所以對神秘主義很排斥。近年閱讀《榮格自傳》，竟然像觸電一樣，感覺到神秘主義發(fā)掘的潛意識世界如此迷人！十分慚愧我以往是如此無知。這種把“閱讀”變成“悅讀”的效果所以產(chǎn)生，和我近幾年對人性負面的高度關注分不開，因為榮格正是一位人性黑暗面的探險家呀！這一自覺，使我對宗教形上學的想法也改變，從軟性的否定改為硬性的肯定，我以往堅決不信任何宗教，其實是指現(xiàn)實上的宗教活動；當我宣稱：“自由是我的天道”時，其中就有宗教情緒和宗教精神。宗教與形上學對人類的功與過，已不是我的學歷能所解決的。

榮格的神秘世界探險，使我覺得對于人的生命世界，到如今未知的部分可能遠大于已知的部分；科學家的野心，真有可能了解人類外顯行為的原委，對人類內心世界的探險，我想總有一天他們會嘆為觀止，科學已無能為力?？茖W的盡頭，就是人文活動的無窮天地。梁啟超有句詩：“世界無窮愿無極”，可改為“世界有窮愿無極”。有窮世界，科學有用武之地；無窮世界，已成科學禁區(qū)，人文則不受此限，《周易》的《既濟》、《未濟》卦早就有此智慧。

2.人格教育須知

下面要講的是人格教育須知，共有十項，包括它的性質、特色和意義，希望有志從事人格教育者，對這些觀念能念茲在茲、常在我心、經(jīng)久學習，使之內化，成為我們志業(yè)的生命動力。

（1）人格教育與現(xiàn)行教育的區(qū)別。現(xiàn)行教育以考試為手段、升學為目標。在長期競爭、壓制、焦慮、挫敗的陰影中，許多人成為憂郁患者的預備隊伍。因缺生活教育，又被打壓他們的個性和興趣，使他們多半只能欣賞不用大腦的大眾娛樂。

人格教育，行重于知，教育就在生活之中。在知的方面，激發(fā)探索生命奧秘的熱情；在行的方面，要培養(yǎng)出持之終身、樂在其中的興趣，也就是享受生活的能力。

（2）人格教育與心理治療的一體性。人文（或存在）心理學家羅洛·梅（Rollo May）說：“心理治療是一種教育程序?！迸c中國宋明儒者所說的“變化氣質”若合符節(jié)?！白兓瘹赓|”既是修身的教育，也是對人格的缺憾的治療。中國禪宗史上“呵佛罵祖”的狂人臨濟大禪師告誡弟子：“山僧無一法與人，只是治病解縛。”可知，他的教育與治療也是一體的。

朱熹說：“惟學能變化氣質?！薄皩W”包括“讀書窮理”和“主敬存心”，正是我們“活化人格教育”所期待的“兩輪并轉”?！爸骶创嫘摹笔切奚斫逃钪苯?、最核心的工夫，自不待言；“讀書窮理”應包涵孔子“學而時習之，不亦說（讀“悅”）乎”的“悅讀”。“悅讀”的字面意義，許多兒童已具備，在這里，我們賦予它更積極豐富的內涵：人類生活中有多樣化的樂趣，似都不及“悅讀”的價值，它不但使人享受高等的樂趣，而且會善用閑暇、享受孤獨。

現(xiàn)代社會因醫(yī)療條件改善，長壽的人越來越多，假如他有好奇心，養(yǎng)成“悅讀”的習慣，不但有益于健康，且能使生活既快樂又充實?！皭傋x”的確能帶來無比的慰藉力量。

（3）“認識你自己”，本是希臘太陽神廟墻壁上的一句神諭，經(jīng)由蘇格拉底之口而為世人所知。蘇氏另一句名言：“生命如不訴諸批評的省察，這種生命是不值得活下去的?！边@句話不但提出“認識你自己”的方法，也說明了“認識你自己”為何如此重要。這種在自我成長中能促進自我改進的能力，在人格教育中是必要又充分的條件。

（4）在講到人文教育和人格教育（包括道德教育）時，往往會強調“全人教育”，但語焉不詳。什么叫“全人教育”？我在讀西方人格心理學時，注意到各派基本觀點與方法雖有不同，但在理性和分析性的取徑似乎差異不大。他們自覺到各派的策略或方法，提供了若干事實，只涉及到人整體的某些部分，無法捕捉到人格的所有精髓，為此，他們仍把了解人格的完整懸為未來的理想。

就東方（包括儒、釋、道）的觀點來看，西方人以分析性取徑，對人的了解必然自能局限于部分事實。東方人對有認知意義的“心”的預設和西方大異其趣，所謂“心”是以感通為其特性，它無所不涵、無所不通，禪宗所謂：“一真一切真，萬境自如如?！倍U宗的頓教，對全人教育可說是一步到位，當下即是，不必逐步思考。

要在社會立足的人格教育，訴諸一步到位的頓教，是行不通的。在今日，作為人格教育的全人教育，重行、重實踐仍與古代相同，但已不再認為“心”比“身”重要、精神世界比物質世界重要，此二者是互動的、互相依賴的、并肩合作的。身心一體的狀態(tài)就是全。

（5）如果你有真誠的意愿，又充分相信有意志和毅力去實現(xiàn)。那么想要的“我”就可能不斷成長和更新。這不是說你從此就一帆風順，而是在此過程中，所有的挫折、阻力和負面情緒，都可能因強化的生命驅力而轉化為不斷向前的動力。人格教育沒有終點，只是過程，死而后已。

（6）“以身作則”（樹立榜樣）在中國從孔子開始，就成為所有教育的金律?，F(xiàn)代教育因講求專門化，必然以知識為主；因教育普及，必然流于商業(yè)化。在如此現(xiàn)實環(huán)境里，“以身作則”的金律已被淡化，也可能成為笑柄。

現(xiàn)在我們要鄭重強調，這條金律，是人格教育最重要的支柱，有它才使人格教育成為可能。

這條金律有兩個特性：

第一，古今不殊，萬古常新，它不因時間而失去重要性。

第二，具體的普遍性?！耙陨碜鲃t”如不在人身有具體的表現(xiàn)，便毫無意義。它又是所有行業(yè)和角色中的領導者，要做得成功，必不可少的一項素質。既具體又普遍，是人類文明中十分罕見的悖論式的生命智慧。

（7）人格教育很重視個人獨特的經(jīng)驗，因為它是許多有創(chuàng)造性表現(xiàn)的來源，也是以創(chuàng)造來展示他們的存在。

在存在中為何展現(xiàn)人類獨有的創(chuàng)造力，這個問題曾長期吸引我并備受困擾。上世紀六十年代，當我陷入反傳統(tǒng)的激情時期，對存在主義者薩特的主張：“存在先于本質”，認為人可以自由創(chuàng)造，以及有些科學家聲稱：“人類有無限的可能”，都曾深信不疑。漸漸地，人生的經(jīng)驗，使我悟解到，不論渴望自由或夢想創(chuàng)造，人的局限太多了，人的身體、心理、文化都有天然的局限，佛教所說生、老、病、死之限，千真萬確，每個人的家庭背景和時代處境的限制，都形成個人的命運。至于科學家的信念，確實創(chuàng)造了人類空前的文明成就，但也帶來人類史無前例的災難，如氣候變遷。

經(jīng)過盲信和反思，我想奉告今后從事人格教育的人，要展示人類獨有的創(chuàng)造力，或渴望自由，都無可避免的，是在面臨阻力或局限時，經(jīng)由搏斗，才可能實現(xiàn)的。人，不論你擁有多么優(yōu)越的天分和機遇，要成功，伴隨著風險的勇氣，才是決勝的關鍵。

（8）從事人格教育者，如與人發(fā)生爭執(zhí)，第一念的反應，就要警覺自己可能是錯的。人要有自信，但也要有胸襟接受批評，這一點如能養(yǎng)成習慣，在人與人之間會減少許多糾葛。

最近在一本書上看到：富有道德意識者，常在道德制高點上，自以為是。衡諸當代中國的學界和思想傳統(tǒng)，好像真有點道理。儒家在當代受到官方支持，各派林立，卻少交往，對采批判立場者仍不寬容。在傳統(tǒng)里，孟子對楊朱、墨翟，荀子對孟子，朱熹與陸象山之間，皆不免此弊。

有志從事人格教育者，這一點要有高度的警覺。因人都有同理心，才使人格教育成為可能，如果連這一點自省的能力都缺乏，怎么可能有同理心？

（9）自我實現(xiàn)是人格教育的目標?！白晕覍崿F(xiàn)”這個名詞最早由榮格（Carl G.Jung）提出，作為個體發(fā)展的最終目標。后來馬斯洛（A.Maslow）根據(jù)傳記資料和調查，提出“自我實現(xiàn)”的十四點人格特質：

1.對現(xiàn)實的認知能力較佳，且能與之安然相處。

2.能接納自己、他人及自然。

3.內心自然流露，生活簡單、自然。

4.遇事以問題為中心，而非以自我為中心。

5.喜歡獨處。

6.獨立自主，不受環(huán)境的影響，即使面臨挫折與打擊，也能保持快樂且寧靜的心境。

7.富有創(chuàng)意。

8.有高峰體驗。

9.能建立久遠的人際的關系。

10.富有民主性格。

11.對手段、目的區(qū)分得很清楚。

12.有慈悲心。

13.有哲學性的幽默。

14.能超越各種對立性而達到統(tǒng)整的狀態(tài)。

以上十四點，在中文不同的譯文中，文字上略有出入。這些特質是從許多杰出人物身上歸納出來的，就個別人而言，只能具備部分特質。有些特質不能看的太死板，例如遇事以問題為中心，大概是指在重要問題上，能做到這點；如要事事如此，既無必要，也不可能。又如獨立自處，不受環(huán)境影響，也只能指某些事。環(huán)境的內涵很復雜，可包涵家庭教育、學校教育、社會風俗風氣，人想完全擺脫這些影響事實上是不可能的。又如杰出的人物在接納自己之外，又能接納他人嗎？西方近代的音樂家、畫家，早年我讀過的傳記中，幾乎沒有不高度自戀的。當然，馬斯洛所選的人物，是偏向生活功能很好的所謂“健康”的人。在人類歷史上，被視為杰出、甚至偉大的人物，健康與病態(tài)之間太復雜、太深奧了。根據(jù)人的智能，已不可能獲得妥實的答案。在人的問題上，至今我們的進步很有限，絕大多數(shù)的人仍活在迷信和盲信中。人類形形色色的悲劇，只會繼續(xù)演下去。

馬斯洛以西方近現(xiàn)代人為例，如以中國歷史上杰出的人物為例，內容會有許多不同，因中國杰出的人物多半富有道德色彩。馬斯洛的自我實現(xiàn)的特質是多元的，是近現(xiàn)代人充分發(fā)揮潛能的典型，從事人格教育者，在人生目標上可作為范例。

十四點特質中，比較難解的是高峰經(jīng)驗和能超越各種對立性而達到統(tǒng)整的狀態(tài)這兩點。

高峰經(jīng)驗可能因角色不同而有相當?shù)牟顒e，但也有一些共同之處：如一、它是自發(fā)性的；二、很難有精準的描述；三、有助于人的成長。我根據(jù)中國思想傳統(tǒng)，試舉兩例供參考：

第一，禪宗所有禪師達到開悟的瞬間，是高峰經(jīng)驗。

第二，王陽明龍場悟道的那一刻，可能是高峰經(jīng)驗最佳范例。

關于統(tǒng)整的狀態(tài)，我也能舉兩例：

第一，孔子說的“一以貫之”。

第二，“天人合一”，在中國思想史上，天人合一有兩個類型，一是儒家的“天人合德”，一是道家的”因任自然”。它們共同根據(jù)的一個原理，是和諧。

“一以貫之”、“天人合一”，歷來講者不一，我的理解可讀我的：一、《中國哲學辭典》中的相關辭條；二、《人與自然的關系：和諧宇宙觀的現(xiàn)代反思》。

（10）作為人生目標的自我實現(xiàn)，是人生中已經(jīng)有的表現(xiàn)，最后一點，我想談談在這些表現(xiàn)之前，在茫茫然的生涯中，希望開創(chuàng)人生的志業(yè)，無法回避的一些問題。這些問題有無窮的復雜性，我選擇三點：抉擇、勇氣和熱情。

這三點中，為人生作抉擇是難中之難，假如一路抉擇都犯錯，將產(chǎn)生無法承載之重，人能做到一路抉擇都正確嗎？不可能，這中間有偶然的因素，也有一般所說的命運，這都不是我們能控制。所以說每一個能成為杰出或成功的人，往往被視為“奇跡”。

沒有勇氣，無從抉擇，因任何一次抉擇多少都有風險。有勇氣的人，不會缺乏熱情。勇氣、熱情不是很難理解的。在這里，我把論述的焦點集中在抉擇上，作抉擇，勇氣自在其中，不斷的抉擇才能激發(fā)熱情，勇氣自在其中，不斷的抉擇才能激發(fā)熱情。在行動中，三者結為一體，缺一不可。

抉擇的層次，從每日每事到可能影響一個人一生的終結。以下論述的有效度，是不分層次的：

一、人在焦慮中，不容易做出比較正確的抉擇，這時刻要盡量放松。禪學靜坐第一部就是要放松，一放松，神經(jīng)網(wǎng)絡就會打開，讓反覆的思慮完全滲透，大腦才有機會浮現(xiàn)出突破的新想法。僅僅放松如無效，可在放松的同時，仍能專注，帶動一點緊張，在放松與緊張之間，是創(chuàng)新的一種法門。這一點，不過是中國古語“一弛一張，文武之道”的體現(xiàn)而已。

二、如果你知道自己的渴望是什么，而且這種渴望必然會激發(fā)你的熱情，那末就此下決心，大概是不會錯的。在人生歷程中，由于主觀和客觀的因素，常引起變化，而使渴望有所變動。所以對自己的渴望或目標，可以保持開放和彈性。為了實現(xiàn)理想，在時間上永不嫌遲。

三、真正值得活的人生，都很難是預設性的。人生曲折多變，總帶有幾分冒險，尤其在這變動越來越快越大的時代，不但要頻繁地做抉擇，難度也越多，因為我們對明天、對未來，都很空洞、很茫然。以前很重視生涯規(guī)劃，今后恐已難為，人一生都可能不斷要面對新事物、新處境。因此，勇于接受挑戰(zhàn)，勇于探索，把變化視為常態(tài)，已是今后從事人格教育者，不可或缺的生命素質。

3.人格教育如何開展

上面說的人格教育須知，類似于中國禪宗始祖達摩所說的“理人”，下面要講的人格教育如何開展，則相當于達摩所說的“行人”。所謂“行人”，就是要為人格教育找出活路，如針對“兩輪并轉”的時代性課題，那就是“要為問題找到生命”（詩人R.M.Rilke的名句）。

要為開展人格教育提出一套辦法，不是不可能，但難免流于紙上談兵。中國是個廣土眾民的大國，實際從事人格教育者必須因地制宜，別出心裁，直面對象，發(fā)揮創(chuàng)意，才能找出真實有效的辦法。下面一時想到的幾點，啟發(fā)性大于實效性，也許對我的學友們，一旦踏人這未知世界時，刺激出一些靈感。

（1）禪宗的啟發(fā)

①化繁為簡。這個標題，是我讀老友霍韜晦教授的新著《本來面目》學到的。禪宗在這個興起的原因很復雜，在我的《中國思想史》里言之較詳。在這里，與化繁為簡有關的，我只提一點。禪宗始祖初到中國，落腳北方，未受重視；到禪宗二祖慧可，因逃避北周武宗毀佛之難（公元574）南遷到湖南、江西的大別山區(qū)。在北朝時，禪師多隨緣而住，獨往獨來的頭陀行，從四祖道信開始，終結游牧型，開創(chuàng)道場，造寺院、立佛像。到五祖弘忍，更是為了因應當?shù)芈浜蟮奈幕c民風，而“法門大啟，根機不擇”，以“念佛名”為方便，開啟了南方禪宗的新禪風。到六祖慧能，因標榜“見性成佛，不立文字”，才使“化繁為簡”的容易通俗普及的“南方宗旨”，成為中國禪的主流。

今天我們重提“化繁為簡”，是要化百年來新儒家之繁成為現(xiàn)代人格教育之簡，能化與所化的內涵，與禪宗興起時雖大不同，但這是我們今天從事“活化人格教育”必須呈現(xiàn)的特質。追求理論化、系統(tǒng)化、形上化的新儒家，與以“身教重于言教”的人格教育是對立的。新儒家也走向“精神云端”，不食人間煙火。活化人格教育則必須深入民間，進入普通百姓的生活，這本來就是原始儒學開出的一條康莊大道。假定孔子復活，我想他會仿效馬克思，說：“我不是新儒家?！?/p>

②人格教育要創(chuàng)造出類似大禪師在公案中給人的感受和氛圍：

a.生龍活虎般的精神。b.活生生的生命。c.生氣蓬勃。d.大丈夫氣概。

e.有靈性的個體。f心靈充分自由。g.見解和悟力如奔泉。h.個性突出，作風強悍。

在前面，我曾提到羅杰斯的“非指導性教學”，有學員反映：“上這種課，使我體驗到活力充沛的學習經(jīng)驗。”對這種教學法，使我聯(lián)想到禪宗的大禪師的教法，以上八點，就是大禪師們教法中可能呈現(xiàn)的樣貌。這在東方的精神和智慧中獨樹一幟，這并不意外，中國的禪宗，本來就是大乘佛學、老莊思想和孔孟儒家共同孕育而成。若問這樣的創(chuàng)造能量如何養(yǎng)成？我想精神的全神貫注、充分投入、高度集中，恐怕是必要的條件。

③實踐精神的想象力

日本的鈴木大拙認為，中國之所以創(chuàng)造出禪，因為中國人富有實踐精神的想象力，是什么意思呢？我引霍韜晦教授的一段話，大家讀讀看。他說：“禪師之教，全無定相，每次都是全新的創(chuàng)造：揚眉、瞬目、斬貓、殺蛇、棒打、喝罵……旁人看來驚心動魄，在禪師的運用則是平常。這可以說是禪師的自由心靈的運用，一切創(chuàng)造皆從此自由的心靈來?！拿苑ㄈA轉，心悟轉法華，從方法論的角度看，這也是對禪師心靈作為——絕對自由的、可以有無限創(chuàng)造的運用主體，亦即所謂無限心的預設?！蔽矣X得這可視為對鈴木大拙看法的詮釋，如果把文中的“創(chuàng)造”換作“想象”，也一樣貼切，在許多情況下，“創(chuàng)造”與“想象”實為同義詞。

初期的大禪師們，隨順想象力的奔馳，隨心所欲，簡直達到肆無忌憚的地步。我們現(xiàn)在開展人格教育，也許不能完全仿效禪的實踐想象力，但一定要學習如何靈活激發(fā)出人們生命的動力。人不但要活，且要樂活。在實踐精神的想象力啟示下，希望以現(xiàn)代人格教育為志業(yè)者，有勇氣做新的探索、新的嘗試，有能力在禪的創(chuàng)意中打造出更新的創(chuàng)意。

（2）創(chuàng)造人格與創(chuàng)造知識相通

2014年臺灣書市出現(xiàn)了一本《和牛津、劍橋新鮮人一起思考》（作者：約翰·方頓[John Famdon]）的書，副題是：“六十個絕妙問題，激發(fā)你的創(chuàng)造力?！鼻『梦也痪们皠傋x過霍韜晦的《本來面目》，覺得書中五花八門、無厘頭式的問題和問答的風格，與禪宗有些相似。這引起我的好奇，并做了進一步的思考。下面先摘錄一些文字，看看英國這兩所已有千年歷史的名校，對新鮮人人學口試的問答是什么模樣以及會問些什么問題。

A.問答的模樣

a.提問者有絕對優(yōu)勢，令人無法招架，也充滿了權威。

b.這些問題出其不意，顯得詭異，甚至還使人惱怒。

c.這些問題有挑戰(zhàn)性，但沒有所謂正確答案。

d.問題讓你進入未知的世界，激發(fā)出好奇心。

e.引起探索，讓你學習擁抱不確定性。

f.問答相當刺激，讓人有活著的感覺。

g.這些叫人迷惑的瘋狂問題，好讓你肆無忌憚地發(fā)揮想象力。

具有好奇心的學友，看了上面魔幻式的問答，可能急著想知道英國名校的老師究竟怎樣問的。

B.問題舉例

a.把螞蟻從高處往下丟，會發(fā)生什么事？

b.如何向外星人描述湯匙？

c.你是一本小說，還是一首詩？

d.如何稱出頭部的重量？

e.能否在太空船里點蠟燭？

f.你自認聰明嗎？

g.人可以出售自己的腎臟嗎？

h.你如何形容蘋果？

好了，例子不必再舉下去了。學友們，你們的感覺如何？我的感覺是：現(xiàn)代英國大學里的口試題的風格，簡直把一千多年前中國禪的風味復制出來，這想法好像很離奇，其實并不。這現(xiàn)象刺激我們思考：人格教育中的創(chuàng)造和知識教育中的創(chuàng)造，原來是可以相通的？這一點不假，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發(fā)展創(chuàng)造力的奧秘之一，就是將看起來似乎無關緊要的兩極或多極，經(jīng)由創(chuàng)意加以速結，就可能打造出新的組合。

假如這兩極相通可能，那末在人格教育和哲學化的儒家，經(jīng)由各自發(fā)展相當時日之后，在進行一次相生相成的辯證過程，是有可能的。

很不幸，百年多來，二者之間看來有點兒勢不兩立，無法相容。但經(jīng)過現(xiàn)代人格教育的發(fā)展，已融人多元價值觀，已發(fā)現(xiàn)彼此都不能沒有對方。今后二者不是進行一般意義的整合或綜合，而是能互相對話，并代表兩股不同類型的文化生命力。這才是完整的新時代儒家新生的樣貌。傳統(tǒng)“尊德性”和“道問學”的新詮釋，可稱之為“內兩輪”或“小兩輪”；現(xiàn)代人格教育和哲學化的儒家，一旦同時運轉，可稱之為“外兩輪”或“大兩輪”。

如此美好的圖像，真令人神往！

（3）培養(yǎng)同理心

針對人格教育如何開展這問題，培養(yǎng)同理心，恐怕比其他所有的想法都更重要、更根本，可謂重中之重。下面是我的一些理解，供學友們參考。

①同理心之所以可能，是因人能自覺，有靈性，更重要的是人有感通的能力。許多動物也有某種程度的感通能力，但人的感通性能不斷升級。儒家的仁愛、佛教的慈悲、基督教的博愛，都是因為人普遍具有感通的能力和同理心的存在，才能實踐，才能推廣、普及。

②什么是同理心？是可以引起共鳴同感的一種心理。它能產(chǎn)生設身處地的同一之感，使人能感受到對方的感受，也能使對方分享我的經(jīng)驗，經(jīng)過不斷地練習，不但可能豐富彼此，也可能成長彼此。

③培養(yǎng)同理心，知道多少未必有用，你必須全心全力去實踐、去行動。根據(jù)什么來行動？可試問：

a.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或你最關心的是什么？

b.什么事讓你最起勁，甚至讓你廢寢忘食？

這是攸關人成長的基本問題。在這類問題引導下，才能在開拓同理心的道路上，由起步而逐漸深入，知道成長的障礙在哪里，要如何跨越？這都要靠親身去面對、去體驗、去努力，才有機會真正感悟到激勵同理心的動力與激情。

④近年臺灣醫(yī)界發(fā)出“醫(yī)病先醫(yī)心”的呼聲，意思是要成為一個好醫(yī)生，要有同理心，并獲得病患的信任，這樣不僅能讓病患減輕病痛之苦，也能讓藥物發(fā)揮更大療效，甚至服用安慰劑都能產(chǎn)生抗憂郁劑的效果。

從事現(xiàn)代人格教育者，雖不是醫(yī)生，也要學習類似的本領。因人多半都有渴望表達出來的東西，如有人肯聆聽，就可能開始順利溝通。所以從事現(xiàn)代人格教育者，一開始就要設法讓對方信任、愿意傾訴，并耐心聆聽。

⑤聲人心通、心領神會、心有靈犀一點通，都是對同理心的絕佳體會和描述，也代表高層的同理心，落在實踐上，都嫌言之太易。關心別人，這種同理心普遍存在；為所愛而自愿犧牲，就難能可貴。不管什么層次的同理心，在歷史上、在現(xiàn)實社會，都不難找到實例，問題是任何榜樣都不能直接復制，都要我們親自去經(jīng)歷、去體驗，久而久之，我們的人格才能逐漸獲得改善。

結語

在我早期人生中，曾影響過我思想的心理學家弗洛姆（Erich Fromm）說：“人類心血最大的成品，乃是他自己的人格?！彼脑捈钗掖蟀胼呑?，對自己性格的缺陷，一直在努力更新，使我活到九十歲的今天，終于活出了一個比較滿意的“我”。他的話，對今后從事人格教育者，不論是立己或立人，都是莫大的鼓舞。